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蒂安妮的母亲的谈话 我常常扪心自问:为什么我就没能更早察觉克莉丝蒂安妮出了什么事?答案很 简单,在与其他也有类似子女的父母亲交谈过后,我才肯承认这一事实:我不愿意 相信我的女儿染上了毒瘾,一直在尽可能长久地蒙骗自己。 我与丈夫离婚之后与一个男友同居,他早就有所怀疑了。但那时我总是说: “你只是自以为如此,她还是个孩子!”我自以为孩子们还没有到那种地步,这大 概是我最大的失误!克莉丝蒂安妮开始变得孤僻,越来越回避与家人的接触,在周 末更爱跟朋友外出,而不是跟我们一起做点什么,那时我就应当思考一下是“什么 原因”和“为什么”。我对很多事太掉以轻心了。 既然要上班挣钱,对孩子就很可能照顾得不够周到,这时往往是希望自己得到 安宁,见到孩子们走自己的路就感到很高兴。当然了,有时候克莉丝蒂安妮回家大 晚了,可是她总是准备好了借口,而我也太乐于轻信她了。这种行为不检以及她有 时候颇难驾驭的举止,我认为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发展阶段,以为这会很快就过去。 我不愿意强迫克莉丝蒂安妮做什么,因为我自己有过最糟糕的亲身体验。我父 亲就非常严厉。在我从小生长的黑森那个村子里,他作为采石场主是个颇受敬重的 人,但他的教育完全是由禁令构成的。他不许我提起小伙子,否则我就要挨耳光。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个星期天下午,我跟一个女友出去散步,离我们身后一百多 米远处有两个年轻小伙子。这时,我父亲碰巧从足球场过来,见到了便停下车,当 街给了我一巴掌。他把我拽进他的汽车,送我回家,就因为在我们身后有年轻小伙 子走路!这使我极为恼火。当时我十六岁,心想:你怎么才能从这里脱身呢? 我母亲是个好心肠的人,什么话也不说。家里甚至不许我实现我的志愿——当 一名助产士。父亲坚持要我学会经商,以便将来帮助他。那时我认识了里夏德,也 就是我后来的丈夫。他比我大一岁,正在学习务农。他想要成为农庄的管理者,这 也是他父亲的愿望。一开始,我们之间只不过是一种友谊,可是我父亲越是想方设 法破坏它,我就越执拗。我意识到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怀孕,然后不得不结婚, 从而最终获得我的自由。 我十八岁就这样做了。里夏德马上中止了他的学徒期,我们一起迁居到了德国 北部他父母亲居住的地方。这次婚姻从一开始就完全是失败的,我还怀着孩子就无 法再指望我的丈夫了。他一连几天地让我独守空房,他的头脑里只有他的保时捷车 以及雄心勃勃的计划。没有一样工作适合他。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受到别人敬重。 他很爱说起他们家在战前曾大有作为。他的祖父在德国东部曾开过一家报馆、一家 珠宝店和一家肉铺,此外还有一些地产。 这大概就是他的行动准则了。他一定要独自开业,要像他的先辈那样成为企业 家。他时而梦想着建立一个运输公司,时而要开一家汽车商行,时而要跟一个熟人 办个园艺与建筑企业。实际上,他从来也没有超出过开头的联系阶段。他在家里向 孩子们发泄他的怒气,要是我干预的话,争论甚至会变成为动武。 我们生活所需要的钱主要是由我来挣。克莉丝蒂安妮四岁时,我在一家婚姻介 绍所找到了一份待遇很好的工作。每当周末签订协议时,里夏德也来帮忙,有两年 过得挺不错。随后,里夏德跟我的老板闹翻了,于是我就失去了那份工作。这时, 里夏德想自己开办一家大型的婚姻介绍所,选择了柏林作为公司所在地。 一九六八年,我们迁居到柏林。换了地方,我也希望我们的婚姻能有一个新开 端。可是,并没有富丽堂皇的住处和门面,我们只是在柏林城边的格罗皮乌斯小区 的两间半住房里落了脚。里夏德没能筹措到必要的启动资金,一切都是老样子。里 夏德向我和孩子们发泄他的怒气。他顶多也只是做个小掮客,他简直不甘心住在格 罗皮乌斯做这样一个小人物。 我经常想离婚,可是又没有勇气这么做。我凭着自信摆脱了父亲的羁绊,可是 我丈夫却又使我感到希望破灭了。 幸好,我在柏林很快就得到了一份月薪为一千马克的稳定的文书工作。得到承 认和又能做些什么的感觉给了我新的力量。我不再凡事都迁就我的丈夫,渐渐觉得 他以及他那种狂妄成性很可笑。他和我之间的摩擦越来越让我难以忍受。好几次离 异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我仍然十分依恋他,或许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吧,也因 为孩子们。我没能给女儿们找到一个幼儿园的位置,也负担不起,因此,我宁愿让 里夏德至少能有时候呆在家里。于是我再三地推迟离婚,直到一九七三年,我已有 足够的实力纠正我的失误,才去走访了离婚律师。 我希望让克莉丝蒂安妮避免我曾经历过的事情。早在生她时我就发过誓:她应 当平安长大,在她身上决不能发生像我这样不幸的婚姻。她应当自由发展,不是被 迫向某个方向发展,而是应当跟我不同,拥有她自己的自由,就像现代化的教育应 有的那样。在这方面,后来我也许是过分放任了。 离婚之后,我不得不物色一个新住处,因为里夏德拒绝搬走。我在安居住宅区 里找到了一个地方,月租为六百马克,包括车库在内,尽管我并没有汽车。这对我 来说太贵了,可是我别无选择,毕竟是我要摆脱婚姻。我要不惜代价地为自己和孩 子争取一个新开端。 里夏德也没有能力支付孩子们的抚养费。我对自己说,你只还剩下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振作起精神去加班加点,以便至少能给孩子们提供点什么。她们当时分别是 十岁和十一岁,在她们的童年只有最简陋的居住条件,连一张像样的沙发都没有, 全都是粗劣地拼凑起来的。我没能给我的孩子们提供一个舒适的住处,这使我心里 深感歉疚。 我要在离婚之后补偿这一点。我希望最终能有一套漂亮的住宅,大家都住得舒 心。这是我的梦想,我一直为此而操劳。哪怕为了给孩子们实现一个小小的愿望, 在周末穿上漂亮的衣裳,或者一起去郊游,那也是要花费一些钱的。 我兴高采烈地追求着这一目标。她们按照自己的愿望给房间贴上了墙纸,有了 一个布置了漂亮家具的儿童房。一九七五年,我送给克莉丝蒂安妮一台电唱机。这 是使我感到欣慰的事,我很高兴自已终于能为孩子们做些事了。 傍晚下班回家时,我往往给她们带些东百,也就是说带些小玩意儿。如果能在 维尔特海姆商厦或者卡尔施塔特商厦为她们买点儿什么,我总是很高兴。大多是便 宜的特价商品,有时是一块不常见的巧克力,有时是一个有趣的铅笔刨,或者是别 的什么小玩意儿。然后,她们就热烈地拥抱我。这对于我就像过圣诞节的感觉。 今天我当然明白了,我主要是想赎免我的内疚,因为我只有很少的时间跟孩子 们在一起。其实我应当让钱生钱。其实我应当照顾好孩子们,而不是去工作。今天, 我连自己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把孩子们独自撂在家里,就好像能用好玩意儿补 偿这个似的。其实,只要孩子们还需要我,我就应当靠救济金生活,但救济金对于 我是最后万不得已时的办法。过去在父母亲家里,我曾被反复灌输过不要成为国家 的负担。或许,我还应当要求我那个离了婚的丈夫支付抚养费。我不明白,总之, 由于极力想有一个舒适的家,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到底有多重要。其实我可以如我 所愿地扭转这一切,最后,我总是这么责备自己。我太不关心孩子们的事儿了。克 莉丝蒂安妮肯定需要更多的支持,更多的引导。她比妹妹更不稳定,更敏感。当时, 我丝毫也没想到克莉丝蒂安妮会误入歧途。尽管我看到了,在我们住的这个住宅区 的家庭里每天都在发生什么。这里不断地发生打架斗殴,毫无节制地酗酒,一个女 人、一个男人或一个年轻人醉倒在排水沟里的情况并不少见。可是,我却主观地认 为,只要你给自己的孩子树立一个榜样,只要你不吊儿郎当,不放纵自己,她们就 会以此作为楷模。 我真的以为情况已经好起来了。上午,孩子们去上学。中午,她们自己弄饭吃。 下午,她们往往去利普什茨大街的马场。她们俩都很喜爱动物。 有一段时间确实也还行,只是孩子们跟当时住在我们家里的我的男友克劳斯之 间有些摩擦。在我的工作、家务和孩子们之外,我还有他,愿意跟他在一起。他就 像是我的主心骨。于是,出于为男友作出更多奉献的愿望,我大概又犯了一个严重 的错误:我答应了克莉丝蒂安妮的妹妹搬到她爸爸那儿去,而他也以种种可能的许 诺引诱她,因为他感到很孤独。 这样,克莉丝蒂安妮放学回到家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 那些导致了她的灾难的朋友。可是,我却对此毫无觉察。凯茜是邻居家的同学,下 午常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凯茜很懂事,凯茜的母亲也不时地关心着这两个小伙伴。 克莉丝蒂安妮有时去凯茜那儿,凯茜也有时来我们这儿。 她们俩同一年出生,都是十二三岁,很好奇,什么都想试一试。她们晚上去 “中心之家”的青年俱乐部消遣,我觉得这没什么,那是格罗皮乌斯基督教中心的 一家机构。我当然相信,克莉丝蒂安妮在教会人士那儿是很可靠的。年轻人在“中 心之家”里竟可以吸大麻,这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与此相反,我很放心,克莉丝蒂安妮已成长为一个快乐的少女,不再那么想念 她的妹妹了。自从她有了凯茜这个女友,她的笑声也多起来了。有时,两个人是那 么兴高采烈地嬉闹,连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我又从何得知,她们的笑声竟是由 大麻或者某种毒品引发出来的呢! ※ ※ ※ ※ ※ 团伙成了我的家,那里有友谊、温情以及某种像是爱的东西。光是问候时的亲 吻就叫我特别喜欢,每一个人都温柔和友好地亲吻别的人。我爸爸就从来没有这样 吻过我。在团伙里没有什么纠纷。我们从不谈论我们的烦恼,没有人拿他在家里或 者上班时遇到的烦恼来搅扰别人。我们大家在一起时,其他人的那个丑恶世界对我 们根本不存在。我们谈论音乐和毒品,有时也谈论穿着和那些恼火这个警察社会的 人。我们觉得每一个敢于搞破坏、偷汽车或者抢银行的人都是好样的。 在吸毒以后,我觉得自己真正像团伙里的其他人一样了。那种幻觉真棒!我很 高兴并没有产生恐惧。大多数人在刚开始吸毒时都会有一种恐怖的幻觉,可是我顺 利地挺过来了。我感到很得意。现在,只要我得到药丸,就服用。 我与一切有了一种全新的关系,又重新进入了大自然之中。从前,我曾牵着我 的狗进入大自然,通过狗体验了大自然。现在,如果我不服药丸,就先抽完一斗烟。 我体验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大自然。它不再像是原来的样子,它化为颜色、形状和声 响,反映到我的情绪中。我觉得自己过的生活十分美妙。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对自 己很满意。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团伙里出现了一种停滞现象。毒品,也就是大麻,以 及那种幻觉,都不再产生真正的兴奋,已经习以为常了。不知怎么,吸大麻或者服 药丸都成了正常的状态,不再有新鲜的体验了。 接着,团伙里有个人来到俱乐部,说:“伙计们,我有全新的玩意儿,麻黄硷。 这东西可棒呢!”于是我眼了两粒麻黄硷,一种兴奋剂,当时并不清楚我服了什么。 我是用一杯啤酒一口送下去的,因为我曾经见过另外一个人这么做。这对我很不容 易,因为当时我讨厌啤酒,因为我讨厌那些用啤酒把自己灌醉的家伙。 突然,俱乐部里出现了大量的药丸。当晚,我还眼了一片镇静剂,那是一种安 眠药。那天晚上,我又觉得一切都十分美好了,喜爱团伙里的每一个人。在接下来 的几个星期里,我们可以说是对整个制药工业做了一次真正的巡视。 在学校里,我的困难越来越多。我根本不再做家庭作业,早晨总是睡不够。尽 管如此,我还是升到了八年级。诸如德语或国民教育等几门课程,我有时还行,因 为我偶尔还有兴趣,也因为我有些基础。 然而,正是在那些我并非完全放弃的科目上,我遇到的困难却越来越多。跟老 师也跟班上的同学合不来。怎么在学校里与人相处,我觉得很讨厌。我还记得跟一 个老师大吵了一次。他想给我们讲环境保护。班上的同学全都无精打采,没有一个 人感兴趣,因为这实在没有什么可记录和学习的。那个老师的废话使得我很烦躁, 他什么都没谈到点子上。于是我发火了,对他吼叫,说得痛快淋漓:“您在这儿给 我们讲的全都是胡说八道。在这里什么是环境保护?当务之急是让人们学会互相交 往。这就是我们在这所混账学校里应当学会的东西。一个人要关心别人!不是每个 人都企图比别人更会吹牛,想比别人强,互相欺骗和尔虞我诈,以便得到更好的分 数!老师要学会了解这种情况,公正地评判学生。”等等等等。本来我还是比较喜 欢那个老师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这么生气,心里想吼他一顿有好处。 这所学校在我的心目中已经臭了。与老师们根本没有个人的交往。班上的团结 也越来越松散,因为大家选修不同的课程。其实,还是由于互相勾心斗角。没有谁 帮助别人,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老师们随意整学生,因为他们有打分数的权力。 要是碰上脾气好和缺少魄力的老师,学生们就一起欺负他。 我看到了这一点,尽管如此,如果我确有理由或者只是一时兴起,就继续跟着 别人在课上捣乱。要是我在课上胡说八道,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能理解,可是,我 一本正经地企图说明学校全是胡扯蛋,他们却不理解了。 这事已不再继续困扰我,因为我只希望得到我那个团伙的承认,在那里没有句 心斗角和瞎折腾。但是在团伙里,后来我也是经常坐在一旁,越来越少参与谈话。 反正话题总是那些:毒品啦,音乐啦,最近的幻觉啦,接着就越来越多地谈起黑市 上大麻、迷幻药和各种药丸的价钱。我通常都感到十分压抑,不愿谈,愿意一个人 呆着。 不过,我还有一个新的目标,那就是“美声”。“美声”是动物园地区根蒂纳 街上的一家迪斯科舞厅。全城都贴着广告:“美声——欧洲最时髦的迪斯科舞厅”。 我们团伙的人经常去那儿。不过,那里要十六岁以上才能进去。我刚满十三岁,尽 管我已涂改了学生证上的出生日期,我还是担心人家不让我进去。 我知道,“美声”旁边就有黑市。那里什么都能买到,从大麻到麻黄硷,从安 定到海洛因。那儿肯定有非常潇洒的人,我心想。对于像我这样总是往返于鲁多和 格罗皮乌斯之间的小姑娘来说,那是个梦想之地。我想象“美声”就像一座真正的 宫殿。这里闪光,那里也闪光,令人发狂的灯光效果和最最刺激的音乐,还有那些 非常潇洒的人。 我已经计划过几次,跟别人一起进去,可是一直没成功。于是,我就跟凯茜制 定了一个周密的行动方案。一个星期六,我告诉妈妈,我要去凯窗那儿过夜。凯茜 也跟家里说,她要来我这儿睡。双方的母亲都上当了。凯茜的一个女友也想一道去, 她比我们年龄大一点儿,叫佩姬。星期六晚上,我们在佩姬家聚齐,再一块儿等佩 姬的男朋友米夏。凯茜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米夏吸毒,也就是注射海洛因。我急 切地盼着认识他,因为我还从未有意识地结识过一个瘾君子。 米夏来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不知怎么比我们团伙里的人还要帅。我 马上又有了一种自卑情绪。米夏对我们显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又一次想到,我才 十三岁,跟这个瘾君子差距太大,他太成熟了。我感到自己比不上他。 顺便说一句,米夏在几个月之后就死了。 我们上了地铁,一起乘到选帝侯街站。当时,这对我是一段相当长的路程。我 觉得离家已经相当远了。与波茨坦路相交的那段选帝侯街看上去相当糟糕。姑娘们 在那里闲荡,我当然不知道她们是要到汽车上卖淫。有几个家伙也在懒散地走来走 去。佩姬说,这些人都是毒品贩子。如果这时有人告诉我,说我有朝一日也会天天 在这段肮脏的选帝侯街上闲荡,我肯定会说他疯了。 我们进了“美声”。到了里面,我宛如挨了当头一棒。那里跟我想象的截然不 同。这家“欧洲最时髦的迪斯科舞厅”竟是一个屋顶很矮的地下室,既吵闹又肮脏。 在舞池里,每个人都是独自狂蹦乱跳。不知怎么,人与人之间根本没有接触。空气 十分污浊,一台抽风机不时地搅动着浊气。 我坐到一张长椅上,不敢动一动。我感觉到人们都在盯着我,因为他们发觉我 并不属于这儿。无论如何,我肯定是圈外人。凯茜马上就适应了,一直在四处奔忙, 盯着看那些帅小伙子。她说,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帅小伙子挤成一堆。我坐在那儿 就像生了根一样。其他人都在身上带着某种药丸,喝着啤酒。而我却什么也不想要, 整个晚上都是捧着那两杯桃汁不放。要是能回家就好了,可是不行,因为妈妈以为 我睡在凯茜家。我只好苦苦地等到清晨五点钟,舞厅关门。有那么一瞬间,我真希 望妈妈识破我的花招,突然在我身边出现,把我拖回家。接着,我就睡着了。 别人在五点钟叫醒了我。凯茜说,她跟佩姬回家。我肚子痛得要命,没人管我。 凌晨五点钟,我只好一个人沿着选帝侯街走到地铁站。在地铁上有许多醉鬼,我感 到恶心欲吐。 当我打开自己家的房门,看见妈妈从卧室里走出来时,我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 过了。我告诉她,凯茜大清早就醒了,我回家来是为了能再安安静静地睡一觉。我 把两只小猫抱上床,再舒服地蜷伏到床上,睡着之前我心想:“克莉丝蒂安妮,那 不是你的世界,你搞错了。” 中午醒来时我仍然很难受。我真想找谁说说我夜里的经历。我知道,团伙里没 人能理解,只能跟妈妈谈。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头,说道:“妈妈,你听着,昨天晚上我跟凯茜去了‘美声’。” 妈妈吃惊地望着我。我又说:“其实那儿挺好的。那是一家很大的舞厅。里面甚至 还有一个电影厅呢。” 我妈妈当即责备了我几句。我等着她提问,可是妈妈却没有再多提问题。那个 星期天中午,她又是忙得不可开交:家务,煮饭,跟克劳斯怄气。她大概是不愿意 再跟我开始一场喋喋不休的长谈,从而给自己添更多的烦恼吧。或许她根本就不想 弄清楚这一切。 我没有勇气再谈下去。我也根本不是那么自觉地愿意谈出来。那段时间我一直 胡里胡涂。我生活在潜意识之中,受自己的情绪支配。我从不去想明天,没有什么 计划。又能有什么计划呢?我们大家都从来不谈未来。 下一个周末,凯茜不得不来我这儿过夜,因为我们是这么告诉我妈妈的。实际 上是我把她拖到了我们家。她精神恍惚,服了药丸。我也服了半粒,但还算清醒。 凯茜站在我家门前的街上,感觉到有两盏灯照着她,无比欣快。我不得不把她从街 上拉开,以免她被汽车压死。 我马上就把她推进了我的房间。妈妈自然也尾随而来,站在门口。凯茜和我都 产生了迷乱的幻象:我妈妈太胖了,没法进门。我们哈哈大笑。我看见我妈妈就像 一条肥胖而又和善的龙,头发里有一块骨头。我们笑啊笑,我妈妈也快活地跟着笑。 她想必认为我们是两个淘气的疯丫头吧。 现在,凯茜差不多每个星期六都带我去“美声”。我跟她去,要不然我就不知 道星期六晚上玩什么。我渐渐习惯了“美声”。然后,我也告诉妈妈,我们去了 “美声”,妈妈允许我在那儿呆到最后一班地铁。 这样持续了几个星期,直到一九七五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六。我们想通宵不归, 就又对家里说,我们到女友那儿睡。这一招还灵,因为当时我妈妈还没电话。也就 是说,当妈妈的没法刺探我们的情况。我们先去了“中心之家”,喝光了两瓶葡萄 酒。接着,我们抽了一斗烟。凯茜还服了几粒麻黄硷,不知什么时候哭起来了。我 已经见过这种场面。在服过麻黄硷之后,有时心里会感到后悔。 凯茜突然不见了,我很担心。我料到她去了哪儿,就直奔地铁站。果然,这时 她歪倒在一张长椅上睡着了,眼前的地面上丢着一堆炸土豆条。没等我把她叫醒, 一列地铁开来,凯茜的妈妈正好从车上走下来。她在一家桑拿浴室做事,晚上将近 十点钟才下班。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是睡在我家的床上,却在这儿发现了女儿。凯茜 还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左右开弓打了几耳光,打得很响亮。凯茜吐了。她妈妈抓住 她的胳臂,就像警察那样抓法,拖着她走了。 乌茨基大街地铁站的耳光使凯茜以后少吃了许多苦头。没有这些耳光,她也许 早在我之前就上了毒品黑市,并且沦为街头卖淫女,现在也就不会读到中学毕业了。 总之,凯茜被禁止再跟我来往,晚间也根本出不来了。这使得我相当孤单。 “中心之家”的团伙对我已不再重要。平日我还能跟他们一起在俱乐部里玩玩,可 是,周末不去“美声”就简直无法想象。我觉得“美声”和那儿的人越来越有吸引 力。他们是我心目中的明星,比那些从不走出格罗皮乌斯的人强得多。我现在总是 手头很紧,因为凯茜原来每个月总能得到一百马克零花钱,我们可以用来买毒品和 药丸。现在,我只好靠讨和偷来攒钱了。 现在,我不得不独自一个人去“美声”。下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去了药房, 用二点九五马克买了一包麻黄硷。这是不需要处方的。现在我已不再是一次服两粒, 而是服四五粒了。我又到“中心之家”呆了一会儿,讨到一斗烟。我直奔地铁站, 不知怎么特别恍惚。我不再去想凯茜,根本不去想那是怎么回事。我径直到达了那 种境界,在一个相当美妙的、如痴如醉的世界里飘呀飘。 在地铁上,每到一站我都觉得无比快乐,看着新来的人怎么上车,可以清楚地 看出他们是要去“美声”,打扮得花枝招展,长头发,十厘米高的鞋跟。我的明星, “美声”的明星!我根本不再害怕一个人去“美声”了。我确实精神好极了。俱乐 部里的那斗烟妙极了。 在走进“美声”的台阶上,我碰上一个小伙子。他望望我,说了句什么。我觉 得他特别帅,高大、颀长,长长的金发,文质彬彬。还在台阶上我就跟他聊了起来。 我精神好极了。我们互相越谈越投机。我们喜爱同样的音乐,甚至服药丸也有十分 相似的体验。他叫阿策。他是我真正产生好感的第一个小伙子。那一天晚上我就坠 人了爱河,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了别人。 阿策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我。那是一伙相当热情的小伙子。我立刻就加入了他们 的谈话,谈话不外是毒品以及怎么使用效果最好。那时,我在这方面委实不比他们 经验少。他们也谈H,即海洛因。大家意见一致,都认为这是最厉害的毒品,要是沾 上它,还不如马上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我说:“注射它的都是大傻瓜。”然后, 我们谈怎么把牛仔裤改得更窄。这方面我也有经验。我的身体很快就越来越瘦,不 得不每个星期都把牛仔裤改窄一点。紧身裤对于“美声”里的人是一种标记。我可 以为他们改裤子出出主意,把裤子改瘦是我做过的惟一的手工活儿。 我马上就得到了阿策这个团伙的承认,没费什么周折。在这儿我有一种自信, 连我自己都吃惊。团伙里还有另一个小伙子,我也很快就喜欢上他了。他叫戴特列 夫,跟阿策完全不同。他看上去很秀气,很温和,还有几分天真。别人都叫他“皮 皮”。他十六岁。我跟他说话觉得特别自在。此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叫阿丝 特丽德。她很有意思,说出的高论能让大家笑弯腰。她总是有合适的高论,我很钦 佩她这一点。只是在那个外号叫“黑子”的家伙面前,得小心提防。要是有谁说错 了什么,他很会伤人。有一回我讲,我在地铁上和一个小孩玩,那孩子是个真正的 天使,“黑子’马上就做出了很令人讨厌的评论。总之,跟他说话得十分小心。我 觉得那个“蜂刺”也不怎么地道。他是爱拈花惹草的家伙。自从有了那次跟卡蒂的 体验之后,我根本不沾这种人。不过,“蜂刺”也只能说一半算这个团伙的人。 我们在一块儿闲扯,有时也出去抽一斗。清早五点钟“美声”关门后,我还跟 其他人一道去选帝侯街。在开往鲁多的地铁上,我感到乐滋滋的。我渐渐摆脱了药 片和毒品的影响。我虽然疲乏可是很舒服,这辈子我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 现在,我总是一心盼着周末。阿策很体贴人,周到谨慎。我们在“美声”第三 次见面时,他就吻了我,我也吻了他。那是一种纯洁无邪的吻,再多我就不愿意了。 用不着我们谈这些,阿策就觉察到了。这正是瘾君子和酒鬼之间的区别。大多数瘾 君子对别人的心思都有一种敏锐的嗅觉,只要他属于这个团伙。而酒鬼喝醉了以后 就会扑向姑娘,只想着做爱。我们认为重要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儿。 阿策和我亲如兄妹,他是我的大哥哥。我们总是手挽着手走路,这对于我是一 种保护。阿策十六岁,是玻璃装配工学徒,但是他很厌恶这项工作。他对一个漂亮 的姑娘应当是什么样子有相当明确的看法。于是,我就把头发梳成他喜欢的式样。 因为他喜欢姑娘穿披风,我就在一家旧货店花二十马克买了一件长披风,开缝一直 到了屁股那儿。我己经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阿策。 现在,清早五点钟“美声”关门后,我也不再马上回家了。我跟团伙的人呆在 一起。我们一起在城里闲荡,消磨上午。我们去看展览,去动物园或者去选帝侯街, 有时我们整个星期天都在一起。我又跟妈妈重复去凯茜家的故事,并且还杜撰出新 的女友,声称是去她们那儿睡觉。只要一涉及跟妈妈讲我是在哪里和怎样度周末的, 我总是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想像力。 平日里,我仍旧去“中心之家”看望原来的那个团伙。我总是相当神秘地坐在 一边,有时也讲述在“美声”经历的事儿。我相信他们非常羡慕我,因为我比他们 多走了一步。我不知道这是朝着深渊多走了一步,也不知道原来那个团伙里后来竟 会有那么多人步我后尘。 在“美声”附近的黑市上有各种各样的毒品。我已试过了各种毒品,惟有海洛 因除外。安定、镇静剂、麻黄硷和卡普泰根,当然还有大麻,至少每周过两次瘾。 那时,兴奋剂和安眠药我们敢成把地往嘴里塞。这些药在体内产生激烈的斗争,给 人无忧无虑的感觉,可以引起欢乐兴奋的情绪。既可以多服兴奋剂,也可以多服镇 静药。当我有兴致在“美声”活跃一下时,我就服用更多的麻黄硷;如果我只想安 静地坐在角落里或是坐在“美声”的电影厅里,我就多服安定和镇静剂。又有好几 个星期我过得很快乐。 就这样一直到了那个倒霉透顶的星期六。我到了“美声”,在台阶上碰见一个 名叫乌韦的团伙成员。乌韦说:“你知道了吧?阿策已经辞掉了他的工作。”乌韦 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阿策现在每天晚上都来这儿。”他说这话时不知怎么有些 异样,我马上就明白了。既然阿策每天都在“美声”,那么,他肯定是结识了别的 姑娘。 我问:“阿策出了什么事吗?” 乌韦答道:“他有了一个新相好。是莫妮。” 乌韦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但我仍希望这不是真的。我跑到舞厅里,阿策正 一个人闲站在那儿。像往常一样,他亲了我一下,然后把我的东西也一起锁进了他 的保管箱。在“美声”,总是把东西锁进一个保管箱,因为那儿偷窃猖獗。 过了一会儿,那个莫妮来了。以前,我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很随便地坐到 了团伙这一边。我坐在一旁,暗中不停地观察她。 她跟我完全不一样,娇小、丰满,总是兴高采烈。她似乎确实很关心阿策。我 再三寻思:“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决不会因为这么个肥胖的蠢丫头而甩掉我。”我 不得不承认,她有一张很秀气的脸和一头非常漂亮的金色长发。我想:“也许他就 需要这么个姑娘,让他心情好,照顾他。”同时,另一种猜疑也在我心中越来越强 烈:“阿策需要一个陪他上床的姑娘。这就是一个陪他上床的角色。” 我头脑很清醒。那天晚上,我也不想再服药。我实在受不了继续观察他们俩, 就走进了舞池,狂扭起来。等到我回来,两个人已经不见了。我像个疯子那样跑来 跑去,最后在电影厅里找到了阿策和莫妮,他们俩正紧紧地搂在一起。 我不知怎么才回到了团伙那儿,有一个人马上发觉我出了什么事,是戴特列夫。 他用胳臂揽住我的肩膀。我不愿哭出声来。我一直认为当着大家的面哭鼻子很丢脸。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到了丢脸。当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时,就拔腿跑了出去。我穿过街 道,进了“美声”对面的公园。泪如泉捅,一个劲儿淌下我的脸。 突然,戴特列夫来到我身边。他递给我一张餐巾纸,接着又递过来一张。我自 顾不暇,根本没觉察到戴特列夫。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戴特列夫跑到外面来找 我是多么好心。 我再也不想见到阿策了。我想,再看到他我会受不了。我当着大家的面哭了, 这就表明了我是多么依恋他。可是,戴特列夫硬把我拽回了“美声”。 我反正得回去,因为阿策还拿着保管箱的钥匙。我鼓起勇气,闯进电影厅,把 阿策从坐位上惊了起来,拿到了钥匙。取出我的东西后,我当然没有力气再送钥匙 回去。戴特列夫一直在我旁边,就替我办了。 差不多深夜两点了,最后一班地铁早已开走了。我站在“美声”前面,不知道 该去哪儿。我有心想现在去享用点什么。我现在需要,可是我根本没有钱。这时, “中心之家”那个团伙里的一个人碰巧路过,是“豹子”。我知道“豹子”贩过一 点儿迷幻药,总是有很好的货色。我就跟他搭汕,问他能否送给我一点儿。他给了 我一点儿。是一粒非常好的晶体药丸。他并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一定要过毒 瘾。 我马上服了药九,又回到舞厅。在跳舞时,我像个疯子似的至少跳了一小时, 停下来时仍没感觉到药性发作。我想,是“豹子”骗了我。幸好,这时有几个人从 “中心之家”走过来了。我走向皮埃特。他也服了药丸。我跟他讲了阿策的事,可 是,皮埃特在想别的心事,所以只是说“忘了它吧,姑娘”,或者“别生气”,还 有别的几句废话。 我吃了一份香草布丁,说:“整个世界都很无聊和瞎扯蛋!”然后要把布丁碗 送回去,以便要回押金,因为在“美声”,每个杯子和每个碗都得交押金,免得被 偷走。这时,药力突然一下子发作了。就像一道闪电,我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然 后,我又继续跳舞,一直跳到舞厅关门。 在门外,我又碰上了我们团伙的人,以及阿策和莫妮。我已经无所谓了,朝 “美声”的一个广告走去。阿策和莫妮一道去了阿策的住处。 我们其他人朝动物园方向走去。有人想去“欧洲中心”玩。我们到了“欧洲中 心”的溜冰场。那是个相当暖和的夜晚。刚下过雨,冰上有水。 我滑过积水,心想,这是在涉过一个大海。突然,我听见一块玻璃破碎的声音。 男孩子们正在收款处那儿忙碌。一个人钻过打碎的玻璃进了门,撬开一个抽屉,把 一卷卷硬币扔出来。不等我明白过来,大家就撒腿跑散了。我穿着高跟靴子在冰上 摔了一跤,浑身都湿透了。戴特列夫等着我,拉住了我的手。 然后,在库达姆大道①上瓜分了战利品,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些。我觉得真不错, 得到了两卷五马克的硬币。大家都非常高兴,不全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我们让两个 保安吃了亏。他们夜间负责看守“欧洲中心”,经常追捕我们。我们欣喜若狂,把 一卷卷的硬币拆开,把钱往空中抛撒。小花园前面下起了一阵钱雨。人行道上也撒 满了硬币。 我们去了动物园火车站②的一家小酒馆,它已经开门了。我马上就对这里反感 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来动物园火车站。它是个非常糟糕的车站。流浪汉躺在他们呕 吐的秽物当中,酒鬼到处东倒西歪。我怎么会知道,几个月之后我竟会在这里消磨 每天的下午呢! ①库达姆大道是西柏林的一条主要的街道,十分繁华。 ②动物园火车站是西柏林的主要火车站,交通枢纽。 将近六点钟时我回家了。躺在床上,我第一次在吸毒后的幻觉之中感到恐怖。 墙上有一张大招贴画,上面是个黑人女郎在吸大麻烟。在画的左下角有一个小蓝点, 它突然变成了一张吓人的鬼脸,变成了一张地道的恶魔脸。我勉强地把注意力集中 到了别的东西上。 中午醒来时我浑身瘫软无力。我毫无感觉,就像死了一样。我只是想:“你是 个多么笨的女孩啊,你的第一个男朋友就这么把你甩掉了。”我走到镜子跟前,照 镜子,恨我自己。我看见我的脸,昨天它还是那么楚楚动人,那么神秘莫测,那么 真诚纯情,就像一个妙龄少女的脸,而现在,看上去却显得很憔悴。在我的眼睛下 面有黑边。皮肤苍白和油腻。我发现了疱疹。 我自言自语道:“好吧,克莉丝蒂安妮,现在你跟‘美声’一刀两断了。你再 也不会在阿策和那个团伙里的人眼前露面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极力扼杀自 己心中对别人的所有感情。我不服药片,没有产生过一次幻觉。我整天喝掺了大麻 的茶,一支接一支地抽大麻烟。过了几天以后,我觉得自己又恢复常态了。我已做 到了除自己之外不再爱任何人和一切。我想,现在我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我 再也不想去“美声”了。 下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我呆在家里,很多个星 期以来我第一次星期六晚上没有去“美声”。我没有心思看电视,又睡不着。我不 再有足够的毒品来刺激自己。我发觉,没有“美声”和那里的人我简直无法活下去。 没有他们,我的生活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于是,我盼望着下一个星期五,当时还没明白我又想去“美声”。我心里又做 好了去“美声”的准备。我抚弄着我的发型,这才想起根本就没有梳头。我觉得这 样使我显得更加神秘。 星期五,我先出去了一趟,买了几片安定,在去“美声”之前用啤酒把药片送 了下去,随后又吞下了一片镇静剂。这样,我就不再害怕见到阿策和团伙里的其他 人了。我几乎已不再感觉到什么。我借了一顶大牛仔帽,坐到一张桌子旁边,把头 伏在桌面上,几乎整夜都在那里打盹儿。 忽然,我醒来了,戴特列夫已经把我的帽子从脸上掀开,抚摩着我的头发。他 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儿。我很矜持,可是心里还是很高兴他能关心我。 下一个周末,我差不多一直跟戴特列夫在一起。我又有了一个去“美声”的理 由:去见戴特列夫。 跟他相好是一件相当缓慢的事儿,不像跟阿策那样一见倾心。我们最初就是到 “美声”相聚,彼此谈了很多。我跟戴特列夫相知是一种全新的方式。谁也没有优 越感,至少在攀谈中没有。我可以跟戴特列夫畅谈一切,用不着担心他抓住我的弱 点。没有谁固执己见,每个人都能说服对方。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喜欢上戴特列 夫了,但是,他对于我不像阿策那样有阳刚之气。不知怎么他有点儿太斯文,太天 真了。可是我渐渐发觉,与戴特列夫的友谊带给我的东西远远胜过了我与阿策的友 谊。一个又一个周末,我越来越喜欢他,尽管我拒绝再像依恋阿策那样依恋某个小 伙子。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爱上戴特列夫了。 我变得安静多了。这也是由于我服用越来越多的镇静剂,却很少再服兴奋剂了。 我的整个活力都不见了。我很少再进舞池,只有在买不到安定时才活动活动身子。 在家里,我尽量让妈妈和她的男友感到高兴。我不再顶撞他们,不再跟他们斗, 不再反对什么,因为我已放弃了在家里再改变什么的打算。我发觉这样情况就简单 得多了。 一九七五年圣诞节,我已经十三岁半了——我相信,我跟妈妈的关系已由于我 的听天由命而有所缓和,我可以对她说出一部分真相了。于是我告诉她,前些时候 我根本没有去凯茜那儿睡,而是有时候,如果没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的话,就留在 “美声”里呆通宵。她的反应当然是很恼怒,说了很厉害的话。我告诉她,我在这 一家迪斯科舞厅里呆上一夜,然后再回到家,总比像格罗皮乌斯的其他孩子那样偷 偷溜出去要好。我对她说,让她了解实情,知道我在哪儿,总比我对她撒谎要好。 她无言以对。 其实,我并没有强烈的需要跟妈妈讲出我的事,可是,永远撒谎使得我难受。 要编造出可信的故事也越来越困难。我坦白的动机是想在圣诞节和除夕时去“美声”, 而我又编不出像样的故事来。我妈妈真的允许了我在每个节假日的晚上都出去玩玩, 我感到惊讶。不过,我当然告诉了妈妈,“美声”是一个如何体面和无害的迪斯科 舞厅,我的所有女友都去那儿。此外,我还提醒她,她自己也发觉,我一个星期出 去狂欢一次之后就安静多了。 “美声”的吸毒现象越来越严重。海洛因的来势犹如炸弹。在我们那个团伙里, 现在也经常谈起海洛因。过去大家都反对它。对我们来说已有充足的实例,说明海 洛因已毁了不少人。可是,还是有一个又一个的人尝试了第一次,而且大多数都上 瘾了。海洛因破坏了这个团伙。那些已经尝试过海洛因的人马上就属于另外一个团 伙了。 我对海洛因有一种恐惧。一提到海洛因,我就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才十三岁。另 一方面,我又对那些吸毒的团伙怀有敬畏之情。对于我来说,那是又一个更高的层 次。他们都是用一种蔑视的眼光俯视我们这些吸大麻和服药丸的人。大麻被他们叫 做“幼儿毒品”。不知怎么我有些悲观。我心想,我永远也加入不了那一伙,走进 那个真正的毒品圈子。总之,对于我再也没有升级了,因为我对这种毒品怀有一种 恐惧,知道它实际上意味着毁灭。 我们这个团伙由于海洛因而散了,我不大在乎,因为我有戴特列夫。其他人已 根本不再那么重要了,我跟戴特列夫越来越好。一九七六年初的一个星期天,我把 他带到了我们家。我先已知道妈妈和她的男友不在家,就给戴特列夫做了一顿像样 的午餐。然后我们坐在桌旁,就像夫妻那样吃完了我们的假日午餐。我觉得棒极了。 此后,我整个星期都思念戴特列夫,焦急地盼望着星期五和“美声”。那个星 期五,我相当冷静而又非常高兴地到了“美声”。戴特列夫正和一个十分猥琐的姑 娘坐在一起。我也坐过去,可是戴特列夫几乎不理我。我发觉他的心思完全是在别 的事儿上。我想了一下,现在,像阿策那样的事又重演了。可是,这显然是瞎说, 他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不起眼的丫头呢。 这两个人起先根本不交谈,接着说上三言两语,我听着没什么意义。肯定是涉 及海洛因,不知怎么我突然明白了。戴特列夫是想跟这个女人要海洛因,或者是她 想劝诱他买点儿什么。我很恐惧,叫起来:“喂,老伙计,你疯了。你才十六岁, 千万不能沾海洛因!” 他似乎根本没听见。我说:“今天晚上,你一下子服三包迷幻药都行,我帮你。 可是,千万别做蠢事!”我简直是在苦苦哀求了。 他仍然没有反应,于是,我犯了一个后来经常让我反思的大错误。我已经乱套 了,叫道:“要是你吸海洛因,我就不再跟你来往!那么,你就滚蛋!我不想再见 到你!”说完我就马上走进了舞池。 我做错了这一切。我不该吵吵闹闹,应该等到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对他平心静气 地讲。他会听从我的。尤其是不该单独撂下他不管,因为他跟那女人说话时已经相 当跃跃欲试了。 过了两三个小时以后,有人告诉我,戴特列夫跟他最要好的朋友贝尔恩德一起 扎了第一针。他们根本没有先吸食,而是一下子就给自己扎了针! 那天夜里我又见到了戴特列夫。他从老远冲着我笑,似乎很愉快。他不再渴望 跟我闲扯,我也不愿意凑过去找他。这是比那个星期六我失去阿策更糟糕的一夜, 戴特列夫离开了我。他去了一个我不属于那儿的天地。他扎了一针,我们之间突然 就再也没有共同之处了。 我继续去“美声”。戴特列夫很快就有了另一个女友,她叫安姬,既难看又愚 钝。我发觉这两个人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我极少看到戴特列夫跟她说话,但 她是一个瘾君子。有时候戴特列夫还来找我,我对他很拘谨。他来找我大多是为了 要一马克或五十芬尼。他正在想办法扎一针。要是我有钱,我就给他。 星期天的早晨很无聊。我疲沓地走到地铁站,心里想:“这一切是多么不顺心 啊。”我完全胡涂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美声”,不知道为什么要吸毒,不知 道还能干什么,干脆什么也不知道!大麻已不能再给我多少刺激了。每当我用了毒 品以后,就非常孤独,没有人能够交谈。可是,既然我已不再有戴特列夫,我总得 跟别人聊一聊呀。我服用药片越来越多了。 一个星期六,我身上有钱,黑市上有各种药丸卖,我做得过分了。因为我不知 怎么情绪低落,就用一杯啤酒送下了两片卡普泰根和三粒麻黄硷,还有几片咖啡碱, 也就是咖啡因片。等到我情绪好一些了,还是不开心,于是我又补服了镇静剂和安 定。 我已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在从地铁到我们家的路上,我肯定是昏倒了。我 爬上一家商店前面的台阶,在那儿蜷做一团。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站了起来,摸索着 移向某个支撑点。从一盏路灯摸到下一棵树,再摸到下一盏路灯。那是一条没有尽 头的路。我想,要是我不能坚持到家的话,恐怕我就会死去。最糟糕的是我的胸口 疼得要命,就好像有人用一把刀捅我的心似的。 第二天早上,星期一,我妈妈没能叫醒我。直到晚上她下班回来,我仍然一动 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再三往我嘴里强制地灌蜂蜜。一直到星期二下午,我才第一次 起床。我对妈妈说,我得了流感和血液循环障碍。我的血液循环确实经常有毛病。 我告诉妈妈,我们班还有别人也是这样,这是由于青春期和发育过快。我无论如何 要防止医生到家里来,因为我担心医生会发现我到底是怎么了。妈妈实际上也没去 叫医生。当我向她解释我的身体状况时,她似乎总是很高兴。 现在,我才腻烦起那些药丸来。一直到下一个星期六,我几乎一点儿都没服。 我感到非常难受。 星期六,我在“美声”服了一包迷幻药,简直恐怖极了。我第一次真正经历了 恐怖的幻觉。那些鬼脸又在我那张广告画的那个点上出现了。接着,我觉得自己在 大出血。这样持续了几个小时,我讲不了话,也走不了路。不知怎么我到了“美声” 的电影厅,在那里坐了五小时,心里想着我正在大出血。 现在不行了。没有药片,没有迷幻药,对大麻我又早就没兴趣了。除了偶尔服 几片安定,我什么都不沾。我相信这样持续了三个星期之久。那是一段糟透了的时 期。我们搬家到了克劳伊茨贝格,离柏林墙很近。那是一个条件很差的地区,可是 房租比较便宜。现在,我必须乘半小时地铁,去格罗皮乌斯上学,不过,“美声” 却近一些了。 没有毒品,“美声”很糟糕。没有什么事发生。一直到那天早晨我去乘地铁, 看见到处都在贴海报,都是十分醒目的海报,上面印着:“大卫·鲍伊来到柏林”。 我简直无法理解。大卫·鲍伊是我们心目中的明星,是所有的明星当中最灿烂的。 他的音乐是最好的。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相貌像大卫·鲍伊那样。现在,他要来柏 林了! 妈妈通过她那家公司给我搞到了两张参加音乐会的赠票。很奇怪,我马上就知 道了该把那第二张票送给谁:当然是送给弗朗克。我没有多想,为什么正好是弗朗 克。弗朗克是我原来在“美声”那个团伙的成员。他的相貌不知怎么有些像大卫· 鲍伊。他甚至用散沫花提炼的染料把头发给染红了。也许这就是我想到他的原因吧。 但弗朗克也是我们这个团伙里第一个吸毒的人。他第一个吸海洛因成了瘾。以 前大家叫他“小鸡”,现在都称他“僵尸”,因为他看上去确实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像团伙里的几乎所有小伙子一样,才十六岁左右。可是他这个年纪却有一种洞察 事物的能力。他鹤立鸡群,十分自信,可是对我这个吸大麻的小姑娘却又从来不傲 慢。 总之,我偏偏要跟一个十足的瘾君子去参加大卫·鲍伊的音乐会,而当时,它 在我的想象中简直就是我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在我把票子交给“小鸡”的 时候,我当然还不知道它有多重要。我只是在潜意识中生活。可是,在没有药片、 大麻和迷幻药的几个星期里,我对海洛因的态度不知怎么改变了。不管怎么说,横 在我和瘾君子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障碍显然已经没有了。 音乐会举行的当天,我与“小鸡”在赫尔曼广场见了面。他很高很瘦,这点我 以前从来没注意过。我告诉了他这一点。他说,现在他体重还有六十三公斤,是在 卖血的时候称的。“小鸡”靠卖血挣到一部分买毒品的钱。虽然他看上去像一具僵 尸,在他的胳臂上扎满了针眼,而且吸毒者往往都有黄疽病,可是,那些人还是同 意他一再地卖血。 上了地铁我才想起来,我忘了带我的安定。我对“小鸡”说:“糟啦,万一我 在音乐会上不好受呢?我绝对要带上它。”我在家当然已经服了几片安定,不是为 了麻醉自己,而是为了在大卫·鲍伊身边能十分清醒。 “小鸡”听说我家里还有安定,马上就像疯了似的,坚持要我去取。我问: “你干吗这么想要安定?”他又说,他一定要回去取。我仔细打量他,这才明白了。 他的双手正抖个不停,这是毒瘾发作了。“毒瘾”这个词来自英语,本义是“火鸡”。 一只火鸡激动时就扑打翅膀。毒瘾是毒品的效力减弱后在瘾君子身上的特有反应。 人们也把这称为“来名堂了”,或者“上套子了”。我们通常都是说毒瘾发作。 我给“小鸡”算时间,说我们不能再回去,因为那样再回来听音乐会就要迟到 了。他说,他身上既没毒品也没钱,因为要听音乐会也不能再去找别人借。要是毒 瘾发作了去见大卫·鲍伊,身上又没有安定,那可真是倒大霉了。他现在已根本不 再有往日的自信和潇洒。我经常见到有人毒瘾发作,但是从没有这么身临其境地经 历这种事。 音乐会在德意志大厅举行,那里气氛极好。差不多全是内行的人们,全都是鲍 伊迷。我们旁边坐着美国大兵,吸着烟斗。我们只须往那边瞟一眼,他们就会把烟 斗传给我们。大家全都处于一种特别融洽的气氛中。“小鸡”像发狂似的吸烟斗。 尽管如此,他还是越来越难受。 大卫·鲍伊开始演唱,差不多像我想象的那样动人心魄,真是棒极了。不过, 当他演唱到《为时太晚》时,我一下子难受起来,难过极了。在最近几个星期里, 我一直不清楚何去何从,这一首《为时太晚》使得我神经受不了。我想,这首歌唱 的就是我眼下的情况。现在,这一首《为时太晚》简直击倒了我。这时我真需要服 我的安定。 音乐会结束后,“小鸡”简直走不动路了,毒瘾发作得很厉害。我们碰上了贝 尔恩德,戴特列夫的朋友。他在音乐会前还给自己扎了一针。他说,我们该为“小 鸡”做点什么,他自己也需要再扎一针。 贝尔恩德还有两小包迷幻药。我们在德意志大厅前面很快就卖掉了它们,总共 得了十二马克。其余的需要我去讨。我在讨钱方面是个行家。在“美声”,我买毒 品需要的一大部分钱就是讨来的。现在至少得讨二十马克,低于这个数在黑市上就 买不到什么。在德意志大厅前面讨钱很顺利。许多人都是身上带着钱来听音乐会的。 他们并没有都受到一心想要毒品的人纠缠。我撒谎说“没钱买地铁票了”,于是钱 就在我的塑料袋里叮当响起来。贝尔恩德拿着这些钱买了海洛因,足够扎两针还绰 绰有余。毒品在当时还比较便宜。 我突发奇想:“你已经讨来了钱,至少也该试一试,看看这东西是不是真的那 么好,真的像吸毒者扎针后的样子那么舒服。”往下我确实没多想。我没有意识到,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已经逐渐具备了吸海洛因的条件。那一刻我并没有意识到,我 已跌落到了一个生活的低谷中,那首《为时太晚》完全击垮了我。没有别的毒品能 再救我,海洛因在我的人生路上成了合乎逻辑的结论。我所想的就是不愿让这两个 瘾君子现在走掉,把我一个人撂下不管。我马上对他们俩说,我也想试一次。“小 鸡”几乎讲不出话,可他还是发火了。他说:“你千万别扎。你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如果你干了,那么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像我现在这模样。那么,你也就成了一具 ‘僵尸’。”“小鸡”很清楚别人叫他“僵尸”。 总之,并不是我这个可怜的姑娘被一个黑心的瘾君子或者毒贩子故意教唆吸上 了毒,就像人们在报上总是读到的那样。我不知道有哪一个人是违反自己的意愿吸 毒成瘾的。大多数年轻人都是完全自主地吸上了海洛因,只要他们像我这样具备了 条件。 “小鸡”吃力地结结巴巴地说着,只是使得我很反感。他现在正毒瘾发作,不 再是个洒脱和冷静的人,而是一头离不开我的可怜的猪。我不愿意听他发号施令, 就说:“首先,这主要是我的毒品,因为是我讨来的钱。此外,你别说这种废话, 我才不会像你那样成瘾呢!我完全能控制住自己,只是试一下,然后就拉倒。” 我还不清楚人在毒瘾发作时是多么虚弱。“小鸡”听了我说的话,肯定印象很 深刻。他已根本开不了口。贝尔恩德也啰嗦了一会儿,可是我根本不听,只是说, 如果他们不想让我试,那就把我那一份给我。我们走进一个大门,贝尔恩德把毒品 平分成了三份。现在,我很渴望试试这玩意儿。我没有多考虑,也没有内疚。我要 马上就试,以便终于能有真正的体验。可是,我害怕扎针,就对他们俩说:“我不 想扎针。我要吸。”于是,贝尔恩德就告诉我该怎么做,尽管我早就从关于海洛因 的闲谈中了解了。 我马上把药粉吸进了鼻子,感觉到一股呛人的苦味。我竭力忍住恶心,可还是 吐出了不少。随后,药力发作得非常快,我的四肢变得非常重,同时又非常轻。我 十分疲乏,但这又是一种令人销魂的感觉。所有的不称心都突然消失了,不再是 “为时已晚”,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快。那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十八日,再有一个月, 就到我十四岁的生日了。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 “小鸡”和贝尔恩德上了一辆瘾君子的汽车,躲到那里去扎针。我率先进了 “美声”。现在,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一个人了。我觉得一个人呆着特别潇洒,特 别精神。我坐到“美声”里的一张长椅上。阿丝特丽德走过来,看见我就马上问: “你吸了海洛因?”阿丝特丽德那时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尽管如此,我听见她问得这么愚蠢就发起火来,吼道:“滚开,你这个家伙! 快滚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暴跳如雷。 “小鸡”和贝尔恩德过来了,也处在亢奋之中。“小鸡”又成了完全清醒的人。 戴特列夫不在“美声”。我感到口渴,就要了一杯樱桃汁。那天晚上我一直是喝樱 桃汁。我对酒精十分厌恶。 清早五点钟,贝尔恩德问,是否愿意一起去他家喝杯茶。我们去了。我十分愉 快地挽住“小鸡”的胳臂。樱桃汁在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作响,我直恶心,在路上 就吐了。我根本无所谓。另外两个人也似乎根本没发觉。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个充满欢乐的新家庭里。我说话不多,但是感觉到可以 对这两个人无话不谈。海洛因已使得我们亲如兄妹,我们全都一样了。我吐露了自 己心中最隐秘的想法。在经过了此前倒霉的几个星期之后,我现在认为自己从没有 这么愉快过。 我跟贝尔恩德一起睡在他的床上,他根本不碰我。我们是兄妹,海洛因患难兄 妹。“小鸡”就睡在地板上,让头靠着一张沙发椅。他就这样一直躺到中午两点钟, 随后爬起来,因为他毒瘾又发作了,得想办法再去扎一针。 我浑身到处觉得奇痒难忍,只好脱光衣服,用头发刷子抓挠,抓得身上出了血, 尤其是小腿肚子那儿。这并不使我恼怒。我知道吸毒者都这样抓痒。在“美声”, 我总是从抓痒这一点马上就看出谁是瘾君子。“小鸡”的小腿肚子已经抓烂了,没 有一块好皮肤,某些部位都能看见肉。“小鸡”不是用硬刷子抓小腿肚子,而是用 小折刀抓。 “小鸡”在临走时对我说:“明天,我就可以把你给我的毒品还给你。”他已 经清楚,我现在成了地地道道的瘾君子,最晚第二天又得补充。我听出了他这句话 的言外之意,就装作十分洒脱的样子,答道:“不,不忙。别急。只要你能在四个 星期内还给我就行。” 我再一次十分平静而愉快地睡着了。晚上,我乘车回到家。有那么一会儿我对 自己说:“好家伙,你才十三岁,就已经吸上了海洛因。真糟糕。”不过,这种感 觉马上又消失了。我情绪甚佳,无法静下来思考。人在刚开始吸毒还没有什么不良 的反应。那种欣快的感觉在我身上维持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切顺利,在家里已不再 有吵闹。我读书也相当悠闲自在,有时也完成作业,还得了几次好分数。在接下来 的几个星期里,我跟所有人和所有事都可以和平相处了。我相当潇洒地过着日子。 那个星期我又去了一次“中心之家”,其间,我们原来那个团伙里有四个人改吸了 海洛因。我跟他们一起坐在旁边。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中心之家”里的瘾君子 越来越多,海洛因在格罗皮乌斯也像一颗炸弹那样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