第三十五章 司空一职为三公之一,当朝一品,到了东汉末季,名位虽然显贵,实际上已是 徒有虚名,成了一种摆设,这对曹操无所谓。对他来说,当大将军,或者把大将军 让给袁绍自己做司空都一样。无论当什么他都同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那 “一人”也在他之下。那“一人”只不过是被夹在他胳肢窝里当皇帝而已。曹操就 是曹操,与什么爵号什么职位都没有关系,因为他有满腹韬略、百名谋士、千员战 将、百万雄师。所以他不像优游闲哉的一般三公,而是百事缠身,日理万机。他或 领兵征讨在外地,或执掌大权在朝堂,或密谋策划于景福殿书房,很少有暇与貂蝉 歌舞抚琴。 中原大地各个战场上仍然战事频仍,曹军将领们也分头在河北、汝南等地浴血 奋战,而景福殿此时却像台风眼一样风平浪静。这日曹操在书房里睡足了午觉,伸 了个懒腰坐了起来。门外当值的侍女进来侍奉着漱口更衣完毕,另一侍女端着茶盘 献上茶。 侍女问:“老爷!还有什么吩咐?”“没事啦,下去吧!”侍女倒退着走了两 步刚要转身离去,曹操叫住他说:“且慢!你去对阿桃说,把杜夫人请来。去吧!” 貂蝉进了书房躬身一礼说:“拜见大人!”曹操放下手中书简,抬起头来说: “免礼!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在家中俗礼皆免。”“大人唤我有事?”“今日我有 时间,很想与你再讨论讨论我的那几篇诗赋。知音难觅呐!”“遵命!不知大人今 日想听那一篇?”“《对酒歌太平时》可曾谱好?”“还不甚满意,正好请大人修 正。”貂蝉说着走到琴案。侍女捧来面盆,貂蝉净了手,又亲自上了香,取下琴衣。 她拨动琴弦,轻声试了音就弹唱起来。 对酒歌, 太平时, 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 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 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 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于此, 五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 咸爱其民, 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 轻重随其行。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 冬节不断人。 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杜氏唱完,手指仍搭在琴弦上,合目深思。 曹操问:“怎么啦?你在想什么?”“我在想,歌中所描绘的社会是多么美好!” “这篇是我感于时世,朝廷腐败,战事连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而抒发的感慨。 我欲手提三尺剑,横扫群凶,建立一个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的清明社会。哎! 难呐!”说着,侍女们摆好了晚膳。曹操说:“来!你也在这里用膳吧。我们好边 吃边说。”貂蝉第一次与曹操喝酒时,拘于礼节只喝了几口。今天她特别放松,似 乎是平等的文友在一起聚会,竟然在曹操的劝诱下喝下了三大杯。曹操今日更是特 别开心,不用别人敬酒、劝酒,就自斟自饮十几杯。 曹操说:“刚才听你的歌,我还没有尽兴。”貂蝉说:“那我再唱一遍以助大 人酒兴就是。”“那也不能使我尽兴。”“那么,大人要怎样才能尽兴?”曹操从 架上取下倚天剑说:“你来唱,我来舞剑!”说着剑已出鞘,那剑光芒四射,寒气 逼人。 “好剑!”貂蝉脱口而赞。 曹操显摆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宝剑两口,一名' 倚天' ,一名' 青釭' ,都 削铁如泥。青釭交贴身卫士夏侯恩佩带,倚天我自己佩带防身。”貂蝉问:“开始 吗?”“开始!”貂蝉那里琴声歌声响起,曹操这边舞剑唱和,一时书房内好不热 闹! 一曲舞下来,曹操出了一身汗。他把剑放进鞘内,擦了擦脸上的汗,脱掉了麻 布长袍,只穿着白绸短衫,坐到琴杌上说:“我也为你弹唱一曲《对酒。 短歌行 》。”貂蝉仍然把长袍披在曹操身上,他说:“大人刚出了一身汗,小心着凉!” “不碍事。”曹操说完就舞动苍劲的十指奏出铿锵的旋律,舒展醇厚的歌喉,发出 使人心灵震撼的歌声。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 忧思难忘。 以何解愁, 唯有杜康。 青青子衾,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沈吟至今。 明明如月, 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 不可断绝。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山不厌高, 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 天下归心。 曹操弹唱完,貂蝉说:“大人不仅舞得铿锵有力,歌声也那么雄浑感人,琴艺 也如此不同凡响,真是样样技艺超世绝伦!”“赞扬倒不必,但愿你能解得其中些 须我的心意,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青青子衾,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曹操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杯盯着貂蝉的表情。 貂蝉虽然与曹操诗赋唱和,弹琴弄乐,欢快怡然。却真没有明白此时此地曹操 所言之“我心”,她只是劝曹操说:“大人喝得不少了,早早休息,改日我再陪大 人喝,行吗?”“不行!今天我高兴,还要喝。”貂蝉只好再给曹操斟上一杯酒, 曹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曹操也给貂蝉斟上一杯,举起来送到貂蝉面前说:“你也 再喝一杯。”“大人!我不胜酒力,再喝就要晕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喝!” 貂蝉举手推让。俩人在推让中,将酒碰翻,洒在了曹操身上。貂蝉恐慌地说:“贱 妾失手,请大人恕罪。”“何罪之有?我在与文友们吃酒时,哪回不是个个袒胸露 臂,满襟菜汁。这才叫尽欢尽兴。”貂蝉袖中掏出绢帕,跪起来转到曹操身边,忙 给他擦去胸襟上的酒汁。曹操的脸红了,呼吸有些急促,喷出阵阵酒气。杜氏自己 也有几分醉意,感到有些喘。自从在徐州秦宜禄离家到淮南出使袁术,夫妻分别五 年以来,还是第一次与男人这样亲近接触。她替曹操擦完衣襟说:“还是换一件吧?” “不用,不用!继续喝酒。”“大人!不要喝了!”“我来问你,你到府中也两年 多了,为什么总是大人大人地叫我?”“我进府时,大人讲得清楚,只做你的宾客, 我不称您司空大人,又该怎样称呼?”“你没见家人都称我老爷吗?”“可我不是 你的' 家人' 呐?”“你看,我待你的儿子阿稣与我自家的儿子有什么区别吗?” “您对待阿稣比对待其他公子还上心,胜似亲生父亲。我们母子终生难忘。”“那 你就像家人一样称呼我吧!”“叫老爷?”“是的,家人都这样称呼我。你特殊, 叫我阿瞒也行,我会感到更亲切。”“不敢。不过,大人……不,是老爷,我也问 您,您为什么一直管我叫杜夫人,不直呼我名?”“因为你一口一个大人,我也只 好尊敬地称你' 杜夫人' ”“那您以后就直呼我的名字好啦。行吗?”貂蝉两眼迷 离地注视着曹操,期待着…… 曹操的醉眼红红地盯着貂蝉。此刻,书房里异常寂静,琴声没了,歌声没了, 万籁俱寂。能听到的只有两颗心脏快节奏发出的砰砰声。 空气凝结了很长时间,曹操终于轻声呼了一声:“蝉儿!”貂蝉朦胧双眼“哼” 了一声,算是答应。 曹操轻轻握住貂蝉的手,一股热流从貂蝉那柔软白嫩的手心直达曹操的心房。 他握着貂蝉的手本能地加力,似乎欲将之握得粉碎。杜氏身子一软,瘫在了曹操的 怀抱里。她反弓着白皙的脖颈,合上了眼睛,嘴里喃喃地呼唤着:“老爷,老爷… …” 貂蝉第一次享受到和男人对等双赢的灵与肉交流的那种奇异感觉。在那显示生 命辉煌的狂野时刻,男人因像成功地征服了世界一样征服了女人而得到了最大的满 足,而女人也像获得了整个大自然一样俘获了男人,从而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 足。为什么貂蝉感到这是从未有过的第一次享受?那是因为以前她都是以侍奉男人 的心态和处境来面对男人的。在董卓的兽欲、吕布的肉欲面前,她役使自己的灵魂 和肉体去使男人得到欢愉,而留给自己的仅是痛苦的回忆。而这次不同,这是一种 情欲。男人从她身上得到的一切,她同样也从男人身上得到了。 室内很快又恢复了寂静,过了好一阵子,貂蝉缓缓起来穿好衣服,对镜梳理散 乱的头发。她从镜中看到自己面上依然泛着红晕。她又回身侍侯曹操穿好衣服。曹 操狡狯地看着貂蝉说:“蝉儿!你是我的家人呐,还是我的宾客?”貂蝉腼腆地说 :“你很坏!赚了便宜还卖乖。”曹操哈哈大笑:“我坏在哪里?自打你住进府内, 我可从来没走进桃花馆一步吆!”“人们都说孟德好色,此言不差!”“先圣有云 :' 食,色,性也。' 男人若是都不好色,如今世上还能有人吗?哪个英雄不好色, 必是身上有毛病!我承认我好色,但我色而不淫。”“何谓' 色而不淫' ?”“就 是喜欢美人而不淫乱。我好色,所以与庙里的泥菩萨不同;我不淫乱,所以与禽兽 不同。这也是我与董卓的不同啊!”貂蝉笑着问:“不说自己好色喜淫,还冠冕堂 皇地说出许多道理来!那我来问你……”“夫人!有话请讲。”“你对淯水河泮的 风流韵事又作何解释?”曹操羞愧地红着脸说:“哪把壶不开你提哪把。你哪里知 道军旅之苦哇!我为那次卤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最喜欢的长子曹昂就死在那次 战役,还死了一个侄子和一个爱将,教训惨痛啊!”貂蝉见曹操眼里涌出了泪水, 抱歉地说:“对不起!请老爷饶恕我,我再也不敢开这种玩笑了。”“这个玩笑开 得好!时时给我敲起警钟。”貂蝉赶快转个话题说:“你真地爱我吗?”“难道你 刚才没体验到吗?我若不爱你,何必于千军万马之中把你抢来?”“抢来为什么不 即侍寝,而只以客礼相待呢?”“你是当今英雄,非同一般俗家女子。像你这样多 才多艺的女子,岂敢贪图儿女之情,床笫之欢。终生做一红颜知己,已使我心满意 足了!”“你既然这么爱我,为什么希望我跟随关将军?”“我知道你心中早有关 云长,让你去拜访他,一是为了成全你的心愿,二是为了留住云长。”“那为什么 关将军第一次来许都时,不让我去拜访?”“你若跟了他,哪里还有你我今日?” “老爷怎么说怎么有理,你认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呀?你对我是放长线钓大鱼;你 对关将军是拿我做诱饵。你说是,还是不是?”“是!”“阿瞒呀,阿瞒!要不人 们怎么都说你是奸雄呢!一直在拿谎言哄我。”“谎言也有善意的和恶意的。善意 的谎言可以润滑人际关系。若没有一连串的谎言架起桥梁,你我哪里能有今日之欢? 再说,在当今这种年月,让人说真话不容易,让当官的说真话更难,让深陷于是非 旋涡的朝臣说真话更是难上加难。没办法,当官的要想保住官,保住命,就必须不 断用新谎言来掩盖旧谎言。事情越描越离谱,人越活越虚伪。但真相总会大白于天 下的。今天你不都清楚了吗?”“你是奸雄,可又坦诚得那么可爱。”貂蝉用食指 狠狠戳了一下曹操的脑门说,“你是个坏老头!”她在曹操怀里依偎得更紧。 曹操紧紧搂住她说:“蝉儿!你像审官司一样问了我半天,我可以问你一句话 吗?”“问吧!”“当你闭上双眼时,你最挂念谁?当你睁开双眼时,你的身边又 是谁?请如实回答!”“是你让我如实回答的,说出来你可别生气?”“说!我不 生气。”“我在梦中梦的是关将军,醒来怀中抱的是曹阿瞒您呐!我这样说你满意 了吧?您不温不火地放长线钓大鱼的目的达到了。”“什么目的?”“一个女人的 鲜活艳丽的胴体!”“你是说,我还没有得到你的心?”貂蝉半天不说话。 曹操说:“默认了?好!我是最讲实际的人,你人永远陪伴着我,就让你的心 与关羽神交,永远在天空中翱翔吧!我永不怪罪你。只要我真心爱你,总有一天, 飞倦了的小鸟会落到我的肩头酣息,在大江大湖的惊涛骇浪里漂泊的小舟会停靠在 我的岸边避风。”“谢老爷!但愿您酒醒了之后,也这么宽宏大度。”今天两人都 毫无距离,毫无阻隔地讲出了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真话。他们一个心里有着目标追求, 一个讲究的是实际,把话说白了,俩人都很开心。曹操开心得哈哈大笑,笑得前仰 后合,他的头撞上了貂蝉的丰乳。貂蝉开心得几乎笑叉了气,大声喊叫:“别淘气 啦!把我都撞疼了。”曹操略有所思地说:“改日我选一风水好的地址为你建一雄 伟华丽的歌舞楼台,采选一批倩丽才女,由你亲自调教习练歌舞。”貂蝉笑着说: “等他们学成,我也就没命了。”“哪里话?建成后,你我在那里欢度晚年。” “我听说过,府里有一歌女,色艺俱佳,歌舞绝伦,只是脾气倔强,常常忤逆老爷, 您对她恨之入骨,又舍不得她的才艺。于是,就交给她一帮女子,令其教习。等其 中有学成者时,就把她杀了。可有此事?”“有!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貂蝉这个已经对爱情万念俱灰的女人,如今居然陷入了一种爱的焦灼和痛苦之 中。爱情,这是一个她曾经因为从来没真正得到过而已拒绝了的世界,因为在她看 来,爱情是人类中的男人们随心所欲地用来自享或交易的商品。女人不过是自作多 情而已。可现在她久已麻木的心灵被爱情之火重新点燃,可这一切似乎又是在她不 自知的情况下发生的。好像她一直在等待和寻找中悄然地滋生出了爱情,这显然是 她始料未及的。 曹操也好,貂蝉也好,他们已都被人生岁月磨砺得如此世故和冷漠,再也没有 初识人事时那种激情可言。可是岁月却潜移默化地不露痕迹地重新唤起他们的残存 浪漫,这股浪漫潜流松散低调,又有点漫不经心随着时间流淌。它似有若无地持续 不断地扣击着貂蝉的心扉,终于激活了她那坚硬的心房,为其日渐荒漠的心田注入 了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