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大魏黄初七年(公元226 年)五月,皇帝曹丕驾崩,太子曹睿继位。这个夏天, 貂蝉欣喜与迷茫交织。她欣喜的是曹丕一死,结束了令她怨愤和郁闷的岁月,她暗 自庆幸;她迷茫的是曹睿登基,不知对她,对她的儿子是福?是祸?不过人总是要 往好处想的,她心中的期盼还是大于失望。所以她觉得今年的夏天特别通透和舒展, 轻风拂过,送来了花香,带走了暑气。风戏碧水,粼波涟漪,夕阳西下,满湖霞光, 更为神奇。 曹丕一死,她的最大期盼是能见到自己的三个儿子。她心中无论有多少辛酸, 多少忧愁,幸亏有三个可爱的孩子,给她以极大的精神慰藉。 自从曹丕在黄初初年诏令各侯王就国后,对各侯王仍放心不下,怕他们与地方 势力勾结,就时常迁徙他们的封地。黄初四年(公元223 年)北海王曹衮被改封赞 王;黄初七年(公元226 年),谯王曹林被徙封鄄城,曹衮被徙封濮阳。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期盼一天比一天渺茫。皇帝曹睿虽然聪慧开明,但只忙 于大造宫室,建设园囿,广采民女充实后宫,而对管理藩国事务的宗正府很少过问。 而宗正府的主管宗正卿又是看着像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和抚军大将军 司马懿这样的权臣们的脸色行事。而这些权臣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对藩国的管 制更加严厉。这也正中最担心皇位受到威胁的曹睿的下怀。他们严厉地监视侯王国 的动静,严格地限制侯王们的行动,频繁地迁徙侯王们的封地。太和六年(公元232 年),曹林被改封沛王,曹衮被改封中山王。孤独的貂蝉仍然长年见不到自己的儿 子。 貂蝉一直熬到大魏青龙元年(公元233 年)才得知儿子中山王衮得到皇帝的恩 准将进京朝觐。这时貂蝉已经五十九岁。当听到阔别十几年音信几乎断绝的儿子即 将见面的消息时,她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她却本能地从心里涌动出一种年 迈母亲的情怀,她面部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动,她的嘴唇在喃喃蠕动,他的眼睛突然 湿了。 很快她从这种激动中平静下来,吩咐侍女们打扫宫院,张灯结彩,准备宴席。 她窜里窜外地指挥着侍女们的工作,她指手画脚地纠正不满意的布置。她令侍女们 开门、开窗,让清风扑面而来。她那匆匆行走的脚步,似乎又回到了神采飞扬的青 春。她的心里像绽开出了一朵花,她的手脚像扇动着的蝴蝶翅膀。可是,年龄不饶 人,她忙活了一小会就疲倦了,她不得不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歇一会。她对着铜镜仔 细端详自己的面容,白发又增加了不少,几乎占到了三成;皱纹也越来越多,这是 无法抗拒的,好在白发和皱纹能增添脸上的慈祥和笑意。看着看着,貂蝉自己偷着 笑了。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咳!老了就是老了,不老留给谁看?子不嫌 母丑!”太阳快落山了,衮儿怎么还没到啊?她耐不住,想教侍女再到门口去问问, 没走几步,就和一个侍女撞了一个满怀。貂蝉斥责说:“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 那侍女慌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大好的日子,什么死呀死的,别使我扫兴。 不罚你,有话快说!”“太妃!中山王爷来了!”貂蝉立即向门口走去,刚要下台 阶,身着朝服的中山王就已经跪倒在她的脚下:“王儿参拜王太妃!”“起来吧! 孩子。”母子二人抱头大哭。 貂蝉改容笑着说:“相见应该高兴才是,我们娘俩怎么一见面就哭起来了?”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手帕替儿子擦干眼泪,也擦掉自己的眼泪。她细看曹衮,长高了, 也英俊了。儿子少年英杰的精彩亮相令她无比快慰。 曹衮问:“母亲!今日是什么节日,这么热闹?”“傻孩子!是为你接风洗尘 呐!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您的大驾啦!”“不!侯王进京必须先朝觐皇上,监国 谒者先去宗正府递帖办理明日早朝见驾事宜,孩儿抽空先来见母亲一面,不敢久留。 朝觐过后,再按宗正府的安排省亲。那时再与母后述说离别之情。孩儿告辞了!” 望着曹衮远去的背影,她叹了口气说:“哎!人生中之事,遂意者少,无奈者多!” 中山王曹衮向皇帝曹睿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说:“臣曹衮参见皇上!”曹睿说: “皇叔平身!”曹睿刚要站起,宗正卿出班奏道:“臣有本要奏。”“准奏!” “中山王曹衮进京后,私自拜访其母杜太妃,违犯京都禁,应按制治罪。”满朝气 氛一下紧张起来。原来曹衮一进城他的一举一动就早已在宗正府的监视之下了。 曹睿问曹衮:“你可知罪?”曹衮惊恐地重新伏地跪下说:“臣知罪!甘愿受 罚。臣十几年未见到母亲,思母心切,一时糊涂,违犯祖制。臣该死!”曹睿问: “监国何在?”监国谒者出班说:“臣在。”“你可知罪?”“臣知罪。”曹衮为 监国开脱说:“监国到宗正府换文去了,是臣私自行动,与监国无关。”曹睿问宗 正卿:“该如何处置?”“按制当贬王爵为侯爵,并相应减少封地和封户。”曹睿 对曹衮说:“朕念皇叔别母年久,思母心切,也是出自一片孝心。”又对宗正大臣 说,“皇叔又一向谨慎,念此是初犯,爵位就不必左迁了。诏削去封邑两县,七百 五十户。”宗正卿说:“遵旨!”曹衮再拜说:“谢吾皇隆恩!”退朝后,曹衮惊 恐万分,急忙令从人收拾行装,连夜在宗正府的监视下匆匆离开京城回到中山。 回到中山后,暗自反省,我自小埋头读书,不问时政,处处谨慎小心,不与人 交往,远避权力,惟恐惹祸。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是祸躲也躲不过! 从此,他如惊弓之鸟,日夜担惊受怕,忧郁成疾。 一连过了三日,貂蝉仍不见儿子来省亲,心中有些着急,也有些纳闷。她拿出 银两给门上一个老太监作酒钱,请他帮着打听。老太监回来说,中山王因违京都禁, 已被皇上削减封地和封户,由宗正府监督出京回国。 貂蝉听了,无异当头一棒,立即晕了过去。经人救醒,扶到床上,自此一病不 起。 秋天的又一个月夜,满头银丝的她独坐庭院中抚琴遣怀,她一弹三叹,满腔怨 愤动地而来,惊得树上的秋叶的哗哗而落,琴弦也接连绷断好几根,哀音绕梁,缠 绕不去。 亲生骨肉天各一方,她只能奏几节零碎的音符,总是不成曲调。弹了一阵散乱 的琴音,凄凉入骨,然而,仍旧不能连成浑然天成的一曲。这无疑又是雪上加霜, 愁云又暗几重。 青龙二年(公元234 年)皇帝恩诏,恢复了中山王的原有封地和封户。消息传 到宫内,太监和宫女禀报说:“太妃娘娘!大喜了。”躺在病榻上的貂蝉微微睁开 眼问:“我还能有什么喜事?”“皇上开恩,下诏恢复了中山王的封地和封户。这 难道不是太妃大喜的事吗?”貂蝉又慢慢合上眼,叹了口气说:“唉!由他去吧!” 大家本来想借这件事冲冲喜,让太妃的病好起来,可是仍提不起太妃的兴致,就提 议:“咱们在宫内庆贺庆贺吧?”貂蝉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免了吧!天有不 测风云,人有难定祸福。谁知哪时哪刻又会大祸临门?”她在半醒半睡中想,衮儿 总算见了一面,噩梦也总算过去了,可是,阿稣也有许多年没见了,不知他在那刀 光血影的沙场上如今又怎样呢? 蜀汉武乡侯、益州牧、丞相诸葛亮多次亲自统帅大军进攻魏国的西部边境。在 前五次大的战役中,双方在祁山渭水间展开激烈的攻防战,互有胜败。这里的地形 复杂,易守难攻。每次都是因为粮草不继,双方都精疲力尽而罢兵。 根据以往五次北伐的经验,为解决粮食问题,诸葛亮令军队与当地百姓合作屯 田,军民双方受益。军队驻扎在五丈原,准备进行长期的持久战。 魏国以大将军司马懿为大都督率左将军郭淮和前将军秦朗屯兵渭水以北,与蜀 汉军抗衡。时有小战,互探虚实。 青龙二年(公元234 年),双方经过长期运筹,魏蜀第六次大战爆发了。这次 战役因为双方都有充分准备,战争一开始就异常激烈。司马懿和诸葛亮都认为死拼 实力,绝非取胜之道,用计取胜才是根本。于是,司马懿命郑文诈降蜀军,被诸葛 亮识破。诸葛亮逼令郑文写信给司马懿,诱司马懿上钩。当司马懿派秦朗率兵去偷 袭蜀军营寨时,正中诸葛亮的埋伏,在混战中,秦朗死于乱军之中。 貂蝉自从中山王曹衮匆匆离去,大病一场。经过两年的调养和往事的淡漠,到 青龙三年(公元235 年)秋天,逐渐康复,能起床拄着拐杖到院内行走,每晚还能 摆香案向明月祈祷,为在前线拼杀的阿稣和被监视在王国里的衮儿祈福,祝愿他们 平安无事。至于前线在一年多以前发生的事情,身居深宫的她还一无所知。她被孤 独、疾病和伤感折磨得奄奄一息,可怜巴巴,没有人忍心再把这种不幸的消息告诉 她。 在一年四季中,最符合她的情绪的是秋天,最使她心仪的也是秋天。夜里一场 萧萧瑟瑟的秋雨后,院子里开始零零落落铺上些枯树叶,清冷的风拂过门帘,一股 凉意刹那间穿透皮肤,秋天真的来了。她走到院中,漫步在凄凉的秋风。里,心中 退尽了苦闷与无趣,装满了宁静和苍凉命该如此,何必苦争! 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近一年来,从周围侍女的窃窃私语和太监们 的神色惶惶中,她似乎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是与她有关的大事。既是大事, 而又躲躲闪闪,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现在与自己有关的事只有三个人的事,那就 是在战场上的前将军阿稣、在沛国的林儿与在中山国的衮儿。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 呢?想到这里,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她实在憋不住了,必须马上弄个明白。 她几乎问遍了所有手下人,他们都胆怯地百口一词地回答“没听说什么,一切 正常,平安无事!”但从他们的神色中她已看出千真万确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 与自己有关的大事。 无奈之中,她想起一个人来。阿桃!这个侍侯她多年情同姊妹的老侍女。她早 已出宫嫁与一个军士,听说她丈夫和大儿子也在西线作战。立即派人把她叫来。 貂蝉已有多年没见到阿桃了,她也老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就已花白,走 路也有点蹒跚。阿桃一进门就跪下叩头,说:“拜见太妃娘娘!”貂蝉说:“起来 吧!都老姊妹了,哪那么多俗礼?起来坐下吧!”阿桃起身坐下,问:“太妃娘娘 唤我,可有什么事吩咐?”“没事!只是一个人闷得慌,也很想你,请你来坐坐。 你一向可好啊?”“托娘娘的福,还好。”“你的丈夫和孩子们可好?”不问便罢, 这一问触动了阿桃的伤心处。她老泪纵横差点哭出声来。貂蝉本想叫阿桃来解除自 己的疑团,没想到惹起阿桃的伤心事,还得安慰阿桃。她紧握着阿桃的手说:“有 什么伤心事,对我说说,也许心里就好过些。”阿桃擦了擦泪说:“我的丈夫和大 儿子在一年多以前就与秦将军一同没于王事了!”貂蝉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哪 个秦将军?” “还有谁?他们一直跟着小爷秦将军呀!”貂蝉如今听到真实的噩耗传来,她 顿时脸色苍白,眼前无数金星迸飞,头脑有些晕眩。她神情有些痴呆了,她哆嗦着 嘴唇说:“你说说他是怎么殉难的……”话未问完,眼泪还未来得及流出,她就昏 了过去。 这时阿桃才意识到她一直还不知道这一消息。这回可闯了大祸啦!她赶紧呼叫 侍女们。大家七手八脚地抢救,有的掐人中,有的挝手臂,有的端来凉开水,有的 说,赶快去请太医。 侍女问:“你都跟太妃娘娘说了些什么?”“我哪知道她还不知道秦将军的事, 都是我多嘴。我该死!”说着,她面对众人的责难,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经过众人一番忙乱抢救,杜太妃慢慢睁开了眼,巡视了满屋的人,有气无力地 说:“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太医到了,他切了脉说:“不妨事,是急火攻心, 痰迷心窍所致。我派人送几帖药来服下,调养几日便好。”太医走到门外悄声对侍 女说:“杜太妃已心力衰竭,脉象不吉,非药能治。准备后事吧!”众人正无所措, 突然,一个小太监闯进来,大声禀报:“报!中山王驾薨!……”众人叫他小声点 儿,然而,他的话已说出口,来不及了。貂蝉早已听得真切,又昏了过去,她再也 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