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最瘦的人” 在卡夫卡关于童年“肉搏”的回忆中,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实:他在“肉搏” 中总是难免惨败。这一事实把我们引向他与生俱来的另一份存在性不安,那就是他 身心两方面的赢弱和敏感。 其实,在那封经典的《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对自己身上这一特殊气质已经 作了客观的分析: 我当然不是说,单单由于受了您的影响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说未免太 夸大了([ 尽管] 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使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不受您 的影响,我也很可能不会成为您心目中那样的人。八成我会变成一个羸弱、胆怯、 迟疑不决、揣揣不安的人…… 而这种素质,正如我们在第一章所看到,多半来自卡夫卡母亲一方,即来自所 谓“洛维家族”。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洛维家族的人“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 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我们还记得那位“乡村医生”舅舅西格弗里特,他对卡 夫卡影响很深。一般认为,后来卡夫卡的重要作品《乡村医生》,即以这位男舅为 素材和背景。 气质的遗传和继承既是一个生理问题,也是一个心理问题。总的说来,根据发 展心理学,儿子从父母双方遗传和继承的气质中,来自母方的成份称为显性成份, 来自父方的成份则称为隐性成份。女儿则相反。这就是通常所谓的”交叉遗传和继 承”。这就意味着,“洛维气质”是卡夫卡身上的显性气质。对此,卡夫卡也有着 自觉的认识,并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即“洛维家族”与“卡夫卡家族”之间)作了 对比: 不妨将我们俩比较一下吧:我,说得简单一点,是一个洛维,身上有着某种卡 夫卡的气质,而推动这个洛维前进的却并不是卡夫卡式的生命力,而是一种洛维式 的刺激,它较为隐蔽、羞怯,它从另一个方向施加影响,且常常会猝然中止。您则 相反,您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 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某种豪爽的气度,您是一个地道的卡夫卡。 当然在这一切优点之外,您也有您的缺点和弱点…… 所谓“天生的羸弱和敏感”,意味着卡夫卡所面临的不单单是心理问题,还包 括生理问题。换句话说,他从洛维家族所继承的,不仅有“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 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的气质,也包括相对羸弱的体质。在第一章中我们看到, 洛维家族的人不仅为敏感的心理、强烈的伦理意识、怪癖乃至精神病所纠缠,也为 体质羸弱、疾病和死亡所苦恼。洛维家族中不时有人早夭;那些为数不少的单身汉, 也可看作家族生命力成问题的某种表现。 实际上,从“交叉遗传和继承”的角度看到,羸弱、疾病和死亡一直追踪着洛 维家族,包括卡夫卡两个不幸早夭的弟弟以及他本人。相反,卡夫卡的三个妹妹都 健康地成长、生活、生儿育女,直到二次大战,才无声无阒的消失在希特勒的集中 营。 在很大程度上,卡夫卡的一生,正是被羸弱、疾病和死亡所苦恼、并与之斗争 的一生。其中关于生理上的羸弱,卡夫卡终生耽耽于怀,抱怨不止。 无论是在日记中面对自己,还是生活中面对恋人或别的什么人,他都要以自己 特有的透明度讨论这一问题。1910 年,27 岁的卡夫卡开始写日记。在第一篇日 记中,他就关于自己的身体作了一次克尔恺郭尔式的自我剖析: 我写这些东西,根本是出于对我身体及其未来的绝望。 在大约两年后的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的自我剖析就更像克尔恺郭尔了: 我的生理状况显然是我前进的一个主要障碍。带着这样一个身体,什么也别想 达到。 我将被迫习惯它永远的拖累。……我虚弱的身体是太长了,它缺少起码的脂肪 产生宝贵的热量,用以维持内部的燃烧;它没有脂肪;本来,在日常需要之外,灵 魂能从脂肪中不时得到营养,而不会在整体上造成损害。近来,虚弱的心脏带给我 多少麻烦!这虚弱的心脏怎么有能力让血液通过如此长的两条腿?!让血液流到膝 盖就够它忙乎了,过了膝盖,它只能把一丁点儿衰弱的力量注入冰冷的下肢。瞧, 现在血液又需要往上流回来了,可它只好等着,在下肢徒然消耗着自身。无论什么, 在通过我长长的躯体时都给毁了。如果很简单的事情这躯体都无力办到,那么还能 指望它干什么呢? 再往后一年,在写给刚刚认识的恋人菲莉斯的信中,他表达得更为简洁: ……我是我所知道的最瘦的人…… 根据他母亲的回忆,卡夫卡生下来时虽然健康,但体质单薄。在《致父亲的信 》中,卡夫卡也谈到自己幼时的身体“瘦削、弱小、肩窄,……一副小骨头架子, 弱不禁风”。他从幼儿到儿童的一系列照片显然印证了这一点。 1907 年,大学刚刚毕业的卡夫卡24 岁,正是人生最为风华正茂的年龄,然 而,他当时的体检结果令人吃惊:身高1.82 米,体重却只有61 公斤,如果不算 “最瘦的人”,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哥伦布的世界”,它的法则就是冒险、 征服和竞争。生活就是铁、血与火的洗礼,是生与死的较量,是意志、精力、精神 和肉体的搏斗,是一场到死方休的“肉搏”。如果真是这样,这世界、这生活就不 是为卡夫卡这样“最瘦的人”而存在。反过来说,卡夫卡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必 然为深深的不安所困扰。像克尔恺郭尔一样,他的生存和生活必然充满了恐惧和颤 栗。关于这一点,幼儿和儿童时代的卡夫卡必然有着刻骨铭心的经历,在无意识或 意识的层面留下深深的印记,前面所述的“肉搏”及其惨败,不过只是其中典型的 事例而已。 值得指出的是,在“肉搏”中的生理失败,必然通过某种身—心联系反射到卡 夫卡的心理结构之中。这样,我们又从生理回到心理,清楚地面临卡夫卡自己隐隐 约约意识到的身—心问题。 人类生理和心理之间的关系及其相互作用,是一个复杂而神秘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所谓“身—心问题”才那么引人注目。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人的 情感反应系统及其反应方式,与人的生理系统及其状态相关。也许,神经的敏感和 脆弱,正是针对羸弱体质而设立的一道保护性防线,让羸弱的体质得以避开它本身 难以应付的困难和危险?著名精神病学家莱希曾经从弗洛伊德理论出发,推导出一 个叛逆性的公式:身体= 无意识。用他自己的话说:把手放在自己的身体上,你就 摸到了自己的无意识。换句话说,有什么样的身体,就有什么样的本能反应系统和 神经结构。人对生活的反应取决于他自身能量与生活情势的对比。人拥有的自我能 量越少,恐惧越多,恐惧导致防御机制在某种程度上的丧失,但这种丧失恰好又是 一种防御行为。这一见解也许无法作为一条普遍的心理规律,但至少对于儿童期, 它无疑有着极强的针对性和适用性。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与生理的羸弱相应,神经的敏感相当于一种代偿。 如果将神经的敏感大致看作智力的某种指征,那么,像卡夫卡或者克尔恺郭尔 这一类天生羸弱的人,将具有超人的感觉和思想穿透力。当然,有必要指出,神经 本身也可能独立地具有天生的敏感性,并最终加入后天代偿性的敏感。 不管怎样,在卡夫卡对周围世界和生活(尤其对父亲言行)所感到的存在性不 安中,他自己“天生的羸弱和敏感”是重要的发生学因素。虽然这不是一条决走性 因素,但它的重要作用毋庸置疑。事实上,正如刚才我们已经看到,在卡夫卡对自 己与父亲关系的分析中,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心理上 的“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揣揣不安”并非终极原因,更深的原因是”生命的基 础及其影响”。关于这一点,他对比父亲作了特别的强调: 当时,只要一看见您的身躯,我心就凉了半截。譬如,我们时常一起在更衣室 脱衣服的情景,……我瘦削、弱小、肩窄,您强壮、高大、肩宽。在更衣室里,我 就觉得我是够可怜的了,而且不单单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觉得自己可怜, 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呀。后来从更衣室出来走到众人面前,我拉着您的 手,一副小骨头架子,弱不禁风,光着脚丫子站在木板上,怀着怕水的心理,您反 复给我做游泳的示范动作,我却一点也模仿不了。此时此刻,我的心灰冷了,在这 样的时刻,我在各个领域取得的一切令人不快的经验显得何等的协调。……您似乎 没有觉察我的困惑,我对我父亲的躯体也是感到骄傲的。再说,我们之间今天仍然 还存在着相似的差异。 卡夫卡意识到自己与父亲之间能量的对比,他与父亲之间不正常的关系“只不 过是您的强大和我的弱小所造成的必然后果”,而“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这是 (生命的基础及其影响除外)您的教育和我的顺从的产物”。 他意识到,自己的世界之所以破碎不堪、一分为三,他之所以被判决生活在 “奴隶的世界”、被种种“单为我发明的法律”所约束,他之所以在三个世界之间 无所适从、左右为难、惶惑不已,其中的原因并不全在父亲,也在自己。在《致父 亲的信》中,他多少有点含糊其辞地表达了这种所谓“孩子的感觉”: 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眼从您的命令吧,是耻辱,因为这些命令是单为我而 发的;我倔强吧,这也是耻辱,因为我怎么可以对您倔强呢。要不就是由于我譬如 不具有您那样的力量、您那样的食欲、您那样的能力而不能从命,尽管在您看来, 您要求我的,都是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以办得到的事;这当然便成了我最大的 耻辱了。这些想法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过是孩子的感觉罢了。 他还以父亲与费利克斯(卡夫卡妹妹的儿子)的关系为例,说明在自己与父亲 的关系之间,自身的独特素质所要担负的责任: 您对他[ 费利克斯] 也是用的类似的手法,哦,您甚至对他采用一种特别令人 可畏的教育方法。……不过这也许……对费利克斯的确无伤大雅,因为对他来说, 您充其量不过是个举足轻重的外祖父罢了,而决不如您之对于我那样,是主宰一切 的人。况且,费利克斯生性头脑冷静,现在就有某种男子汉的气概,……决不会长 期听凭自己受人摆弄。 的确,日常生活中有大量的反例表明,仅仅父亲单方面的原因并不必然导致儿 子无法“挺住”而“垮掉”。相反,生活中不少孩子反而被粗暴专制的父亲锤炼得 格外强悍和坚忍。与生活中许多父亲相比,卡夫卡的父亲并不见得就更粗暴。卡夫 卡自己也承认:“您几乎从来没有怎么认真打过我”。 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个双向关系:卡夫卡自己天生的“羸弱、胆怯、迟疑不 决、揣揣不安”与父亲的专制、粗暴、野蛮相互呼应。这种情况正好像卡夫卡自己 格言中的隐喻:“一只笼子在找一只鸟。”其实,这一隐喻不仅适用于他与父亲之 间的关系,也普遍适用于他与生活的各种关系。真正最瘦的人并不一定陷于不幸的 存在性不安;然而,卡夫卡自认“最瘦的人”这一心态,本身就是一条重要的存在 性不安因素。 当然,“最瘦的人”本身也包含有神经过敏的自我夸张成分。对我们来说, “最瘦的人”这一短语是一个隐喻,它既意味着卡夫卡的不幸,也意味着他感受不 幸和痛苦的神经过敏的方式。 我们并非想要为父亲和生活辩解,也并非想在卡夫卡身上就事论事,寻找原因。 实际上,我们迄今所作的一切,包括所谓“最瘦的人”这一讨论,不过是继续卡大 卡自己的路线,试图尽可能全面地理解卡夫卡生活中各种不同的存在性不安因素, 理解生活对卡夫卡的各种剥夺。指出卡夫卡自身的原因,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 为了指出所谓“不安”和“剥夺”中更深一层的涵义。就每一单个的个体而言,人 的生命从无到有。就此而言,孩子对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没有责任:无论是最初的 “原始存在”,还是后来的“继发性存在”,无论是先天遗传的素质,还是后天获 得的条件和成份,无论幸运与否,是否有安全感,是否为恐惧所困扰,是否被剥夺 成为“最瘦的人”,等等。进而言之,最终的原因也不在父母或别的确定人物身上。 要说最终的原因,那只在整个的生活本身,在包含所有因素的生活本身,在那涵盖 一切、运化一切的生活本身。 诗人说:痛苦并非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而所有生生世世的痛苦,该由谁 来承担?只能是生活本身。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是生活造就了我们每一个人, 是生活选择了——卡夫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