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中心之家”的神甫于尔根·克万特对《明星》记者的谈话 基督教的青年俱乐部——“中心之家”——多年来一直都是格罗皮乌斯和诺伊 科伦的年轻人主要的聚会场所。每天晚上,有多达五百个年轻人光顾这家俱乐部。 直到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由于青年人当中吸海洛因的人数迅速增加,为了促使公众 注意这种不幸的状况,我们才关闭了它。 我们作为教师曾在学生运动的时代讨论过使用所谓软性毒品的问题,主要是讨 论了它们在意识方面的影响。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在格罗皮乌斯,迅速地产生了一 个对于烈性毒品的黑市。在短短几个月内,我们这个居民区里就有三十至五十个年 轻人改吸海洛因。我们原来所做的尝试,用讲道理而不是惩戒的措施来使年轻人相 信吸毒的危害,似乎完全被年轻人当成了鼓励他们继续吸毒,承认了我们在反对毒 品的斗争中无能为力。 在“中心之家”的青年工作中,暴露出了国家机构坚决否认的情况:根本谈不 上所谓毒品浪潮的逐渐减弱,相反,毒品问题无论在数量还是在质量方面都已经达 到了美国那样的规模。失业和失学的工人子弟构成了吸毒的市场基础。我们教师只 能是公开抗议政府方面的熟视无睹。青年俱乐部的关门理应把许多人宁愿掩盖的东 西揭露出来。这一点也确实实现了:今年在百柏林,围绕毒品问题以及官方的态度, 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其间,青年俱乐部又重新开业了,一些与重新开业相关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在 诺伊科伦有一个国家资助的戒毒咨询处,在格罗皮乌斯有一辆戒毒车,作为受毒品 危害的年轻人聚会的地点,给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治疗机会。但是,毒品问题在两年 之后并没有变小,尽管我们现在是与后起的一代年轻人打交道。在格罗皮乌斯,有 几个年轻人两年前开始吸海洛因,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其间,年轻人的生活状况并没有改善,除了老问题之外,显然又出现了新问题: 格罗皮乌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身带武器,随时准备在十分可疑的情况下使用它们。 这已经混杂了相应的民族主义成分,愿意与法西斯的思想沉渣为伍了。 我们在“中心之家”打过交道的大多数年轻人都出身于工人家庭。他们的状况 虽然表面上比过去富裕了,却表明了近年来生活在不断恶化:学校里对分数的要求 和压力过大,班级里人满为患,教职员工缺少,失业和家庭冲突,都是这种恶化的 具体表现。 在一个像格罗皮乌斯这样的新住宅区里,住着大约四万五千人。这就造成了每 一个难题都会由于居民的密集很快地大量出现。总之,有许许多多失业的年轻人, 非常多的家庭冲突,学校教育经常失灵,等等。此外,“自然”环境只还能提供极 少的自然以及狭小的发展可能性。社会中最弱的群体,即那些孩子们、年轻人和老 年人,最为直接地身受这种毁灭性的生活条件之害。在格罗皮乌斯,在建房结束后, 也就是充分利用了每一点地皮之后,缺少适合孩子们游戏的地方,缺少年轻人和成 年人闲暇时娱乐的设施,尤其是缺少休息的场地。在这里没有大公园,没有草坪, 没有树林,简直没有供孩子们以正当的方式嬉闹或者供成年人散步的地方。 格罗皮克乌斯这种居民小区的逻辑性是以资本的赢利为依据的,而不是遵循人 们的要求和生活必需。这种预制的生活方式的那些原来只是揣测的后果表现得越来 越明显。 物质的匮乏依然是许多冲突与问题的原因。高额房租和不断增加的生活费用迫 使工作负担越来越重,迫使夫妻共同去挣钱养家。这样,人们的生活在这儿就遭受 到一种似乎无法解决的压力,也就是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每天的工作之中,却 不能真正幸福和富裕。 毒品历来就是一种最有害的药物。它剥夺人们的意识,使他们成为社会发展的 牺牲品。酒精在工人当中也早就有这种效果。最近几十年来,又出现了其他让人成 瘾的药物——精神类药物,这成了一种合法的、颇有赢利的交易。还有诸如海洛因 和可卡因这样的毒品,虽然不合法,但是赢利绝对不少。 其实,令人吃惊的并不是有多少人使用了它们,而是有多少人尽管存在着实实 在在的生存难题仍未沾染它们。这也适合于年轻人。考虑到他们的生活状况,不断 增多的毒品滥用,日益增长的犯罪率,明显增加的暴力行为,以及法西斯思想在工 人青年当中的传播,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工人青年当中,在滥用毒品增多以及他们的生活条件急剧恶化之间,存在着 一种在商业上可以充分利用的直接联系,这是根本无法否认的。 ※ ※ ※ ※ ※ 在我第一次吸了海洛因的那个周末之后,我又在“美声”遇到了戴特列夫。他 马上斥责我:“你真荒唐,简直是疯了。”他已经从阿丝特丽德那儿听说我吸了海 洛因。 我对他反唇相讥:“放心吧,老伙计。你早就开了头,现在已经是十足的瘾君 子了。我反正还没到那种地步。” 戴特列夫无言以对。他反正不擅长斗嘴。他毒瘾还没发作,因为他在身体上还 没到上瘾的程度。可是,他极想扎一针。最后他告诉我,他没钱了,但是又很想买 一点儿药粉。 我说:“你瞧,老伙计。”然后就给他出了个主意,我们俩一起去弄买毒品的 钱。他同意了,尽管他明白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在“美声”门前,我用二十分钟 弄到了二十马克。戴特列夫弄到的比我少得多。可是,这已经够我们俩用了,因为 当时我们还只是吸很少的剂量。我们不再讨论我会受到什么惩罚,那其实很清楚。 那天晚上,戴特列夫给自己扎了一针,我也吸了我的一份。总之,我原来想隔四个 星期才试一次海洛因的打算彻底落空了。 戴特列夫和我又混在一起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分开过似的。谁也不提我们在 “美声”互相不理睬的那几个星期。情况又像我为戴特列夫下厨并且跟他一起吃饭 的那个星期天那样美好了。 我相信,我很高兴这样的情况。要是我没有尝试海洛因,我就永远不会同戴特 列夫凑到一起。我以为自己将永远只是一个“周末吸毒者”。每一个开始吸海洛因 的人都这么以为,尽管他从没见过一个仅限于周末吸毒的人。此外,我还以为我能 够挽救戴特列夫不做一个十足的瘾君子。这些都是令我高兴的谎言。 我的潜意识可能并不相信这些谎言,要是有人跟我提起海洛因,我就发火。我 暴跳如雷,高叫“滚开”,就像我第一次吸毒后阿丝特丽德惹恼我那样。我开始憎 恶所有像我这样年纪就跟我走上同样道路的姑娘。我能在地铁和“美声”认出她们, 那些年纪幼小的毒品尝试者,她们已经试着像吸毒女那样穿着打扮了,那些在“美 声”闲荡的十二三岁的瘾君子。我总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讨厌的小丫头已经 吸上毒了。”尽管我平时很随和,这些姑娘却使得我很好斗。我真的憎恶她们。当 时,我一点也没意识到我其实也恨我自己。 一连好几个周末都吸了毒之后,我确实停止了两个星期。我根本无所谓,自以 为是,认为自己在身体上并没有变差。可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动不动就发脾气, 又开始跟妈妈吵嘴。那是在一九七六年复活节假期前不久。 在假期里的第一个星期六,我坐在“美声”台阶旁边的长凳上,又一次不明白 自己为什么坐在那儿。两个姑娘走下台阶,约摸十二岁,却都是涂脂抹粉,戴着乳 罩,打扮得像是十六岁。平时,我对每一个不太熟悉我的人也自称是十六岁,并且 尽量把自己打扮成年龄有那么大的模样。我立刻就对这两个姑娘产生了一种不可名 状的反感,可是随后又注意起她们来。我紧紧地盯住她们。 她们在歌厅里四处走动,我马上就看出她们是想结交朋友。她们想加入某个团 伙,我心想,对她们最有吸引力的肯定是吸海洛因的团伙。她们已经认识里奇, “美声”的厨房主管。他是“美声”职工中惟一上了点年纪的,将近四十岁了。他 特别喜欢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姑娘,因此成了所有女孩的好大叔。于是,这两个人跟 里奇聊了起来。她们大概觉察到了我在观察她们,也总是朝我这边望。没错,因为 我跟她们年龄相仿。接着,她们俩当中的一个朝我走过来。她确实有一张纯洁的天 使般的脸。她叫芭布丝,她说,还问我是否能给她一点儿药粉。 我说:“算了吧,这不好。你要那玩意儿干吗?”我很得意自己这样居高临下 地对待她。她应该学会,对一个有过吸毒经验的姑娘是不能为了一点药粉就这么直 截了当地开口的。她发觉了我十分冷淡,就像几个月之前那些吸过毒的人对待我那 样。她说,她想请我喝一杯樱桃汁,马上就来。 芭布丝一走开,另一个又马上过来了。她叫施太拉。她问,芭布丝想跟我要什 么。我说:“一点儿药粉。” 施太拉说:“她给你钱了?我丢了五马克,肯定是这个坏丫头偷了!”这就是 地道的施太拉,就像以后我差不多每天都见到的一样。芭布丝和施太拉后来成了我 最要好的朋友,一直到芭布丝最后在报上成了大字标题的新闻人物,因为她是柏林 年纪最轻的海洛因牺牲品。 随后,芭布丝端着樱桃汁过来了。我瞧不起她,可是不知怎么又有点儿喜欢她, 喜欢她那张天使一般的脸和她那率真、单纯的举止。我们闲聊起来。芭布丝和施太 拉都被学校开除了,因为逃学太多。她们逃学是因为加入了一个吸毒的团伙。现在, 她们从家里逃了出来,希望比在她们那个吸大麻的团伙里更有见识。芭布丝年方十 二,施太拉刚满十三。 我邀请芭布丝第二天上午去了我家。因为她没有换洗衣服穿,我就送给了她两 件旧的短袖汗衫和一条内裤。后来她就躺在我的床上,我煮饭。我现在真的喜欢上 她了。第二天,我也跟施太拉成了朋友。她们就像我前不久那样子。不知怎么我觉 得,有她们在比跟那些彻底堕落的吸毒者在一起要舒服。她们吸大麻,过毒瘾,由 于她们,我也跟那些只想海洛因、只说海洛因的人疏远了一点儿。我只是在星期六 才吸那么一点点。原来团伙里的其他人都取笑我现在跟爱好流行音乐的小丫头们交 往,可是我并不在乎。 我们三个人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在家里全都有类似的烦恼。芭布丝还是个 小孩儿时,她爸爸就自杀了。她妈妈在东柏林当过舞蹈演员,在西部又当过摄影模 特儿,芭布丝说。她的继父是个大钢琴家,一个世界知名的艺术家,芭布丝说。她 很为自己的继父自豪,尤其是当我们走进一家唱片后,看见那儿的许多唱片上都印 着她继父的名字和照片时。不过,这位钢琴家却似乎不大关心她。芭布丝跟收养了 她的祖父母一起住,生活得像一位公主。后来我曾去过她家。她有一个摆满了名贵 家具的豪华房间,有一台极好的电唱机以及许多唱片,衣服也应有尽有。可是她跟 她的祖母合不来,说她是个真正的泼妇。她很希望回到妈妈那儿去住。芭布丝不愿 意再要那个豪华的房间,因此就离家出走了。 施太拉也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妈妈,也很爱她。可是,她的父亲在一次住宅大火 中死掉了,此事发生时施太拉大约十岁。从此,她母亲不得不一个人养家,很少有 时间照顾施太拉,并且开始酗酒。施太拉当时有一个真正的偶像,名字叫穆罕默德 ·阿里①。她崇拜他的强悍有力。我相信,在她的想象中,他既是父亲又是意中人。 ①阿里是美国重量级拳击运动员,号称“拳王”。 总之,我们三个人走的是同一条路。我其实第一天晚上就说过,这两个人也会 吸上海洛因。可是后来,施太拉向我要海洛因时,我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发火了, 喝斥她:“你别碰那鬼东西!反正没人会给你,我也已经戒了。这根本没好处。” 我不但没给施太拉,而且还告诉别的人,千万别给施大拉毒品。可是几天之后, 她还是从“美声”团伙的一个家伙布赖基那儿弄到了,现在他们俩好上了。芭布丝 自然也仿效了她。 可是,她们并没有多少机会弄到毒品。在一次大搜捕中,她们被抓住了,被送 回了家,有好几个星期我都没看见她们。 春天到了,户外天气越来越暖和。随着一年中的暖和天气到来,我有一种幸福 的感觉,从童年起就这样。我赤着脚跑,脱光衣服,在水里打闹,观赏花园里盛开 的鲜花。可是在一九七六年的这个春天里,我却只是徒然地期待着那种幸福感。我 心想,阳光越来越暖和,生活不可能不美好,可是,我却总是有许多难题,甚至连 自己也弄不清都是什么难题。我一吸海洛因,难题就消失了。可是,吸一次早已不 能再维持一个星期了。 五月,我迎来了我的十四岁生日。妈妈给了我一吻,还有五十马克。这五十马 克是她从家庭的生活费里省下来的。她让我给自己买些东西,对此我特别高兴。 晚上,我去了选帝侯街上的毒品黑市。我花四十马克买了两包各四分之一克的 海洛因。一下子弄到这么多的海洛因,在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过。我又用六马克买了 香烟。于是,我就像疯了似的吸烟,一支接着一支,一包烟两三个小时就吸完了。 还剩下四马克,我留给了“美声”。 一进“美声”,我就碰到了戴特列夫。他十分亲切地吻了我一下,祝我生日快 乐。我也祝贺戴特列夫,因为他的生日比我早两天。戴特列夫有点儿伤心,说他的 父母亲这次没有向他祝贺,只有妈妈表示了一下。他确实比我倒霉。我设法安慰他, 对他说“别在意,老伙计”等等,此外还给了他一件相当棒的礼物,也就是给了他 一点儿毒品。我手头反正有这么多毒品呢,足够我们俩用到星期天。 我美美地吸了一回海洛因,戴特列夫也美美地扎了一针。在这次一起庆祝了生 日之后,我们就算是真的走到一起了。在此之前,戴特列夫有时还跟这个人或者那 个人打得火热,而我则是跟芭布丝和施太拉在一起。现在,只要有机会,差不多每 一分钟我们俩都形影不离。这时,戴特列夫刚刚结束了他当管道工的学徒期,总是 有时间。只要有足够的钱,我们俩就一起去过毒瘾。 暑假很快就到了。 暑假第一天,我跟戴特列夫和团伙里的几个人一起到了万湖海滨浴场。我们已 囊空如洗。我很快就学会了怎样在万湖海滨浴场轻而易举地弄到值钱的东西。我们 在树林边上东游西荡,有些老太太就躺在那里,为了找阴凉,因为她们受不了阳光 的暴晒。 我们先从小的开始,弄日常需要的东西。我们走到一个旁边放着冰箱的凉棚那 儿,主人大概正好去游泳了。于是我大声说:“啊,老奶奶不在。”然后就跑到冰 箱旁,拿出几罐可乐。下一次,我又拿了一条毛巾和一床毯子。晚上,我弄到了一 台手提收音机和几样小东西,戴特列夫则得到了一块表。 在“美声”,我马上用那台手提收音机换了五十马克。那是很了不起的一天, 我由于期待着快乐而相当兴奋。有了钱,我就对戴特列夫说:“喂,我不想再吸, 今天我也要扎一针!” 戴特列夫不知怎么又反对,不过。那全都是废话。到底是吸还是注射,在原则 上是一样的。不过,谁如果只会吸,那就还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瘾君子,只是一个偶 尔为之的新手。 我们马上拐过街角,去选帝侯街的毒品黑市。我们熟悉的那个毒贩这时已从老 远就认出了我们。他看见我们后转身就走,走过几个街口然后再等着我们,看看是 否有危险。我花四十马克买了两包四分之一克的海洛因。总之,我也要扎第一针了。 吸海洛因效果来得慢,而扎针却是立竿见影。别的人曾拿扎针跟性高潮相比。我急 于扎一针,丝毫也没有考虑这是完全陷入吸毒泥潭迈出的又一步。 我们直奔波茨坦大街比洛门的公共厕所。那一带相当脏。在厕所前面乱躺着流 浪汉。酒鬼们夜里就在那儿睡觉。我们给了他们一包烟,让他们为我们望风。他们 当然已精于此道,很高兴得到香烟。 另外还有“美声”的一个姑娘也跟着我们来了,她叫蒂娜。戴特列夫从他的塑 料袋里取出用具,一把小勺和柠檬。他把毒品倒在小勺上,再滴入水和一点柠檬汁, 以便让不很纯净的药粉溶解得更好。他用打火机加热一下药液,然后吸人注射器。 这是一支旧的一次性注射器,脏极了,针尖钝得就像一根织毛衣的针。先是戴特列 夫注射,接着是蒂娜,随后针头就完全堵塞了,根本注射不进去。至少他们俩是这 么说的,也许只是不想让我扎这一针吧。可是,这时我已经按捺不住了。 这时,厕所里还有一个瘾君子,他刚刚扎完一针,是一个彻底垮掉的家伙,衰 弱不堪。我问他是否能把他的注射器借给我用一下,他同意了。可是,我当时又十 分害怕把针扎进肘窝处的静脉里。我动手了,却根本扎不进去,尽管我经常看见别 人注射。戴特列夫和蒂娜装作这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我不得不请求那个委琐的家 伙帮助我。他自然马上就明白了我是第一次这么干。面对这个吸毒老手,我觉得自 己真是笨极了。 他说,他觉得这很恶心,可还是拿起了针。因为我的静脉几乎看不见,他想扎 中一根血管很困难。他不得不连着扎了三次,一直到抽出了一点血到针管里,才知 道已经扎进了血管。他不断地嘟哝,说他觉得这是找死,把那四分之一克毒品给我 推了进去。 已经像是一记重锤,不过,我对一次真正的性高潮想象得与此不同。我马上就 瘫软如泥了,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不想。我走进“美声”,缩到一个角 落里,喝樱桃汁。 现在,我跟戴特列夫真的是处在同一高度了。我们在一起确实像一对真正的情 侣,只是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睡过觉,还根本没有过性接触。我一直觉得自己干这种 事年纪还小,戴特列夫也同意,用不着我给他多解释。我觉得他这点很不错,简直 是个善解人意的家伙。 我心里明白,总有一天我会跟他睡觉。我很高兴自己从来不跟别的男孩搞名堂。 我毫不怀疑,我们将来会生活在一起。我们在“美声”呆够了之后,戴特列夫就步 行送我回家。那可是要走两个小时呢。然后,他大多是步行从克劳伊茨贝格口朗克 维茨,他就住在那儿他的父亲家里。 我们闲扯过许多不切实际的事情。我与现实已不再有任何联系,现实的东西对 于我都是不现实的。我对昨天和明天都不感兴趣,没有什么计划,只还有梦想。我 最喜欢和戴特列夫谈论,要是有了许多钱该怎么办。我们要买一幢大房子、一辆豪 华汽车和最时髦的家具。只有一样东西从来也没有在这些胡思乱想中出现过,那就 是海洛因。 戴特列夫后来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们怎样才能发财。他告诉我,他能靠借贷, 也就是赊购,从一个毒贩那儿弄到一百马克的海洛因。他想把它分成十小包,每一 包卖二十马克,这样,在卖掉之后就可以净赚一百马克。然后,我们再用这笔钱如 法炮制,每一次都使我们的本钱翻倍。我觉得这想法很高明。当时,我们把倒卖毒 品想得就是这么简单。 戴特列夫果真赊到了一百马克毒品。显然是当时正好有几个小毒贩在黑市上被 抓走了,大毒枭们正在物色新的小毒贩。我们不敢真的带着我们的毒品去黑市卖, 就在“美声”兜售。戴特列夫,这个心地善良的傻瓜,总是碰上身无分文又犯了毒 瘾的人。他就把毒品赊给他们,那些人当然永远也不会付钱。一半海洛因就这么糟 踏了,另一半则被我们自己享用了。一直到毒品告罄,我们也没有赚到一分钱。 那个赊毒品给戴特列夫的小子气坏了,不过,他后来也并没有怎么样。大概他 也只是想试一试,看看戴特列夫是否适宜做毒贩吧,而戴特列夫已经充分证明了他 没有贩毒的能力。 暑假的前三个星期,我每天都跟戴特列夫在一起。我们总是中午见面,然后多 半是出去想办法弄钱。我做以前我从来做不出的事情,在商店里偷东西,尤其是那 些能在“美声”换到钱然后再去买毒品的东西。干一天很少能弄到扎两针的钱。不 过,我们也还不是绝对要那么多,有时,甚至几天不沾海洛因也能过得去,因为我 们还没有完全上瘾。假期的后一半,我要去黑森看望我的外婆。外婆住在一个小村 子里。奇怪的是我十分盼望见到那个小村子和我的外婆。一方面,我无法想象自己 离开戴特列夫两三个星期或者哪怕仅只几天。没有“美声”和库达姆大道闪亮的灯 光,我也觉得不可想象。另一方面,我又盼着见到村里的孩子们。他们从来都没听 说过毒品,我盼着跟他们玩捉迷藏、在小溪里戏水和骑马。我连自己也不明白这是 怎么回事。 没有多思考,我就分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我给自己写信。这就是说,克 莉丝蒂安妮给薇拉写信,薇拉是我的另一个名字。克莉丝蒂安妮是想去看外婆的十 三岁女孩,是好人,而薇拉是吸毒者。现在,她们俩在信里互相争吵不休。 当妈妈把我送上火车后,我就只还是克莉丝蒂安妮了。当我来到了外婆家的厨 房时,我觉得自己就好像从来没到过柏林似的。我马上就觉得是真正到家了。外婆 安详地坐在那儿,给我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我非常爱我的外婆,也喜欢她的厨房。 它就像是从画册上搬下来的,一个真正的古老的农家厨房,有敞开的炉灶以及大锅 和平锅,平锅里总是煎着什么东西,真是舒适极了。 我跟我的那些表兄弟、表姐妹以及村子里其他跟我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处得很 好。他们都还完全是孩子,像我一样。我也不知道已有多久,总之,很长时间以来, 这是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了。我把我的高跟靴子扔进了角落里,根据天气情 况向别人借凉鞋或者胶靴穿。我不再碰我的化妆品,在这里我无须向任何人显示什 么。 我经常骑马,我们骑马或步行去玩捉迷藏游戏。我们最喜欢的游戏场所仍然是 在下面的小溪旁边。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一些。我们修建的小水坝现在已变得很雄伟, 在水坝后面形成了真正的水库。傍晚,我们给水坝打开一个缺口,于是,一个至少 三米高的喷泉就顺着小溪喷泻而下。 其他人自然想知道柏林是什么样子,我在那儿做些什么,可是我讲得并不多。 我根本不愿意想起柏林。真荒唐,但我确实没有一次再想起戴特列夫。原来,我打 算每天都给戴特列夫写一封信,结果却一次也没写。晚上有时候我试着想他,可是 却几乎想象不出。不知怎么他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我却无法了解那个世界的 信号。 后来晚间我躺在床上,越来越经常地感到害怕。“美声”的那些人就像幽灵一 样浮现在眼前,我不禁想到自己很快又要回柏林了。在这样的夜晚,我对柏林害怕 极了。随后我想到,我可以请求外婆让我留在她身边。可是,我又该怎样说明理由, 也包括对我妈妈作出解释呢?那样,我就不得不向她们和盘托出我吸毒的经过,而 这一点我却做不到。我相信,要是我告诉外婆,说她的小外孙女给自己注射海洛因, 外婆准会从椅子上跌倒,昏死过去。 总之,我不得不回到柏林。喧闹,灯光,一片熙熙攘攘,先前我在柏林喜爱这 一切,现在却厌烦极了。夜里一有嘈杂声,我就几乎睡不着觉。在库达姆大道上的 汽车与人群之间,我感到真正的惊恐。 我没有去尝试重新适应柏林的生活,因为我回来之后才一个星期,就随着班级 去旅游了。我的教母给了我五十马克,而我一点也没想到用它买毒品。我没有去找 戴特列夫,只听说他也不再去“美声”了。直到我随着班级乘车去黑林山旅游,我 一直没有沾毒品。 我一直盼望着这次旅游,可是上路才几天,我就觉得不舒服。饭后肚子痛,我 几乎无法再继续坚持了。当我们乘着大汽车去勒尔拉赫,去那家苏哈尔德巧克力工 厂参观时,坐在我旁边的凯茜突然说:“哎呀,你看上去脸色真黄,是黄疽病!” 凯茜马上就跟我移开了一段距离。 我想,这是我的冤家在给我捣乱呢。所有瘾君子或迟或早,都会由于那些又脏 又旧而且还互相借用的注射器而患黄疽病。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又想到了海洛 因。我马上想起了比洛门的那间厕所,那个吸毒老手给我注射海洛因时使用的脏注 射器。后来我才发觉,凯茜说是黄疽病,其实她并不是当真那么认为。我心想,才 扎那么几针,恐怕不至于,更何况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星期。 在苏哈尔德工厂前面,我在一个卖香肠的小摊上买了一把塑料勺,然后就进了 这个巧克力安乐国。每看到一个看上去比较好吃的大木桶,我都把我的塑料勺伸进 去。要是特别好吃,我就向导游多提问题,以便多尝几口。最后,我还偷拿了好多 糖果,塞满了我那件捆成一个包儿的上衣。 回到大汽车上我就发誓,以后决不再吃巧克力了。回到我们的住处,我就完全 垮了,我的肝脏由于贪吃油腻的可可而彻底认输了。 现在,连我们的老师也发现了我的脸色蜡黄,于是请来了一个医生,然后,我 就躺在救护车里被送到了弗赖堡大学的校医院。儿科的隔离室十分洁白,有好几平 方米大。墙上没有一张画,什么都没有。护士们默默无言地送来饭菜和药片。有时, 医生来问一下我的感觉怎么样。三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不准我离开房间,连去撒 尿都不行。没人来探望我,也没人跟我说话。没有好书可读,也没有收音机。我常 想,这样下去我准会神经失常。 收到我母亲写来的亲切的信是惟一能使我感到快慰的事。我也给她写回信,但 通常是给我的两只小猫写,它们是我还剩下的惟一动物了。我把那些极小的信装进 我自己叠好的小信封里。 有时候我想我的外婆,以及村子里的孩子们,想那条小溪以及那些马,有时候 也想柏林,想“美声”,想戴特列夫和海洛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我感到 不舒服了,就想:“你是个得了黄疽病的吸毒者,就这样。”当我在想象中跟我的 小猫一起玩时,我就想,我要在学校里好好用功,每一个假期都去外婆那儿过。这 个念头在脑子里来回翻腾,然后一连好几个钟头我什么也不想,盯着天花板,真愿 意干脆死掉。 接着,我又害怕医生会查出我得黄疽病的原因。不过,针眼已经在前几个星期 里愈合了。我的胳臂上还没有形成血栓。谁能想到在弗赖堡的儿科病房里躺着一个 吸毒者呢? 三个星期之后,我才重新学着走一点路。然后,我获准乘飞机返回柏林,是医 疗保险机构付的机票钱。回到家以后我马上又得卧床。我很高兴跟妈妈和我的小猫 在一起,别的我什么也不想。 然后妈妈告诉我,戴特列夫曾来过几次,打听我的消息。他给人一种很伤心的 印象,因为我离开了这么久,妈妈说。这时,我才又想起了戴特列夫,眼前又浮现 出他的模样,他那漂亮的鬈发,他那张清秀可亲的脸。这使我十分快乐,因为毕竟 还有人关心我。我确实被人真心爱着,那就是戴特列夫。我感到一阵内疚,竟把我 对他的爱几乎忘掉了好几个星期! 过了几天,戴特列夫不知怎么得知我回来了,就跑来看我。他来到我床前,我 着实感到震惊,根本说不出话来。 戴特列夫瘦成了皮包骨头。他的胳臂细得我用一只手就能轻松攥住。他脸色苍 白,两颊凹陷,可还是那么清秀。那双很可爱的眼睛不知怎么显得更大了,也更加 忧郁了。我马上又狂热地爱上了戴特列夫,根本不在乎他瘦成了皮包骨头。我也根 本不愿意去想,为什么他身体这么衰弱。 一开始我们聊得很不顺畅。他只想听我谈我的情况,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让他 感兴趣的事好讲。我根本没有想到给他讲在外婆家度假和玩耍的事。最后,我问他 为什么不再去“美声”了。他说,“美声”滚他妈的蛋。我想知道他现在总是去哪 儿,最后他说,在动物园火车站。他在那儿干什么?“拉客。”戴特列夫说。 眼下,这话根本不使我感到吃惊。我从别的吸毒者那儿听说过,他们偶尔也这 么干。我并没有很清楚的概念,这种“拉客”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想为此多费脑 筋。我只知道,他们以某种方式使同性恋满足,而自己什么感受也没有,但是却能 赚到很多钱。这一天,我非常高兴戴特列夫来了,并且他还爱着我,而我也爱着他。 下一个星期天,我第一次获准外出。戴特列夫下午来接我。我们走进了利岑堡 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那里差不多全都是同性恋,大多数人都认得戴特列夫。他们都 对我很友好,向我献殷勤。他们祝贺戴特列夫有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我发觉,戴特 列夫颇为我是他的女友而感到自豪,正因为如此,他才把我带到了这个谁都认识他 的咖啡馆里。 我不知怎么挺喜欢这些同性恋。他们对我很友好,恭维我,不像其他男人那样 挑逗我。他们觉得我很秀气,喜欢我,却又没有非分的要求。这么多恭维话使得我 很得意。我走进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发觉他们说得有道理。我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再 碰毒品,模样看上去确实挺好。我发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戴特列夫说他还得去动物园,因为跟他最好的朋友贝尔恩德约好了。贝尔恩德 今天要跟他一起去拉客,可戴特列夫因为我的缘故还没去火车站。当然了,我也一 起去。此外,我也盼着能再见到贝尔恩德。 贝尔恩德正好跟一个主顾走了,我们只好等。我觉得这天晚上,火车站根本不 像我的记忆中那样糟糕。我仔细瞅戴特列夫。戴特列夫与另一个小伙子闲聊了几句, 我独自站了一会儿,于是就有几个小痞子跑过来跟我搭讪。我只听见“六十马克” 之类的话。我紧紧地挽着戴特列夫的胳臂,觉得很安全。我还劝戴特列夫跟我一起 去了“美声”。然后,让他从他的药粉中匀一点儿给我吸。他当然不肯,可是我对 他说:“就今天晚上,为了欢迎我。我要像你这样舒服一下,要不然你也别扎了。” 于是,他就给了我一些。 他说,以后我再也别想从他那儿得到毒品。我答道,那也用不着,毕竟这两个 半月我已经证明了自己并不是离不了海洛因。最近这几个星期我真的发觉,没有海 洛因我其实好得多。 这使戴特列夫很不服气。他说:“小家伙,我也戒。你办得到,我也能办到。” 于是他扎他的针,我吸我的毒。我们欣快异常,谈论着如果没有了海洛因,我们在 一起会是多么幸福。 第二天中午,我又在动物园火车站碰见了戴特列夫,又得到了一点儿药粉。差 不多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在火车站见到戴特列夫。我又开始扎了第一针,就好像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柏林,也根本没有过不沾海洛因的两个半月似的。我们差不多每 天都谈论戒毒,我告诉戴特列夫,那其实很容易。 我常常是放了学就直奔动物园。在我的书包里有一支注射器以及一大包面包。 我母亲想必很惊讶,我每天都带着这么多面包上学,可是,却越来越瘦。我知道, 戴特列夫和他的朋友们已经在等着我给他们送去的午餐了。 一开始我去火车站时戴特列夫还生气。他不愿意在拉客时有我在场,对我说: “我不希望我的女友在动物园闲荡。你可以跟我在别处会面,但是别再来火车站了。” 我根本不听。我就是要跟戴特列夫在一起,才不在乎在哪儿呢。在肮脏的火车 站大厅里,我已经渐渐感到习惯了,至少我已经熟悉了那儿的一切。那种由尿和消 毒剂混合而成的臭味,我再也闻不出了。吸毒者,妓女,同性恋,流浪汉,醉鬼, 令人恶心的呕吐物,这些就是我从中午到晚上理所当然的环境。我属于这里,因为 戴特列夫在这儿。 一开始,其他姑娘打量我的眼光让我冒火——从脚下一直扫到头上,不知怎么 比那些嫖客的眼光还挑剔。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些到火车站来卖淫的姑娘是害怕我, 害怕我这个新来的会在动物园抢走她们最有钱的顾客。当然,我相貌比她们好,修 饰整洁,差不多每天都洗头。还没有哪一个人能看出我是瘾君子。我知道,我比其 他姑娘优越,这给我一种良好的感觉。嫖客们因此都被我强烈吸引了。可是,我根 本用不着拉客,有戴特列夫为我干。正如其他人观察到的那样,他们大概心里想, 这可是个潇洒的瘾妞儿,既有毒品,又用不着拉客。 一开始那些嫖客让我恼怒,尤其是那些痞子总是这么问:“你做爱吗?……你 去旅馆吗?”有些人开价二十马克。过了不久,捉弄这些家伙就使我很开心了。我 说:“嘿,老伙计,你疯了吧?少于五百马克,像你这样的家伙别想碰我。”要不 然我就十分清高地打量他,说:“我什么也不干,伙计,快滚开吧!”看见这些好 色的下流坯夹起尾巴溜走,我感到很开心。我比那些嫖客优越,如果哪个敢放肆或 者甚至想向我挑衅,戴特列夫马上就会跑过来。若是戴特列夫跟着一个嫖客走了, 他就告诉那些在车站上的朋友,让他们照看我。他们待我亲如兄妹,把每一个想对 我无礼的家伙赶走。 现在,我不再去“美声”,而是去火车站的平台。我只熟悉我们这个小小的动 物园团伙,此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除了戴特列夫和我,团伙里还有贝尔恩德 和阿克瑟尔。他们俩都是十六岁,吸海洛因成瘾,操皮肉生涯。他们三个人一起住 在阿克瑟尔的住房里。 阿克瑟尔跟其他两个人不同,长得特别丑。在他的脸上没有哪一样协调,胳臂 不知怎么也不配他的身子,总之,是同性恋们最看不上的人。可是他自有他的主顾, 甚至有老主顾。戴特列夫在大动肝火时可以怒喝和辱骂嫖客,他们总是忍气吞声。 而阿克瑟尔就像他的长相那样,总是得极力控制自己,强颜欢笑。此外,他大概在 床上也有些特别的功夫,能使同性恋开心尽兴,否则,他在火车站的激烈竞争中早 就站不住脚了。 但是,只要有可能,他就向嫖客报复。他只须找一个笨蛋,然后就说谎,欺骗, 讹诈。阿克瑟尔是个坚强的人。人家可以冒犯和侮辱他,他从来也不流露什么。他 总是和蔼可亲,乐于助人,这是我在吸毒者当中再也没见到过的一种品质。没有哪 个吸毒者能像他那样。他就好像已经不再生活在这个糟透了的世界上似的。一年以 后,他死了。 阿克瑟尔有一个跟我们类似的故事。他的父母亲离了婚,他住在母亲那儿,直 到母亲搬去了一个男友家。他母亲还算大方,把房子连同一些家具留给了他,甚至 还给他扛来了一台电视机。母亲每个星期都来看他一次,给他一些钱过日子。她知 道他吸毒,大概也经常跟他讲,劝他戒毒。她认为自己为他所做的事已经多于其他 父母亲了,也就是说,甚至给了他一套有电视机的住房。 有一个周末,我也在阿克瑟尔的住处过了夜,是经过我妈妈许可的。我又谎称 是去一个女友家里。 阿克瑟尔的住处实在简陋。一个地道的瘾君子住处。在门口我就感到了臭味扑 鼻,四处乱丢着空的鱼罐头,香烟头插在油、番茄酱和芥末汁里。还有酒杯和茶杯, 里面全都有一点水,以及烟灰、烟末和烟纸。当我想把几瓶酸奶推到那张惟一的桌 子上时,另一边就有两个鱼罐头盒跌落到了地上。调味汁滴在地毯上。没有人理会 这些。 从地毯上发出最令人恶心的臭味。在阿克瑟尔扎针时,我看出了这里为什么这 么臭。他从胳臂上拔出针头时针筒里还有余血,然后他就注满水,把那种淡红色的 液体射到地毯上。他总是这样清洗他的注射器,每扎一针就有几滴血浸到那名贵的 波斯地毯的图案上。这与鱼汤一起散发出微甜与发霉的气味。就连窗帘也变黄了, 散发出怪味。 在这一片乱七八糟的混乱之中,横放着一张铺了洁白床单的床。我立刻躲到床 上。当我把脸埋进枕头时,闻到一股香味。我心想,你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干净的床 上躺过。 阿克瑟尔说:“这是我专门为你铺的。”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每个星期六我 去那儿,床都重新铺过了。我总是在新铺的床单上只睡一次,而其他人却似乎从来 也没有换过他们的床单。 小伙子们给我买来吃的和喝的,总是买我最爱吃的东西。他们想让我高兴。尤 其是他们给我买质量最好的毒品。我的肝脏总是给我带来苦恼,要是我注射了不干 净的药粉,我的情况就很糟糕。在我身体不舒服时他们总是十分担心,因此,就给 我买最纯净的海洛因,哪怕价钱很贵。三个人总是十分照顾我,不知怎么他们总是 对我好。我首先有戴特列夫,然后还有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此外就再也没有别人 了。 我有一种真正的幸福感。这是我很少体验到的一种感觉。我觉得很安全,觉得 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下午我在动物园火车站,周末就在这臭气扑鼻的吸毒者小屋里。 戴特列夫在这一伙人里最强壮,我最弱。我感到自己不如小伙子们,无论在体 力上还是在性格上,这首先因为我毕竟是个女孩。可是,我第一次享受到了柔弱的 好处。我感受到了戴特列夫对我的一片温情。如果我需要谁帮忙,戴特列夫、阿克 瑟尔或贝尔恩德总是愿为我效劳。 总之,我有这么一个男孩,他愿做其他吸毒者不肯做的事,跟我分享每一小包 海洛因。他做世上最下贱的工作为我挣钱。白天他必须多拉一两个客,这样我才有 毒品。我们俩跟别人不一样,是男的为女的卖身。也许,我们是世上这么做的惟一 的一对。 自己也去拉客的想法,在一九七六年晚秋季节的那几个星期里,我还没有认真 考虑过。也就是说,我只有很短的瞬间闪现过这种念头,那就是每当我对戴特列夫 怀有一种内疚,想到他正在为我跟某个坏家伙鬼温时。可是我明白,只要我暗示我 也去拉客,戴特列夫就会掴我一记耳光。 对于在拉客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依然没有明确的想象。不管怎样,我不想多思 索,也不愿意去想象。戴特列夫也从来不谈这个。我从三个小伙子的交谈中得知, 他们使那些同性恋满足。 我以为这跟我和戴特列夫的事无关。我对戴特列夫不得不做的事至少并不感到 厌恶。既然是他去弄嫖客,就没那么糟。这是他的肮脏的工作,他不干我们就得不 到毒品。我只是不愿意那些家伙碰戴特列夫,因为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起先,我甚至觉得有几个嫖客还行。他们几个小伙子有时说,某某和某某还可 以,应当对他们热情些,我就接受了。有几个在火车站碰见我和戴特列夫在一起时 对我很友好。他们真的喜欢我。也真有几个同性恋碰了我的钉子。有时候,一个小 伙子递给我二十马克,说这些钱是某某和某某给的,因为他们觉得我很可爱。戴特 列夫不愿告诉我,有几个家伙不断纠缠他,要他同意他们跟我来一次。 我也观察在火车站的其他姑娘,她们几乎全都是像我一样的半大丫头。我看到 了她们的情况是多么糟糕。特别是那些吸海洛因成瘾因而不得不拉客的姑娘。我能 看出她们跟嫖客搭讪时的厌恶,尽管她们不得不强颜欢笑。我鄙视那些嫖客。他们 都是什么样的白痴或者性欲反常的下流坯啊!他们淫荡、阴险地穿过火车站大厅, 用眼角盯着新来的小姑娘。跟一个陌生的姑娘鬼混,而姑娘却讨厌他们,看得出很 反感,那又能有什么快乐? 我渐渐对那些同性恋产生了一种真正的憎恨。我慢慢地觉察了戴特列夫跟他们 在一起干什么。他常常是用尽全力又心怀厌恶去干的。如果不是有毒瘾,他才不干 呢。在毒瘾发作时,也就是正好最需要钱的时候,他往往甩开嫖客跑掉。于是,阿 克瑟尔或者贝尔恩德就得替他接客,也是用尽全力又心怀厌恶。这两个人也只能是 在先扎了一针之后才行。那些同性恋追逐戴特列夫叫我十分恼火。他们在我站在一 边时也结结巴巴地说着可笑的爱情誓言,偷偷地塞给他请书。纠缠戴特列夫的都是 一些非常孤独的家伙,我无法同情他们。我真想怒斥他们:“混蛋,难道你不明白 戴特列夫属于我,而不属于别的人,更不属于同性恋蠢猪吗!”可是,我们恰恰需 要这些人,因为他们给钱,因为可以像圣诞节烤鹅那样掏空他们。 随后我发觉,在火车站有一些男人跑来跑去。他们很熟悉戴特列夫,比我熟悉 得多,我感到恶心。从他们三个人的一次谈话中我得知,有一些嫖客要等对方也达 到了性高潮之后才付钱,我简直气坏了。 我看见戴特列夫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他经常要跟某个同性恋混蛋走开。我真 替他担心。有人告诉我,男妓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也变成同性恋。但是,我 不能责怪戴特列夫。我们总是需要有更多的钱,其中有一半是用来给我买毒品的。 自从我参加了这个团伙,我就希望像他们一样——也许只是无意识地——成为真正 的瘾君子。我每天都注射毒品,总是设法留出足够第二天注射用的海洛因。 尽管如此,我们俩都还没有完全上瘾。开始吸毒时,只要不是每天都吸,要相 当长的时间才会完全上瘾。我们一直还能做到有一两天不扎针,用别的东西来代替 吸毒,因此还没有彻底垮掉。于是,我们安慰自己,我们跟那些彻底堕落的吸毒者 不一样,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完全戒毒。 我常常很快乐。每个星期六,我在阿克瑟尔家都很快活。戴特列夫睡到我那张 新铺的床上,在我嘴上轻吻一下,道一声“晚安”,接着我们就各自转过身去。我 们俩背靠背睡,臀部相贴。我醒来时,戴特列夫又吻我一下,表示“早安”。 我们在一起的半年里,这是我们之间仅有的身体温存。我在认识戴特列夫时已 经对男孩子的粗鲁有过体验,所以马上就对他说:“你听着,我可是处女。我还想 给自己一些时间,首先再长大一点儿。” 他马上就懂了,从来没有胡闹过。我对于他来说不仅是个可以聊天的合得来的 女友,而且才十四岁,仍然是个孩子。他简直敏感得令人难以置信,能感觉到我想 要干什么、能够干什么和不能干什么。十月里的一天,我恳求妈妈给我避孕药片。 她叫人给我开了药,因为她当时已知道我常住在戴特列夫那儿。她反正不相信我们 之间会没事儿。对此她十分怀疑。 于是我吃了药片,却没有告诉戴特列夫。我仍然害怕。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 我到了那个住处,阿克瑟尔把他自己的床又重新铺过了。它比我们原来睡的那张床 要宽。阿克瑟尔说,他在这张大床上打滚,却让我们俩勉强挤在一张小床上,简直 是胡闹。他让我们用他的床。 屋子里有一种非常好的气氛。戴特列夫突然提议,我们可以打扫一次,其他人 马上响应。我先打开了房子里的所有窗户,一股新鲜空气涌进来。我又一次明白了 原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污浊气味。这种由变质的血和长霉的鱼罐头构成的污浊气味, 简直能把一个正常人熏口到门口去。 两个小时以后,屋子里一片忙碌。我们把所有垃圾都扫到一起,用塑料袋装好。 最后,我甚至还开动了吸尘器,扫干净了鸟笼,笼子里有一只懒洋洋的虎皮鹦鹉注 视着这一片忙乱。阿克瑟尔的母亲当时把这只鸟也留在了房子里,因为她的男友不 喜欢鸟儿。阿克瑟尔也讨厌动物。要是鸟儿在寂寞中开始叽喳和啁啾,阿克瑟尔就 用拳头击打笼子,那可怜的小鸟便像疯了一样在笼子里的栅栏之间乱扑腾。两个男 孩谁也不照顾这只鸟儿。不过,阿克瑟尔的母亲每个周末都送来一次饲料。我在星 期六总是给它备足一个星期的食料,还给它买了一根小玻璃管,管里总是装够六天 的干净水。 这一天晚上,我们上床时一切都变样了。戴特列夫没有轻吻我表示“晚安”, 也没有转过身去。他开始闲扯,说些温存活儿。我感觉到了他的手,很温柔。我根 本没有害怕,也爱抚戴特列夫。我们彼此久久地爱抚,什么话也不说,真是好极了。 很可能过去了一个钟头,戴特列夫才又开口,问道:“下个星期六,你愿意跟 我睡觉吗?” 我说:“好吧。”原来我一直害怕听到这个问题,现在戴特列夫问,我反而很 高兴。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咱们俩星期六得神志清醒,别 沾一点儿海洛因。我是说,否则我也许会觉得不美妙。或者我觉得很美,却只是因 为我稀里胡涂,要是我清醒,那就根本不美妙了。我真的希望十分清醒,也希望你 知道我是多么清醒。”戴特列夫说:“好吧。”他给了我一吻祝我晚安,我们又各 自转过身去,背靠背地睡着了。 下一个星期六,我们确实很清醒。住房又脏了,气味难闻,可是,我们的那张 床又重新铺过了,床单雪白。我们脱去了衣服,我还是有一点儿害怕。我们先是静 静地并排躺着。我不得不想到我们班上的女同学,她们讲过男孩子第一次扑到她们 身上时的情景。他们总是用全力把他们那玩意儿弄进去,直到彻底满足才罢休。姑 娘们说,第一次往往痛得要命。在此之后,有几个姑娘甚至不再跟强迫过她们的男 友来往了。 我告诉戴特列夫,我希望跟我们班女同学的经历不一样。 他说:“行啊,小乖乖。” 我们彼此爱抚了许久。他进去了一点儿,我几乎没觉察。如果我觉得痛,不用 我说,戴特列夫就会发觉。 我心想,他有权弄痛你一点儿。他已经等了足足半年。 可是,戴特列夫不愿意弄痛我。我们不知何时完全融成了一体。此时此刻我真 心疼爱他,可是不知怎么我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相当僵硬。戴特列夫也一动不动。 他大概感觉到了眼下我根本没能去想的东西,知道我由于恐惧和幸福已经累坏了。 戴特列夫退出去了,搂紧我,一切都是一种疯狂的感觉。我心想,你怎么就正 好得到了这么一个男孩?他一心为你着想,根本不考虑自己。虽然他是第一次跟你 睡觉,却没有让自个儿达到高潮,因为第一次他完全是为你而做的。我想到卡蒂, 他怎么在电影厅里把手插到我的两腿之间。我很高兴我等到了戴特列夫,很高兴我 只属于戴特列夫。我真心爱着这个小伙子,以至于突然害怕起来,害怕死。我再三 地默想:“我可不希望戴特列夫死去!” 他爱抚我,我说:“喂,戴特列夫,咱们戒毒吧。” 他说:“好吧,你可不能成为瘾君子。” 他亲吻我。然后,我们慢慢地转过身去,还是背靠着背,我们睡着了。 后来,我又醒过来是因为感觉到了戴特列夫的手。天色还早,可是,透过窗帘 已经射进来了灰蒙蒙的光线。我们互相爱抚,尔后真正做爱。我的整个感觉都在头 脑里,还不是在下面。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跟戴特列夫睡觉是多么美妙。 星期一,放学后我马上去动物园火车站,戴特列夫在那儿。我把我的面包和一 个苹果给了他,他饿了。我已经三天没沾毒品,很想注射海洛因,就问戴特列夫: “你能给我扎一针吗?” 他说:“不。你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我不愿意给你。我太喜欢你了,不愿 意你成为瘾君子。” 我险些气炸了肺,因为我想扎针,就吼道:“嘿,伙计,这我可觉得没意思! 你的瞳孔就像大头针头那么大。你自己恍恍惚惚,却来教训我,说我应当去戒毒! 你自己先戒吧,那么我也戒。可是别哄人。你就承认吧,你是想自己独占!” 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无话可说,因为他当然在星期天晚上又给自己准备 好了毒品。最后他让步了,说:“好吧,小乖乖,以后咱们一起戒。”他为我扎那 一针又拉了一次客。 我们已经一起睡过觉,这对于我改变了许多东西。在火车站我觉得不再是那么 舒服了。我突然对什么叫拉客有了更明确的概念。现在,我才算真正明白了那些跟 我搭讪的家伙到底想要什么。想要干戴特列夫和我做过的那种事,想要做爱。当然, 我先前就已经知道了那是怎么回事,可那时候完全是抽象的。现在,这成了戴特列 夫和我之间最美好和最亲密的事。那些嫖客使我感到恶心。在火车站发生了什么, 我无法想象。跟一个这样可惜的、发臭的蠢货上床,跟一个醉鬼或者一个大腹便便 的、浑身出汗的秃头做爱!那些家伙再跟我搭讪时我不觉得开心了。我干脆不再理 他们,反感地转过身去,有时也不客气地用脚踢他们。我对那些同性恋也有了一种 全新的憎恨,真想宰了那些可怜的下流坯。我不得不再三强抑住戴特列夫跟他们一 起亲热的想象。 尽管如此,每天中午放学后我还是去火车站,因为戴特列夫在那儿。要是他接 完了一个客,我们就一起去车站平台。我喝一杯可可。有时,火车站上的生意不好, 有的日子很不景气,戴特列夫一个人很难搞到我们两个人所需要的毒品。 在车站平台上,我通过戴特列夫也渐渐认识了其他小伙子,而原先他总是让我 避开他们。他们比我们糟糕得多,也比我们这个团伙里的小伙子更难拉到客。他们 都是那些以前我不知怎么感到钦佩的老吸毒者。 戴特列夫说,这些人全都是他的朋友。他说,我得小心提防他们,因为他们都 是吸毒老手,十分狡诈。他们总是想吸毒,可是没有钱。你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或者 看到自己身上有钱或者毒品,否则他们马上就会暗算你。他们不仅敲诈嫖客,而且 也互相欺骗。 我开始知道了原来十分吸引我的毒品黑市实际是什么样子。现在,我自己已差 不多陷了进去。 有时,戴特列夫的朋友对我说:“姑娘,戒了吧,你太年轻了。你还能办到, 只须离开戴特列夫就行。他反正是摆脱不掉了。别犯傻了,跟戴特列夫分手吧。” 我用手指敲了敲额头,不以为然。跟戴特列夫分手,那可是最坏的事。如果他 要死,那么我也死。可是这话我没说出口,而是答道:“别胡扯。我们俩不吸毒。 只要我们愿意,就两个人一起戒掉。”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的日子过得相当快。从两点到八点,我都在火车站,然后我 们去“暖房”,那是库达姆大道上的一家迪斯科舞厅。当时,晚上在“暖房”有戴 特列夫要去的毒品黑市,比“美声”的黑市更破烂更糟糕。我在那儿经常呆到十二 点二十分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我活着只是为了星期六去跟戴特列夫睡觉。只要我 们没吸毒过量,每个星期六跟他睡觉都显得更加美好。 十二月到了,天气越来越冷。我觉得很冷。以前我从来不怕冷,现在我总是觉 得冷。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衰弱了,从十二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我就意识到了。在阿 克瑟尔的寓所里,我躺在戴特列夫身边醒来,冷得要命。我看见一个盒子。这时, 盒子上的字突然跳进我的眼帘。那是极为刺眼的颜色,刺得眼睛难受。尤其是一种 红色令我害怕。我在毒瘾发作时总是害怕红色。红色对吸了海洛因的人是一种很柔 和的颜色。红色像所有的颜色一样,通过一层柔和的薄纱使吸了海洛因的人觉得很 美。 现在,这个可恶的盒子上又是那种刺眼的红色。我嘴里满是口水,咽下去,可 是它又马上冒了出来,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然后,口水消失了,我的嘴又干又粘。 我试图喝点什么,可还是不行,冷得直发抖,随后又热得大汗淋漓。我叫醒戴特列 夫,说:“喂,我出毛病了。” 戴特列夫望着我的脸,说:“你的瞳孔大得像茶碟一样。”他沉默了好久,然 后才低声接着说,“咳,丫头,现在你上赢了。” 我全身发抖,说:“怎么,我到底怎么了?” 戴特列夫说:“你毒瘾发作了。” 我心想:啊哈,这就是毒瘾发作呀。你真的上瘾了,老伙计。毒瘾发作并不是 那么糟糕,可别人总是大惊小怪。实际上我不怎么痛,只不过是发抖。那些颜色使 得我有点儿失常,嘴里冒口水。 戴特列夫不再吭声,从牛仔裤里掏出一个小包以及维生素C,取来一把勺子,把 药粉放在一支蜡烛上热了一下,又递给我准备好了的注射器。颤抖使得我难以准确 地扎进静脉,但我还是很快就成功了。我的感觉又好了,颜色变柔和了,口水也消 失了。暂时不会再有问题,我就躺在戴特列夫身边又睡着了,而他也马上扎了一针。 到中午我们起来时我问戴特列夫,他还有多少毒品。 他说:“当然,今天晚上你回家之前还能扎一针。” 我说:“可是我还需要明天早上的。” 戴特列夫说:“我没有那么多。我真的没兴致今天再去火车站了。今天是星期 天,在火车站反正没活儿干。” 我又气又急,说:“哼,你不懂。要是我明天清早扎不了针,我就会毒瘾发作, 没法去上学。” 戴特列夫说:“我一直劝阻你,丫头。现在你也上瘾了。” 下午,我们还是去了火车站。我有很多时间思考。第一次毒瘾发作了,我已经 离不开海洛因,也离不开戴特列夫了。我离不了戴特列夫,这使我更吃惊。要是一 个人完全依靠另一个人,那又是什么样的爱情?要是每天晚上戴特列夫都让我向他 乞求毒品,怎么办?我知道,瘾君子毒瘾发作时是如何乞求的,他们怎样不顾廉耻 和低声下气,然后他们又怎样干瘪和垮掉。我不能乞求,更不能向戴特列夫乞求。 要是他让我向他乞求,我们的事儿就完蛋了。我还从来没有向别人乞求过什么。 戴特列夫最后拉到了一个客,我等了很久他才回来。现在,我总是得等到戴特 列夫把我第二天早上用的毒品给我。 那天下午,我确实心情很不好。我低声自言自语,对自己说:“嘿,克莉丝蒂 安妮,现在你已经实现了你原本一直想要的一切。你可曾这么想过呢?不,没有。 但这确实是你愿意的。不知怎么你总是羡慕他们,那些老吸毒鬼。现在,你自己就 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了。现在,没人再能哄骗你了。如果再有人谈起毒瘾发作,你用 不着再不相信地瞪大眼睛了。现在,没人再能唬你了。现在你成了唬人者。” 这并没有能成功地使我鼓起勇气。我不得不再三地想到毒瘾发作。我想起了自 己过去怎样对付那些毒瘾发作的吸毒者。我过去从来不明白那些人到底怎么了,只 是注意到他们特别敏感,非常脆弱,没有一点儿力气。一个毒瘾发作的吸毒者几乎 不敢跟人顶嘴,他就是这么个窝囊废。我有时要向他们显示一下我的权力欲。只要 做得适当,就可以压倒他们,使得他们感到震惊。只须不客气地挑剔他们的真正弱 点,一再捅他们的痛处,他们就垮了。他们在毒瘾发作时有充分的认识,足以了解 自己是何等可怜的家伙。这时,吸毒者的装腔作势不见了,比所有事和所有人都高 明的感觉也没有了。 我对自己说:要是你毒瘾发作了,他们就会制服你,发现你是多么蹩脚。可是, 你原来其实就知道这一切。真怪,今天你才恍然大悟。 我跟自己的对话一无所获。我得去找别的什么人谈一谈。我本来可以去找车站 上的一个瘾君子,可是却躲进了车站邮局旁边的一个角落。我知道会从别人那儿听 来什么说法。过去我作为未参与者经常听到那些话:“别这么心烦,老伙计。再来 一次吧,会顺利的。要是你真有决心,还可以戒掉。在市场上有那种瓦列隆卖。” 如果说到海洛因,戴特列夫也是这么说。 我只能跟我妈妈谈,可是这也不行。我不能给她添烦恼,我心想:她爱你,你 也爱她。如果你告诉她这件事,她就会难过,却又无法帮助你。也许她会把你送进 一家戒毒所,那也无济于事。在强制之下没人能戒毒,至于你就更不行了。那么, 你就会闹怪脾气,逃出戒毒所,那只会使一切更糟糕。 我又低声对自己说:“喂,干脆打住吧。刚开始有这一点点毒瘾,你能对付得 了。戴特列夫回来时你就告诉他:‘我不愿再吸毒了。我要戒毒,你也马上戒毒, 要不然咱们就分手吧。你口袋里还有两包四分之一克的海洛因吧?好吧,老伙计, 咱们再扎这一针,然后就从明天起戒。’”我发觉在自言自语时又想扎针了。然后 我又低语,就好像要给自己透露一个相当重要的秘密似的:戴特列夫反正不会一起 干。你跟戴特列夫分手?哎呀,克莉丝蒂安妮,你就别再说废话啦。清醒一下吧, 说说到底该怎么办吧。这可是终点站,完了,真正的终点站。你还没有好好享受你 的生活呢。不过,是你自己愿意这样的。 戴特列夫回来了。我们没说话就去了选帝侯街,找到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毒贩子。 我得到了四分之一克,然后乘地铁回家,躲进了我的房间。 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天,戴特列夫和我单独呆在阿克瑟尔的寓所里。那是下午, 我们有气无力。星期六,我们没找到我们熟悉的那个毒贩子,被另外一个家伙骗了。 他卖给我们的毒品质量很差,以至于我们早上就用掉了双倍的量,也就是用完了我 们的全部毒品,才撑过难关。戴特列夫现在又开始出汗,我也发觉离毒瘾发作不远 了。 我们翻遍了整个住处,想找到还能换钱的东西,可是我们早就知道,已经什么 都没有了。从电咖啡壶到收音机,全都卖掉了,全都换光了。只有吸尘器还丢在那 里,可是它太;日,换不到几马克。 戴特列夫说:“乖乖,咱们得赶快想办法去搞钱。顶多再有两个钟头,咱们就 会毒瘾发作,那时就没办法了。在星期天晚上,我一个人不可能弄到所需的钱,你 得帮帮忙。最好是你去‘美声’讨钱,你得弄到四十马克。如果我能拉到一个客, 弄到四十或五十马克,咱们就还能撑到明天早上。你能办到吗?” 我说:“我当然能办到。你知道,讨钱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们约好了最晚两 小时后再见面。以前我就常在“美声”讨钱,往往只是出于一时高兴,总是很顺利。 可是,这一天晚上却不大顺当。这次要快,而讨钱却需要时间。预先要仔细选好乞 讨的对象,得迎合他们,也许还得闲扯一会儿,得有乞讨的兴头。 我的毒瘾发作了,乞讨不像平时那样顺利。过了半小时,我只得到了六点八马 克。我心想,这回你不行了。我想到,戴特列夫这时肯定是在火车站,星期六晚上 那儿只有带着孩子的父母亲,刚刚从爷爷奶奶家喝了咖啡回来。何况他也毒瘾发作 了。这时他反正拉不到客。我心慌意乱。 我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就上了街。我希望在“美声”门前讨钱会顺利些。大门 前停着一辆豪华的梅塞德斯车。那里经常停着或是慢慢驶过豪华的轿车,因为在别 处,雏妓的身价都不像“美声”前面这么便宜。有的姑娘没钱买门票,因为她们的 零用钱花光了,于是就拉客买门票,再买几罐可乐。 梅塞德斯车里那家伙朝我招手。我认出了他。他经常在“美声”门前,也跟我 搭讪过。当时他问我是否愿意挣一百马克。我问他想要什么,他说“别的没什么”。 我嘲笑了他一通。 我不清楚现在我想些什么,大概想得不多。也许是:你不妨过去找那小子,弄 清他到底想要什么。也许你能从他那儿讨到几张钞票,反正他正像个疯子似的招手 呢。于是,我就突然走到了汽车旁。他让我上车,说他不能在这儿久停。于是我就 上了车。 实际上,我很清楚这时会发生什么事。这已经不再是讨钱了。嫖客对于我已经 不再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人。我从在车站上的观察以及小伙子们的讲述中知道了, 现在要放的是什么片子,因此我也知道,不是嫖客,而是拉客的提条件。我尽量沉 着,没有发抖,只是在讲话时吸气过多,在把我的话用沉着的语调说完时显得很吃 力。我问:“怎么样?” 他说:“什么怎么样?一百马克。你同意吗?” 我回答:“做爱之类我不考虑。”他问:“为什么?”我在激动之中只想到了 实话实说:“你听着,我有一个男友,他是迄今跟我睡过觉的惟一男人。今后也应 当如此。” 他说:“也好,喏,那就口淫一次吧。” 我说:“不,这我也不干,那样我会吐。”这时我真的非常沉着了。 他却根本不生气,说:“好吧,那就手淫一次吧。” 我说:“行,我干,一百马克。”此时此刻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后来我才明白, 这家伙是看上了我,因为花一百马克手淫,这在选帝侯街便宜的雏妓活动中还从来 没有过。他看出了我无法隐藏的害怕,知道我不想惹人注意。我坐在那里,身子倚 着门,右手握着门把手。 他开动了汽车,我害怕极了。我想:他肯定想要更多,甚至用武力讨回一百马 克的价值,或者根本不付钱。这时,他在附近的一个公园旁停了车。我以前经常穿 过这个公园,那是一个真正的野鸡公园,到处都是避孕套和纸巾。 我浑身发抖,有点儿不舒服,可是那家伙却相当平静。于是我鼓起勇气,说出 了按照拉客的规矩不得不说的话:“先给钱。”他给了我一张一百马克的钞票。我 仍然害怕,因为听说过足够多的故事,嫖客在事后又用武力把钱夺回去。不过,我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我们这个团伙里,小伙子们近来几乎总是交流他们与嫖客打 交道的经历,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 我等着他把裤子解开,就在他正忙于自己的时候,我趁机把钞票塞进了靴子里。 他准备好了,可是我却仍然坐在座位最外边的角儿上,一动也不动。我不再看他, 把左手探过去,胳臂不够长,得向他再凑近一些。在把他那玩意儿捏在手里之前, 我不得不匆匆地瞥了一眼。 我感到恶心,浑身发冷。我盯着挡风玻璃,只管去注意别的什么,注意穿过草 丛射来的汽车灯光,以及一个我能看到的灯光广告。总之,完事儿相当快。 那小子又掏出了他的皮夹子。他拿着它,故意让我看见那里面。我看见了五百 马克和一百马克的钞票。他大概是想博得我的好感,或者是引诱我再来下一次吧。 他又给了我二十马克,说是小费。 我跳下车时心情已经相当平静了。我作出了一个总结:这是你的第二个男人。 你十四岁,在不足四个星期以前你破了贞,现在又接了客。 后来,我不再去想那个家伙以及我所干的事。我感到相当高兴,因为我的靴子 里有一百二十马克。我还从来不曾一下子得到过这么多钱。我不去想戴特列夫以及 他可能会说什么。我已经毒瘾发作了,急于扎一针。我只还想到扎针。我很走运, 立刻就找到了我们那个毒贩子。他看见钱就问:“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去拉客了?” 我答道:“你胡说。我去拉客?在去干这种事之前,我会先戒毒,说实话。不,这 是我父亲又想起了他有一个女儿,给我的零花钱。” 我花八十马克买了两小包四分之一克的海洛因。四分之一克是市场上的计量单 位,在一小包里有大约四分之一克。以前,四分之一克足够三个人使用。现在,这 些刚好还够戴特列夫和我两个人用。 我走进选帝侯街上的公共厕所,给自己扎了一针,药粉很纯净。我把剩下的海 洛因和我还有的四十马克一起塞进了放学生月票的塑料夹里。 拉客和买毒品正好用了一刻钟。也就是说,我总共才用去了三刻钟。我确信戴 特列夫还在火车站,就乘地铁去了动物园。戴特列夫果然站在那儿,一筹莫展。星 期天晚上,他当然没拉到客,毒瘾也发作了。我对他说:“来吧,我有。” 他不问是从哪儿弄来的,什么也不说,只希望快点回到住处。我们马上进了浴 室。我从衣袋里取出学生月票。他打开一小包,把药粉放到一把小勺里。他一边加 热,一边瞪着月票夹子,那里面还塞着一包四分之一克的海洛因和两张二十马克的 钞票。随后他问:“你是从哪儿弄到钱的?” 我说:“讨钱不顺利,讨不到。这时有个家伙钱很多,让我给他手淫一次。说 实话,只是手淫。否则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为你才干的。” 我还没说完,戴特列夫就气坏了。他脸色吓人,吼道:“你撒谎!没有人会为 手淫给你一百马克。你骗我!只是手淫,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不下去了。他的毒 瘾发作得很厉害。他浑身发抖,汗衫湿透,腿上抽筋。 他用胶带扎住自己的胳臂,坐在浴缸边上大哭。我想,戴特列夫完全有理由发 火。我也号啕大哭,等着扎针对他产生效果。我深信等一会儿他会打我的脸。我不 打算反抗。 戴特列夫拔出注射器,什么也没说。他走出浴室,我跟在他后面。最后他说: “我送你去乘公共汽车吧。”我从第二包药粉里匀出了一些给他。他揣进了牛仔裤 的裤袋,没吭声。我们走到公共汽车站,戴特列夫还是一声不吭。我真希望他怒吼, 因为我的缘故打我,至少能发出一点声音来。我说:“嘿,老伙计,你倒是说话呀!” 可是他呢,无言,无言,还是无言。 我们在车站上等,公共汽车来了,我没有上车。汽车开走了,我说:“你呀, 我跟你讲的全是实话。我真的只是手淫了一次,根本没那么糟。你得相信我。或者, 你不再信任我了?” 戴特列夫说:“好吧,我信。” 我说:“你呀,我真的是为了你才干的。” 戴特列夫声音大些了:“别胡扯,你是为自己干的。你毒瘾发作,就这么干了。 了不起!要是根本没有我,你也会这么干。嘿,明白了吧?现在你已是个吸毒者。 你已经上了瘾。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我说:“你说得对。可是你听好,现在,咱们只好这么继续下去。你不再是一 个人干了,咱们需要的毒品太多,我也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去干。现在咱们颠倒过来 吧。我肯定能挣到好多钱。不做爱,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也不会跟嫖客睡觉。” 戴特列夫不吭声,用胳臂揽住我的肩膀。天下起雨来,我不知道他脸上的水珠 是雨水还是泪水。又有一辆公共汽车停下了,我说:“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咱们还 在服药片和大麻时你就知道了。当时咱们觉得完全自由。咱们是完全自主的。不需 要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当时咱们都这么感觉。可是现在,咱们已经上瘾了。” 又开过来了三四辆公共汽车,我们仍在说着伤心的事儿。我哭,戴特列夫抓着 我的胳臂。最后他说:“不知怎么就已经这样了。咱们干脆马上去戒了吧。咱们俩 一起戒。我去弄瓦列隆。明天,我马上就去找人要瓦利隆。要是戒了毒,我们就可 以在一起了。” 又开过来一辆公共汽车,戴特列夫推我上了车。 回到家里,我像每天晚上一样机械地做着一切。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 罐酸奶。我只不过是把酸奶放到床边,以免别人注意到我还拿了一把勺子,早上我 要用那勺子加热药粉。接着,我又从浴室里取来一杯水,第二天早上好用它来清洗 注射器。 第二天早上,也像往常的每一个早上那样,妈妈在七点差一刻时叫醒了我。我 赖在床上,装作没听见似的。每过五分钟,她就来烦我一次。最后我说:“好吧, 我马上就起来。”她又进来了一次,我数着时间一直到了七点一刻。这时,如果她 不想误了搭地铁,就得赶快离开家去上班了。她从来没误过地铁。其实,我也应该 七点一刻离开家,那样才能准时赶到学校。 房门终于从外面关上了,于是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进行。牛仔裤就放在床头,我 从裤袋里掏出装着药粉的锡纸包。我的塑料袋就放在旁边,里面有我的化妆品,一 包罗斯一汉德勒牌香烟,一小瓶柠檬酸,以及包在卫生纸里的注射器。注射器就像 以往一样堵塞了。该死的烟丝在塑料袋里到处都是,弄脏了注射器。我在水杯里清 洗注射器,把药粉倒在喝酸奶的小勺上,再注入一些柠檬汁,加热,用胶带扎住胳 臂,等等。这都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就如同有人清早在床上出于习惯叼起第一支烟 那样。注射之后我往往再睡上一觉,然后才去学校上第二节或第三节课。只要我在 家里扎针,上学总迟到。 有时,妈妈把我从床上赶起来,带着我去乘地铁。那么,我就得在莫里茨广场 地铁站的公共厕所里扎针。这很不舒服,因为那间厕所特别昏暗特别臭。墙壁上到 处都是窟窿。一些小痞子和其他坏家伙就躲在那后面,若是有姑娘去小便就偷看。 我总是担心,如果我仅只是在那儿扎一针,他们说不定会出于失望去叫来警察。 注射器我几乎总是带到学校,以防万一。假如我们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在学校 里久留,譬如在礼堂里举行什么活动,或者中午我根本不回家的话,有时我就在学 校里扎一针。学校里厕所的门全都坏了,因此,扎针时我的女友雷娜特就帮我顶着 门。雷娜特知道我的情况,我相信,班上大多数同学也知道,可是他们根本不介意。 至少在格罗皮乌斯,某某人吸毒成瘾已不会再引起轰动了。 在我还参加的那些课上,我也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经常是若有所失,闭着 眼睛,头靠坐椅。如果早上我注射了很多毒品,就只能很吃力地听见几句话。老师 们想必都发觉了我是怎么回事儿。可是,那段时间只有一个人跟我谈起过麻醉品, 甚至还问了我有什么难题。其他人都装出我是个又懒又笨的学生的样子,给我记最 差的六分。反正我们有那么多老师,如果他们记得住我们的名字,大多数老师就已 经很高兴了。几乎没有个人之间的联系。他们很快也不再指责我不做作业了。要是 我在做课堂练习时往本子上写“我不会”,而且马上就交上去,然后在脑子里胡思 乱想着什么蠢事,他们也只是取出他们的记分册来。大多数老师,我相信,并不比 我更关心学校。他们也完全是听天由命,只要一节课又过去了,没有出乱子,他们 就像我一样高兴。 在我第一次拉客的那个晚上之后,一切仍像以前一样继续。 我每天在戴特列夫跟前纠缠不休,说我也得去弄钱,而且要比原来每天讨到的 那点马克更多。戴特列夫的反应是醋意大发,可是,他也早就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于是就建议我们一起去找活儿干。 当时他跟嫖客们温得很熟,知道有几个人既是异性恋又是同性恋,还有些同性 恋也乐意找个姑娘试一试——只要有一个小伙子在场就行。戴特列夫说,他去挑那 种既不会冒犯我更不想跟我做爱的嫖客,也就是那些只想让人家对他们干点什么的 嫖客。戴特列夫最喜欢这种人。他认为,我们俩一起可以挣到一百马克甚至更多。 戴特列夫为我们物色到的第一个嫖客是说话口吃的马柯斯。我们叫他“结巴马柯斯”。 他是戴特列夫的一个老主顾,我跟他也很熟悉了。戴特列夫说,他只是希望别人痛 打他。但是,我可能得脱光上衣。我同意了。我甚至觉得这种人挺带劲儿,因为我 想,这样我就可以发泄我对戴特列夫这些嫖客的怨恨。当戴特列夫向结巴马柯斯提 议带上我时,结巴马柯斯也兴高采烈,当然是给双份的钱。我们约好了星期一的下 午三点钟在动物园见面。 我就像往常一样迟到了。结巴马柯斯已经在那里。只有戴特列夫还没来。他就 像所有的瘾君子那样极不可靠。我马上就猜想他大概是先前又接了一个客,因为此 人给的钱多,所以他不得不在那里多花一些时间。我跟结巴马柯斯又等了差不多半 个小时,戴特列夫仍没来。我很害怕,但是结巴马柯斯显然更害怕。他再三试图解 释,说他十多年来从没有碰过一个姑娘,几乎没一句话能说完整。平时他就口吃得 厉害,现在,他的话简直无法听懂。 跟他在火车站上等,我简直受不了。不知怎么我希望快点干完此事。此外,我 也没有毒品了,担心在跟结巴马柯斯完事儿之前就毒瘾发作。我越是感到他的担忧, 心里也就越发自信,发觉在这种情况下我比他沉着。最后,我冷冷地对他说:“来 吧,老伙计。戴特列夫反正让咱们傻等了,你跟我一个人也会满意的。不过,不是 按你跟戴特列夫讲定的价钱,要一百五十马克。”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好”,就拖着脚步走起来。他似乎完全没有主见。我挽 住他,带着他走。 我听戴特列夫讲起过结巴马柯斯的悲惨故事。他是个辅助工,年近四十,从汉 堡来。他的母亲是个妓女。小时候他总挨打,挨他母亲和那些拉皮条的毒打,在他 住的那个妓院里挨打。他们把他打得太狠了,由于害怕他一直没学会好好说话,因 此,现在他要得到性满足也还是要挨打。 我们俩去了他的住处。我先收了钱,尽管他是个老主顾,本来用不着这么小心。 他果然给了我一百五十马克,我有点儿得意,如此轻而易举就得了他这么多钱。 我脱掉我的短袖汗衫,他递给我一根鞭子。一切都像电影里那样,我觉得我简 直不像是我自己。起先我打得不算重,可是他哼哼着求我打痛他,于是我就狠狠地 抽起来。他高声叫“妈呀”,我什么也不管,根本不听。我也尽量不看,可还是看 到了鞭痕在他身上肿得越来越厉害,接着就有好几处皮开肉绽了。这真是令人作呕, 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等到他终于精疲力竭时,我就穿上我的短袖汗衫跑掉了。我跑出了房门,冲下 楼,到了楼下。在楼前,我无法再控制我那该死的胃,哇哇地吐起来。在我吐完之 后,一切都过去了。我没有哭,也没有丝毫的自我怜悯。我已经明白,是我把自己 弄到了这种地步,如此可悲。我到了火车站,戴特列夫正在那儿。我没多讲,只是 说我已经独自干完了结巴马柯斯那档子事儿。我给他看了那一百五十马克。他也从 牛仔裤里掏出他从一个嫖客那儿挣到的一百马克。我们俩手拉着手直奔黑市,购买 了充足的毒品,从我们的老搭档那儿要了上等的货色。那是相当美妙的一天。 从此,我都是自己挣钱买毒品。我对车站上的嫖客有一种特别的本事,能挑出 自己该跟谁走,也能自己来定条件。我基本上不跟那些蠢货走,也就是不跟那些外 国佬走。对于车站上的所有卖淫女来说,他们是最差劲儿的。她们说外国佬往往是 狡猾的坏蛋,没有钱,大多只付二十或三十马克,却总是要真的做爱,而且不用避 孕套。 与嫖客做爱我仍然不予考虑。这是我只留给戴特列夫的最后一点隐私。我用手 来,后来也采用法国式。既然是我弄他们,他们不碰我,也就没那么糟。主要是不 准他们冒犯我。要是他们企图这么做,我就发脾气。 我尽量在车站上就谈妥条件。对那些我看一眼就讨厌的家伙,我不屑一顾。我 的最后一点高傲当然浪费了我许多时间,往往要耗掉整整一下午,才能找到一个各 方面都合适的主顾。像我第一次从结巴马柯斯那儿挣到那么多钱的情况很少见。 结巴马柯斯现在成了戴特列夫和我共同的老主顾。有时是戴特列夫和我一起去 找他,有时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单独去。结巴马柯斯这个人还可以。他喜欢我们两个, 凭着那点辅助工的工资,他当然不能再继续付给我们一百五十马克。可是四十马克, 扎一针的钱,他总还能凑得出。有一次,他甚至打碎了他的储钱罐,又从一个碗里 取出硬币,然后才付够了给我的四十马克。如果我急着用钱,也可以匆匆去找他, 从他那儿要到二十马克。我告诉他,明天几点钟我再来,那时候只还要二十马克。 如果他手头还有二十马克,他也就同意。 结巴马柯斯总是等着我们。我最爱喝的饮料是桃汁,他总是准备好。冰箱里总 是有戴特列夫爱吃的粗粉市丁,那是结巴马柯斯亲自煮的。此外,他总是提供达诺 涅酸奶和巧克力给我选用,因为他知道我爱在干完事儿以后吃。打人成了我的例行 公事,然后,我就再跟结巴马树斯边吃边喝闲聊一会儿。 他变得越来越瘦。他在我们身上投入了他的最后一马克,而自己却没有钱买到 足够的食品。他已经习惯了同我们在一起,往往高兴得几乎不再口吃。大清早,他 总是买几份报纸,只是为了看看报纸上是否又登出了一条有人吸毒致死的消息。有 一次我又去找他要二十马克,他结巴得很厉害,脸色惨白。原来是当天的报纸上登 出消息,一个戴特列夫·W成了当年的第某某个海洛因牺牲品。我告诉他,刚才我还 看见我的戴特列夫活蹦乱跳,他听了高兴得差点哭起来。他经常劝我们别沾海洛因, 说否则我们就会死掉。我却对他冷冰冰地说,要是我们戒了海洛因,也就不会再来 找他。于是,他不做声了。 戴特列夫和我跟结巴马柯斯有一种奇特的关系。我们恨所有的嫖客,也恨结巴 马柯斯。可是,我们不知怎么又觉得他并不坏,也许是因为他总能痛快地支付那四 十马克吧。此外,我们也有些同情他。他其实是一个比我们更微不足道的嫖客。至 少他非常孤独,只有我们。他为我们毁了他自己。可是,我们对此不愿意多想。以 后,我们还会毁了更多的嫖客。 有时,我们甚至在结巴马柯斯那儿舒舒服服地看电视,然后睡觉。他把床让给 我们,自己睡地板。有一夜我们情绪很好。结巴马柯斯播放着疯狂的音乐,把一个 长长的假发戴到头上,再穿上一件上等的皮大衣,然后就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起 来,让我们笑了个半死。突然,他绊了个踉跄,跌倒了,头撞到缝纫机上,有好几 分钟不省人事。我们很担心,就打电话叫来了一个医生。结果是结巴马柯斯得了脑 震荡,不得不卧床两个星期。 过了不久,他就丢掉了他的工作。他穷困潦倒,却并没有尝试过毒品。是瘾君 子毁了他,是我们。他哀求我们至少能去看看他。可是,这种友好探视对于一个吸 毒者来说是不可能的。一方面,这是因为吸毒者对别人根本无法倾注这么多的感情。 此外,也主要是因为他整天得在外面弄钱搞毒品,真的没时间做这样的事。戴特列 夫也向结巴马柯斯透彻地解释了这一点,而马柯斯则保证,一旦他又有了钱,就会 给我们优厚的回报。“一个瘾君子犹如一个商人。他必须每天都操心让自己的钱包 里有钱。他不会出于友谊或者同情而发放贷款。” 我开始拉客之后不久,有过一次与朋友的愉快重逢。那是在火车站,我正在等 嫖客,突然,芭布丝来到了我身边。芭布丝,那个几个月以前在“美声”因为迷幻 药而跟我搭讪的小姑娘。芭布丝,当时才十二岁,因为恼火上学而流落到社会上, 在她被抓住并送回给她的祖父母之前,匆匆地试了几次海洛因。 我们见面了,互通消息,互相拥抱和亲吻。她很高兴,我也是。芭布丝变得很 瘦了,看不出前胸和后臀。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更漂亮了。她那披肩的金发梳理得 很整齐,身上穿着盛装。我一眼就看出她也吸海洛因成瘾了。我只好根本不看她那 像大头针一般大的瞳孔。可是我相信,对吸毒一无所知的人决不会想到这个漂亮的 女孩竟是瘾君子。 芭布丝十分文静。她毫无其他吸毒者的忙乱,不像我这样整天忙于追逐金钱和 毒品。她马上就说,我用不着再去拉客,她会给我钱买毒品以及吃的东西。 我们到了车站的平台上。关于我们俩全都染上了毒瘾并且去拉客的事,我们根 本用不着再谈。不过,芭布丝并没有告诉我,她从哪儿得到了这么充足的毒品和钱。 她只是说,自从她逃跑以后,家里对她管得相当严。每天晚上她都必须在七八点钟 回到家,还得按时去上学。她的祖母十分严格地照管着她。 最后我直截了当地问她,她才说:“我有个老主顾,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家伙, 但也是个挺不错的嫖客。下午,我乘出租车去他那儿。他不给我钱,而是给毒品, 每天我都能得到三小包四分之一克的药粉。其他吸毒的姑娘也去,也是从他那儿直 接得到毒品。可是眼下他只喜欢我一个人。我在一个小时内就完事儿。当然不做爱。 只是脱掉衣服,让他拍照,闲扯。做爱我根本不考虑。” 她的这个老主顾名叫海因茨,开了一家文具店。我也曾经听说过他,说他是个 相当不错的嫖客,因为他直接给海洛因,省得跑来跑去瞎折腾。我真羡慕芭布丝, 她晚上最迟八点就回到家,总是能睡足觉,活得丝毫没有那种烦人的劳累。 芭布丝什么都有,甚至有充足的注射器。这些注射器只使用一次,当时相当难 搞到。我的注射器针头已经很钝了,每次都得把它在火柴盒的磷面上磨尖,以便能 扎进血管去。芭布丝有充足的注射器,并且马上就答应给我三支针筒和三个针头。 几天以后,我又在火车站碰见了施太拉,也就是芭布丝的那个女友,原先跟她 在一起,开始尝试海洛因比她还早。拥抱、亲吻,极其快乐。这时施大拉当然也吸 毒成瘾了。她的景况不如芭布丝那么好。她的父亲在两年前的一场住宅火灾中丧生, 母亲跟一个意大利男友开了一家小酒馆,开始酗酒。施太拉总是从酒馆里偷拿买毒 品的钱。有一天,她径直从母亲那个男友的皮夹子里偷了五十马克,被发现了。于 是她不敢再回家,到处闹荡。 我们在火车站的平台上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嫖客。施太拉于是向我谈起了她最要 好的朋友芭布丝,说她已经彻底堕落了。她的海因茨是个很坏的家伙,是个讨厌的、 既老又胖还爱出臭汗的家伙,真的跟芭布丝做爱。施太拉说:“我觉得这是最坏的。 她居然跟这么个家伙做爱。要是这样,那也可以跟那些外国佬走。总之,来一次口 淫,还行,但做爱的确是最坏的。” 我感到震惊,芭布丝已经走得这么远了。我一下子弄不清施太拉干吗跟我讲这 些,后来我才从芭布丝那儿获悉,海因茨原来是施太拉的老主顾,因此施太拉非常 清楚,他给那三包四分之一克药粉要的是什么。后来,我对此也有了亲身的体验。 然后,施太拉在火车站的平台上还告诉我,她以为最不好的是去动物园拉客: “那里平时只有被榨于的女人,以及痞子嫖客。被那些肮脏的痞子纠缠,我才不干 呢。” 施太拉参与汽车卖淫,参与选帝侯街的雏技活动。那里几乎全是吸毒少女,主 要是十三四岁的。我对汽车卖淫十分恐惧,因为几乎无法控制上车后到底是跟谁打 交道。我说:“汽车卖淫才是最坏的呢。为了区区二十马克,接两次客才够扎一针, 我才不干呢。” 我们争论了一个小时,到底是在动物园还是在选帝侯街拉客更潦倒。我们对此 达成了一致:要是芭布丝跟那个家伙做爱,她就是一堆臭狗屎。 总之,我们的重逢就是围绕着拉客的名誉问题激怒争论开始的。这是芭布丝、 施太拉和我在下面几个月里差不多每天都继续争论的问题,始终是围绕着我们当中 谁陷得最深进行辩论。每个人都想向别人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堕落。如果我们是 两个人呆在一起,那就说第三个人的坏话。 当然,最理想的是不拉客就能克服困难。施太拉和我在重逢的第一天就互相规 劝,说我们不必去拉客。我们想要靠扒窃和诈骗来弄钱,施太拉在这方面有好多鬼 花招。 我们马上进了卡德威商厦,去试验一种高招。她跑进了女厕所,一直等到几个 老太婆也进了厕所。她们在厕所里大多是把她们的手提包挂在门把手上。当她们退 下内裤,坐到马桶上时,我们从外面飞快地按门把手,于是手提包就掉下来。然后, 通过门底下的宽缝很容易把它们钩出来。老太婆们光着屁股当然不敢冲出来。等到 她们又穿好裤子,我们早已逃之夭夭了。 总之,我们在卡德威商厦的女厕所里来回闲逛。可是,每当施太拉说机会难得 时,我就胆怯起来。她也不愿一个人干。再说了,也确实需要四只手,才好把所有 手提包都迅速拿走。这样,从女厕所里弄大钱自然就没能成功。我从来就没有偷窃 的勇气,我的神经越来越脆弱了。 在几次讨钱和偷东西失败后,施太拉和我决定一起去拉客。我坚持在火车站干, 也就是说,我们俩一起跟一个嫖客走。这有好几个优点。其中一个优点我们彼此心 照不宣:每一个人都能监督另一个人,也就是知道另一个人确实跟嫖客走了多远。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也觉得安全些。两个人在一起就难以讹诈我们,如果嫖客不想遵 守协议,也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再说,两个人的动作也快一些。一个在上面,一个 在下面,刷刷两下子就完事儿了。 但是另一方面,要找到一个愿意向两个姑娘付钱的嫖客也更为困难。有些有经 验的嫖客害怕跟两个女孩干。两个人在一起,当然就比较容易坑骗这么个家伙。一 个人好好地伺候他,另一个人就趁机搞光他的皮夹子。尤其是施大拉,她最喜欢跟 芭布丝或者我一起拉客。她要单独拉到客显然比我们困难更大,因为她看上去不像 我们这样天真。 芭布丝拉客最容易。她有海因茨的时候也去挣钱,但只是为了给我们买毒品。 她总是不给她那张和善的娃娃脸涂脂抹粉,没有后臀和前胸,刚满十三岁,正是那 些家伙嫖雏技要找的对象。有一次,她在一个小时内就接了五次客,挣了两百马克。 芭布丝和施太拉马上就参加了戴特列夫、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这个团伙。我们 现在是三个姑娘和三个小伙子了。如果我们一起外出,我总是挽住戴特列夫的胳臂, 另外两个姑娘就挽住另外两个小伙子。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名堂,但我们确实是相 当要好的一伙。每一个人都可以跟别人诉说所有的烦恼,虽然常为一些琐事争吵, 但这在瘾君子当中是常有的事儿。在这个阶段,海洛因及其麻烦还能把我们凝聚在 一起。我无法相信,在没有毒瘾的年轻人当中会有像我们团伙这样的友谊。不管怎 样,这种友谊一开始是在瘾君子中间产生的,后来也对其他年轻人产生了吸引力。 两个姑娘加入了这个团伙,使我与戴特列夫的关系产生了麻烦。我们像以前一 样相爱,但是吵嘴却越来越多了。戴特列夫常神经过敏。我现在经常跟芭布丝和施 太拉在一起,他不知怎么不大高兴。不过,他最恼火的恐怕是他无法再控制我跟什 么样的嫖客走。现在我自个儿挑选嫖客,或是与施太拉或芭布丝一起。戴特列夫开 始指责我,说我跟嫖客做爱。他妒火中烧。 我觉得我与戴特列夫的关系不能再那么道来顺受了。我爱他,这很清楚,而且 我会永远爱他。但是另一方面,我现在并不依赖他。我既不需要他的毒品,也不需 要他的保护了。其实,我们之间这时就像是处在一种许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现代婚 姻之中,彼此互不依赖。这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姑娘们互相分享毒品,如果谁有 更多的话;而小伙子们则是各人顾自己。 然而,我们的友谊毕竟是海洛因结成的友谊,大家都一周比一周更好斗。毒品 和每天为了钱与海洛因而奋斗的忙乱,造成在家里总是很紧张,对父母亲总是藏藏 掖技和撒谎,神经都快绷断了。这时,聚积的怒气也就无法再克制了。 我仍然与芭布丝最知心,她也仍然是我们当中最文静的。我们经常一起去拉客。 我们买同样窄的黑裙子,开权一直开到屁股那儿,底下穿黑色的吊带袜。嫖客们对 这个喜欢。黑色的吊带袜再加上我们那孩子般的体形以及我们的娃娃脸。 一九七六年圣诞节前不久,我爸爸动身去度假,芭布丝和我可以陪着我妹妹住 在他的房子里。在爸爸的住处,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大吵了一场。芭布丝和我互相对 驾,吓得比我小一岁的妹妹哭了起来。我们在互相争斗时已经掌握了卖淫女的语言。 我妹妹当然对我们的双重生活一无所知。 第二天早上,芭布丝和我又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情况总是这样:只要睡足了觉, 摆脱了海洛因的纠缠,就能保持较为平和的情绪。芭布丝和我商定,不要马上就扎 早晨那一针,而是尽量往后拖。我们常这么试。尽量拖延扎针的时间,这是一种真 正的娱乐。可是,我们谈的全都是用上等毒品扎针的事儿。我们就像两个在圣诞前 夕分发礼物之前的孩子。 我妹妹当然有所察觉。她很快就知道了我们有某种麻醉品。不过,她并不了解 我们已经吸毒成瘾了,以为我们只是尝试一下。她向我们庄重地保证,对爸爸或妈 妈什么都不说,万一芭布丝家里有人不期而至,她也严守秘密。芭布丝在家里受到 严格的管束,她的祖父母和父母亲都对她吸海洛因成瘾和卖淫的事儿一无所知。 芭布丝从塑料袋里取出她的乳酪,那是草莓味的。她很喜欢吃她的乳酪。这是 一种搅在凝乳里的东西。她几乎只靠加了香料的乳酪活着。我吃的花样也并不多: 除了乳酪,还有酸奶、布丁和维也纳糕饼,在选帝侯街的地铁站有卖。我的胃已经 承受不了别的。于是,芭布丝在厨房里调制她的混合奶酪,那就像是做一件神圣的 事儿。我妹妹和我都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盼着能大吃一顿丰盛的乳酪早餐。当然 了,早餐应当在芭布丝和我扎过针之后才开始。 芭市丝把乳酪搅拌成奶油状之后,我们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告诉妹妹把桌子摆 好,然后把自己关到了浴室里。到了浴室里,我们之间的好戏便开始,因为我们的 毒瘾已渐渐发作了。 我们只还有一支可以使用的注射器,于是我就说,我想头一个先扎。 芭布丝马上发脾气了:“干吗总是你先扎?今天我要头一个扎。毕竟我也一道 搞了海洛因。” 这使我很恼火。她确实常比我们弄到更多的毒品,有时也分给我们一些,但如 果她试图以此来谋取好处,我绝对不能容忍。我说:“听着,老伙计,你总是扎好 久时间。别闹了。”这是真的,她往往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完事儿。她几乎没有静脉 血管。每当她第一次把针扎进去并且往外抽时,都抽不出血来,于是她就惊慌失措。 她毫无意义地把针头戳进皮肤,越来越手忙脚乱。这时,只有凑巧扎中的一针才能 救了她。 当时我的情况还不错。如果不是戴特列夫给我扎——他是惟一能碰我的静脉血 管的人——我就总是往左胳臂肘窝里的一个点上扎。一般还算顺利,一直到那儿形 成了一个血栓,全都软骨化了。后来,我也不知道再往哪儿扎了。 那天早上我赢了,芭布丝很不高兴。我拿起注射器,一扎就准,几乎不到两分 钟就完事了。那真是相当可怕的一针。我热血沸腾,感到燥热极了。我走到洗脸池 旁,用水冲脸,然后愉快地来回摩挲。 芭布丝坐在浴缸边上,用注射器捅胳臂,发起火来。她叫道:“真倒霉,这破 屋子简直憋死人!打开那该死的窗户!” 我说:“小屋里憋闷,可你就凑合一下吧。别怪我!”我现在才不在乎她怎么 样呢。我反正已经扎了针,一切顺利。 芭布丝把血溅得到处都是,却没有扎中静脉血管。她越来越烦躁,叫道:“这 个该死的卫生间,光线太差了。喂,给我拿灯来!把灯给我从房间里拿来!” 我才懒得去房间里给芭布丝拿灯呢。可是,由于她不停地发神经,我担心妹妹 会察觉什么,于是就取来了灯。芭布丝不知什么时候成功了,很快就平静下来。她 仔细地洗净了注射器,擦净了浴缸和地板上的血迹,然后就不再做声了。 我们回到厨房,我盼着能美餐一顿。这时,芭布丝端起碗,用一只胳臂揽住, 用勺舀着吃起来。她实际上把整碗的乳酪全都吃光了,只是说了一句:“你知道为 什么。” 我们俩都盼着能一起住在我爸爸家里,可是,第一天早上我们就大吵了一场。 其实什么也不为,只因为我们是瘾君子。所有瘾君子长此下去都这样,毒品破坏了 他们跟别人的关系。我们也是如此。在我们这个人人都很年轻的团伙里,尽管互相 争吵不休,我仍然认为在别处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团伙。 我跟戴特列夫的争吵也越来越凶。我们俩的身体状况都已经相当糟糕了。我身 高一米六九,四十三公斤重;戴特列夫身高一米七六,五十四公斤重。我们经常身 体不舒服,于是,一切都使我们烦躁,互相也反感。我们都企图粗暴地整垮对方。 这时,我们总是瞄准对方最脆弱的部位,那当然就是拉客了,尽管平时我们都装出 那是一件次要的寻常事似的。 于是,戴特列夫说:“你以为我还愿意跟一个让最下流的嫖客搞过的女人睡觉?” 我就反唇相讥:“我讨厌你让人家搞你。”如此等等。 最后,一般都是我放声大哭,或者戴特列夫垂头丧气,要不然就是我们俩一起 哭。要是我们俩当中有一个毒瘾发作,另一个就会把他折腾得受不了。即使后来不 知什么时候我们又像两个孩子那样抱成一团,情况也不见得就好一些。当时,不仅 在我们姑娘之间,而且在戴特列夫和我之间也是如此:我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 己是个无用的废物。我们都憎恨自己的丑恶,可是又攻击对方同样的丑恶,大概是 想证明自己还没有那么丑恶吧。 这种好斗在面对陌生人时当然也要发泄出来。当我来到一个地铁车站,看见那 些拎着购物袋的老太婆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然后,我叼着点燃的香烟走进不吸 烟车厢。要是老太婆开始喋喋不休,我就说,如果她们不喜欢,她们完全可以去另 一节车厢。赶在某个老太婆的前头抢占坐位,常使我特别开心。我搞的恶作剧有时 使整个车厢的人都很气愤,有时我甚至会被大家用武力撵出来。我的所作所为也使 我自己很不安。我根本不愿同那些庸人打交道,可是我似乎又只能这样,经常搞这 种恶作剧。 我完全不在乎陌生人对我怎么想。如果那可恶的发痒症开始了,如果是浑身到 处都发痒,而且衣服又窄,或者正好是涂了脂粉的地方发痒,我就大抓特抓,全不 在乎是在什么地方。我根本不难为情,在地铁上当众就脱掉鞋子,把裙子撩起到露 出肚脐眼儿,使劲儿抓痒。我只对团伙中的人怎么看我感兴趣。 瘾君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一切都无所谓了。那时,他们也就不再属于哪一个 团伙了。我认识几个老吸毒者,他们已经吸毒五年以上,却仍然还活着。我们跟这 些吸毒老手有一种复杂的关系。这些独来独往的人不知怎么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 如果能在黑市上说出认识这个和那个吸毒老手,那就非常风光。另一方面,我又瞧 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全都穷困潦倒。不过,我们年轻人主要是害怕他们。他们现在 已没有丝毫的道德、良心或者同情。如果他们毒瘾发作了,想要扎一针,他们甚至 敢用一块石头砸同伙的脑袋。其中最野蛮的一个叫“老左”。人人都叫他“老左”, 因为他确实是圈子里最卑鄙的家伙。那些毒贩子一看见他,就跑得比碰上了警察大 搜捕还要快。因为如果他抓住了一个毒贩,那么他就干脆把毒品全没收。没人敢抗 拒他,更别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吸毒者了。 有一次,我着实领教了“老左”的厉害。当时,我刚刚把自己关在一间女厕所 里,想要扎一针,突然,一个人越过隔板跳了进来,正好砸到我身上。是“老左”。 我已经从别人讲的故事中知道了这是他的惯用手段:藏在女厕所里,一直等到一个 吸毒女带着海洛因前来。我知道他是多么凶残,于是,就把我的注射器和毒品给了 他。他马上走了出去,站到镜子前面。他什么都不怕,就在自己的脖子上扎了一针, 因为他的周身已经没有别的部位扎得进针了。只见他汩汩地流血就像一只猪。我相 信他是扎进了颈动脉。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只说了声“多谢”就走了。 至少我心里明白,我永远也不会到他这种地步。因为像“老左”一样苟活那么 久,那就得是个相当坚强的人,而我却不是。我甚至不敢从商场的厕所里偷走老太 婆们的手提包。 在我们这个团伙里,一切都越来越离不开拉客以及嫖客了。小伙子们也跟我们 一样有相同的难题。那时我们互相还有兴趣,所以实际上也还能互相帮助。我们女 孩子彼此交流与嫖客打交道的经验。跟我们打交道的嫖客圈子是受到时间制约的。 如果一个嫖客对于我是新的,那么,施太拉或者芭布丝则可能已经接待过他,了解 她们的经验对我显然有好处。 嫖客有值得推荐的、不怎么合适的以及绝对不合格的几种。在评价嫖客时几乎 与个人的好恶无关,我们也不关心嫖客到底有什么样的职业,以及他是否结了婚等 等。我们从来不谈论嫖客们讲述的纯属私人的废话。在评价他们时我们只关心我们 的利益。 假如一个嫖客对性病特别恐惧,干什么都用橡胶套,那么,这就是他的一个优 点。但可惜这种人太少了,大多数姑娘在接客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染上一种病,而 且,恰恰是这些吸毒女最害怕去找医生。 如果嫖客从一开始就只要手淫而不再提别的要求,那倒也有好处。那就用不着 花费很多时间跟他讨价还价了。如果一个嫖客比较年轻,不是那么胖得讨厌,对待 我们不像对待一件商品那样,而是比较友好,也许甚至还请我们吃饭,那么,他也 算是有一点好处。 然而,衡量一个嫖客品质的最重要标准当然是他对某种服务肯出多少钱。那些 不守信用的家伙,在公寓里突然用威胁或者利诱企图强求我们增加服务项目的家伙, 是性质恶劣和应该避开的。 最后,我们详尽地描述那些坏蛋,他们事后总想把钱再要回去,有时甚至用武 力夺口去,因为他们声称对服务不满意。男孩们对这样的坏蛋比我们更恼火。 一九七七年不知不觉地开始了,我几乎没有注意时间。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 不管是欢庆圣诞节还是欢庆除夕,对于我来说每天都一样。圣诞节的特别之处就是 我能得到一些封包钱,因此可以少拉一两个客。反正,在节假日也几乎不可能拉到 客。在这个阶段,我变得麻木不仁了,不去思考,什么也不想。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关注我自己。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是谁。有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我已经几乎记不清那段时间的详细情况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存储到大脑细 胞之中。就这样一直到了一九七七年一月底的一个星期天。大清早,我不知什么时 候回到了家。本来我的心情挺好。我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是个刚刚跳舞归来的年 轻女孩,认识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而且已经爱上了他。我只有在做梦而且在梦 中感到自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时才有好心情。我最乐意梦见自己是个快乐的少女, 就像可口可乐的广告上那样快乐。 中午,妈妈叫醒了我,给我把饭送到了床边。星期天只要我在家,而不是去戴 特列夫那儿,妈妈就总是把饭送到我床边。我勉强咽了几口,除了酸奶、乳酪和布 丁以外,我已经咽不下别的东西。随后,我抓起我的白色塑料袋。这个塑料袋已经 很破旧,没了提手,到处都扯破了,因为我除了注射器以外有时也把我的上衣塞进 去。我对什么都不在乎,根本没想到去弄个新的塑料袋。当我拎着塑料袋经过妈妈 身边踱进浴室时,我太无所谓了,什么也没想,就随手锁上了浴室门。在我们家里, 平时没人锁上浴室门。我像每天一样照照镜子,看见一张十分瘦削的陌生的脸。我 已经好久没有在镜子里看自己了。这张脸不属于我,这个十分消瘦的身子也不像是 我的。我根本就不再感觉到它了。即使我病了,它也没有反应。海洛因使得它对任 何疼痛或饥饿乃至高烧都全无知觉了。这个身子只还对毒瘾发作有反应。 我站在镜子前准备扎针。我特别渴望扎针,因为我有M粉。这跟平时市场上的白 色或褐色的海洛因不同,是一种带灰绿色斑点的粉末。它是特别不纯净的毒品,可 是能产生一种闪电般的快感。它对心脏很有害,因此,在用量上要格外小心。若是 使用M药粉过量,人就会完蛋。可是,我强烈渴望能享受到这种M粉的快感。 我把针头扎进胳臂上的静脉血管里,拉动针筒,马上就有血冒了出来。我已经 把M粉过滤了几遍,但它还是很不洁净。接着就出了事,针头堵住了。在这么个节骨 眼上,这大概是吸毒者可能碰上的最糟糕的事了。因为如果吸人针筒的血凝结成块, 那就毫无办法了,只能把毒品丢掉。 总之,我抽不回来了。于是我又用力按,想把污垢挤出针头。实在万幸,我总 算把药打进去了。我又一次往回抽,以便把最后剩下的一点也推进去。这时,针头 又堵住了,我大为恼怒。只还有八到十秒的时间就会产生那种闪电般的快感。于是 我又用全力按,注射器这时忽然进开了,鲜血四下喷溅。 那种瞬间快感就像发疯似的,我不得不抱紧头,在心脏部位感受到一种厉害的 痉挛。头嗡嗡响,就好像有人在用大锤砸,头皮上好像有千万根针在刺痒。然后, 我的左臂完全麻痹了。 等到我又能动弹了,就拿起海绵刷,想把血洗掉。到处都溅上了血,在洗脸池 里、镜子上和墙上都有。幸而一切都刷过油漆,不难抹掉血迹。我还在擦血迹,妈 妈就来打门了。她大叫:“快开门。让我进去!你怎么把门锁上了?这可真是个新 习惯!” 我说:“住口,我马上就完!”我十分恼火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烦扰我,便手 忙脚乱地擦。在忙乱中我忽略了几点血污,还把一块沾了血的抹布丢在了洗脸池里。 于是我打开门,妈妈从我身旁冲进了浴室。我一点也不担心,心想,她肯定是急于 撒尿吧。我拿起塑料袋回到了我的房间,躺到床上,点燃了一支烟。 香烟刚点燃,妈妈就闯了进来,吼道:“你吸毒了!” 我说:“胡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时她扑到我身上,用强力扳直我的胳臂。我没怎么反抗。妈妈立刻就看见了 新扎的针眼。她抄起我的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床上。注射器掉了出来, 还有很多香烟的碎屑,以及一沓锡纸。锡纸里曾包过海洛因。当我没有了毒品而又 毒瘾发作时,我就用指甲尖从纸上刮下最后的粉末,从而给自己扎一针。 从塑料袋里掉出来的所有东西当然向妈妈充分地证明了我的毒瘾。她显然已经 明白了浴室里的一切。她不仅发现了那块沾了血的抹布以及血污,而且还在我加热 毒品的勺子上发现了炭黑。当时,她已在报刊上读到过种种关于海洛因的文字,可 以对这一切迅速地作出解释。 我也很快就不再否认了。虽然我刚刚注射了一针M粉,我还是软了下来。我大哭, 说不出一句话。妈妈什么都不说,直发抖,感到震惊。她走出我的房间,我听见她 怎么告诉她的男友克劳斯。她又回来了,似乎平静了一些,问道:“难道你就不能 想点办法?你不想戒掉吗?” 我说:“妈妈,我很想戒掉。这是真心话,相信我。我真想摆脱这讨厌的事儿。” 她说:“那好吧,咱们一起试试看。要是你戒毒,我就请假,整天陪着你。咱 们今天就马上开始戒!” 我说:“这好极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没有戴特列夫可不行。我需要戴特列夫, 他也需要我。他也想戒。我们已多次商量过。我们想现在就戒,一起戒。” 妈妈听了不知所措,说:“啊!戴特列夫,他也吸毒?”她一直觉得戴特列夫 挺讨人喜欢,很高兴我交了个这么好的男朋友。我答道:“戴特列夫当然也吸毒。 你以为是我一个人吸?戴特列夫绝不会准许的。但是,他也不会容忍我甩开他戒毒。” 我突然感觉好多了,一想到我要跟戴特列夫一起戒毒,就高兴起来。实际上这 事儿我们早就在计议了。但是,我妈妈已筋疲力尽。她脸色发青,我想,她快要神 经崩溃了。戴特列夫的事又一次震惊了她。她大概是对自己在过去的两年里一无所 知感到震惊吧。现在她越来越怀疑,想知道我是怎么弄到钱买海洛因的。她当然立 刻就明白了:卖淫、拉客等等。 我无法下决心对她说实话,就撒谎道:“啊,是讨来的。我总是求人家施舍我 几马克,通常都能成功。我也干清洁工,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 妈妈不再问了。她似乎很高兴得到了一个不能证实她的担心的回答。这个星期 天,她了解到的情况已经足以摧垮她了。我确实对不起妈妈,对她感到内疚。 随后,我们就立刻动身去找戴特列夫。他不在动物园车站,也不在阿克瑟尔和 贝尔恩德那儿。 晚上,我们去找戴特列夫的父亲。戴特列夫的父母也离了婚。他父亲是个公务 员,早就知道戴特列夫发生了什么事。我妈妈责怪他,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他险些哭起来。他的儿子去拉客和吸毒,这使得他非常难堪。现在,他很高兴我母 亲要求管管这事儿。他再三说:“对,是得想想办法。” 在戴特列夫父亲的写字台里有好多安眠药和镇静剂。他都给了我,因为我说, 我们没有瓦列隆,而没有瓦列隆要戒毒是十分可怕的。我得到了四五粒镇静片、一 小管格梅特林和五十片安定。在乘地铁回家的路上,我就吞了一把药片,因为我已 慢慢开始毒瘾发作了。靠着这些药片我才挺过来,睡了一夜好觉。 清早,戴特列夫果然来到了我们家门口。他父亲马上就找到了他。戴特列夫已 经毒瘾发作了。我觉得他真好。他没有赶紧去扎一针,而是毒瘾发作了仍然来找我。 他完全可以想见,我已经没有毒品了。他说,既然我们开始戒毒,他愿意跟我处于 同样的高度。他真好。 戴特列夫像我一样真心想戒毒。他也很高兴情况是这样。可是,我们俩都不清 楚——就像我们的父母亲一样不清楚——如果两个相好的瘾君子在一起尝试戒毒, 那简直荒谬至极。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一方就会影响另一方,摇摇摆摆直到下一次又 扎针。也就是说,当时我们就已经从别人的讲述中知道了这一点,但是我们仍抱有 幻想。我们一直认为,我们跟其他吸毒者不一样。反正我们无法想象,我们俩能分 开来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上午,我们靠着戴特列夫父亲的药片挺过去了。我们还互相聊天,用粉红色来 描绘我们戒毒以后的生活。我们互相保证,在今后的日子里勇敢地挺住。尽管疼痛 已经开始,我们仍然十分愉快。 下午,麻烦来了。我们不停地吞服那些药片,接着又猛灌葡萄酒,可是仍无济 于事。突然,我的两腿不听使唤了,在(月国)窝处感到有一种很大的压力。我躺在 地板上,把两腿伸直。我试图先绷紧腿部的肌肉,再放松。可是,我己经控制不住 自己的肌肉了。我把两腿往柜子上按,它们就撑在那儿,现在,两条腿离不开柜子 了。我在地板上打滚,不知怎么搞的,两脚就是离不开柜子。 我浑身被冷汗湿透了。我感到很冷,直发抖,冷汗顺着脸淌进眼睛里。这种汗 水臭得很。我心想,现在从你身上排出来的就是臭得要命的毒素。我确确实实觉得 就像是在驱除恶魔。 戴特列夫比我更严重。他难受极了,冷得发抖,接着又突然脱掉了毛衣。他坐 到窗角我那张椅子上,两条腿不停地乱动,活像是坐着奔跑。两条细如麻秆儿的腿 以剧烈的震颤来回乱动。他不停地擦掉脸上的汗,发抖不止。这已经不再是颤抖了。 他再三地蜷缩成一团,一边叫喊着。是胃痉挛。 戴特列夫比我还臭,整个小房间里弥漫着我们身上的臭味。我想起曾听说过, 吸毒者之间的友谊在戒毒成功之后总是会毁掉。可是我想,即使戴特列夫这么奥, 我也仍然爱他。 戴特列夫站起来,不知怎么摸到了我的房间的镜子前,说:“我实在受不了啦。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无法回答他,没有力气给他鼓劲儿。我尽量不去像他 那样想,竭力集中心思读一本荒诞的恐怖小说,胡乱地翻看一份报纸,结果把它给 撕破了。 我的嘴和喉咙干得要命,可是嘴里又满是唾液。我咽不下去,开始咳嗽。我越 是使劲地往下咽唾沫,咳嗽就越发厉害。我咳嗽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止不住,然后 就开始呕吐。我把地毯吐脏了,到处都是我吐到地毯上的白沫儿。我想,就像以前 我的哈巴狗吃了青草那样,咳嗽和呕吐怎么也止不住。 我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客厅里。她有时进来看看我们,可是也无可奈何。她几 次跑到购物中心去,买回一些我们实在咽不下去的东西。现在,她又给我拿来了麦 芽止咳糖。这果然不同,咳嗽止住了。妈妈清除了地上的呕吐物。她实在太好了, 可是我连一声“谢谢”都没说。 不知什么时候,药片和葡萄酒开始产生效用了。我吃了五片安定,两片镇静片, 接着又灌了几乎一整瓶葡萄酒。此后,一个正常的人恐怕会昏睡好几天。而我的身 体中毒已深,对这种毒已几乎没有反应了。不过,我至少平静了一些,就躺到我的 床上。我们在床边还安了一张卧榻,戴特列夫随后也躺到那上面。我们谁也不碰谁, 每个人都忙于照料自己。我进入了一种半睡眠状态。我睡着了,同时却又不知道自 己睡着了,咬牙忍受着那该死的疼痛。我做梦和思考,一切都乱七八糟。我心想, 每一个人,尤其是我妈妈,都能看出我的心思。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出我十分肮脏的 想法。每一个人都想必看出了我是一个讨人嫌的废物。我憎恨我的身体,要是它能 离开我死去,我只会高兴。 晚上,我又一下子吃了好几片药。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已经足够缓慢致死 了,然而,我只不过是熟睡了几个小时。我梦见自己是一只狗,一直受到人们的善 待,却又突然被关进了一个狗笼,折磨至死,然后就惊醒了。戴特列夫的胳臂来回 胡乱挥舞,打着了我。灯亮着,在我的床边放着一碗水和一块毛巾,是我妈妈放在 这儿的。我把汗水从脸上擦掉。 戴特列夫的全身都在动,尽管他似乎是在酣睡。他的身子来回动,两腿乱蹬, 有时候两臂也乱抡。 我觉得好一些了,有了力气用毛巾擦掉戴特列夫额头上的汗水。他浑然不知。 我明白自己仍然深深爱着他。后来我又睡着了,在半睡半醒中发觉戴特列夫用手抚 摩我,抚摩我的头发。 第二天早上,我们确实好多了。瘾君子的那个老习惯,戒毒的第二天最难熬, 对我们并不适用。但这是我们第一次戒毒,毕竟只有后来几次戒毒的一半那么难受。 中午,我们甚至又开始聊起天来,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后就谈起了我们的未 来。我们的计划不再像戒毒开始时那么平庸了。我们发誓决不再沾海洛因,不再沾 迷幻药,也不再服其他药丸。我们想跟安分守己的人们一起过一种平和的生活。我 们达成了一致,要重新像我们最美好的时候那样吸大麻。我们想,我们永远也不跟 酒鬼来往,不跟那些好斗的庸人打交道。总之,我们想从海洛因圈子再回到大麻圈 子去。 戴特列夫想要再去找工作,说:“我干脆再回去找我以前的老板,就说我倒了 霉,现在保证改邪归正。我的老板原来一直很了解我。我要从头开始当管道工学徒。” 我说,我要集中精力读书,也许还能考上高中,说不定甚至还能高中毕业呢。 接着,我妈妈也报告了一个大好消息,使得我们都很高兴。她去找了她的医生, 医生给她开了一瓶瓦列隆。戴特列夫和我按照医嘱各自服用了二十滴。我们不糟蹋, 因为它要管一个星期呢。我们相信瓦列隆。毒瘾现在真的能忍受了。妈妈总是给我 们 做布丁,我们对布丁有胃口。她给我们买来冰淇淋,满足我们的每一个愿望。 她给我们送来成堆的书,其中有许多连环漫画。以前我觉得连环漫画很无聊,现在 跟戴特列夫一起仔细看它们。我们不是像平常那样随便翻一下,而是仔细地欣赏每 一幅图画,有时候为那些滑稽的图画笑得半死。 第三天,我们已经好多了。我们当然一直在服药,不仅服瓦列隆,我们还继续 服用大量的安定,再接着灌葡萄酒。我们心情很好,尽管我们中毒的身体有时仍抵 制戒毒。第三天晚上,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热之后又睡到了一起。因为有了 毒瘾,在一起睡的需求就越来越少。自从戴特列夫使我破了贞以后,这是我们第一 次在一起睡时没沽海洛因,真是棒极了。我们发觉,我们已很久没有这么亲热了。 我们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互相爱抚依然在出汗的身子。本来,我们第四天就可 以正常起床了,可是,我们还是在床上又躺了三天,互相爱抚,让我妈妈照顾我们, 服瓦列隆,饮葡萄酒。我们对自己说,这样一次戒毒并不是那么难受,很高兴自己 摆脱了海洛因。 第七天,我们起床了。妈妈很高兴我们已经受住了考验。她十分高兴地亲吻我 们。在这个星期里,我跟妈妈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关系。我对她怀有一种既像友谊又 像感激的心情。我也非常高兴我有戴特列夫。我又一次想,这么好的小伙子在世上 不会再有第二个。毕竟是甘苦与共,他马上就不假思索地跟我一起戒了毒。我们的 爱并没有像其他吸毒者那样因为戒毒而毁掉,相反却更加深挚了,这实在了不起。 我们告诉我妈妈,在我的小房间里憋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想出去呼吸一下新 鲜空气。她觉得很对。戴特列夫问:“咱们到底去哪儿?”我没有主意地望着他。 我确实没有主意。我们现在才意识到了我们其实已无处可去。我们的所有朋友都是 瘾君子。我们熟悉的所有场所,我们感到像在家里的地方,也就是那个海洛因圈子。 我们跟大麻圈子早就没有联系了。 戴特列夫问过我们应该去哪里之后,我突然觉得不那么舒坦了。我们没有瓦列 隆了,这兴许也是我们心里不安和想出去走走的原因。我们不知该去哪里,更使得 我不安。我突然感到自己精疲力竭,空落落的。总之,我们摆脱了海洛因,却又不 知道去哪里。 我们直奔地铁,却没有商量好一个目的地,一切都是机械地进行。我们被一根 看不见的线牵着,自己却意识不到。后来,我们到了动物园车站。戴特列夫终于发 话了:“咱们至少得跟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说一声‘午安’吧。不然,他们还以为 咱们坐了牢、进了坟墓或者怎么样了呢。” 我相当轻松地说:“当然,咱们得告诉他们戒毒是怎么回事儿。说不定咱们能 说服他们也戒毒呢!”我们果然马上就碰见了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他们手头正好 有充足的毒品。这是他们拉客的一个好日子。戴特列夫讲了我们戒毒的事,两个人 都觉得我们很了不起。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接着说,他们现在得赶回住处去扎一针。 戴特列夫望望我,我也望望他。我们同时都盯着对方的脸,笑起来。我心想: “第一天,这可真荒唐。”戴特列夫说:“你知道,咱们不妨让自己偶尔扎一针, 只要不上瘾,用点海洛因还是蛮好的。咱们只需要当心别再上瘾。再从头来这么一 次,再来戒这么一次毒,我可办不到了。” 我说:“那当然,可不许再上瘾了。”理性,思考,这时我全都丢到了一边。 我只还渴望着扎针。 戴特列夫对阿克瑟尔说:“你可以给我们一点儿,有机会我肯定会还你。”阿 克瑟尔和贝尔恩德认为,我们应当考虑好。接着他们说,下个星期他们也要像我们 这样去戒毒。他们得先去弄些瓦列隆。他们觉得这样好极了:重新去工作,只是偶 尔扎一针。 我们离开妈妈的住处仅仅两个小时,戴特列夫就和我又注射了海洛因,而且十 分高兴。我们手挽着手在库达姆大道上闲逛。吸过了海洛因,从从容容,信步溜达, 真是好极了。我们用不着为第二天早上的毒品操心。戴特列夫十分愉快地说:“对, 明天清早做几次下蹲,没有海洛因的日子就顺顺当当地开始了。” 我们相当真诚地相信这一切。我们的幻想也由此开始了。我们以为,在我妈妈 身边经历了疼痛和呕吐的这个星期就是一次真正的戒毒。无疑,我们已经把毒素从 体内排出去了,至少是摆脱了海洛因。可是,为此我们却服用了大量的瓦列隆和安 定等等。我们没有花费心思去想,在身体上戒毒之后应该怎么办。我妈妈也同样很 天真,真诚地希望我们已抗住了一切。她又怎么能知道得更清楚呢? 其实我们应该了解,因为我们知道别人做类似的戒毒试验时取得的种种经验。 但是,我们不愿意正视我们的真实情况。我们都还是十分天真的孩子,自身再有经 验也改变不了什么。 差不多坚持了四个星期,我们差不多实现了我们的打算。我们谁也不再去拉客 了。只有在别人给我们毒品时,或者在我们搞到钱时,我们才去扎一针。只不过我 们越来越希望能碰上谁给我们毒品,或者是通过某种方法弄到钱。当然了,我们自 己从来也不肯承认这一点。 这几个星期是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我还不用去上学,因为妈妈想让我在戒掉 海洛因的最初日子里过得特别美好。戴特列夫获准继续住在我这儿。我从一个全新 的方面了解了戴特列夫,如果可能,我会更加爱他。他无忧无虑,快乐,颇有见地。 我们是两个快乐的少年,或者装出是这个样子。 我们乘车去格鲁涅森林,在那里漫步。有时我们带上我的两只小猫,让它们爬 树。几乎天天夜里我们都在一起睡,一切都棒极了。有时我们一连几天不沾毒,有 时又连续三天注射海洛因。要是我们弄到了毒品,我们就尽快离开那个肮脏的海洛 因圈子。我们最爱去库达姆大道,混到那些庸人当中去。我们愿意像他们一样,只 是稍有不同。至少我们想向自己和所有人表明,我们不是吸毒老手,尽管我们吸过 毒。 我们吸了毒就去那些喜爱流行音乐的青年迪斯科舞厅,例如“闪光点”和“大 伊甸园”。我们坐在那儿,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几乎像其他人一样,至少肯定不是 吸毒老手。有时我们也整天都呆在家里。我们可以趴在窗口往外瞅上几个小时,一 边互相讲着故事。我们试图从窗外的树梢上摘树叶,那些树就耸立在我们家的房子 前面。我从窗口探身出去,戴特列夫拽住我的腿,我就能摘到一些树叶。我们狂吻, 欢闹,读书,傻里傻气。我们从不认真地谈论我们的未来,只有很少的时候会突然 感到不舒服。那往往是在出现了某个问题的时候,比方说,为了某一件无关紧要的 琐事,我跟戴特列夫发生小争执的时候。随后,我就难以应付这个问题了。我不停 地思前想后,有时候担心自己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发起火来。接着,我就 对海洛因产生了一种相当的亲切,因为只要扎一针这个问题就会消失。 然后,出现了一个真正的问题。克劳斯,我妈妈的男友,因为戴特列夫跑来找 麻烦。他说,房子太小,不能再安置一个外来人。我妈妈无法驳倒他,我也无能为 力。这就跟克劳斯命令我把哈巴狗送给人家那天差不多。于是,这种相当惬意的生 活一下子结束了。三个星期之后,我不得不重新去上学,戴特列夫也不能再住在我 这儿了。 在学校里,我根本不觉得我已经缺了三个星期的课。我反正早就赶不上了。我 只有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吸烟。既然现在我已不再沾海洛因,那么,一天我就得吸 四五包烟。我一支接一支地吸。往往在上第一节课时,我就因为没烟抽而挺不住了, 于是,我不得不走出教室去厕所,以便在那儿抽上几支。在上学的第一天上午,我 吸烟竟到了呕吐的地步,只好往字纸篓里吐。我几乎没有呆在班上。 三个星期以来,这是我第一天没能见到戴特列夫。第二天中午放学后,我怀着 不祥的预感乘车去了动物园。我的戴特列夫正站在那儿等嫖客。 又在这个令人恶心的火车站上等候令人恶心的嫖客,我觉得实在恶心。可是戴 特列夫说,他手头没有一点钱了,反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戴特列夫现在又住在了 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那儿,每天都到车站来,每天都扎针。要是想见到戴特列夫, 我就得去火车站。戴特列夫是我仅有的知心人。如果没有了戴特列夫,我不信自己 还能活下去。于是,我也几乎每天都去动物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