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蒂安妮的母亲的谈话 那个星期天,我在浴室里发现了带血的针筒,检查了克莉丝蒂安妮的胳臂,这 才恍然大悟。这可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对自己的教育十分自豪,而克莉丝蒂安 妮竟给了我这样的报答!现在我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一切,而这仅只是因为我不愿意 重复我父亲当年教育的失误。 比如说,当克莉丝蒂安妮开始频频出入“美声”边斯科舞厅时,我虽然不高兴, 可是,她的女友凯茜以及“中心之家”的其他年轻人也都去那儿呀。我对自己说: 那好吧,克莉丝蒂安妮干吗就不能去那儿呢。年轻人全都在眉飞色舞地谈论“美声”。 我不禁想起了我还是姑娘时曾被父亲禁止参加过的那些无害的娱乐。 当克莉丝蒂安妮把她在“美声”认识的男友戴特列夫介绍给我时,我仍继续这 种宽宏大量的教育。戴特列夫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很有礼貌,举止文雅,有坦 诚的性格。 总而言之,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我认为在克莉丝蒂安妮那样的年纪这完全正 常,这是她第一次开窍。我想,最主要的是小伙子正派。我可以看出,他也真心喜 欢克莉丝蒂安妮。 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他们俩那时就已经吸毒了,我肯定会认为这个人疯了。 因为除了克莉丝蒂安妮对戴特列夫的狂热,我在她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相反,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安静更平和了,原来有一段时间,她确实脾气很犟。 就是在学校里,情况也似乎好多了。 放学之后,我们定时通电话,她告诉我,她在做什么。她去找同学,或者去接 戴特列夫下班。对此我无可反对。平日,她通常都是在家里吃晚饭。要是她回家迟 了,她就挂电话,告诉我要晚一个小时回来。她有时还要去“中心之家”或者会朋 友,就像她说的那样。 她还帮我做家务。我常常送一点小礼物表扬她,送她一张唱片,或者多给她一 马克零用钱。我的男友克劳斯认为这不对头。他说,我应当也想想我自己。克莉丝 蒂安妮只会利用我的弱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许是对的,但我总是有一种感觉, 觉得应该为克莉丝蒂安妮做点特别的事,为她补偿点什么。可是,当时我还没能看 得这么清楚。 我的男友还反对我允许克莉丝蒂安妮去她的女友家里过夜。他不相信她真是在 一个女友那儿睡觉。不过,监视她的行踪——这可不是我的习惯。我父亲当年总是 对我这么做,而我那时并没有犯什么过错。 有一天,克莉丝蒂安妮告诉我,她跟戴特列夫睡了觉。“妈妈,”她说,“他 对我好极了,你简直无法想象。”这时,我以为自己明白了周末她为什么总是愿意 在女友家过夜。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仍旧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从这时起,我依然偶尔允 许她去戴特列夫那里过夜。 我又怎么能阻止他们俩一起睡觉呢?在电视上和报纸上,心理学家们经常强调, 今天的年轻人成熟得更早了,不应该压抑他们的性欲。我也持有这样的观点。 克莉丝蒂安妮至少有了个固定的男朋友。而邻居家别的女孩今天是跟这个,明 天又跟那个。她跟戴特列夫的固定关系使得我感到放心。 另一方面,说老实话,有时我也心里感到不安。主要是由于克莉丝蒂安妮在 “美声”认识的那些新朋友。她告诉我,他们当中有的人吸毒。她没说起过海洛因。 他们吸大麻过瘾。她给我讲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也说了她的女友芭布丝就有毒瘾。 可是,她在讲这些事时是那么反感,觉得可恨——我从来都不认为她自己也可能吸 毒。 我问她:“你干吗跟这些人交往?”她说:“啊,妈妈,我同情他们。没有一 个人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若是有人跟他们说话,他们可高兴了。他们需要帮助啊!” 克莉丝蒂安妮向来就乐于助人。今天我才知道,她当时是在说她自己。 一天晚上,正是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她十一点钟才回到家。她说:“妈妈,别 骂我。我跟别人到了一家休闲中心。”我问:“有什么事吗?”“是的,我们在那 儿交谈,想努力让他们摆脱毒品!”然后她又说,“要是我吸毒成了瘾……”她边 说边哧哧地笑,而我则十分惊恐地瞪着她。最后她说:“喏,没什么,我只不过是 说说而已。我一切正常。”我问:“戴特列夫呢?”这时克莉丝蒂安妮发气了: “这种事戴特列夫根本不沾边!设影儿的事!” 那是在一九七六年冬天。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我把它压下 去了。我又没听男友的话。他当时想跟我打赌,说克莉丝蒂安妮也吸毒。可是,我 不容许对她说坏话。通常,谁都不愿意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做母亲是失败的,一 切都是白费力气。我的女儿不会干这种事,我坚持这么认为。 现在,我试图限制克莉丝蒂安妮的自由。可是如果我说“你回家吃晚饭”,那 么,她就是不回来。然后,我就没有办法了。在这个城市里,我到哪儿去找她?我 根本没想到她是去动物园火车站。如果她八点半给我打来电话说:“妈妈,我马上 就回来,别担心。”我总是很高兴。我简直对付不了克莉丝蒂安妮。 有时候她遵从了我的禁令。于是,她就几乎是得意地在电话里对她的朋友说: “不,今天妈妈不准我出去。我得呆在家里。”她似乎无所谓,这真是前后矛盾。 一方面她放荡不羁,肆无忌惮,几乎不听劝。另一方面,如果画出了清楚的界线, 她似乎还能遵守。不过,这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九七七年一月底,一个星期天,我得知真相的时候到了。那真是可怕。我要 进浴室,门却反锁着。在我们家里通常不这样。克莉丝蒂安妮正在那里面,不肯开 门。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与此同时我还明白了,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否则, 我就还是不能知道浴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始用力捶门,可是她不开。我差点儿躁狂大发作。我责骂,我哀求,要她 把门打开。最后,她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我在浴室里看见一把黑勺子和墙上溅的血 迹。总之我终于证实了。我从报纸上读到过这些。我的男友一个劲儿说:“现在你 相信了吧?” 我尾随她跑进了她的房间。我说:“克莉丝蒂安妮,你这是于了什么!”我彻 底垮了,浑身颤抖不止,不知道该哭还是该骂。我得先跟她好好谈。她哭得很伤心, 不敢瞅我。我问:“你注射了海洛因?” 她不回答,一个劲儿抽泣,几乎说不了话。我用力扳开她的胳臂,看见了痛心 的景象。她的两边胳臂上都有针眼,不过,看上去还不是特别糟。确实,皮肤并不 青紫,只有两三个针眼,下边那个就是刚扎的,还相当红。 然后她承认了,痛哭流涕。那时,我心想:“真要命!”我相信,还不如我也 死掉。我绝望极了,根本无法思考,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说:“现在怎么办?” 这话实际是问克莉丝蒂安妮的。我自己已经束手无策了。 这就是我一心想要回避的打击。这就是我一直在尽量拖延的东百。不过,我原 来并不知道吸毒的症状到底是怎样的。迄今我还没能在克莉丝蒂安妮身上确定,什 么也不能确定。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愉快和活泼的。在前面的几个星期里,我仅仅注 意到她有时候回来得晚了点,很快就钻进了她的房间。我把这归因于她心中有愧, 因为她回家晚了。 在我平静下来后,我们一起考虑到底能做些什么。然后,克莉丝蒂安妮向我承 认,戴特列夫也吸海洛因成瘾了。只有他也跟着她同时戒毒,那才有意义,要不然 他们会互相影响。我明白了。我们决定,他们俩马上就一起在我们家戒毒。 克莉丝蒂安妮显得非常坦率和老实,又马上向我承认,戴特列夫在火车站同性 恋出没的地方挣钱买海洛因。我大吃一惊。至于她自己也由于这个原因同男人交往, 她却一点设提。我也没有怀疑她,毕竟,戴特列夫是爱她的。她说,他总是能挣到 足够的钱来购买海洛因。 克莉丝蒂安妮向我再三保证:“妈妈,相信我吧,我会戒掉这东百的。真的!” 那天晚上,我们乘车去找戴特列夫。这时,我才第一次有意识地观察那些瘦骨磷峋、 可怜巴巴的形象,看他们怎么在地铁的轨道之间来回游荡。克莉丝蒂安妮说:“我 可不愿意落得这样的下场。您就瞅瞅这些穷困潦倒的家伙吧!”她看上去还比较像 样,于是我又差不多放心了。 我们没找到戴特列夫,于是便去找他父亲。他已经知道戴特列夫吸海洛因成瘾 的事,可是不晓得克莉丝蒂安妮也到了这种地步。我不客气地责备他,问他:“您 干吗对我一点也不说?”他说是因为他感到丢脸。 戴特列夫的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也想出钱参与此事。原来他也一直在为他儿 子争取帮助,可是没结果。他大概觉得我就像一个天使吧,而我也觉得自己很能干。 我一点也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 第二天,我一个人出去找人咨询,首先去了青年福利局,说:“我的十四岁女 儿吸海洛因成瘾了。我该怎么办?”他们也没主意。“送戒毒所。”他们说。我说, 这根本行不通。克莉丝蒂安妮会觉得自己是被遗弃了。此外,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有 什么戒毒所。他们得先找到一家这样的戒毒所,而这就需要较长的时间。给难以教 育的孩子们安排的好位置反正总是很少。我说:“这完全不相干,她不是难以教育 的孩子,而是吸毒成瘾!”他们只是看看我,耸了耸肩膀。最后他们建议我,带着 克莉丝蒂安妮去找戒毒咨询处。 当我向克莉丝蒂安妮提出这一建议时,她只是说:“全是废话,他们根本不懂。 我缺少的是治疗,可是,那些机构在这方面却提供不了什么。”然后我跑遍了戒毒 咨询处,到了技术大学,到了卡里塔斯协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单位可找,真不知 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戒毒顾问认为在家里戒毒希望不大。不经过治疗,戒毒是没有用处的。但因为 克莉丝蒂安妮还很年轻,我可以在家里试试我的运气。反正他们也没有空余的治疗 床位,或许得等候一个季度呢。他们还给了我一些饮食建议,以便对付毒瘾发作时 的症状。 戒毒在第一个星期就见效了。他们两个人没有推三阻四,也不打算溜掉。我心 中又升起了希望。几天之后,我已经有了把握:感谢上帝,她成功了。克莉丝蒂安 妮很快又按时去上学了,据说她也能按时上课。 可是,克莉丝蒂安妮不久又开始闲荡。不过,她每次都告诉我,她在哪儿。她 总是能做出无懈可击的说明。要是她晚上八点钟打来电话,她就说:“妈妈,我在 某某咖啡馆。我碰上了某某人。马上我就回来!” 现在我警惕起来了。我察看她的胳臂,可是没能确认新的针眼。在周末,我不 许她再去戴特列夫那儿过夜。另一方面,我想向她表明,我对她还是信任的。因此, 星期六我允许她外出的时间长一点儿。我有怀疑,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简直 头疼死了。 ※ ※ ※ ※ ※ 我很害怕自己又一次吸海洛因成瘾。可是,如果戴特列夫吸毒我不吸,我们之 间就没有感情交流。那么,我们彼此就如同陌路人。因此,我就接受了戴特列夫给 我的毒品。在我们把针头扎进去时,我们对自己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再上瘾。我们 还互相说服,说我们在身体上还没上瘾,每一天都可以戒掉,与此同时,却又在惊 慌失措地为留好第二天要用的毒品操心了。 整个倒霉事又一次从头开始,只不过我们还没意识到自己会陷得那么深,因为 我们还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呢。 首先是戴特列夫又去为我拉客。这当然没能维持多久,我自己也得去拉客了。 不过,一开始我找那些老主顾都很走运,因此,觉得拉客并不那么恶心。 戴特列夫在我第一次又去搞钱时带我去找了于尔根。这个于尔根在柏林的商业 活动中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他很有钱,能跟市政委员们一起共进午餐。他虽然已 三十出头,可还是像个年轻人,像年轻人那样讲同样的粗话,也了解他们的问题。 他肯定不是一个平时靠这些挣到钱的经理。 我第一次去于尔根家里时,正有十几个年轻人坐在一张特大的木桌子周围。桌 上放着银烛台,点着蜡烛,还摆着各种名贵的葡萄酒瓶子。大家十分随便地聊着天。 我发觉桌旁的男女全都很有能耐,于尔根是他们的发言人。我心想,他头脑里挺有 货。他能够住在这么一套豪华的住宅里,想必花了很多钱,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而且这个人如此随和,这里的一切确实挺不错。 我们马上就得到了他以及别的人像老朋友一样的接待,尽管这里通常没有瘾君 子。闲聊了一阵之后,有一对年轻人问,他们是否可以去洗个澡。于尔根说:“当 然,淋浴装置就是于这个的嘛!” 浴室就在大客厅旁边。两个人进去了,接着又去了几个人。然后,他们光着身 子走出来,打听毛巾在哪儿。我心想,这可真是个别具一格的集体,所有人在里面 都相亲相爱。我的心情挺好,因为我想象,戴特列夫和我以后也会有一套这么豪华 的住房,那么,我们也可以常邀请像样的朋友来做客。 几个人光着身子或者只是腰间围着一块毛巾跑来跑去。他们也开始互相爱抚。 有一对走进了摆放着一张可调高低的大床的卧室。从卧室到客厅有一条宽敞的过道, 因而可以从客厅望进卧室。两个人裸着身子拥吻,接着,又有其他人也爬上了那张 大床。小伙爱抚姑娘,小伙也爱抚小伙,有几个于脆就在桌旁干开了。 我明白了,这里正在开始一场真正的狂欢。他们想让戴特列夫和我也加入进去, 可是我没有兴趣。我不愿意让随便什么人抚摩我。这里发生的事并不使我讨厌,甚 至也有点儿刺激,觉得这些人寻欢作乐真随便。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想要单独跟戴 特列夫在一起。 戴特列夫和我走进了隔壁的一个房间。我们互相爱抚,也脱了衣服。突然,于 尔根坐到了我们身边,看着我们。这并不怎么干扰我,因为在这所房子里一切都很 放荡,因为接着我还想到了我们将从于尔根那儿得到钱。我只希望他别碰我们。 于尔根只是在旁边观看。在我跟戴特列夫睡觉的时候,他自己也玩了一会儿。 后来因为我不得不回家,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往戴特列夫的手里塞了一张一百马 克的钞票。 于尔根成了我们的老主顾,他既是同性恋又是异性恋。我们大多是一起去找他, 然后我在他上面,戴特列夫在他下面。我们总是得到一百马克报酬。有时候也可以 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单独去,那就给六十马克。当然,于尔根也是个嫖客,身为嫖客 几乎像其他嫖客一样让人讨厌。但他是惟一使我感到有某种交情的嫖客。至少我尊 敬他,乐意跟他谈话,因为他总是有好的想法,有洞察力。他跟这个团体相处得很 融洽。 我尤其佩服他善于理财,这也是我对他最感兴趣之处。他讲述他怎么打理他的 钱,然后钱就几乎是自动地越变越多。他在这方面很大方。参加狂欢的其他人也许 不会直接得到钱,但是我有一次看到,一个年轻人怎么向他要几千马克,想要办一 家小合作社。于尔根并不多讲,开出一张支票,说:“去办你的合作社吧。”于尔 根是我在无所求时仍去看望的惟一嫖客。有时,我晚上去他那儿看电视,然后,就 不知怎么又觉得这个世界挺好了。 戴特列夫和我又完全回到了吸毒圈子里。我们对那些普通的青少年迪斯科舞厅 不再感兴趣了。要是我不在动物园火车站,那就是在库达姆大道地铁站。在那个小 小的地铁站台上往往聚集了上百个吸毒者,他们就在那里进行毒品交易。那里也有 专门来挑选吸毒者的嫖客。不过,人们主要是在库达姆大道地铁站聚会。 我走过一伙又一伙人,跟其他吸毒者闲扯。当我在别的吸毒者之间这样闲荡时, 有时候觉得兴致极好。信步走过库达姆大道下面的这个站台,就像群星当中的一颗 明星。我看见老太婆们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从维尔特海姆商厦或者毕尔卡商 厦回来,惊骇不安地盯着我们。我就想:我们吸毒者要比她们优越得多。当然了, 我们过的是一种艰难的生活,每天都会死去,很快就会死去,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总之,至少我喜欢这样。我想到自己所挣的钱。每一天都需要一百马克买毒品,再 加上其他开支,我一个月的花销达到四千马克,因而也必须挣到这么多。我心想, 一家公司的经理也就是净挣四千马克,我才十四岁,就挣四千了。 拉客当然是一件很糟糕的工作。可是既然染上了毒瘾,我也就不大在乎了。我 基本上只是应付嫖客。我在接客时所做的事跟他们给我的报酬肯定不成比例,而且 总是由我来定条件。我不做爱。 在其他人当中,还有比我更大的明星。有些人说他们一天需要四克海洛因。当 时,他们一天就要花五百至八百五十马克,可他们几乎总是能筹集到这笔钱。总之, 他们比任何总经理挣的钱都多,而警察还不抓他们。这就是我在库达姆大道车站随 时都能碰上并与之闲聊的明星。 在那段时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二三月间,当我毒瘾很大时,这些就是我的感 觉和想法。我的情况不好,但也并非就完全垮了。我还可以对自己撒很多谎,又完 全进入了瘾君子的角色。我感到非常洒脱,什么也不怕。 在我还没沾上海洛因时,我主要是害怕,怕我爸爸,后来又怕我妈妈的男友, 怕那所混账学校和老师,怕房屋管理员、交通警察和地铁检票员。现在,我觉得自 己不可侵犯了,连便衣警察也不怕,他们有时候就在车站上巡游。每一次大搜捕我 都能逃脱。 那段时间,我也跟一些我认为在跟毒品打交道时很廉洒的瘾君子有联系,例如 阿策和鲁佛。阿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在我认识戴特列夫之前,他是跟我有过亲 密关系、被我真心爱上的惟一男孩。鲁佛像阿策和戴特列夫一样,一九七六年在 “美声”属于我们那个吸大麻的团伙。阿策和鲁佛比我稍早一些沾上了海洛因。现 在,他们住在一套有法国式大床、成套沙发和地毯的豪华住宅里。鲁佛甚至还有一 份当辅助工的正式工作。这两个人说,他们还没有吸海洛因成瘾,尽管我看见他们 总是有毒瘾的样子。 阿策和鲁佛是我的真正榜样。我不愿意再像第一次戒毒之前那样潦倒。我相信, 我跟戴特列夫也可以弄到一套有法国式大床、成套沙发和地毯的房子,只要我们在 与毒品打交道时像阿策和鲁佛那样洒脱。 这两个人也不像其他吸毒者那样好斗。阿策有一个很不错的女友,叫西莫妮, 她根本不吸毒。我觉得,尽管如此这两个人仍然合得来,确实了不起。我很乐意去 他们那儿,要是晚上与戴特列夫发生了龃龉,有时就在鲁佛的长沙发上睡觉。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在客厅里陪着我妈妈坐了一会儿,因为我已吸过了毒很舒 服,而她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一份报纸。我已经料到了是什么事。每当报上又登出一 条海洛因致死者的消息时,她总是这样默默无言地把报纸递给我。这使我很烦躁, 不想读。 虽然心烦,但我还是读了那份报。我读道:“玻璃装配徒工安德烈亚斯·W(十 七岁)想要戒毒。他的十六岁女友,一个护士学校的学生,想要帮助他,结果还是 无效。在父亲花了好几千马克在动物园附近为这对年轻人布置一新的房子里,年轻 的小伙子给自己扎了致命的一针……” 我没有立刻弄明白这一切,因为我还不愿意相信。可是,这也巧合得太天衣无 缝了:住房,玻璃装配徒工,女友,安德烈亚斯·W。总之,这就是我们称为阿策的 那个安德烈亚斯·维克佐列克! 我一开始只是想:真他妈的见鬼!我喉咙发干,身体很不舒服。我想,阿策给 自己扎了“金针”。这不可能是真的,怎么偏偏是阿策?他跟毒品打交道总是那么 洒脱。我不愿意让妈妈看出,这篇报道是如何折磨我。她不知道我已经又吸毒成瘾 了,于是,我拿起报纸,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阿策了。现在,我在报上读到了最近几天他所发生的 事情。一个星期前,他就已经注射过量,被送进了医院。他的女友西莫妮随后也割 开了自己的动脉。两个人后来都被救活了。阿策在死的前一天去找过警察,告发了 他所认识的所有毒贩,其中有两个姑娘,叫“双凤”,总是提供很纯净的毒品。然 后,他又写了一封遗书,这也在报上登了出来:“现在我将要结束我的生命了,因 为一个吸毒者给所有亲人和朋友带来的只是烦恼、忧虑、苦涩和绝望。吸毒者不仅 搞垮了自己,而且也拖累了其他人。多谢我亲爱的父母亲和我的小奥米。从身体上 说我是个渺小的人,做吸毒者终归是穷途末路,然而,人们年轻而充满活力地来到 这世上,是谁驱使他们陷入了不幸的境地?这应当给所有面临抉择的人一个警示: 喏,我也试一试吧?你们这些傻瓜,就来看看我吧。现在你用不着再担忧了,西莫 妮,永别了!” 我躺在床上,心想:他曾经是你的第一个男友,现在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我哭 不出来,无法表达出真正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了黑市,没有一个人为阿策哭泣。在黑市上没有人哭,可是 却有一些人对阿策非常恼火,因为他告发了很多毒贩子,他们因为出售毒品已经坐 牢,还因为他欠着很多人许多钱。 阿策的整个故事中最荒唐之处就是他的女友西莫妮。她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沾过 海洛因,尽管阿策总是想带坏她。可是在阿策死后才一个星期,她就自个儿开始扎 针了。几个星期以后,她丢开当实习护士的工作,去拉客了。 正好在一年以后,一九七八年一月,鲁佛也死于海洛因过量。 随着阿策之死,做一个善于与毒品打交道的明星的好心情消失了。阿策曾经跟 我们这个团伙有联系,因而在团伙里产生了恐惧和猜疑。过去,当我们在一起扎针 而注射器又不够时,每个人都总是想要第一个扎。现在,每个人都突然愿意第二个 扎了。没有谁说到他害怕,但这其实也就是害怕,怕药粉太纯净、太厉害,或是掺 了马钱子硷或者别的毒素。因为人不仅能死于毒品过量,而且也能死于毒品太纯或 者太脏。 总之,一切又不顺心了,基本上就像阿策的遗书里写的那样。其间,我也把妈 妈坑苦了。我又是想什么时候回家才回家,回到家时妈妈总是还醒着。看见我回来 了,她才服几片安定,以便能再睡一会儿。我相信,她只还能靠着安定来维持。 我越来越确信自己也会像阿策那样收场。有时我还有一些小小的希望,就连忙 紧紧抓住,哪怕是在学校里。那里有个我不知为什么比较喜欢的老师,也就是穆克 先生。我们曾跟他一起表演过年轻人面临的各种情况。比如,一次招聘谈话。一个 人扮演老板,另一个人扮演求职者。在那次表演中,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听老板的吩 咐。我迅速地反唇相讥,那个演老板的男生无言以对。这时我想,在生活中或许我 也能这样获得成功。 我们也跟穆克先生一起去过职业咨询中心。这就是说,那次我们先观看了同盟 国的一次军事检阅。男生们很感兴趣,起劲地谈论着装甲车及其技术。我却讨厌这 种技术,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只能用来杀人。 在职业咨询中心,我又愉快起来。我阅读了关于动物饲养员这个职业所能找到 的一切材料。第二天下午,我又跟戴特列夫去了一次职业咨询中心,让人家给我把 所有关于动物饲养员的材料都复印下来。戴特列夫也发现了几种在那儿可以咨询的 职业,相当有意思。他想找某种与动物和农业有关的职业。我们着了迷,以至于几 乎忘了我们还得为注射毒品搞到钱。当我随后站在车站等候嫖客时,塑料袋里装着 关于职业咨询的复印材料,又觉得这一切很不现实了。要是我继续这样下去,恐怕 连初中都毕业不了。 第二大早晨我上学去,在莫里茨广场地铁站买了一份《花花公子》杂志。我是 为戴特列夫买的,他很喜欢《花花公子》。不过,我也总是先看一遍。我不清楚为 什么我们偏偏对《花花公子》感兴趣。今天,我根本无法理解。但当时,《花花公 子》对于我们确实是洁净的世界。规规矩矩的性,没有难题的漂亮姑娘,没有同性 恋,没有嫖客。那些人抽烟斗,开着赛车,有大把的钱。姑娘们跟他们做爱,因为 这使得她们开心。戴特列夫有一次说,这一切都是欺骗,但尽管如此,他仍想看 《花花公子》。 那天早晨,我在地铁上读了《花花公子》里的一个短篇故事。内容我根本记不 清了,因为我被早晨那一针搞得恍恍惚惚,但是我喜欢那个故事的气氛。它发生在 遥远的地方,在湛蓝的天空和炎热的太阳下等等。当我读到一个地方,一个漂亮姑 娘正焦躁不安地等着她的小帅哥下班回家时,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一直哭到我在乌 茨基大街车站下了车。 在学校里,我只是梦想着跟戴特列夫去很远的地方。下午在车站碰上戴特列夫 时,我给他讲了这个想法。他说,他有叔叔和婶婶在加拿大。他们住在一个大湖旁 边,周围全是森林和庄稼地,他们肯定会接纳我们。他说,我还是应当把书先念完, 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样都好一些。他可以先去,找一份工作,这很简单,等我随后赶 到,他已经为我们买下或者租好了一幢木屋。 我说,我无论如何都会把书念完。我在学校里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好。将来,我 在课堂上再也不说蠢话了,而是集中心思上课,以便获得一份优良的毕业文凭。 戴特列夫跟一个嫖客走了,我还在等。这时,突然有两个人站到我身后,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是便衣警察。我还从来没有被抓走过,也 不怕警察,因为他们向来不打搅我。现在,我已经在动物园车站断断续续地拉客几 个月了,就像我这样年轻的其他姑娘一样。这里每天都有警察巡查。不过,他们只 是严密地注意那些从东柏林带着一瓶烧酒或者一条香烟过来的外国佬。他们对那些 外国佬发动真正的搜捕。 我相当沉着地告诉便衣警察:“我在等我的男朋友。” 一个问:“你是在拉客吧?” 我说:“不,您怎么会这样想!我看上去像是那种人吗?” 他们问我年龄,我说,十四岁。他们要看我的证件,可是,年满十六岁才能得 到一份正式的证件。于是,我给他们解释。 其中一个说道:“把塑料袋拿过来!” 他首先从塑料袋里摸出来一把小勺。他问,我用这玩意儿做什么。 我说:“我用它喝酸奶。” 但是,接着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了包着注射器的卫生纸,于是我只好跟着他们走。 他们带着我到了动物园派出所。我并不害怕,知道他们不可能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坐牢。我只是对这些混蛋便衣警察感到非常恼火。 他们当即把我送进了警长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小单间。我不知怎么很自信,甚至 没有把仍在我的牛仔裤兜里的毒品扔掉。把毒品扔掉,这我办不到。随后,来了一 名女警察。我不得不脱掉所有衣服,也包括背心和内裤。然后,她搜寻每一个孔隙, 最后终于找到了牛仔裤兜里的海洛因。 一个警察把这一切用打字机十分烦琐地打到一页纸上。打字稿的一份副本放进 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现在,我已成了一个记录在册的吸毒女,不再是官方尚未掌 握的黑数字了。警官们其实相当和气,大体上都只是说同样愚蠢的废话:“哎呀, 姑娘,你做了什么呀?你才十四岁,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差不多要完蛋了!” 我不得不告诉他们我妈妈公司的电话号码。一个人出去了,给我妈妈挂电话。 妈妈五点半下班后赶来了,相当紧张。接着她开始跟警察交谈,他们反正只是 说些废话。她说: “对,对,这个孩子呀!我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我已带着她戒过毒,可是, 她根本不想戒。” 我觉得无法忍受了:根本不想戒!我妈妈对我和海洛因一无所知!我当然想戒。 可是怎么戒?她倒是不妨跟我说一说!到了外面,她开始盘问我,我又去了哪儿。 我说:“我到了火车站。” 她说:“你不该去那儿。” 我说:“我在那儿等戴特列夫,也许我至少还可以这么做吧?” 她认为我不应当再跟那些“没有工作的害群之马”来往,然后问:“你是去拉 客了吧?” 我冲她大声吼道:“你疯了?你再说一遍这种话!我怎么会去拉客,请你给我 讲讲?你以为我是个妓女,对吗?” 于是她不吭声了。不过,我真担心我的自由会受到限制。妈妈那冷冷的样子确 实让我担心。我想,现在她也撒手不管了,对我放弃了,不肯再帮我了。可是,随 后我又对自己说:她光是会说“别再去火车站”,“别再跟戴特列夫来往”,这又 能帮你什么呢? 我不得不跟着妈妈回家,连第二天早晨要用的毒品都没准备好。早上,妈妈叫 我起床,盯着我的脸说:“你的眼睛怎么啦,孩子?简直没一点神,我只是看到恐 怖和绝望。” 妈妈去上班了,我照照镜子。这是我第一次端详自己毒瘾发作后的眼睛。它们 只还剩下了瞳孔,又黑又冷漠,确实毫无表情。我感到浑身燥热,洗了一把脸。我 又感到冷,于是就跳进了浴缸的热水里。然后,我不敢从水里出来,因为外面实在 太冷了。我再三往浴缸里加热水,熬过一直到中午的这段时间。因为上午我在火车 站拉不到客,也找不到谁能给我扎一针。上午谁都没有毒品,要找到能给我毒品的 人实在困难。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已经急得不得了,因为他们需要毒品,因为他们 已几乎搞不到他们所需要的那么多毒品。就连戴特列夫也对他手头的药粉十分小气 了。至于其他人嘛,他们宁可把毒品扔进污水沟,也不会给别人一点儿。 毒瘾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我强迫自己从浴缸里出来,在房子里到处找钱。客厅 门锁上了。这是妈妈的男友克劳斯干的,因为他声称我会搞坏他的唱片。可是,我 早已学会了用一根铁丝把锁捅开。客厅里没有一分钱。这时我想起了餐柜上的啤酒 罐,妈妈在啤酒罐里攒着她的那些五马克硬币。 我把那个很沉的啤酒罐拿到手里,手直抖,因为我正在毒瘾发作,也许还因为 我想偷妈妈的钱。这种事我真的还从来没干过,我一直认为那是万不得已的下策。 这时,我还不同于其他吸毒者。比如说戴特列夫的朋友贝尔恩德吧,他就几乎从父 母亲那儿一点点地搬走了住房里的一切。电视机、电咖啡壶、切面包机,凡是可以 换到几马克的东西他都拿去买毒品了。而我至今只是卖掉了自己的首饰以及几乎所 有的唱片。 现在,我把妈妈的那些五马克硬币从啤酒罐里倒了出来。一小包四分之一克的 海洛因刚刚降价五马克,从四十马克降到了三十五马克。这就是说,我需要七枚五 马克的硬币。我计算着,因为我从嫖客那儿通常都能得到四十马克,那么,每次总 是能剩下五马克。我每天不难把一枚五马克的硬币放回到罐子里。在一个星期内, 我就可以还完这些钱,妈妈很可能毫无觉察。于是,我拿着七枚五马克的硬币,去 了早上在技术大学食堂旁边的毒品黑市,买了毒品,毒瘾发作时就在厕所里扎了针。 现在,妈妈每天晚上都检查我的胳臂,看是否又有新针眼。于是我就在手上扎, 总是扎同一个地方,这样就出现了一块硬痴。我告诉妈妈,这是一处很难愈合的伤 口。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又得知我有了新针眼,我说:“对,不错,今天我扎了一针。 我这么做次数很少,根本没害处。” 妈妈狠狠地接我,我不反抗。这对于我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对待我反正就像牲 口那样,借着每一次机会折磨我。她本能地做着她认为恰当的事。要知道,一个吸 毒者面对乌七八糟的东西绝对不会再认真地改变什么,然后,他就会杀死自己,或 者是利用哪怕微小的机会来摆脱海洛因。可当时,我还远远没能有这样的认识。 妈妈又产生了另外的希望。春假开始了,她要我到黑森乡下去跟外婆以及表弟 和表妹一起过四个星期。也许还要再多住些时候。眼看着要与戴特列夫分离,不得 不去那儿戒毒,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怕。我其实只还能做人家要我做的事,但是, 我争取到了让戴特列夫到我这儿来过最后一夜。 在柏林的最后一夜又使我产生了某种希望。我与戴特列夫睡过之后对他说: “嗯,咱们本来干什么都是一起干。在今后的四个星期里我想真正戒毒。恐怕我以 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了。我希望你也戒毒。等到我回来,咱们俩都没毒瘾了, 就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 戴特列夫说,当然,他也戒毒,他正想告诉我这一点。他己经有了一个能搞到 瓦列隆的来源。他还要去找工作,从明天或者后天起,就不再去拉客了。 第二天早上,在我动身去外婆家开始新生活之前,我又特地扎了一针海洛因。 因此,我到达那儿时毒瘾还没有发作。但是,在这个农家的田园生活中,我觉得自 己就像个外来人那样难以适应。一切都刺激着我。我的小表弟想要爬到我的膝上来, 我感到心烦,可是过去,他小的时候我总是带他玩。上一次来时我还觉得那种老式 的冲水马桶挺有意思,现在却感到心烦。 第二天早上,戒毒反应开始了。我溜出房子,跑进了树林。鸟儿的啼鸣让我心 烦,一只小兔子也吓了我一跳。我爬到一个高高的猎台①上,可是在那儿却吸不完 一支烟。我真想在这猎台上死去。不知什么时候我又回到了家,上了床。我告诉外 婆,我得了流感之类的病。她有些担心,可是对我的糟糕状况并不十分不安。 ①架在树上供猎人观察和射击用的高台。 在我的床头贴着一张广告画,是一只死人的手拿着一支注射器。在画的下面标 出了一句话:“这就是结局,由好奇开始。”我表妹说,她是在学校里得到这张广 告画的。我不清楚妈妈是否已告诉外婆,我吸过毒。现在,我呆呆地望着这支注射 器,只看得见注射器,那些字和那只死人的手我都看不见,心里想象着这支注射器 里有四分之一克上好的毒品。注射器从广告画上向我移过来。我一连好几个小时都 瞪视着这张混账的广告画,险些发疯。 我的表妹经常跑到房间里来,装作根本没注意到我的事儿似的。她不停地播放 一些流行歌曲的音乐磁带,大概以为用这个就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吧。在外婆家他 们这样照顾我,事后我自然很感动。 戒毒的第一天就好像没有个尽头。我打瞌睡时梦见了一个人,他正在柏林的毒 品黑市上跑来跑去。他吸毒已经搞垮了身体,浑身到处都有皮肤外伤,活生生的身 子就开始腐烂了。他的两脚已经坏死,乌黑乌黑的。他几乎走不了路,隔着两米远 就散发出恶臭,简直让人受不了。若是有人说他应当去医院,他就像骷髅那样冷笑。 他实际上只是在等死。如果我不是瞪着那支注射器或者疼得半昏过去,就总是想到 这个人。一切都像第一次戒毒时那样,出汗、发臭和呕吐。 第二天早晨我实在挺不住了。我拖着脚步走到村里的电话亭那儿,给妈妈挂电 话。在电话里我号啕大哭,央求她让我回柏林。 妈妈却显得很冷淡,说:“啊哈,你又难受了?我想,你只不过是偶尔吸一点 点毒嘛。喏,那反正不会很糟糕。” 最后,我只好乞求她用快信给我寄些安眠药来。我知道,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 有一处海洛因黑市。上次来这儿时我就已经知道了,可是我没有力气走到那儿,在 那个黑市上我也不认识人。一个吸毒者要是离开了自己的那个圈子,那他就彻底孤 立无援了。 幸而这次毒瘾发作只持续了四天时间。它终于过去了,我感到内心十分空虚, 精疲力竭。我甚至不再有毒素排出我的身体之后的好心情。我讨厌柏林,但是在这 个村子里我也不舒服。我心想,我哪儿都不属于,于是就尽量不再想下去。 不舒服时我只有妈妈很迟才寄来的安眠药,还有苹果酒,外婆家的地窖里有很 多很多。我胃口大开,早上吃四五个小面包,下午吃十二至十五片涂了果酱的面包 片。晚上,我就走到那个放着自制李子、桃和草莓罐头的大架子旁边。然后,我还 享用了很多掼奶油。反正,在凌晨两三点钟之前我总是睡不着。 在这一段很短的时间里我体重增加了十公斤。我的亲戚们都很高兴,我的肚子 从裤子上面凸了出来,我的屁股也越来越丰满。只有胳臂和腿还是那么瘦,像原来 一样。我对这一切都无所谓,现在我已是贪吃成瘾了。我那些紧身的牛仔裤很快就 不合身了。于是,表妹就给了我几条松松垮垮的方格裤子,就像我十一岁时在柏林 穿过的那样。我无所谓。我又渐渐地习惯了这个村子的儿童集体。不过,我并不认 为这一切真实可信,它只不过是一次短期的旅行,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很快就会结 束。 我跟其他人不谈毒品,很快也就不再去想毒品了。我不愿毁了这部好看的电影。 只是在毒瘾发作过去之后不久,我给戴特列夫写了一封信,还夹了二十马克,要他 给我寄海洛因。我劝过戴特列夫,说他应当戒毒,现在却又给他写这个。不过,后 来我没有寄出去,因为我想,戴特列夫反正也不会给我寄海洛因,他会用那二十马 克给他自己买毒品。 我跟表妹一起参观附近的古堡和宫殿,差不多每天都骑马出去。我们跟其他孩 子一起去以前属于我外公的采石场那儿玩。在外公酗酒死去之前,他就喝酒喝败了 这个采石场。看来,我妈妈经历的也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外婆说,在采石场里的什么地方有一扇铁门,门后面收藏着家族的古老文件。 我们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去找那扇门。有时候,工人忘了取下挖土机上的钥匙,于是 我们就开着挖土机在采石场里转来转去。表妹跟我同岁,我又跟她处得不错了。我 给她讲了我对戴特列夫的爱,就好像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少年恋爱故事。我说,我已 经跟戴特列夫睡过了觉,表妹觉得这很正常。 表妹说,夏天,总有一个小伙子从杜塞尔多夫来他们这儿野营,她觉得那个人 还可以。但后来他向她提出了非分的要求,她拒绝了。她是不是太傻了? 我说,不,她没有让那个野营者近身,我觉得百分之百正确,她应当为她真正 爱慕的人保留贞操。表妹以及她的所有朋友都带着她们的问题来请教我,我简直成 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顾问大婶”。我告诉她们,她们应当做什么,尤其是不要固执 地看待一切。我觉得那些问题全都很可笑,但是我仍然认真听,也总是拿出一个主 意来。只要是涉及别人的问题,我总是很有办法,只有自己的问题我处理不好。 一天晚上,戴特列夫打来了电话,我非常高兴。他说,他正在一个嫖客家里, 所以能够给我打电话。我们闲扯了很久,因为那个嫖客很大方。我说了我毒瘾发作 的情况,这次我差点儿发疯。他说,他还没戒毒。真该死。我说,我盼望见到他, 问他是否愿意再给我写一封信,就像他答应过的那样。戴特列夫说他没有兴致写。 不过,要是他再来这个嫖客家,他还会给我打电话。 电话交谈过后,我又一次明白了,我跟戴特列夫两个人好得就像结了婚一样。 我们棒打不散,不管他干什么样的下贱营生。晚间躺在床上,我总是十分想念戴特 列夫。就像祈祷那样,我计算着日子,再过多少天我就能回到他身边了。 外婆定期给我一些钱,我全都攒起来不用。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做,攒钱向 来都不是我的事情。等到我攒够了四十马克,我明白为什么了。我颇为这四十马克 自豪,把它藏好。四十对于我是个有魔力的数字。通常要四十马克扎一针,因此, 我向嫖客开价一般也都是四十马克。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对自己说:“你在这里就在为你扎第一针攒钱了。这不 可能是真的!”于是我出了门,花二十马克给自己买了一件短袖汗衫,以便摆脱这 个该死的数字“四十”!因为我来到这儿就是为了再也不扎针。 四个星期结束了,妈妈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再多住些时候,我不假思索地 说:“不。”如果她问我是否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我也许会考虑。但是,从一开 始我就认为这是一次旅行,以恐惧开始,后来就十分安详和美好了。我已经做好了 思想准备,这次旅行在四个星期后结束。我要回到戴特列夫身边去,我跟他好得就 像结了婚一样。 动身那天我先换了衣服。外婆和表妹都劝我穿那条现在很合身的方格裤子,但 我还是勉强穿上了我的紧身牛仔裤,使得裤缝都绽开了,拉链再怎么使劲也拉不上。 我又穿上了我那件长长的黑色男式茄克,以及高跟的靴子。在告别外婆之前,我已 经又把自己打扮成了吸毒女的样子。我穿着拉不上拉链的裤子回到了柏林。 第二天下午,我马上去了动物园火车站。戴特列夫和他的朋友贝尔恩德都在那 里。只有我们这个团伙的第三个成员阿克瑟尔不在。我想,他大概又是跟一个嫖客 走了。 两个小伙子的问候热情极了。我发觉,他们很高兴我又回来了,当然,主要是 戴特列夫。我对他说:“喏,你戒毒成功了吧?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吗?”我们三个 人都大笑起来。 我问:“阿克瑟尔好吗?” 他们的眼神怪怪的。过了一会儿,戴特列夫才说:“你不知道阿克瑟尔已经死 了吗?” 这可真把我吓坏了。我简直喘不过气来,说:“你们胡说!”可是,我已经明 白了这是真的。 现在,轮到阿克瑟尔了。最近几个月,我跟戴特列夫一起在他的住处度过了大 多数周末之夜。在他那气味难闻的住处,他每个星期都给我重新换床单。我总是给 他带上一盒金枪鱼,他总是给我摆上酸奶。如果我又跟戴特列夫吵了架,他是我惟 一能带着问题去讨教的人,也是我惟一能去诉苦发泄的人。因为他在团伙内从来都 不凶,从来不伤人。 我问:“他是怎么死的?” 戴特列夫说:“有人在一间公共厕所里发现了他,胳臂上还扎着针。”阿克瑟 尔之死对于这两个小伙子就好像已是隔年的雪,谈起这件事他们似乎并不难过。 我一再想起我给他买的金枪鱼,现在,我再也不会买金枪鱼了。我又突然想到 戴特列夫,他大概没有地方睡觉了,就问:“你们还住在阿克瑟尔家吗?” 戴特列夫答道:“他母亲已经把房子退掉了。现在,我住在一个嫖客那儿。” 我说:“啊,你真混蛋。”在那一瞬间我想到,我彻底把戴特列夫丢给他的嫖 客了。戴特列夫住在一个嫖客那儿,这几乎像阿克瑟尔之死一样使我震惊。 戴特列夫说:“那个嫖客还行。他还年轻,才二十五六岁,没有一点儿凸肚子。 我已跟他谈起过你,你也可以去他那儿睡。” 我们去了黑市,因为戴特列夫要买毒品。我们遇见了几个熟人,我一再重复: “真倒霉,阿克瑟尔死了。”可是别人根本不搭腔。于是我又对自己说了几遍:真 倒霉,阿克瑟尔死了。 我们从黑市去了比洛门的公共厕所。戴特列夫想要马上扎一针,我跟去帮忙。 我等着戴特列夫把他的毒品分给我一点儿。也许是因为我想随后说一声“不”,以 便向他表明我很有毅力,能够说到做到吧。可是,戴特列夫一点儿也不给我。阿克 瑟尔的事使我心有余悸,我简直不相信能受得了。当戴特列夫加热毒品时,我很渴 望扎一针。我想,只扎一小针不会上瘾,却能使你忘掉阿克瑟尔之死和戴特列夫睡 在嫖客家这些倒霉事。于是我问戴特列夫。 戴特列夫说:“哎呀,你又想扎?我还以为你戒了呢。” 我说:“当然,伙计,我戒了。你知道,戒毒其实是多么简单。我离开这儿去 戒毒时,你不是也全力戒了毒吗?伙计,说老实话,在听说了这儿发生的倒霉事之 后,我确实需要一点儿毒品。” 戴特列夫说:一要戒毒也不难,我每天都可以戒,只不过还没有兴致罢了。不 过,你可别再沾了。” 他一边这么啰嗦着,一边很快地扎了针,并且在针筒里给我留了一点儿。在我 已戒了这么久之后,一点儿就足以让我神魂颠倒,几乎忘掉了阿克瑟尔的事。 待到我又完全上瘾,这一次显然快得多’。我妈妈没察觉,很高兴我长得这么 胖。我增加的体重并没有很快就减下去。 为了能与戴特列夫在一起,现在,我不得不经常去他那个嫖客洛尔夫那儿,否 则我们就没地方住。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洛尔夫。他爱上了戴特列夫,所以当 然嫉妒我。要是我和戴特列夫吵架,他就很高兴,站到戴特列夫一边。这总是让我 很生气。戴特列夫对待这个洛尔夫,就像对待一个低声下气的老婆或者女友。他打 发洛尔夫去买东西,叫他做饭和洗东西。这又让我很恼火,因为我很乐意为戴特列 夫买东西和做饭。 我对戴特列夫说:“伙计,咱们可真是个互不协调的三人帮!”可是戴特列夫 说,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洛尔夫在大面儿上还行,几乎没有哪个嫖客能像洛尔夫 这样好脾气。 戴特列夫对洛尔夫可以随心所欲。他大声斥责洛尔夫,对他说:“我能住在你 这儿,是你的福气。”戴特列夫只有在急需钱用时才上洛尔夫的床。戴特列夫和我 把床摆在洛尔夫的那个房间里。我们一起睡时,洛尔夫就远远看着,或者只是转过 脸去。他是个同性恋,不愿意看见我和戴特列夫睡觉。我们三个人都已是相当潦倒 的人。 我甩不掉那种恐惧,担心戴特列夫由于接客自己也变成同性恋。一天夜里我想, 戴特列夫恐怕已经到那种地步了。他又不得不爬上洛尔夫的床,因为他已经身无分 文了。我躺在另一张床上。戴特列夫把灯关上了。要是我在场而他又不得不满足洛 尔夫,他总是这么做。整个过程我感到既漫长又可疑。我甚至认为听见了戴特列夫 在呻吟。我爬起来,点亮了一支蜡烛。他们俩正躺在被子底下,我相信他们是在互 相抚弄。互相抚弄违反了我与戴特列夫的约定。我气坏了,气得简直说不出话,就 叫戴特列夫来我这边。我说:“你大概很开心吧。” 戴特列夫根本不吭声,洛尔夫生气了。他又吹灭了蜡烛。戴特列夫一整夜都呆 在洛尔夫床上。我把枕头都哭湿了。我无声地饮泣,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俩听见我 是多么痛苦。第二天早上,我十分伤心和生气,真的想离开戴特列夫。海洛因越来 越损害我们的爱情的实质,而我们却并未完全意识到。 总之,我现在明白了,只要我们吸海洛因,我就不能独占戴特列夫。我必须跟 他的嫖客一道共同拥有他,尤其是跟洛尔夫。反过来当然就不同。那么,我又得每 天去动物园拉客,因为我通常都时间很紧迫,也就不能再挑选嫖客,无法总是坚持 我的所有条件。 为了不必经常去洛尔夫那儿,我又开始与团伙里的其他人常在一起了,尤其是 跟芭布丝和施太拉。可是,跟她们互相沟通也越来越难。每个人都只想喋喋不休地 谈自己,没有人愿意听别人说哪怕两分钟。比如,芭布丝大谈一块路牌上连字符的 意义,而施太拉和我却想讲我们怎么被一个毒贩子骗了,得到的不是毒品而是面粉。 于是,我们冲着芭布丝大喊:“住口!”接着施太拉和我就同时乱说一气,互相责 骂,因为每个人都想讲自己的故事。大多数交谈的努力都很快以“住口”告终。我 们每一个人都迫切地需要别人倾听自己讲,但是在团伙里却找不到哪个人愿意听。 不再有真正的理解,只有在讲到与警察打交道的经历时才能指望有人听。然后,我 们大家就一致反对那些警察坏蛋。这时,我毕竟比别人有优势。在一九七七年初夏, 我已经是第三次被抓住了。 那是在库达姆大道的地铁站上,我们正从一个嫖客那儿来。我们只须给他表演 一个节目——就得到了一百五十马克。总之我们很高兴,每人衣兜里都有四分之一 克毒品,还富余了不少钱。首先是我看见便衣警察冲上了站台。大搜捕。正好一列 车进站,我惊慌失措地顺着站台往下跑。戴特列夫此刻也吓傻了,跟着我狂奔。我 在列车末尾处钻进了一节车厢,撞到了一位老大爷。他说:“哎呀,你这个讨厌的 死家伙。”他真的说了这句话。报刊上的大量报道早已使众人周知,在选帝侯街地 铁站常发生什么。地铁里的庸人们很快就明白了,这是针对瘾君子的一次大搜捕。 戴特列夫跟着我上了车,当然,还有两个便衣警察也尾追过来。我们的举止太 引人注目了。警察根本用不着撵我们,因为不等他们追上来,地铁车厢里的老太太 和老头儿就向我们冲过来,拽住我们的衣服,歇斯底里地高叫:“他们在这儿,警 察!”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西部片里的不法之徒,马上就会在一棵树上被人绞死。 我紧紧地抓住戴特列夫。警察们过来了。一个说:“你们根本用不着在这儿扮 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走吧!” 我们被推上一辆大众牌面包车,到了派出所。警察们对我很不友好,可是也不 想再盘问我什么了。他们只是告诉我,现在抓住我已是第三次,我已经有了一个卷 宗。一个人打印出讯问笔录,然后让我签字画押。他们连我妈妈都不再通知了。我 对于他们是许许多多无可救药的案例之一。在他们给我的名字最终画上一个叉之前, 他们还会把一些讯问笔录加进我的档案。 戴特列夫和我在将近一个小时后获释了。因为他们没收了我们的毒品,我们不 得不马上回到黑市,重新买两包四分之一克的毒品。幸而我们还有钱。 动物园车站上的便衣警察当时已经都认识我了,通常不来打扰我。有一个警察 甚至很友好,那是个说话带南方口音的年轻人。有一次,他从后面悄悄溜到我身边, 突然把他的警号亮到我眼前,吓了我一大跳!但是他却笑了,问我是否去拉客。针 对这个问题,我通常都是很天真地说:“不,我像是那号人吗?” 他大概心里很清楚,可是他一次也不翻我的塑料袋。他只是说:“最近你离开 这里远点儿,不然的话我就得带走你。”也许他并不是友好,只是懒得送我去派出 所吧。派出所里当班的警察也没有兴致,再三对一个十四岁的半死不活的姑娘写同 样的讯问笔录。 我在库达姆大道地铁站被抓后,戴特列夫和我不得不向一个陌生的毒贩子购买 毒品,因为原来熟悉的那个没找到。我们去了特费尔德广场的公共厕所,以便在那 儿扎针。厕所里到处都被撬开了。水龙头根本不出水。 我用这家奥不可闻的厕所里的水冲洗我的注射器。我经常这么干,因为有些厕 所人来人往太杂,不便在外面的洗手池里清洗注射器。 那个陌生毒贩的毒品不知怎么使得我很难受。我直挺挺地瘫倒在厕所前面的污 秽物当中。虽然我又马上爬了起来,但一直是晕乎乎的。已经久违了,我们又一次 去了“美声”。戴特列夫在舞池里扭动,我靠在一台出售橙汁的自动售货机旁边。 机上有一个孔,我倚着这台橙汁机,把两根连接起来的吸管插进那个孔喝呀喝,没 花一分钱,一直喝到我不得不去厕所里呕吐。 我回来时,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叫住了我。他说我是个该死的吸毒女,想要把我 带走。我很害怕。他抓住我的胳臂,拖着我穿过商店。然后他打开一扇门,门里就 是堆放饮料箱的房间。我看见那里面有一张酒吧的高脚凳。 我立刻就明白了现在要发生什么事。至少,我已经多次听说过这种事。他们让 吸毒者和别的他们不喜欢的人脱光衣服,把他们绑在高脚凳上,然后,就用鞭子和 其他东西狠狠抽他们。我听说过有人在“美声”的饮料贮藏室里挨打后颅骨骨折, 或者别处伤筋断骨,往往要在医院里躺上好几个星期。而此后,他们往往吓得即使 在警察面前也不敢说出来。这个经理团伙这么做是由于暴虐狂,但也是为了把吸毒 者从商店里赶走,因为当局不断地威胁要“美声”停止。跟这个经理团伙的人睡觉 的吸毒女当然不会受到烦扰。这家“美声”是个很野蛮的地方。要是做父母亲的知 道这家“欧洲最现代化的迪斯科舞厅”里都发生什么,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让自己 的孩子去那儿。那里依旧吸毒成风,靠妓女过活的家伙殴打少女,而那个经理团伙 却从不采取任何措施。 总之,我站在饮料贮藏室敞开的门口,慌乱极了。我使出从来没有的一股劲儿, 挣脱了那个家伙,像个疯子似的跑向大门口。我已经跑到了街上,那小子才追上我。 他抓住我,用全力把我往一辆汽车上撞。我没感觉到头上凸起的紫斑。突然,我为 戴特列夫担心起来,他们知道我们总是在一起。在戴特列夫精神恍惚地走进舞池后, 我就没有再见到他。 我跑到一个电话亭那儿,向警察报案。我告诉警察,我的一个男友刚才在“美 声”里挨了打。警察们听了我告诉他们的这个消息似乎很兴奋。过了几分钟,他们 就开着一辆满载的警车赶来了。他们希望获得不利于“美声”的证据,以便关闭这 家舞厅。至少有十几个警察搜查了舞厅,想找到戴特列夫。可是,戴特列夫毫无踪 影。这时,我才想到打电话给洛尔夫,原来,戴特列夫已经上床了。 警察们说:“你大概是昏了头吧。别跟我们再来这一套!”我回了家,心里想, 当时毒品确实把我搞昏了。 我几次被抓的惟一后果就是被传唤到刑警队。要我下午三点钟去刑警队,在戈 塔街,314号。我再也没有忘记这个门牌,因为后来我经常去那儿。 放了学我先回家,为了再美美地扎一针。我寻思,要是我过足了瘾,警察们就 奈何不了我。可是我没有柠檬了,那毒品看上去不大干净。这一段时间毒品越来越 不干净。药粉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从大毒贩经过中毒贩再传给小毒贩,每个人 都往里掺点儿假,以便增加收益。 我必须用某种方法溶解这种很脏的毒品。我干脆用醋,因为醋里也有酸。我把 醋从瓶子里倒在已放了毒品的勺子上。我添加的醋太多了。总之,我必须把这种醋 溶液注射进静脉,否则我就会浪费海洛因。 我刚把毒品注射完,就昏过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注射器仍插在 胳臂上,头痛得要命,我一时站不起来。我想,到时候了,我要死了,就躺在地板 上嚎哭。我害怕,不愿就这么一个人死去。我真正是四肢并用地爬到电话机那儿, 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拨通了妈妈办公室的电话。我只是一连说了几遍:“妈妈,请 你来一下,我要死了。” 等到妈妈赶到,我已经又能站起来了。我打起精神,尽管头仍然像要炸裂似的。 我说:“这又是一次严重的血液循环障碍。” 我妈妈大概猜到我又扎了针。她脸色十分绝望,根本不说话。她一直用这种悲 伤、绝望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就像刺入了我那要炸裂的脑袋。 妈妈最后问我是否想要点什么。我说:“对,要草莓。”于是她走了,给我弄 回了一大篮草莓。 我心想,现在我真的要完蛋了。我并没有用药过量,而是酷太多了。我的身体 简直没有抵抗力。我的身体肯定不中用了。我从已经死掉的人那儿知道了这一点。 他们也是在扎针后先有几次昏倒,接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再醒来,活到头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作为瘾君子一个人死去,通 常都是一个人死在臭气烘烘的厕所里。可是我又真想死。我其实期待的就是这个。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前我也从没真正明白过。一个吸毒者到底为 什么活着呢?只是为了让别人也一起毁灭?这天下午,我心里想,为了妈妈好,我 真该死掉。我反正己不清楚我是不是还活着。 第二天早晨,我好一些了。我心想,也许你还可以坚持一阵子。要是警察还不 来找我,我就得去找警察,可是,不知怎么我已做不到一个人去找警察了。我打电 话到处找施太拉,很走运,在我们的一个共同的老主顾那儿找到了她。我问她是否 愿意陪我去见警察,她马上就来了。她妈妈刚刚向警察报了她失踪。不过,施太拉 什么也不怕。她对什么都无所谓。她愿意陪我去警察局。 于是,我跟施太拉坐到了314号房门前长长走廊上的一张长椅上,乖乖地等着叫 我的名字。听到叫我,我规规矩矩地走进了314号房,差一点忘了先行一个屈膝礼。 于是,一位施普克女士十分友好地跟我握手,马上说,她也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一 岁,十五岁,但是不吸毒。这些女警察都显得很慈祥。她问我的情况,还端来了可 可、糕点和苹果。 这位施普克女士也十分慈祥地谈起了毒品圈子里的其他人,向我打听他们怎么 样。她给我看一些吸毒者和毒贩子的照片,我总是说,这人我见过。她告诉我,毒 品圈子里的某些人说了我很多坏话,于是我就跟她聊起来。我发觉这个女警察在引 诱我上当,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说得太多了。然后,我签署了一份笔录。 最后,又来了一个男警察,问我“美声”的事,这时我才说出了心里话。我讲 述了我认识多少个人都是在那儿吸上了毒,讲述了那个经理团伙的野蛮打手。我还 把施太拉也叫了进来,她证实了这一切,说她可以在任何法庭上宣誓。 施普克女士一直在翻卷宗,大概她很快就弄清了施太拉是谁。她开始盘问施太 拉,而施太拉也马上就不客气起来。我心里想,他们恐怕会把施太拉关起来。这时, 施普克女士该下班了,就叫施太拉第二天再来一趟。施太拉当然没有去。 施普克女士在告别时对我说:“喏,咱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她说这话时显 得过分客气,就像她说所有的话时那样。这可真卑鄙!她这句话无非是想说,我反 正是个无可救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