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后患接踵 “苍天待我太苛虐,生不惠我又催别” 我最亲爱的儿子建一竟然在1998年6 月8 日永远离我而去。时年我六十七岁,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大的悲痛之一, 又落在我头上。真如我在《曹雪芹》 电视剧中为雪芹临逝世前所写的唱词一样:“苍天待我太苛虐,生不惠我又催别。” 1979年我从政治的桎梏解放出来,1995年我摆脱了生活上的桎梏,正全力以 赴地办《中国电视戏曲》杂志时,大祸又突然临头。 1997年2 月15日,正好是个星期天,我去离我家不远的永定门东街东二楼一 单元303 室--二子建一的家去看他。这房原是他外婆的住房,外婆去世后,建一 和他的妻子王菲住此。王菲1988年去美国后,建一独住。王菲本来是国内心脏病 专家翁新植教授的研究生,为了在美国早日定居,她在美国重学护理。建一为她 办了国内的护校证书和提供学费,所以建一常得意地说:“我这个中国人养了个 美国人。”王菲经过一段护理陪训后,进入美国医院任护士。由于医学基础好, 很快成为优秀护士并拿到绿卡。分别日久,王菲感到寂寞,希望建一早些过去, 但建一总放心不下他创办的《新知》民校。四年后,王菲另有所爱,为了答谢丈 夫对她的帮助,王菲给建一申请办理了去加拿大温哥华的居留手续。1992年,建 一才将学校交给他中学的一个同学全权代理,自己去了温哥华。王菲见到丈夫后 就立即提出离婚。建一明白婚姻已不可挽回,只能同意。他一人在加拿大,无所 事事,经常跑回国内,仍然关心他国内的事业- ——他的《新知学校》。从此一 人来往于中、加两国,生活极不规律。又由于长期办夜校,每天睡得很晚,常失 眠,得了胆结石也不积极治疗。 这天正是他又从温哥华回来不久。我说:“建一,你去洗洗手,我买了两块 你爱吃的米糕”,他从厨房洗完手进屋后,举着右手对我说:“我这手怎么张不 开了!”我定睛一看,只见他右手五指抽缩一起,还没待我说话,他就嚷道: “妈妈救我!”紧接着他就晕倒。我正坐在靠门的沙发上,他沉重的身体从房中 心向我这边倒下,头压住了我的脚,并且将墙上挂的字画也抻下来了,覆盖在他 脸上。我把字画撩开,见他双眼闭合、口吐白沫,吓得我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 喊:“建一!宝贝!建一!宝贝,你怎么啦!”他没有反应,怎么办?我慢慢地 把脚从他头下抽出来,急忙跑下三楼,到隔壁建安医院请来了谢大夫,谢大夫扒 开他眼皮看了看,说:“送他到我们医院去吧!”在扒他眼皮时,他开始摇头、 蹬腿。大夫走了没多久,他醒来了,前后晕了约半个小时,我告诉他隔壁医院大 夫来过,让他到那里住院去,他说:“打电话叫急救车,到天坛医院。”我马上 打电话叫了急救车。车很快来了。我扶不动他,请邻居帮我扶他起来,架下楼、 上了车,直奔天坛医院。急诊室大夫初步检查后,让他做核磁共震的检查,预约 了第二天去。建一慢慢地恢复精神,我叫了个小汽车带他回到我家,暂住东房, 以便我照料护理。 第二天做完核磁共震,结果为:‘胶质瘤可疑’。建一又让我找认识医院的 朋友。朋友介绍了该院神经内科的李主任,收留住院。李主任认为建一只是脑内 有炎症,于是给他吃了一个月消炎药,但他依然不时抽搐。再做核磁共震,医院 戴院长和名医王忠诚会诊,戴院长一看核磁共振的照片,当即确诊为胶质瘤,让 立即转外科动手术。不幸,又耽误一个月。 外科的大夫对我说此种瘤毒性极大,世界上还没有治好的先例,即使开刀也 顶多能维持两年,因为这种瘤的毒根长在肉里面,割不尽。闻言,我的精神一下 垮了下来,背过脸去时,泪水夺眶欲出,一人独处时,更是以泪洗面。 可是建一依然很乐观,总开着玩笑对来看他的亲友说:“没事,把脑子里那 个小豆豆挖掉就好了。”过了约一个月,五一前夕,动手术开颅,割毒瘤,接着 又去地处潘家园的全国肿瘤医院进行化疗。开始我去这个肿瘤医院挂号,请个大 夫先看看病案时,这位大夫说:“不用治,好不了。”急得我当时就哭了。我想 这大夫好残酷啊!又托人找肿瘤医院介绍个好大夫进行治疗。没想到安排的大夫 竟然就是拒绝我的那位大夫,因为他就是医院里最有经验的大夫。从此,建一住 在中国肿瘤医院,天天接受化疗。 化疗期间,建一原来相交过的两个女朋友都表示愿意来照顾他,他选了曾在 江苏省无锡市认识的小陈。小陈来北京照料建一,建一在病中能得到爱情,心境 好多了。 两个月后,建一在肿瘤医院的化疗结束前,他让我在我杂志社所在地法源寺 小区替他租了两套单元,而且做了简单的装修。这些年他自办民校积蓄了些钱, 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改善住房,直到得了这个不治之症,才花钱租了 挨着我杂志社的新房,当然他也是想离我近些。他女朋友没来时,如果我有一天 没到肿瘤医院看他,他就着急,他说:“妈妈!你是我的保护神。你不来,我就 不踏实。”听了这话,我更伤心,‘保护神’也束手无策啊! 建一接受化疗告一段落后,从肿瘤医院出来,就住到了新房。他的女朋友小 陈和他表姐及一个小保姆小杜陪他同住,三人照料他。我和他妹妹春歌天天去看 他,他哥建国也来看他。同时我不断为他继续找各种能医,也托在美国的老同学 打听有什么对症的好药?回信告知无特效药。 有人介绍我去找了个‘著名气功大师’给建一治病,‘大师’让我买一箱纯 净水来,然后‘大师’抽支香烟,将口中吐出的冉冉烟雾喷向纯净水,让建一天 天喝此水。我还带建一亲自与‘大师’见面,‘大师’又教他念一段咒语,正巧 碰见一个来感谢‘大师’治好他癌症的人,向‘大师’跪拜。建一也马上跪向‘ 大师’,希望大师也能救他,‘大师’对建一说了些安慰的话,临别时送到门口, 还直对建一说:“你要经常想着病会好的,想着我在帮你。”我和建一欢欣返回, 希望中西医解决不了的病,冥冥中的‘神’能解决。 可是,一切都没有用,建一的病每况愈下,头痛不止。 深秋,小陈的妈妈爸爸也都从无锡来了,催建一和小陈结婚,智商很高的建 一,思维一直很清楚,他说:“我现在路都走不了,怎么能去登记?等我好一点 再说。”小陈妈又让我写个证明,证明小陈是建一的妻子、是我的儿媳。我说: “如果建一不表态,我写什么都没有法律效用。建一真要没了,在经济上我不会 亏待小陈的。”他们希望建一能写个遗嘱,甚至想通过录音机录下他们的问话和 他的回答,可建一只说简单的一句:“到时候再说。”他不相信自己真会死,而 且他非常反感让他写遗嘱的暗示,他定在想:‘如此逼我,难道我就要死了吗? ’他不相信,他想奇迹终会出现。 入冬,刚12月,建一又发作抽搐,吃中药、西药,为他做气功,都不能减轻 他的痛苦,看来挖不尽、烧不掉的毒瘤的根又开始滋长。我看到报上介绍一位河 南的专门研究胶质瘤的医生,我和他哥连忙去请教。该专家让建一住入玉泉路一 家与他合作的部队小医院,他们将利用中西医相结合的办法为建一治疗。 建一在小军医医院治疗约半年,每一次化疗后,他都精神好些,他幻想能站 起来,还说:“妈妈!等我病好后,成个家,接你上温哥华,咱们买个游艇到处 玩玩。”我也怀抱着幻想,请教过许多大夫和得过脑胶质瘤的病人家属,又研究 了有关的一些医书;也到玉渊潭癌症俱乐部去打听,希望能听到治疗胶质瘤的好 方法,可反馈的信息都是没有治愈的案例。我的幻想碎了,当听建一谈起他的幻 想,我好难受。他的幻想表达了他是那样爱妈妈,可是我这个妈妈却感到深深地 对不起他。 在他青少年时,由于我成了右派,使他也受人歧视,同时失去了正常的家庭 生活,得不到父爱。 老查和我离婚后,对由我抚养的建一,他是一毛不拔、漠不关心。文革后期, 当我和建一儿住在永安东里一间破旧的、水泥地都磨得坑凹不平的简易楼里时, 老查的新家离我们不远就在永安西里四间一套的局级干部的房子里。建一去看他 父亲,有时赶上吃饭,都不叫他一块吃,干坐在一旁的建一既尴尬又难过。建一 回来后对我说:“妈妈,你当时如果忍一下不离婚,我们就不是住在这里了。” 这是建一埋怨我的唯一的一次,他哪里知道当时的环境和人的复杂的情感。但他 究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他刻苦学习,努力开办民校,创立了事业,也为妈妈 买了高档的商品房居住。 在文革中,我又无能保护他,以至他被人们打得遍体鳞伤,头部可能也受了 暗伤,可我又缺乏医学知识,不懂得当时应对他脑部进行检查。回想他此后常说 头痛,可能与那次挨打受伤有关,以至他头部成了这次癌毒容易侵入的薄弱部分。 在他这次开刀后,我又在无意中说了刺激他的话。缘于他说:“要找小舅妈 (在中央卫生部门工作)托王忠诚(天坛医院的名医)亲自开刀就好了。”我觉 得他这话是埋怨我没有积极找医院的第一把刀给他动手术。其实我已了解过即使 经王大夫开刀的胶质瘤病人也未能将死神拒之门外,而给他开刀的张大夫是此外 科的第一把手,年纪轻,刚五十余岁,正是好年纪,又有经验。关键不在谁主刀, 因为谁也挖不掉深入神经系统的毒根。我觉得他在埋怨我,突然产生一股委屈情 绪:我这些日子拖着近七十岁的有心脏病的身子,迈着沉重的双腿,一天几次地 上下四楼为他奔跑、操心,怎么还挨埋怨呢!委屈情绪一上来,一句不应该说的 话脱口而出:“谁开刀都一样,人家说这种病一般也就是两年。”他注意地看着 我说:“你说我只能活两年?”霎时,我知道我犯忌了,马上改口道:“咳!人 们都以为癌症是不治之症,其实也会发生奇迹。”他得的是癌症,这在检查确诊 过程中他早就知道了。但我把底再说破,对病人来说确实是太残酷了,我太不冷 静了。第二天他对我说:“我问了小韩大夫,他说:‘谁说就两年,经我们实验 治疗的,也有活到三年的。’”建一又笑着对我补充一句:“韩大夫是搞科学的, 三年和两年不一样吗”?‘小韩大夫是搞科学的。’其意是韩不懂得照顾病人的 情绪,把病情说白,证实了我的话,更增加了他的悲哀。 但建一原谅了我给他带给他的一系列不幸,反而还畅想未来成立家庭携我同 游世界,闻他此言能使我不后悔、不心痛如绞吗! 坚强的建一他不信命、不信病,很快振作起来。依旧保持了他平时的幽默, 说话常能引起周围的人发笑,而且对大事依然关心,对当时播放的电视剧《潘汉 年》一集不落地看,还不断地发表议论。 后来他病得难以再站起来了,常担心地对我说:“以后我不能工作了,生活 怎么办?”每次我都安慰他:“妈妈养活你!”我可怜的孩子,他刚满45岁,正 是干事业的时候啊!我只能企求老天保佑他。 在他去世的前两个月,1998年4 月25日晚上,建一让保姆小杜打电话叫我马 上去,我和他妹妹春歌立即赶到医院。见建一精神还好,放心了。他让我们为他 穿衣,穿好衣,又让我们扶他坐上轮椅,推他出病房,这些事都不要他的女友小 陈插手。他让我推轮椅到楼梯口的一把长椅处,让我坐下,他依偎在我身旁说: “妈妈!抱我下楼,带我回家吧!”看他还像孩子一样说地依恋着母亲,我真想 像他儿时一样抱他回家,可他早就是一米七八壮实的小伙子了,我微笑地对他说 :“我抱不动你啊!”他对我说:“妈妈!你不喜欢我这个儿子了?”我说: “建一!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儿子,但你离开医院如何治病呢?”他说:“她要 我没有的东西。”我说:“你说的是小陈吗?”他点点头,我说:“她对你不是 很好吗?”他摇摇头,再问他,他就不深说了,一个劲地要离开医院。我和他妹 妹春歌彻夜陪着他,劝他,都不能止住他可怜的哀求。天一亮,我就把他哥哥叫 来,随后他表姐也来了,我回家休息。 这天听他哥哥来电话说,他把所有护理他的人都轰走,只要他哥哥在病房, 还是要哥哥带他回家,让女友离开!他哥哥来电话和我商量:“要不就接他回家 吧!”我说:“可是他每天还需要打点滴,大夫也认为他现在不宜出院,他也经 不起折腾啊!只好劝他继续住在医院。”他究竟和女友发生了什么矛盾?闹到下 午,他表姐将他女友带入病房,让女友继续照料他。可怜的他就此沉默了。我想 他们的矛盾,可能还是与婚姻、遗嘱有关,可是建一就是不吐口。 隔了半个月,5 月11日傍晚,建一又来电话叫我快到医院。我请了他二舅战 天一起去。到他病房后,他让女友出去,随后对我和他二舅哭诉道:“她(指其 女友)昨天晚上问我要所有的钱,要结婚。她不爱我,她爱的是钱,让她走吧。” 其实建一每月都给女友一千多元零花钱。小保姆小杜也说昨晚听见他女友是那样 说的。我和他二舅请他女友到外面谈谈。开始她不承认问他要所有的钱了,后来 她说了实话:“我妈来电话,怕我两手空空。”我对她说:“前半个月他和你闹 别扭时,我不就劝你不要提刺激他的话,你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照顾了他,我们不 会亏待你的,你现在伤了他的心,他请你离开,我们也没有办法。当然我们不会 让你两手空空的。”建一又请了他的两个朋友来,请他们帮助他让女友离开他, 他的朋友在确认了他的态度后,和我及建一的五舅波天共同找他女友开会,劝她 回去,并对她这些日子照顾建一给了应有的酬谢。如果她一心一意地照顾建一直 到建一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就不会发生建一让她离开的事了,建一临去天国时, 也不会因为女友的非真诚的‘爱’而伤心。 建一女友走后,他情绪稳定,第三次化疗疗程做完,5 月17日,居然他会自 己用手机给我打电话,自己也能从床底取尿瓶,吃得也多,经常发笑。我和他的 兄妹舅姨轮流照顾他,有天他姨问他:“你对你女友有意见,为什么不早和你妈 说?”他答:“我不敢。”可怜的虚弱的病人。他姨说:“现在好了,‘联合国 ’出动帮你了。”建一笑了。 六月中旬化疗后,正赶上炎热开始,已毫无抵抗力的他,突然热感冒了,发 高烧,又一次大抽搐,喘气困难,吓得我直哭,医生给他装上了氧气瓶,又打了 安定针剂,他逐步平静了。他说:“我不怕死,就好象坐车一样,谁都要下车的, 但我不是个没用的人。”我抚摩着他的脸说:“建一你当然不是没用的人,你办 的新知学校受区教育局表扬,你也受到人们的尊重,大家都爱你啊!过两天你就 会好的,好了咱们就回家。”他第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感到这车他是坐不到 底了。从此,他高烧不退,据说此种病人晚期都是发高烧、在昏迷中逝去。6 月 26日,他睁着无表情的大眼,却再也喊不应了,水也不会咽了。看着他,我心已 碎,吻着他的脸,泪水滴在他的脸上,愿我的爱,伴儿归去。1998年6 月28日晨 他停止了呼吸,他安静地去了,灵魂飞上天堂。 就在这天我满含悲痛写下悼词: “《悼亡儿》 呜呼吾儿,英年早逝,心痛欲裂,魂牵梦萦。犹忆风雨当年,母子形影相依。 母逢五七,突遭袭击;儿似幼苗,顿失护棚,风摧日灸,雪打霜欺。坎坷折磨, 难挡少年英俊。出身书香,入世劳工。日踩冲床,夜烧锅炉。火光炯炯,书声琅 琅。《岳阳楼记》,长楹对联,倒背如流;谈天论地,口若悬河。为创人生,办 校《新知》。桃李芳菲,遐迩闻名。商海起涛,扯帆泛舟,跌宕起伏,上下求索。 毒疴忽至,天塌地陷。不服厄运,强治苦练。经冬历夏,又到三伏,康复难见, 日渐枯萎,终难抗命,唯有叹息。呜呼!天不惠汝,奈何?愿儿之灵,升入天堂。 重霄广阔,任尔遨游,展雄才于凌空,创大业于寰宇。母子遥相呼应,天上人间 心同一。] 建一啊!我最亲爱的儿子,你是聪明而能干的,你是那样地热爱真理,热爱 生活,上帝真不应将你收走。 为了追求真理,1976年他怀着对周总理的热爱和对四人帮的痛恨,不顾死活 地参加了群众自发地反四人帮的“四、五”运动,被捕两个月;1978年平反。我 充满理想的儿子,放着海外优越的生活不过,跑回来关心祖国。 为了办成一件实事,建一在1979年改革开放后,立即辞去在长安戏院烧锅炉 的工作,利用几年业余学完的夜大中文系的知识,着手创办民办学校,校名《新 知》,先在崇文区后在东城。交通方便适中的台基厂小学,学生从四面八方聚来, 教学质量不断提高,学校日益发展,他被东城区成人教育局评为模范校长。收入 也有了,于是他送妻子王菲上了美国求学,经费由他提供。王菲走后,建一找了 他中学的一位同学来帮他,他二人,开始合作得不错。可在建一去加拿大两年后, 他学校的代理人,他信任的好同学好朋友却背着他将学校更名,将建一排斥出学 校。我闻讯后,立即电告建一,就在他赶回来的那天,也是《新知学校》更名成 立之日。木已成舟,就是找到区成人教育局领导也不能挽回。那位区成教领导对 建一说:“谁要你出国了呢?谁要你把法人交给了他呢?他改名改组合理合法。” 这位领导人说得对!建一是个厚道人,不精明的人。他那位同学很能投其所好, 在建一一人独住北京期间,他这位同学,不仅是建一管理学校的主要助手,也是 建一生活上的助手。建一离京去加拿大时,我去送行,先到他家看有什么需要帮 忙的,只见他的那位同学在替他收拾行装,告诉他箱子的左犄角是药,右犄角是 刮须刀等等。我当时感到他这位同学胜过他妻子的细致。我曾经对建一说:“你 把学校法人交给我,我替你保管吧!”他说:“你怎么行?要常去开会。”我又 说:“那你把学校股份化,分一半给他,并作公证。”他说:“妈!你别管了, 我们从小同学,关系很好!”建一就是如此轻信于人,不懂得“害人之心不可有, 防人之心不可无”,最后落下这么个结果,失去多年苦苦经营的学校,曾使他极 度郁闷,昏昏沉沉地躺了四天。 他青年期因我而产生的各种苦难是这次得病的远因;学校被夺是近因。远因、 近因戕害了他,留下苦果,让我永尝。 与我风雨同舟的、最心爱的儿子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每当想起,真是“新啼 痕压旧啼痕”。在他离去后,我去深圳接收了他自己尚未享受过的新房,他的身 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为了从伤心中拔出来,我开始把自己溶入深圳鲜亮的百 花中。可每当我到处去看花,坐在汽车上时,仿佛他就在我身边,我想拉拉他的 手,可是什么也没有,痛楚之泪即刻盈眶,我悄悄地把头转向窗外,不能让人看 到我的泪光。在2000年冬天我含着美好的和痛心的回忆写完了诗集《百花吟》。 其中《粉菠萝》一首,就蕴蓄着我对建一儿深深的怀念。 粉菠萝 亮红肥胖的花柱, 半掩于厚厚的绿叶中。 仿佛被襁褓裹住的婴儿, 只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也有过这种幸福, 那是永不会消失的梦: 我躺在妈妈的怀抱, 儿子熟睡在我的胸前。 1998年7 月1 日,在八宝山为建一开了追悼会,所有的亲友都来了。他的五 个舅舅,舅母,小姨,姨夫。表舅表姨,表姐妹,侄女,外甥女。他的后母刘汉 生,他的姑姑、姑父,表兄。他的同学好友:于志全,张俊雄,韩柯雷,李一波, 刘英武,马键,刘碧玛,常汝琪,金学新等都来了,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向建一 告别,在八宝山人民公墓最突出的地方,我为建一立了块汉白玉石碑。将他未完 成的愿望刻入 碑文:多少愿 留待九宵谋 还似旧时讲座上 口若悬河意气遒 雷电共歌讴 建一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美籍著名作家查建英也来信痛悼其二哥,小英信中 说:“得知二哥于6 月28去世的噩耗,极为震惊和悲痛......我喜欢建一,不仅 因为他是我哥这层亲情关系,还因为我喜欢他这个人,他实在是个生命力十足, 有着强烈的个性色彩和聪明、敏捷、开朗乐观的人,甚至连他的弱点,在我看来 都很可爱、很有趣。从小到大,在每年的聚会当中,建一给我带来了多少笑声, 多少快乐啊!” 唉!建一于亲人,于朋友,于社会都是个可爱的人,上帝那么早将他地收走, 莫非上帝也喜欢他? 建一已离去8 年,每年清明我和他春歌妹妹都去给他扫墓。值得安慰的是在 他离去的第二年忽然收到从建一故居转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他早年女友小 雨的来信。我回信给小雨,告知建一已去世,她忙从外地跑来向我询问详情,并 告知她的丈夫与建一同年病逝,她姐姐劝她从悲痛中走出来,去打听一下建一情 况。没想到她的命运如此悲苦,刚想重燃生活欢乐的烛光,却顷刻熄灭。从此, 她加入了清明时节对建一的悼念。2005年清明时,她又抽空来京了。我同她到了 北京八宝山人民公墓建一的碑前,她如每次一样从远处水管一次一次地搓洗毛巾, 将建一的汉白玉的大碑搽得干干净净,连碑前的两个玉石狮的每条发隙都除净灰 尘显出亮光。她搽净墓碑,摆上鲜花,我俩就站在碑前祭悼亡人. 小雨突然从书 包里掏出她写给建一的一封信,在墓前烧了。小雨的泪水随纸灰飘在墓碑上,她 的痴情使我为建一在天之灵欣慰。儿子!你终于拥有真实的爱情。但我埋怨小雨 为什么不给我看看信呢?她说回去后将底稿寄来。不久我收到她给建一信的底稿。 “建一:你能听见我发自内心的呼唤吗?当我站在你的墓前,为你献上一束 鲜花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吗?人生如梦,梦里依稀,依稀有愉悦,依稀有泪光, 逝去的不会再来,我所能做的只有为你默默祈祷......你是我的初恋,初恋对一 个女孩子来说,记忆尤为深刻,它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我们的爱是那么真切,那 么纯洁,那么美好,不夹杂任何色彩,因为爱你,我可以包容你的缺点;因为爱 你,不管距离有多遥远,只要有机会,我会千里迢迢来看你。虽然我俩有缘无份, 但我很珍惜咱俩的那份感情。每当我回忆起咱们相恋的日子,我会露出甜蜜的笑 容;我会让美好的记忆伴随我终身。记得你每次来信,开头总写着:‘亲爱的小 雨’结尾总是‘永生永世爱你的人’每当读你来信,我感觉很幸福,很满足,因 为我有一个既爱我也让我爱的人。咱俩的这份情爱深藏我心中,你的身影时时出 现我脑海里。你依然是那么英俊,我被你喋喋不休的哲学论谈和幽默所吸引,你 见了我,总像个孩子那样顽皮,有次你骑车带着我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大声吆喝: ‘修雨伞哦!’至今想起,还让我独自开心大笑。没想到一切都已成回忆,没想 到你给我的信竟成遗言,不由我黯然泪下。生命对你怎么如此短暂,生活对我是 如此不公,硬让我品尝这生离死别的苦酒。我用我的真情去善待每一个人,去做 每一件事,命运为何还捉弄我?我从不信命,可偏偏又不得不信。伤感的事情太 多,会让你不开心,你在天上不会忘记有我,你唯一的爱,至今还深深地爱着你, 你要保佑我们大家平安,保佑母亲身体健康,春歌妹妹早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保佑我和我的孩子平安。你的小雨。于清明。” 建一吾儿,人生一世谁无死,但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得到纯真的爱情,而你有 过,至今还深深地爱着你,你的灵魂得到了安息,妈妈也得到了慰籍。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