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再回眸:不安的存在,无边的生活 我们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目睹了一个人的存在如何被不安和恐惧所渗透。 我们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这个人的父亲。只是,经历了如此漫长的道路去理解这个人 的存在,此刻我们能够说,这个人在父亲面前之所以“不由分说”地恐惧,是因为 父亲代表着生活,并因而也代表着死亡。父亲代表着这个人整个的“生活世界”。 有人正确地指出,无数的人在生活中茫然随波逐流,与其说是出于欲望,不如 说是出于恐惧。 他们在恐惧什么? 在西方式的现代生活中,人们始终处于无休无止的竞争之中,很少有人能例外。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那么欲壑难填。许多人对生活的期望值并不很高,他 们只希望保证基本的安全感。然而,现代生活方式的高竞争导致了高消费。在这种 生活方式中,要获得安全感(哪怕基本的安全感)并非简单的事情。不难举出现代 人内心的各类具体焦虑:医疗、住房、物价…… 正如有人指出,西方现代生活方式是一个“物竟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要 想在其中得到基本的安全保障,以免被淘汰的命运,只能把自己投入无休无止的竞 争之中,投入这种不知何时才有终结的“世界大战”。 然而,所谓“被淘汰”、成为“不适者”,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用语的本来 涵义不是别的,正是死亡,在人类社会中,它们至少意味着死亡的阴影。现代人对 医疗费用的高度敏感,正是对这一点的生动说明。正因为如此,在现代生活方式中, 很少有人能不怀着不安全感生活在哪怕相对的贫困之中。相反,如果没有死亡阴影 的威胁,恐怕许多人都将高高兴兴地退出竞争。 我们希望指出,问题又岂止局限在现代生活方式之中?我们生活在一个不但贫 瘠而且危机四伏的星球表面,生活在一个“非理性”的世界中。在我们这个“非理 性”的、捉襟见肘的“村落”中,公元前三千年前就有一位埃及人这样教育他的儿 子通过竞争摆脱不安全感: 学习写字要用心,学会了什么重活都可以甩得远远的,还能当名气很大的官… … 我亲眼见过在炉子口干活的金属制造工,十个手指就像鳄鱼爪子,身上的臭味 比鱼卵还难闻。……石匠的活儿是对付各种坚硬的石头,干完活时胳膊都累得抬不 起来,晚上睡觉时还酸痛,只好整夜卷缩着身子睡,太阳一出来,又得干活。他的 膝盖和脊柱骨都快碎了。 ……理发匠从早到晚给人剃头修面,除了吃饭,连坐的功夫也没有。……他累 断双臂只是为了填个肚子。…… 种田的一年四季只有一套衣服,嗓子粗哑得像老鸦叫,十个手指从来不得闲, 两条胳膊叫风吹得干瘦如柴。他休息的地方——如果他真的能休息的话,是烂泥地。 他不生病时,和牲畜一起分享他的健康;得病了,就在牲畜中挤块地皮躺下。…… 引用这段五千年前的文字,不过是想尽可能说明我们这个世界的本性。 这个本性似乎就像人的命运一样与生俱来。更重要的是,越往现代,这个本性 似乎越是充分地显露出来。进入20 世纪,在这大约只占人类文明史五十分之一的 世纪内,就发生了仅有的两次世界大战。在上面那位埃及人所生活过的中东地区, 战火更是此伏彼起,几乎从未间断。为消费而消费的生活方式成为理所当然,放纵 的生活方式既所丧着人性,又毁坏着大自然。南极上空巨大的臭氧洞还在不断扩大, 巴西的热带雨林在迅速消失,毒品在蔓延,心脏病、癌症、艾滋病等在肆虐,瘟疫 在卷土重来,而一些闻所未闻的、更为可怕的疾病源源不断产生出来……在今天, 在世纪末的钟声就要敲响之际,恐怕不少人会同意这样的看法:我们的世界是一个 “非理性”的世界。而在这个“非理性”的世界上,“生就是对人必有一死这种意 识的无意识的、没有明言的逃遁。”质言之:生存就是与死亡搏斗,存在本身就是 不安。而所谓“存在性不安”,它原本就是人类的命数,是人类在死亡面前的恐惧 和颤栗。 在表述人类这一命数方面,恐怕很少有人能比弗洛伊德更有感染力了。 他说,我们的世界基本上是一个“恶”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恶”既在我们身 心之内,更在我们身心之外,在世界本身。他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不幸,是大不幸, 是比诸如精神疾病之类不幸更大的不幸。弗洛伊德以一种既是隐喻又是科学的深刻 表述来说明他的观点,他说:精神分析治愈患者的不幸,其实只是让他回到生活更 大的不幸之中。 或者,我们更愿意用一种相反的、明亮的眼光来看生活和世界。我们也许应该 把自己看作哥伦布,而把世界看作只为勇敢者而存在的世界。我们不断勇敢地向世 界索取,不断地征服,不断迈向勇敢者的新世界,以反抗既有的世界对我们的局限 和否定。换句话说,我们不把自己无休无止的折腾看作对死亡和虚无的消极反应, 而看作对它们的积极应战。就正如在真实的历史上,勇敢的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紧接着,无休无止的征服和扩张接踵而至,商业革命立即在中欧和西欧(包括布拉 格!)爆发,各类商品生产和贸易雨后春笋般布满欧洲大陆,商路在原有的基础上, 像巨大的蛛网延伸向四面八方(也穿过布拉格!)…… 换句话说,即便用明亮的眼光看生活和世界,人们多半仍然不反对这样的基本 概括:生存就是对死亡的反抗,存在本身就是不安。人们说得好,生活就是“肉搏”, 是铁、血与火的考验,是生与死的较量,是对意志、精力、精神和肉体的挑战…… 如若这果真就是世界的本性,那么,关注这一点不为别的什么,而是要指出: 父亲就是生活的代表,他代表着“非理性”的、哥伦布的世界。 似乎,我们每个人的父亲都是含辛茹苦,饱经沧桑。关于这个世界的本性,恐 怕很难有人比我们自己的父亲更为清楚。生活就是“不幸”,存在就是“不安”, 历史就是否定,是对失败者的“阉割”…… 据说,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某个早晨醒来,常常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卷入了那个 “永恒的主题”,即卷入了与父亲难以调和的冲突之中,从而成为“历史的孤儿”。 果真如此,那么其中主要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正是因为:父亲是生活的代表。 人们说得好,父亲代表着生存因而也代表着死亡,代表着存在和依靠,因而也 代表着不安。父亲代表着我们必须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代表着世界的生存法则。父 亲用世界的法则要求看我们,那么严厉,甚至是那么粗暴,常常让我们喘不过气, 让我们难以“挺住”,让我们感到随时会“垮掉”、感到恐惧和不安。 只是,这并非就是说:父亲真想要像暴君一样统治我们,相反,这也许刚好表 明父亲对我们的爱。父亲想让我们像他一样进入生活。正因为如此,他才一丝不苟 地用世界的法则要求着我们。也许世界及其法则没有理性,但父亲却没有更好的办 法。无论他是否意识到,他只能一丝不苟,至少主观上总是一丝不苟。只有父亲才 会如此认真,才会如此严格地要求我们。这不仅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不仅他本质 上也跟母亲一样无条件爱着我们,而且还格外因为他是生活的“代表”。父亲在有 生之年差不多总是代表着家庭,在世界中、在恐惧和不安中拼搏,努力获取生存和 存在的权利。很难有人比父亲更清楚:生活就意味着“挺住”。“坚持就是胜利!” 或者:“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无论坚持还是挺住,本质都一样。在 如此这般的世界上,除了坚持和挺住,我们还能干什么?没有人比父亲更知道生活 的艰辛,至少在内心他的确是如此真诚地认定。正因为如此他才那么认真,那么严 格。因为对于一个家庭的存在、生存和繁衍,事情的确是“生死攸关”。 也许,有时候父亲的确亲手让我们“垮掉”,但那绝非他的本意;相反,在内 心至深处,他会比谁都悲哀。父亲并不是神祗,父亲也是人,很可能会犯错误,很 可能操之过急,欲速而不达,甚而至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或许,父亲(及母亲)本身已被生活耗尽了精血,无法赋予我们野蛮的体魄和 壮健的精神;或许,父亲在操劳和急切之中无暇薰陶自己的修养,只顾着责骂我们, 未能遵循“体、智、德、美”的“幼教原则”,帮助我们茁壮成长以便斗志昂扬地 进入那个“哥伦布的世界”;常常,父亲被证明完全是错了,他老了,或者在心理 上老了,僵化了,他自己已经挺不住,已经跟不上“生活和时代的步伐”,相反却 用老一套的法则生硬地要求我们……然而不管怎样,不管父亲让我们感到了暴虐、 疏忽还是无能,那最终并非他自己的过错,相反毋宁说是他对我们的爱使然。质言 之,是生活与世界的本性使然,是“非理性”使然。 公元1930 年,弗兰茨·卡夫卡已经去世6 年了,他的父母还健在,分别已是 76 岁和74 岁的高龄。这一年,两位老人回了一趟尤莉·卡夫卡的故乡波德布拉 特,并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两位老人在开满鲜花的路旁相依并肩缓缓漫 步,脸上带着一种不敢说是幸福但肯定可以叫做安祥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微笑, 但隐含着某种微妙的、令人心碎的东西。背景上盛开的然而却又是朦胧的鲜花、赫 尔曼·卡夫卡的满头银发、尤莉·卡夫卡有似修女打扮的黑色衣帽,更加深了那难 以言述的感觉。两位老人的脸都显出相似的特征,下颚坚强,上唇坚忍地抿住。尤 莉·卡夫卡微微蹇促着眉头直视镜头,他丈夫则以一种温和而略有些依恋的眼光望 着妻子脚下前方的地面。他的手在身后握着手杖,高高的身材仍然透出结实的优雅。 整个画面的气氛让人想到他们的一生,让人感到:他们曾经苦熬,而且,他们熬过 来了。 往前12 年,他们和人类一道,熬过了就从他们国家境内点燃的第一次世界大 战。往前6 年,是他们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弗兰茨·卡夫卡的忌日。3 个儿子都死 在他们前头。往后3 年,另一位在生下来时差点也死去的奥地利人将当上德国的总 理,建立了所谓“德意志第三帝国”。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年、弗兰茨·卡夫卡不过 6 岁,正天天被厨娘送往布拉格旧城肉市附近那所小学。 这个人后来吞并奥地利,占领捷克,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他的集中营里, 两位老人的3 个女儿将作为犹太人悲惨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儿子生前一位重 要的恋人也将在那里坚强地“挺住”,并在一次肾脏手术之后死去…… 不过那后来的一切他们都无法知晓:赫尔曼·卡夫卡和他的妻子分别于1931年 和1934 年去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