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犹太人——“死人的孩子” 家,它带给卡夫卡的东西是太多了。尤其在童年,身为犹太家庭的孩子,也使 卡夫卡遭受到存在性不安深深的袭扰。 关于犹太人的一般背景,本书前面的讨论已经多有涉及。然而,此处仍有必要 补充若干有说服力的细节。 在卡夫卡时代,在奥地利,尤其在波希米亚这类捷克地区,主要由于捷克民族 主义者的反犹情绪,一个犹太儿童随时可能遭遇各种形式的歧视、欺负、凌辱和打 击。 与卡夫卡同属奥地利人和犹太人的弗洛伊德诞生于1856 年,基本上与卡夫卡 属于同一时代。1873 年,即在卡大卡诞生之前10 年,弗洛伊德走进了大学校门。 他发现,即便在大学这片“净土”,在那些“文化精英”们中间,反犹情绪也是那 么狂热。人们不仅因为他是犹太人而看不起他,而且还认为: 他应该为自己是犹太人而感到自卑和羞耻。就在卡夫卡出生的那一年,奥—匈 帝国发生了著名的“蒂萨茨拉案件”。据传匈牙利蒂萨茨拉小镇一位姑娘失踪,便 引发了一场波及整个奥- 匈帝国的反犹浪潮。布拉格大学一位神学教授居然在他的 证词中出此言论:“犹太人的宗教要求犹太人尽一切可能剥削非犹太人,在生理上 和道义上摧毁他们,用公开的暴力和秘密的阴谋掠夺他们的生命、荣誉和财富—— 只要有条件就这样做。”后来,此人的著作成为奥地利纳粹的基本教材,多次再版。 1897 年,布拉格发生了臭名昭著的“十二月风暴”。在捷克青年学生运动的领导 下,犹太人的商店有计划地遭到抢劫和破坏,卡夫卡父亲的商号也险遭噩运,只是 由于他父亲能讲一口流利的捷克语才得以幸免。1899 年,另一次“希斯纳案件” 又引起了类似的反犹高潮。 这就是卡夫卡学生生涯的背景,也是他儿童时代重要的存在性不安因素。 历史上,在犹太人所遭受的各种歧视中,有一种特殊的歧视: 即认为犹太人在天生的邪恶之外又格外怯弱。犹太人常被人称为“懦夫”,甚 至被称为”死人的孩子”。 临终前几年,卡夫卡向友人忆及小学二年级左右一段惨痛的经历。为了证明自 己不是所谓的“犹太小懦夫”,他也竭力鼓足勇气,投身到孩子们的“肉搏”之中, 但结果总是“被打得半死”。有一次,他鼻青脸肿、衣服破烂、哭哭啼啼回到家里, 却被厨娘斥为“罪犯”。由于双重的精神刺激,他竟然患了一场大病。此后再看到 别人打架,只好远远躲开,并从此种下“莫名的”、无法“补赎或悛悔的”、持续 终生的罪感。 有必要指出,虽然卡夫卡一生常常抱怨、指责和分析儿童时代各种“存在性不 安”因素,但是,直到临终前几年,他对自己儿童时代社会上的反犹背景却几乎从 不提及。当然,这其中涉及到卡夫卡家庭内部的宗教状况、父母的宗教态度及其对 子女的宗教教育。 然而,总的说来,其份量难以承受的犹太人问题,也许跟两位弟弟之死一样, 是卡夫卡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隐痛,被他“压抑”到无意识深处去了,成为卡夫卡 身上一个“问题中的问题”。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在“向死而生”的绝境 中,犹太人问题却在他思想上鲜明地体现出来。似乎在绝境中,他反而明确认同了 那悲哀的犹太家园,虽然这家园并无任何安全、舒适和温暖,而只意味着永世的漂 泊,只意味着“被莫名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 的世界上”。 的确,卡夫卡晚年关于上述“肉搏”事件的回忆决非偶然。大约在同时,在 “向死而生”的“恐惧- 渴望”之中,在致恋人的书信中,他一再谈及犹太人的命 运,谈及犹太人与生俱来的存在性不安: 犹太人不安全的地位——内心的不安全,人与人之间的不安全——站在这一切 之上就可以把事情解释得容易理解了:为什么只有握在手中、咬在牙齿间的东西他 们才认为是自己所有的。此外,为什么只有触手可及的财产才使他们感到拥有生活 的权利;为什么他们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这些东西却在欢欣地永远告 别他们,漂流而去。从根本想不到的方面也有危险在威胁着犹太人,或者让我们把 危险二字去掉,以便表达得更准确一些:“有威胁在威胁着他们。”[ 文中着重号 为引者所加。] 他的认识不仅具有经典的概括性,而且格外透出切身的、彻骨的寒 意,让我们阅读的人也跟随着他一道恐惧和不安: 面对您[ 密伦娜] 廿四岁的基督徒生涯,我的三十八年的犹太人生涯说道:… …你三十八岁,已如此疲倦,这怎么可能是年龄造成的呢。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你 根本不是疲倦,而是不安,是在这随处有失足之虞的地球上害怕迈出哪怕是小小的 一步,因而你总是双脚同时悬于空中;你不是疲倦,而是唯恐在这巨大的不安后面 将有巨大的疲倦跟随而来(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而这种巨大的疲倦 就像是痴呆的凝视,说得更好一些,就像卡尔广场后面的疯人院里常见的那样。[ 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大约就在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卡夫卡也留下那样一帧照片, 据说是他一生最后几帧照片之一。照片上,他的眼神完全失去了早先时常透出的清 澈,泛起一层“疯人”般的光亮,宛如正在被某种非人的、既非此岸又非彼岸的存 在所逐,被甚么可怕、神秘而又无法摆脱的幽灵所吸干,被无法言说的巨大疲倦所 压倒、所驯服——正是海涅和他自己笔下的犹太人,半游移、半恍惚、半痴呆地凝 视着。那悲惨的眼神既是凝视更是恐惧,既是巨大的疲倦,更是压倒一切的不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