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80年代,冯氏家族重又崛起 ●李瑞环慧眼识珠,把犟脾气的冯容调到规划局,天津的城市建设果然有了大 起色 ●美国洛利市的国际会议上,中国女学者冯友从容走上讲坛 ●西北荒野26 年的风沙雪泥,把冯幸耘磨练成一个干练的女干部 ●从米箩跳进糠箩的冯信,一心想造起一幢全天津最高最漂亮的大楼 ●冯家后代的出色成绩单 20 世纪70 年代未,新中国展现出了一轮新曙光,改革开放终于使新中国的 航船驶向了更加广阔的海洋,社会主义再一次显示了旺盛的生命力。 十几年来,在中国涌现了许许多多的优秀人才,其中也包括那些已被动乱年代 耽搁了青春年华的知识分子,还有整整一代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 他们是目前中华大地上创业的主力军。 在这支队伍中间,也有冯家的后代。他们在过去的年代中曾遭到不公正的对待。 现在,当人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毅然决然地走在了开创历史新纪元的前列。 虽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对冯容来说,童年的美好记忆依然清晰如画。 童年时她们三姐妹,冯容、冯友、冯宾是父亲冯家迈最喜爱的宝贝女儿。 每次他要出门去买东西、会朋友或者要去戏院听戏,总要带女儿一起去,那时 就会招呼她们:“乖女儿,你们去不去听马大爷唱戏?”三个女儿就欢蹦雀跃地飞 过去,拖着父亲的手和衣角,去听戏了。 那时她们都很幼稚,去戏院光为了好玩,并不认真听戏,只是嗑嗑爪子儿,窃 窃私语着,评判哪个旦角长得漂亮,哪个小生扮相俊秀。只有等马大爷上场时,她 们才认真地看一回,然后就可以跟父亲讨论今儿个马大爷的唱腔棒不棒了。 马大爷唱老生,他就是后来很有名气的马连良,和冯家迈是很要好的朋友。马 大爷常来西堂子胡同冯宅。来时身后必跟随着他的琴师李慕良。这李慕良的胡琴拉 得好,因为仰慕马连良的好嗓子,就随了马,还改了名叫“慕良”。 马大爷一来,冯家就十分热闹。父亲让她们三姐妹来给马大爷请安。马大爷应 声响亮,而后必然有随带的礼物:糖块、冰糖葫芦,或是小手绢之类的。马大爷很 喜欢她们三姐妹,称赞她们长得漂亮,小嘴儿又甜,对她父亲说:“这三个丫头过 几年准是唱戏的好材料呢。”冯家迈笑而不语。冯容她们三姐妹却齐说:“我们不 唱戏,爸说了,要我们读书,学本领。”马大爷来了必定要唱一回戏,不过他不多 唱,冯家迈唱得多,另外凑热闹的有五叔家周,还有侄子们,也就是冯容的堂兄们 :海 、海岗等。海 、海岗和五叔家周当时都在北平读辅仁大学,节假日不回天 津,就必到西堂子胡同来。这几位也都是痴迷的票友,一听胡琴声响,嗓子眼就痒 痒。最爱唱的是堂兄海岗,年方20,仪表堂堂,又有一副好嗓子,学着马连良马大 爷的唱词,字音尾腔都能十分逼真,维妙维肖。 有一回听海岗一曲唱罢,三姐妹中不知是谁,拍掌叫着好,又冒出一句: “海岗哥哥比马大爷还唱得好呢?”在堂的大人们都愣了,做父亲的冯家迈板 下脸斥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好坏?快去外边儿玩去吧!”女孩们不知父亲为何 要生气。过后冯容悄悄问了母亲才得以知晓这个道理:当着名角马大爷的面,你们 说海岗哥哥唱得比他还好,那不是把马大爷贬下去不值钱了吗? 冯容这才明白,原来在世上说话做事时常得防备着点,得忌讳着点,不然就可 能挨斥,让你“一边儿玩去”! 可是秉性耿直的冯容度过了大半人生,还没学会怎样忌讳和防备。这使得她在 几十年的工作中时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挫折,不过有时又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1951 年,冯容以优异成绩从贝满中学毕业,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四年后毕 业分配到了二机部第四设计院任技术员。 这个设计院是军工企业性质的,有相当的保密程度,它要求工作人员须纯洁无 瑕。1957 年反右时,在设计院内发现了大批的“不纯分子”,或戴帽或不戴帽的 “右派”和“右派言论者”出了不少,结果被“请”出了该院大门。冯容属于“右 派言论者”,被发配到天津盐场去了。 位于塘沽海边上的盐场,有啥建筑可设计的?可他们这一拨被赶去盐场的竟有 三个是学建筑的,两个毕业于清华大学,一个来自天津大学。面对一大片白茫茫的 盐田,三个学建筑设计的大学毕业生真是欲哭无泪,望洋兴叹。 但既来了,便得找事做呀。没有大建筑物可设计,那就搞小的吧,譬如一丈多 高的简易工棚,男女厕所、食堂、家属宿舍等等。学建筑,在大学里课程是分专业 的,建筑设计和楼体结构是两大独立系统。冯容学的是建筑设什,重在建筑物内部 装饰和外形设计,可如今领导分给你的设计任务是男女厕所或食堂餐厅,你怎么分 结构和建筑?成不成,你一人干吧。 这样一来,冯容很觉憋气,忍不住要去领导那儿说几句,但任务还是完成了。 她只得又给自己开了兼学结构的小灶,很认真负责地把厕所或食堂的设计图纸画出 来,然后又作为设计者,每天拿着图纸费尽口舌跟一帮从农村来的民工比画着,说 该如何如何建造这厕所或食堂,那些农民泥瓦匠或木匠根本看不懂她这左一张右一 张的图纸,面上不说,肚里好笑:造个茅房,还用得着在纸上画来画去的吗? 到了“文革”期间,冯容连画那种小型建筑图纸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你这种反 动军阀的孝子贤孙,配给无产阶级江山搞设计吗?资产阶级大小姐,请下盐田去干 粗活,清洗清洗头脑和灵魂吧!她的鸭嘴笔三角尺工作台都被拿走了,下到了盐田, 整天地扛盐包,或是干别的粗活。 在盐田劳动改造的几年,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日子。因为冯容喜爱自己的专 业,只要趴在工作台上画图纸,再苦再累她也觉得心底踏实,一旦手中夺去了鸭嘴 笔三角尺,那滋味真不好受呵! 几年苦熬过去了,到70 年代初,塘沽要建体育场,有关领导慕名来盐场借用 工程设计人员,点名要冯容。体育场工程干了近三年,盐场才发觉自己也需要搞建 筑设计的,又把她要回来,给“革委会”办公大楼搞设计。 一年多以后,冯容设计的办公大楼落成了,果然新颖别致,比别单位的楼漂亮 许多,这使得盐场头头们很得意,就“开恩”让冯容回到了工作台上去画她爱画的 图纸。 若干年又过去了,冯容设计的住宅楼房、医院、商店、影院、厂房、街道改造 工程等等在塘沽纷纷竣工,越来越多,她的名气也大了。时间延至1980年,发生了 一件令许多人惊讶更让她本人大吃一惊的事。 某日在街上走,冯容遇见一位曾给她开过刀的大夫。那人见她便神秘地一笑, 然后说,“听说这次区人代会上,把你列入塘沽区副区长的候选人名单上了。冯容, 回去把你的工作台收拾收拾,准备去政府坐办公室批文件吧。”冯容笑起来了, “你真会开玩笑,我冯容能当区长,那塘沽区谁都能当区长了。”她哪里会相信这 消息,回家又当流行笑话给丈夫莫介然学说了一回。她丈夫是她的同班同学,两人 一起进设计院,又一同被放逐到盐场,这对患难夫妻一直在一起搞建筑设计。他听 了这个“笑话”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恐怕真有这可能呢。”冯容说:“怎么会 呢?我连个组长都没当过,又不是党员,也没有一点政治背景半个后台……”莫介 然就给她分析可能性了。“现在不是提倡干部‘四化’吗?你搞建筑设计在塘沽有 名气,头一批就评上了工程师;你非党员,又是女的,也算一条优势;还有你独特 的家庭背景,冯国璋的孙女,如今又成了国家优秀人才,不是很有号召力影响力吗?” 果然让丈夫说准了。组织部的人找冯容谈话了。她着急得不行,再三推却,说她只 会画图纸,去当干部只会坏事儿,决不能接受。 接连好几天,干部们都来做思想工作。区委书记最后说:“这是组织决定,你 先得服从。选上了,你就干一阵试试,不行再调动工作嘛。”冯容知道再推也是不 成的,只好咬咬牙应下。不几天人代会上一选,她得票数还挺高的。没法了,人民 代表信任你,把你选上了,就再不能推托了。 从没当过官的冯容副区长,负责城建规划工作。这也算专业对口了。没想到这 位年龄已不年轻的新干部,才上任便差点被撵下利用职权乱批土地,在那些官场混 了多年的干部眼里是小菜一碟。可冯容却不懂这“惯例”,对每份上级要批土地的 报告都认真审阅,剔出了许多不合规定的报告,这一下子就得罪了不少干部。那些 人很懊恼,“早知道是这么个不通人情的女人,不该选她当副区长。”这种话传到 冯容耳边。她不以为然地一笑,“不让当才高兴呢。让当,我就不能当贪官。”不 怕丢官,无后顾之忧的冯容,不久又遇上一件差点要丢官的事。 丙烯是一种易燃易爆有剧毒的化学物质。那些发达国家在本国都明文规定禁止 生产,就只能从发展中国家进口。燕山石化厂生产了一批丙烯,想从天津港出口运 到日本。港口按规定不让装,他们就给了大沽一笔钱,在海口大桥上游不远处的居 民区上风方向建了码头,欲由此装运丙烯出口。这是严重违章的,因为装丙烯的车 进了塘沽还要从闹市区通过,稍有疏忽,这丙烯就极易爆炸,一爆炸这破坏力就相 当于一颗小原子弹,整个塘沽就会彻底炸毁。燕山石化厂在没通知当地政府的情况 下已装运了一回,那车队前后由警车押送,整个公安分局都出动,作安全保护工作。 此事公安、环保、城建等部门都有很大意见,但顶不住上面的压力。 这事让冯容知道了,就拼命顶住,不让装丙烯的车队进塘沽。这事激怒了天津 市计委的一位副主任,说:“谁顶住,就让谁下台!”燕山石化厂的经理找上门来, 对冯容说:“你们还是放开手吧。给你透个实话吧,这事是中央定的,你再顶也没 用,这丙烯运出去,能换回多少外汇你知道吗?你们塘沽不是缺钱吗?要多少你说 嘛。”冯容坚决地摇摇头,“我们塘沽是缺钱,可我们不能拿老百姓的生命财产玩 赌博。中央谁定的,他也得问问塘沽百姓乐意不乐意。只要我当着人民选出的副区 长,我就得替人民着想,为人民办事。”由于冯容硬顶着,装运丙烯的车队就进不 了塘沽。后来由于压力大,连当时的市委书记胡启立也没法子,只能同意装运。但 冯容仍坚持不让。枯水期到了,海河封闸,那码头已进不来大船,丙烯就算让运也 不行了。冯容的目的达到了。 这件事震动了天津,一些干部传说着此事,说塘沽某女副区长如何如何硬气。 有人说,知道她是谁吗?是冯国璋的孙女。当年她祖父领着千军万马东征西战,靠 实力当上大总统,这孙女当然也会遗传有那股子强悍不羁的血性气质的。 这样的事又遇上许多回。天津碱厂要在开发区建粉煤灰场,可那儿已定了是外 贸加工区,要建合营面包厂等项目。于是就开会,一连三天会议,大家各不相让抢 话筒陈述理由。冯容和城建口的同志顶着,哪怕区负责领导劝说也不松口,最后弄 僵了,有人便说:“你冯容才当了几天干部就狂成这样? 下届塘沽区政府决不会有你的位置。”冯容坦然道:“我本不想当官,也确实 不善于当官,可就建粉煤灰场这事我知道哪是对哪是错。粉煤灰场是不能跟面包厂 建在一块的,面包里不需要胡椒面,这是连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你们这些会当官 的怎么就想不通这道理呢?今天我在管城建规划的副区长位置上,我得管事。明天 你们撤了我,我就不管了,还回我的设计室去画图纸……”结果,冯容的官没丢, 反而又提升了。 还有一件“舌战群儒”的事。 1984 年,天津定为14 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市政府组建了专家班子做开发 区前期工作。冯容当选址组组长。经过一段时间的实地勘察,最后形成了两种不同 方案。30 多人的专家班子中,绝大多数赞同一个易开工见效快的选址方案,唯有 冯容提出的方案与之相左,而同意她的仅有半个人,就是说该人心里赞同,开会却 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30 比1.5 ,冯容仍是不肯放弃自己的方案,在会上她据理 力争,毫不相让。众人看说服不了她,就说:明天你这位当组长的去汇报,可不能 把大多数人的意见给隐藏不报。 她说:“放心,我会很客观地把两种方案向市领导一同汇报的,并说明哪是多 数人意见。”第二天她到市政府,向市委书记陈伟达、市长李瑞环、副市长李岚清 等领导汇报了两种选址方案。冯容的方案花钱多起步速度稍慢些,但有长远的发展 馀地,这是她从多年实践和专业视角得出的经验,是具有战略目光的。 听完汇报,市长李瑞环当即拍板,“选址要从长远和全面考虑,第一方案虽然 省钱省时,可是限制了长远发展;塘沽方案是有战略眼光的,留有发展馀地,就用 这个方案。”李瑞环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从塘沽来的女工程师,会后陈伟达、李瑞环 就问了她的情况,得知冯容是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就决定把她调到天津市规划 局当副局长。 李瑞环在天津当市长那几年,老百姓有口皆碑的是他着力解决了人民衣食住行 的几桩大事。他在改善天津市交通和城市建设上抓重点定方案办实事时,冯容成了 他麾下的得力助手。 冯容一进市规划局,就主持设计了几项重大市政建设工程。天津市“三环十四 射”道路工程指挥部,她担任总体设计规划和施工的副总指挥,东站铁路枢纽工程 她又是指挥部的主要成员;还有郊县区的城镇总体规划设计,一些大楼桥梁工程设 计施工……她既搞总体规划又抓具体实施,直到工程全部结束验收合格才能松一口 气。为东站铁路枢纽工程她几乎整天督在工地,吃饭睡觉都在那儿。等工程结束开 庆功会时,谁都有奖状奖金,偏偏把她给忘了。事后她听别人为她抱不平,反而笑 着劝别人,“我这些年完成一项工程戴一次大红花,够多了,少一次两次的倒还印 象深记得住呢。”确实,这些年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完成了一项又一项工程,荣誉 只能映衬出她付出的心血的极小部分。有时她自己也纳闷,我这样拼命地干,图个 啥?想来想去,她自我肯定了几条,我在什么岗位上就得干好什么工作,得对得起 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学之不易的专业知识;还有,那就是我是冯家的后代,得 为冯氏家族争口气,为从前在中国现代军事教育和维护共和国国体作出贡献的祖父, 还有曾立志实业救国而不得展其志最终惨死的父亲,争一口气冯容永远怀念着她敬 重和爱戴的父亲。不是父亲的慈爱和严格的教育,她也许就不可能一心读书上大学, 也不可能有此后的学识成果。 父亲在1966 年夏天惨死的消息,使得冯容连续多年不能静心。1972 年,她 终于忍不住满腹悲愤,提笔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要求为其父主持公道,恢复 名誉,平反昭雪。 写此信时她考虑得很细,叮嘱丈夫和她的弟妹们,千万别说知悉她写过此信。 她防备万一自己被当作“反攻倒算”者抓起来,就矢口否认与任何人有牵连。 后来周总理读到了她的信,认真处理了此事,让当时的市委书记吴德安排了为 冯家迈平反的追悼会。追悼会在八宝山举行,邀齐了冯容以下共九个儿女后代。那 是1975 年。 冯容如今已年及六旬,但她清瘦的脸上仍然闪动着生命的光彩和活力。 她依然是个忙人,几年来,除了事必躬亲的大工程规划设计和施工,她还连着 在全国和天津的专业杂志上发表《略论塘沽区的城市发展方向》、《天津市经济技 术开发区选址》、《天津中环线沿线建筑的色彩》等论文,设计的一些项目获市规 划设计奖和科技进步二等奖,曾被评为市城建十大功臣之一。除了行政职务,她还 是天津市政协常委、九三学社副主任委员、海外联谊会理事;在1993 年第八届全 国人代会上,她又作为一名光荣的人大代表步入了人民大会堂,参与了国家重大政 事的决策。 冯容,冯氏家族中的这位女强人正在她选定的人生道路上坚定地迈步前进。 冯友,这位自小立志要在医学事业上作出成就的女教授、研究员,到年过四旬 才圆了她渴望已久的出海之梦。 那蔚蓝色的梦幻,或许源自京城那所教会中学音乐厅内那架油黑锃亮的钢琴? 或许因为某位外籍女教师一双蓝眼睛中如水的柔情? 冯友对那段中学生涯是那么地留恋难忘,几十年过去了,脑宇中仍时常涌动起 一些美妙的旧时情境:一群白衣素裙的少女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圆拱型屋顶的音乐 厅里,在钢琴那悠扬动情的旋律中,用纯净脆亮的嗓音唱起一支支圣洁的歌,慰藉 人世间无数痛苦的灵魂……美籍教师点名要她站起来背诵一首赞美诗。当她用流利 无误的英语充满感情地背诵后,见那位一向刻板着脸的老处女蓝色眸子上蒙上了一 层晶莹的泪花。 “Miss 冯,非常好,非常感人。你应该信奉上帝,献身圣洁的宗教事业……” 但冯友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对不起,我更愿意当一名医学家,用高超的医术解 除百姓的病痛……”从贝满女中毕业,冯友考入北京医学院。1955 年,她以优异 的成绩毕业,却被分配去了山西。政治歧视是从一些“小事”开始的,而到1957 年便迅速达到了高潮。冯友的丈夫,一位性格耿直、纯朴、善良的牙科医生,仅仅 因为敢讲真话,得罪了上司,便被打成了右派,压上了一顶沉重的帽子。而后这对 夫妻便一直生存在不公正的歧视和压抑之中。 冯友却是个十分达观的人。即使那一次次政治运动席卷而来,也仍然不改。思 想改造、反右倾、四清、社教,直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许多人都丧失了 志向和信心,冯友仍坚信这样一条真理:社会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一个国家不要 知识不要人才,只能走向倒退。她坚信有朝一日知识分子会重新被“发现”,会有 云开雾散,扬眉吐气的那一夭。 就在“文革”造反最凶猛,弄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安的时期,冯友周围的同事 们,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或下放到五七干校,或被驱逐到农村劳动改造, 对前途感到茫然时,冯友依然保持乐观,总是跟他们谈自己的见解,劝他们往远处 看,前景会光明起来的,并对自己的子女一再教育,要好好读书,不要随波逐流, 追逐那种过眼烟云一般的“革命浪潮”。 在“文革”最艰苦的那些日子里,冯友依然不放弃自己的专业,一直坚持她的 实验课题,有时间也温习一下英语。她的同事们都很惊讶,这年头了,你何苦还这 么痴迷在学术研究上?就连她丈夫都劝她打退堂鼓,苦笑道:“你我这样的身份背 景,再大本领也甭想出人头地了,你还学啥英语?真还想出国深造不成?”冯友正 色道:“你以为不可能?那咱们等着瞧,看咱俩谁对谁错。”终于盼来了十一届三 中全会。高考恢复了,教育走上了正规之路。冯友以极大的热情投身于自己热爱的 教学和研究事业,同时一个已在胸中萦绕了20 多年的夙愿又强烈地复现出来。她 想到国外去研修,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她主意已定,马上着手重点复习英语。她以前读过教会中学,打下了很好的阅 读和会话基础,以后也一直没放弃温习,所以她的英语水平很高。1981年山西省要 派20 名中年教师去美国的大学作访问学者。冯友参加了有100 多人会考的出国考 试。结果她以名列榜首的优异成绩获得了赴美研修两年的资格。 80 年代初,尽管已提出改革开放政策,正在进行着拨乱反正的艰巨工作,可 一些人头脑中“左”的思想还相当顽固,认为像冯友这样有着复杂家庭背景的人, 不该放她出国留学,谁能保证她不会“黄鹤一去不复返”呢? 冯友对那些流言蜚语不屑一顾,“让事实来作最后的回答吧!”费了一番周折, 冯友终于登上了飞往国外的波音飞机。飞机在太平洋上空航行时,她透过舷窗朝下 看,望见一片晶莹的海水,不由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20 多年前本该实现 的梦,却一直拖到年近半百时才起步,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在无休止的政治运 动中悄然而逝,现在出国研修虽说年龄偏大了些,但她雄心依旧,信念倍增,要把 失去的宝贵光阴追回来,补回来!她立誓要作出令人瞩目的成绩回国来,为自己曾 遭受的歧视猜疑和所有不公平的对待,争得一口气! 赴美国访问研修的学者,一到那儿就须经英语考试。冯友一考就顺利过关了, 随即就到实验室去工作。而一些英语基础差的人还得花很长时间在美国过外语关。 美国的医学界,大多是男人,冯友所从事的公共卫生专业也不例外。所以当那 位美国教授见着来到他实验室的中国学者竟是位女士,不禁大为吃惊,问她选择什 么课题,回答的又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关于大气中多环芳烃监测的研究》这个尖 端课题。 教授颇感疑惑,将面前这中国女士细细打量了一番,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面 容清秀,举止端庄得体,操一口流利的英语,看似一位活跃于上层社会的名门闺秀。 怎么这样一位“东方淑女”型的中国女士却要研究多环芳烃这样一种可恶气体,这 二者之间太缺乏联系的纽结了! 一个生活在美国这样一种社会制度和文化氛围中的科学家,确实无法理喻中国 女知识分子冯友所经历的曲折复杂的人生之路。她知道这是很难向美国人表述清楚 其中因缘的,只是告诉教授,她来自中国的煤都山西省,作为山西医学院从事这一 专业的学者,就有责任和义务研究煤燃烧不完全所产生的多环芳烃这种致癌气体, 做好监测预防工作。这是她的工作专业所需,也是她的祖国和人民的迫切需要。 美国教授耸耸肩,表示仍很难理解。但没过多久,他就信服了。他发现这个年 过四旬的中国女性有着丝毫不亚于任何男性的聪明才智和顽强毅力。 她对工作极其认真负责,还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别人每周工作五天,剩下两天 假日都去玩去度假,唯独她还留在实验室工作,或是去图书馆看书查资料。 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研究,冯友以其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和科学悟性,终于在 大气中多环芳烃研究这一课题上获得了突破性的研究成果。她提出了具有独创见解 的看法,并写成了两篇很有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的论文,先后发表在美国两家著名 的专业杂志《环境科学与技术》、《色谱》上。她的研究成果引起了这一领域的权 威人士和学术团体的重视,因而她被邀请参加了在美国洛利市召开的一个国际性的 环境监测学术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发言的60 位人士中仅有三名妇女,其中一名就 是冯友。 洛利市那个庄严肃穆的科学会议大厅内,坐满了来自世界各国的环境保护专家 学者。他们对探讨和解决人类面临环境污染危机担负着重大责任。每个走上讲台的 人都深信:为了地球的清洁和人类的健康,我献上了一副特效药。 轮到冯友发言了。主席台一侧的电子屏幕上映现出“CHINAFENGYOU”时,她从 座位上站了起来,尽管在此之前别人问她,头一回在这种重大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言 紧张不,她坦然地表示不紧张;然而,此刻,当她走向那个主席台中间的讲坛时, 胸中仍禁不住涌起阵阵热浪。这是荣誉。我是中国学者,是代表着中华人民共和国 的! 冯友在讲坛上立定,镇静地用纯熟的英语宣读论文,然后又对一些专家学者提 出的问题一一作了精确有力的阐释。当她结束发言,说“Thankyou”后,下面顿时 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又有许多人走过来,伸出手跟她握手,表示敬佩和祝贺。 在这庄严和激动人心的时刻,这位感情丰富的中国女学者确实感到能为祖国争 光的那种振奋,那种激情,同时也为自己多年来的刻苦学习有了丰硕收获而欣慰。 冯友作为访问学者在美国有两年研修期限。她深知时间对她来说,每一天每一 小时都是十分珍贵的,她尽量利用每一个工作时的空隙,了解美国,交结新友,扩 展视野。 她经常参加美国一些社会团体的学术研讨会和公益社交活动,如妇女界、教育 界等一些团体组织的活动。她在那些聚会中结识了不少朋友,探讨学术和社会诸方 面共同关切的问题。冯友还很乐意应邀向他们介绍中国目前正进行着的改革开放事 业和已取得的建设成就。 冯友有着很好的艺术修养,能弹一手好钢琴。当她在一些聚会场合即兴弹奏出 《圣母颂》、《欢乐颂》,以及其他一些古典世界名曲时,竟让与会者大为惊讶: 怎么,这位搞自然科学的女学者居然有那么高的音乐素养!而且这还是一个从中国 来的中年女性,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在美期间,许多美籍华人和华侨听说中国政府把冯国璋的孙女也派出国作研修 学者,起先都不那么相信,直到亲眼见着她,一起细细地交谈,听她谈起祖国近年 来发生的巨大变化和取得的成就,他们才相信,如今祖国大陆的政策确实是开放、 昌明了。 两年的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严峻的选择:回国,还是留 在美国继续研究、深造? 一些教授及在美国的亲友都劝她留下。但冯友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犹豫。 美国固然有比中国优越得多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但她的心却像明镜一样澄澈, “我的事业在祖国,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得回国去。”她婉言谢绝了专家们的聘请 及亲友的挽留,按时搭乘中国民航的班机,回到了祖国。 冯友回国后,正值国内实行干部队伍的年轻化、知识化,老一代的干部陆续都 退下来了,需要一批年富力强的新生力量充实领导岗位。她旅途的倦尘尚未洗尽, 省委组织部门的领导就上门来,找她谈话,希望她能出任医学院的领导工作。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该如何选择呢?趁着有限的工作时间,继续从事教研工 作,可多在专业上出成果,也能给自己几十年的研究工作留下一份有份量的答卷。 但新的岗位可为更多的人创造、提供更好的工作和学习条件。 从国家的大局和科技事业的发展看,也许她选择后一条路更有必要和价值…… 最后,她决定了,服从组织的安排。她担任了山西医学院副院长一职,具体负 责外事和科研工作。 冯友上任后,一心扑在工作上。她创办了外语培训中心。她从自身经历体会到, 学院要把教学科研质量抓上去,首先要提高教师素质,多接受外国先进的东西,使 他们的眼界开阔,知识不断更新。要走出国门,第一个关卡就是外语。因此,她充 分发挥高薪聘来的外籍教师的作用,组织了十馀个内容、水平、形式、时间不同的 班,鼓励大家听课。有数百名教师、医师等积极听课,课堂常常爆满,连走道上都 站满了人,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也挤在听课的人群中。 冯友的外语培训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这年省高教系统准备选派五十人出国进修, 有100 人参加外语考试,结果前30 名中,山西医学院的考生就占了一半! 冯友又主持建立了仪器中心,对大型仪器实行集中管理,并对有关人员进行业 务培训,经考试合格的颁发证书。而后她又组建了计算机中心、语音实验室及两个 研究所。她还利用自己在国外的影响、关系,“请进来,派出去”,有效地开展国 际医学交流活动。 她的出色工作赢得上下一致的好评。1985 年,这位昔日民国冯代总统的孙女 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同时又选为民革中央常委。因工作需要,1988年她调回北 京,任中华医学会副秘书长及中华国际医学交流基金会副理事长,主持国际学术交 流工作。 而今,年近六旬的冯友依然那么精力充沛,笑意盎然。她为人正直,热情,对 工作认真负责,为活跃国际医学交流,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结合学术交流,举办 多种形式的联谊活动。她亲自主持盛大的有数百名各国医学专家参加的联谊晚会。 在晚会上她和丈夫一起,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各国名曲,从日本的《北国之春》到 德国的《欢乐颂》,法国的《卡尔门序曲》,到苏格兰的《友谊地久天长》……用 音乐这个国际语言沟通了来自世界各国的医学专家们的内心情感,架起一座友谊之 桥。 为了开拓外事工作领域,冯友几次出国商谈合作项目。1993 年又联系确定了 两个中美学术会议,在中国北京举办。 乐观健谈的冯友认为,随着各方面条件的日臻成熟,现在的她正处在人生事业 中最有活力,最能发挥作用的时期,她还得扎扎实实地为中华医学事业的开拓和发 展做更多的工作。 冯幸耘,这位在西北戈壁荒丘上苦苦追求了26 个春秋的性格坚强的女性,在 冯氏家族冯海岗一支中,排行为长女,也就是冯巩的大姐。 1969 年,就在她最艰难的岁月中,她的11 岁的小弟亲手为她设计制作了一 只“多功能”木箱柜,这木箱柜至今她还保存着,几十年来,随着她家的一次次搬 迁,这只凝聚着深厚姐弟情谊的木箱柜一直保留着,在她家里占有重要位置。 冯幸耘比小弟冯巩大十岁。初晓世事时,家庭便遭重大打击,父亲因历史问题 被判刑。那罪名又是最可怕的“反革命”。因而冯幸耘幼年时便似乎有一大片乌云 压在头顶,总觉得低人三分,抬不起头。 但她偏又是好胜心很强的女孩,读书特别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唱歌、体 育、班级活动,都是公认的优胜者。学校生活总不会太忧郁沉闷,欢笑和歌声伴随 着她走过了小学、初中的历程,然而到了上高中的坎儿,她被“绊”倒了。 还是因为家庭问题。你是大军阀冯国璋的后代,你父亲是判过刑的反革命,你 还想读那么高年级的书?没门!60 年代初,阶级斗争这根弦已经开始绷紧了。 不甘失败的冯幸耘咬着牙又去读业余高中。她一心要考大学,像冯家的前辈们 一样,学一门心爱的专业,做个有作为有出息的新中国的新女性…… 但她的梦想还是被严酷的现实揉碎了。 1966 年初,19 岁的冯幸耘主动报名,要求到祖国的西北边疆去当一名农垦 战士。这是在郁闷和彷徨中无法自解的一次冒险突围。这次报名便奏响了她整整26 年的西北人生之旅的前奏曲。 孩子是母亲身上落下的一块肉,一拖一牵都揪心呵!女儿要去的大西北,是那 么遥远,那么偏僻荒寂,听说那原是土匪强盗充军劳改的地方,一个大城市的姑娘 家受得了吗?身为母亲的刘益素时时地牵挂着大女儿。尽管这年“文革”闹得很厉 害,她家被抄,家人被打骂、批斗、游街,银行存款冻结了,工资扣发。刘益素还 时时地想着远在边疆的女儿,总想去看她一眼,探个究竟。那地方到底咋样?幸耘 来封信得半个多月,信中只说还行,大伙儿一块挺带劲的,生活伙食是好是坏却从 不说一个字儿。 好坏终于还是知道了,隔了一年即1967 年,女儿的战友写来了一封急信:冯 幸耘得重病住院了。她是因为伙食吃得太差,干得太累,有了病痛又硬撑着,才病 倒的。请家中父母来接她回家疗养,不然怕有生命危险…… 接到此信,刘益素急坏了,限丈夫商量马上就去西北接女儿回家。冯海岗苦涩 地说:“钱呢?眼下咱手上只有几块钱,盐水熬白菜都难撑到下个月了……”刘益 素想了想,对,自己还有块大英纳格表,卖了它不就有钱了吗?她决然拿表出门去 寄售商店卖了六折价,得了200 多块钱,揣了这点钱,登上了去西北的火车。 去西北的路途真远呵!火车咣当咣当走了好几天,窗外看见的多是荒滩野岭, 少有人烟。刘益素悬着心:幸耘在这种地方能活吗? 火车到了酒泉。刘益素下车,要换乘汽车去女儿所在的“十八站”。不料去那 儿的客车一律停开,是啥原因车站工作人员也不说。刘益素急坏了,心想困在这地 方动不了,吃住花销,钱就这点,还指望它带着女儿回天津的! 怎么办?她便去车站想法子拦车,可怎么拦,那些车也不肯停。恰好遇上一个 天津籍的扳道工,挺热心的,见她一个40 多岁的妇人,为探病中的女儿,几千里 外赶来,半夜里拦一辆车都拦不下,便说了实话:“大妈,你来得不巧,正赶上基 地要试爆原子弹,谁都不让进去的。这有纪律。”“那怎么办?”刘益素急了,嗓 音颤着。 “别急,我看你准是个好人,不能为放个原子弹把母女两隔着不见吧。 我给你拦一辆车!”好心的扳道工到公路上去拦车。一拦就拦下了一辆。是建 设兵团的车,就给捎上了。 第二天,千辛万苦的刘益素总算见着了女儿幸耘。一看才一年没见的女儿又黑 又瘦,脸色苍白,想笑一笑都挂不住脸了,做母亲的心里酸痛,眼泪就下来了。 城市姑娘冯幸耘这一年多是怎么熬过来的呀!大戈壁摊上,千里荒凉无人烟, 唯有建设兵团驻扎的痕迹。那儿一年四季要刮300 多天大风,住的是地窝子,大半 埋在沙坑里,只有顶上一小截支出地面,朝天镶一块玻璃是地窝子唯一的“天窗”。 他们种玉米、向日葵、养麦,往往是辛苦半年,一阵风沙或几天奇寒就前功尽弃。 那本不是种庄稼的地,偏想挖出一堆黄金来。 收不到粮食,吃的够苦了,玉米面是发了酵还不知咋弄的,吃起来苦涩味很重。 刘益素在家什么都能吃,可这儿的粗劣伙食实在让她难以下咽。看着女儿幸耘端着 饭盒吃那烂不烂糊不糊的东西却是那么香,那么急。她清楚,这是饿的呀! 刘益素领着女儿回了天津。按理冯幸耘病成这样可以办返城手续,不料上面发 了文件不让办理。结果,犟脾气的冯幸耘又回到了她的建设兵团,住进土窝子,吃 上烂糊玉米面,扛起大铁镢头,硬是在那个连牛羊都不肯去的地方生存着。 重回大西北的幸耘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生是艰难的,当你什么指望依靠都没有 了,就只能靠自己,这是条唯一的路。她给自己鼓劲:咱家庭出身不好,可我是我, 我非干出点名堂来! 冯幸耘除了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别人都睡了,她还在看书,写文章。 她的通讯和快板诗陆续在团、师部的小报上发表了。“冯幸耘”三个字渐渐跟“女 秀才”挂起了钩。然后她就被借调去营部,又调去团部、师部搞宣传。 她用比别人更多地付出劳动的代价,得到了人们的赞扬和承认。冯幸耘成了兵 团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她又组织和主办了许多项群众性的活动,成了一个有组织才 干和很有口才的女干事。如果那时不是因为她的家庭背景,换个红五类子女的话, 冯幸耘一定是一个重点培养提拔的女干部。 但那不行。冯幸耘再有才干也只能帮着敲敲边鼓,干点杂事儿。这是很痛苦的。 但此时的冯家长女已不会想不通了。她心里清楚,在这种时代她只能这样,这已经 很不错了。 后来她和一个爱慕她的大学毕业生结了婚,调到了丈夫家所在的陕西咸阳,在 一家小企业里当会计。渐渐地,岁月便揉皱了她年轻光润的脸庞,生儿育女,操持 家务,似乎就这么着了。 时光滑过了70 年代,中国这块土地上又开始萌生春意。年过30 的冯幸耘耐 不住那平静如一池秋水的生活,家族赋予她的好胜争先的秉性在她的血脉中涌动。 她重新捡起了扔开十几年的课本,走进了久违的教室,读夜大、电大。一面顾着家 庭和日常工作,一面读书应考。她终于拿到了大专文凭,成了一名迟暮的大学毕业 生。 而后她又走上了社会。咸阳市筹组政协和民革,把她吸收进去。于是冯幸耘, 这位冯国璋的曾孙女得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参政议政的权利。 冯幸耘凭着自己的过人才干和工作热情,在咸阳市政协干得很出色,是当地女 干部中各方面素质都较强的一个。她成了陕西省政协委员、民革咸阳市副主委,成 了一个敢作敢为敢说真话的民主人士,很受当地政界的器重,也很受群众拥护。1992 年,在西北生活了26 年的冯幸耘终于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父母身边。老人们年岁 已高,父亲又有痼疾,需人日夜服侍,冯幸耘就重新走进了天津民主道58 号这幢 楼。现在她在天津市河北区政协任副秘书长,是市政协委员,她对工作还是那么富 有热情,很快就打开了局面。 冯信比姐姐幸耘晚出生一年,又比她晚下乡两年。1966 年,冯幸耘去了大西 北;1968 年,20 岁的冯信领着17 岁的妹妹冯书传去了内蒙古东北部的科尔沁 草原,插队落户在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后旗胡斯教公社新民大队第三生产队。 这年冯家一家七口拆散得七零八落,西北的大姐,东北兄妹俩,冯父被押送回 原籍河间,留在天津的只有冯母和两个年幼弟弟,读小学的冯达、冯巩。 出门这天的情景,冯信总也忘不掉。不知那些人揣着啥心思,偏在他和妹妹要 下乡这天,把父亲也押解回原籍去劳动改造。 这是七月一个闷热的早晨,全家人都一声不吭早早起来了。几个人一起整理出 门的行装。家中的许多东西都在抄家时砸坏、没收了。棉被、脸盆、漱口杯这些必 备用具都得准备三份。冯信望着母亲忙碌着,把家中稍软厚的被子给出门谋生的丈 夫和儿女,从清贫如洗的家中尽可能找点有用物品往他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装 里塞,就说:“不用了,妈,这些家里要用的。 我们去那儿要用,可以再买的。”做母亲的摇摇头,“在外面那种穷地方,你 们哪有钱,上哪儿买去?”刘益素去过大西北女儿的住处,已对下乡有了深刻的概 念:孩子下乡,就等于去受苦受难! 上午,冯海岗所在单位来人来车,把他的铺盖卷儿往车上一扔,押回原籍去了。 下午,冯信和妹妹冯书传背着铺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家, 由表兄赵炳俭陪送着,去了火车站。 站台上挤满了下乡知青和送行的家人亲友。宣传车开足了喇叭哇哇地大放革命 歌曲,间或夹杂着刺耳的锣鼓声。等到车要开了,那些十七八岁二十岁的男女知青 们都忍不住号陶大哭了,一个个把脑袋探出窗口,泪眼朦胧,涕泗滂沱,叫着喊着 哭着,把一个热烈隆重的欢送仪式弄得湿不拉叽的。 冯信却和别人不同。他很平静地跟表兄告别后,便稳稳地坐在座位上。 他的旁边是文静的妹妹,头顶的行李架上有他俩少得可怜的全套行装。车已经 开动了,路住哪儿铺展延伸,他不知道。可他心里清楚,从此将面临一种完全不同 于以往的生活,在他来说,这新生活也许并不比原先那日子更差。 冯信愿意离家外出。这个念头早在多年前就有了。在姐姐幸耘被剥夺读高中的 权利后,看她那痛苦失神的模样和束手无策只能暗暗叹息的父母,冯信便明白,姐 姐的命运就是他的结局,不论你读书成绩再好,革命表现再优秀,家庭出身那一条 又黑又粗的尾巴就把你紧紧地裹挟在一个由人们早已挖好的烂泥坑里。你永不能逃 脱! 少年人的思维是直线形的。因这可恶的家庭出身,有那么个让人指骂的曾祖父, 他就成了“天生贱民”,被剥夺了应有的志向和欢乐。他老觉得胸口憋得慌,便天 天去打排球,把一腔难诉的怨愤宣泄在乳白色的橡皮球上。 他是块搞体育的好材料,体育教师很看重他,说等他上高中了准是校队的主力, 很有可能选上市排球队。冯信听了这话,心里只是苦笑: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上高 中?又有谁敢选我去市排球队? 冯信在家被抄,父母、亲人遭批斗,挂牌游街的那些日子里,不敢回家,也不 敢在学校里露面,借宿在要好的同学家,像一只失群的小兽,伏匿着,舔舐着受伤 很深的创口。 此后两年,本来言词就不多的冯信话更少了。他憎恨嘈嘈嚷嚷,也暗暗地咒骂 这个他不愿归属却偏偏降生于此的冯氏家族。但他的心情又极矛盾,既厌恨这个家, 又对父母怀着很深的感情,还有怜意。尤其对母亲,冯信觉得她太苦太累了,每天 要去上课关心几十个学生,回家还得顾着丈夫和五个孩子的吃喝住行,默默支撑着 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冯信也从母亲身上看到了一个柔弱女性内在的刚毅和韧性,学到了人处在逆境 和危难中坦然自若、笑涉险滩的处世之道。 在内蒙古东北部插队的日子很苦,七八个男女知青得和蒙族农民干一样的农活, 种玉米养麦,种土豆红薯。干一天活回来,还得开夜工给自己推碾子碾玉米,要不 明天就喝不上玉米粥了。都是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吃不惯那种主食,干不动那累人 的活。头顶一轮火辣辣的日头,弓背割那地上高不过尺馀的养麦,累得腰腿如注满 铅汁,想挪动一步都很艰难,实在受不了了,就仰面朝天,腰背搁在凸起的地垄上, 四肢和头往地沟里压,来矫正畸形的弓背,稍减酸痛。 他们落户的生产队很穷,辛辛苦苦干一天,挣十个工分,才值两三毛钱,干一 年还不到100 块钱,扣除了粮食等开销,分红时到手的钱往往不够买张回天津的车 票。六年里冯信只回了三次家。 吃苦,冯信咬咬牙,都挺下来了。难以承受的还是那无论怎样也躲避不开的歧 视和不公正的对待。自插队以来,冯信和妹妹冯书传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冯书传 还是队里的经济保管员。可是一旦来了招工招生的指标,却总也轮不上他们兄妹。 一年又一年,一拨又一拨,知青们都先后上调,奔甜蜜的前程去了。渐渐只剩下他 们兄妹俩,是最“老”的知青了。 终于有一回,村里乡亲觉得该把好姑娘冯书传送去读书,就为她争来了一个上 学的指标,让她填表去上学。谁想,填了表高高兴兴送去,等着盼着入学通知书飞 来,不料等来的却是个伤心的消息,公社某头头让他亲戚的儿子顶了她的名额去上 学了。 冯信看着痛苦流泪的妹妹,心里又恨又悲。他是哥哥,他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妹 妹,为她争得一份应有的权利!他蹭地站起来,一路奔跑去了公社,找到那头头, 高声责问:“干吗顶了冯书传的上学名额?这指标是分到新民大队的……你凭什么?” 那头头不慌不忙,皮笑肉不笑地按按冯信的肩,“这不是我个人意见,是公社组织 决定的。上大学,那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大事,冯书传这样的出身……不大合适吧?” “你……”冯信竟被他问住了。 “好吧,以后再有什么合适的招工指标,我们再考虑考虑。回去好好干活吧。” 身高一米八三的冯信,呆呆地在那个破院里站着,任北风吹凉了脸,吹僵了手脚。 他的脑子里已一片空白,仿佛置身于无边冷寂的荒漠之中。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 怎么走回村里去的,只记得天色已十分昏暗,寒风卷着沙尘,一阵阵地抽打着他的 脸,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狼嚎…… 直到1977 年,即冯信插队的第十个年头,公社那头头才给他找了个“合适” 的工作。安排在车站赶毛驴车送货。 从1977 年到1979 年,冯信赶着毛驴车走遍了胡斯教公社的每条大路小道, 村村寨寨。 在知青返城浪潮中,冯信终于和妹妹一起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父母亲人身边。 他被安排进了五金商店当营业员,他干得很认真、诚实。而后又去蹬三轮送货, 跑购售,在年近40 时才第一次当上了最小的官:商店柜组长。后来他以踏实勤奋 和肯吃苦耐劳而成了本公司的楷模,连年评上先进,又入了党,当了商店负责人, 又提升到河北区五交化公司,先后任副经理、经理。 当他被评上河北区优秀党员时,一位年轻记者采访时问,“什么是推动你努力 工作的动力?”他直爽地说:“做工作跟做人一样,就得踏踏实实地干。”又问: “你那么卖力地干,比别人多干就多一分辛苦,不觉得自己很吃亏吗?”冯信摇摇 头,“你还年轻,还不懂什么才叫真正的苦。我下乡插队那些年比这苦多了,而最 苦的还是那种看不到前途和命运归宿的内心痛苦。现在大家都信任我,支持我,给 我权力,给我荣誉,这是那些年想都想不到的。 我哪里还会觉得吃亏呢?”在经济大潮到来之际,已是处级干部的冯信不安于 拿铁饭碗坐铁交椅。 他被河北区政府选中,出任一家合资企业“天津东裕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 总经理。这家公司是香港某大财团在天津的一项重大投资项目,旨在天津承接危旧 房的改建翻造工程。 冯信当上了总经理,把原先的职务、工龄、医疗保险等等都弃置了,把自己放 在了滚滚翻腾的浪潮之中。许多亲友都劝他,“算了吧,冯信,你都四十五六的人 了,还逞这个能干啥?稳稳当当坐几年公司经理位子,得个平安退休颐养天年多好 ……万一弄不好,后悔都来不及啊!”冯信笑笑,“就是这个年数才把我逼上梁山 的。我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回可以放大胆量试一试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了。这时候 再不去干一把,老了才真正要后悔莫及呢!”冯信说的是心里话。人这一辈子只有 几十年可以干事业。以前因为戴着冯家那个沉重的历史高帽,压得喘不过气直不起 腰,大好青春年华都泡在荒原泥沟里了。到40 多岁才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年景, 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冯信当了总经理,扎扎实实地开始了他的创业新路。他经营的公司已走上了兴 旺发达之路。现在又已有了一个极宏大的计划,要在天津这华北最大的工业城市的 金融中心建成一幢大楼,投资数亿,到时天津市最高最漂亮的大楼就是出自于一个 曾经在东北荒原挖过地赶过毛驴的知青之手。 冯信对未来很自信。 关于冯家后人的故事还可以说许多,有的单是一个人就足足可以写一本厚书。 这里限于篇幅就不细说了。 近十几年来,冯家无论是年逾古稀的前辈,还是青春年少的后代,都向他们为 之奋斗为之献身的祖国交出了一张张出色的成绩单。 老一辈的如冯海 ,改革开放后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他在国家医药管理局天 津医药工业研究所任高级工程师,年过花甲仍积极工作,在研制心脏起搏器电池材 料方面取得突出成果,1980 年获得国防科工委技术进步三等奖。并和人合作编写 《普通油漆工艺学》,由化学工业出版社出版。 他热爱事业,学识渊博,在研究所工作到70 多岁才退休。然而他退而不休, 因他精通德、英、法数国语言,尤其是德文、在天津算得上是一位权威。 常常有本系统的年轻同事或素不相识的人来拜访他,向他请教学术和外语。 老人的晚年生活很充实,很愉快。 冯海 的长子冯勇,1967 年大学毕业,现在天津市造纸研究所工作,系高级 工程师。 冯海 ,是冯巩的四叔,曾在河北工学院任教,后调天津大学化工系任讲师、 教授,几十年来在哺育青年学者和学术研究上卓有成就。他曾编著《有机立体化学 》一书,又被聘为高教部工科院校有机化学组教学指导委员。 他的几个儿女都学有专长,受过高等教育,其中小女儿冯众书1987 年赴美留 学,攻读博士学位。 冯巩的六叔冯海 ,1954 年从清华大学水利系毕业后,分配在河北水利厅设 计院工作,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为繁荣河北省的水利事业出了大力气,现任该院高 级工程师。 冯家迈的三女儿冯宾,中学毕业后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毕业后在航空企业部 门一干就是数十个寒暑。在当时的逆境之中(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丈夫又是伪满洲 国尚书府大臣吉兴的长孙),她毅然顶住了各种压力,30 多年来一心埋头专业, 钻研活塞工艺。改革开放以后,她在年近半百之际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著有《我 国活寒冷加工工艺探讨》、《国外活塞生产浅析》等论文。她历任河北省政协五、 六届委员,石家庄市民革副主任委员等社会职务。 冯家迈最小的女儿冯玖,“文革”开始时年仅14 岁。父母惨死,家破人亡, 给她稚幼的心灵以重创。她失学了,无所寄托,濒临绝境。幸亏有人怜悯她,帮助 她进了一家化工厂做工。后来她又去当招待所服务员。她不甘沉沦,在逆境中顽强 自学中医学,先后在北京中医研究所及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中医班进修基础中 医和临床医学。她终于学成了,1979 年调到了北京宣武中医院,成了一名中医内 科医生。 冯玖在医学上不断攻关、上进,1983 年又考入北京中医学院继续深造,1987 年毕业后任中医医师。现在宣武中医院老中医经验研究所从事著名老中医的医学研 究工作。为宣武区政协委员。 冯家逊之子陈海辰,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后又进北京协和医学院,1943年毕 业获医学硕士学位。他思想进步,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入了党,解放后和父母一起 将大批资产无偿捐献给国家。他先后任北京第四医院和第一医院院长,宣武区卫生 局局长、党委书记等职,曾被选为两届宣武区人大代表及政协副主席。 陈海辰是我国著名的小儿科专家和卫生组织学研究方面的权威,曾多次获得北 京市及国家卫生部的嘉奖。 他的儿女也在学术上卓有成就。儿子陈泉,从北京大学核物理系毕业后,分配 到401 研究所工作,又攻读硕士学位。之后考取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为该校核物理 学博士。女儿陈禹,北京第二医学院毕业后,在协和医院工作,接着又攻读内分泌 专业,获硕士学位。后去美国深造,已成为一名神经内分泌研究领域的专家。 冯海音的儿子赵炳俭,是冯巩一向敬重的大表哥。他大学毕业后,也因家庭出 身不好,几乎连教师都不能当了。近些年来,他在教学上取得突出成绩,被提为天 津市大港区教育局副局长兼第二中学校长,又被选为市政协委员。…… 冯家后人很多,他们在各自工作岗位上作出了可嘉可庆的成就,为祖国的强盛、 民族的崛起尽心尽力,表达了他们一片赤诚之心。 时代造就一代新人。冯家更年轻的一代也在茁壮成长。毋庸置疑,他们会获得 比前人更多的施展才华的机遇,也必然会有更辉煌的前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