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瘦小的男孩和入土的巨人(1897~1918) 威廉·福克纳于1897 年9 月25 日出生在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是默里· 福克纳和妻子莫德的头胎儿子。过了第一个生日后不久,他随父母迁居里普利。只 差几天他快满5 周岁的时候,他们又搬到了牛津(1) 。此后他在那儿度过童年期余 下的几年,接着度过整个青年时期和成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1962 年7 月6 日, 他死于牛津附近密西西比州另一小镇拜黑利亚的镇外一座小山上的疗养院里,那天 刚好是密州第一位福克纳家人、他的曾祖父——人称“老上校”的威廉·克拉克· 福克纳的生日。 这么一些简单的事实,不但使人隐隐联想到事情的对应,还有着一些重要的关 联。福克纳比我们当代的主要美国作家,包括罗伯特·弗罗斯特(2) ,都更紧密地 和一个地区联系在一起。他是我们伟大的地方作家。虽然他的一生比生命的开始和 结束所提示的地域要广阔得多,虽然他在加拿大、新奥尔良、好莱坞和弗吉尼亚等 地生活过,虽然他短期居住、并且经常游览纽约,虽然他在20 年代游遍欧洲,50 年代周游世界,他却是带着地方观念开始他的创作生涯的。 福克纳一家住在密西西比河三角洲之东,处于密州北部的丘陵地带。三角洲的 平坦的黑土地是本州最富饶之地。而丘陵地的土壤也很有肥力,大水泛滥的威胁又 少,收成更为可期。这一地区值得称颂的是,据福克纳后来所说,上帝照顾它,远 比人为它出的力多。1842 年,老上校最初看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它还属未开发的 边陲地区。到20 世纪第一个10 年之初,小威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最后一批印 第安人迁徙到俄克拉何马州去了。离新奥尔巴尼、里普利和牛津不远,还有不少地 方的山丘、林木和河流,以及浣熊、狐狸、麋鹿、甚至猫科大动物和熊,似乎都还 未受骚扰。福克纳一生大部分时间中,一直在细心研究他的家乡地区。从弗朗西斯· 帕克曼(3) 所写的书中,他读到对整片大陆的更大的征服。除了帕克曼的10 卷著 作,他的藏书还包括许多探险和历史书,以及有关纳奇兹小道(4) 穿越的那片土地 的地理、植物和野生动物的书籍。远在他长大成人之前很久,他就是一个熟稔深山 大林里生活的人和猎手。对他孩子时代遨游过、成年以后研究过的那片土地,他深 深钟爱,他的爱是无所不包的、是绝对的。对它的优美动人之处和种种险象,甚至 对它的尘土和酷热,都一一提到。这一过程便成为他的艺术。 福克纳小说作品中充斥的思想感情和印象等等,不仅有着强烈的地方性,也有 着强烈的历史性。到1900 年,密西西比州和它的史前时期已经相隔了近百年(5) 。 然而历史,尤其是不久前的历史,在当地却成了众目注视的大事,部分原因在于南 方希望把英国乡绅和地主老财的生活方式移植过来的梦想,本身带有历史偏好,还 有部分原因在于,“热烈追逐过上好日子和寻欢作乐的血液”(6) 已经大量渗进密 西西比的土壤中,但主要因为南北战争带来了双重负担。在北部和西部,人们已经 从战争中脱颖而出,以加倍的精力寻求进步和繁荣。他们显示过的力量变得仿佛可 信而又可靠,他们为之效力的公义也变得似乎颇合情理。在南方,恢复元气来得缓 慢——不仅因为战争带来巨大损失和分裂,也因为恢复要求作出一些背弃战前南方 特有的农业梦的调整适应,虽然调整适应有希望带来解救,仍不免感到歉疚。失败 的回忆,加上负疚感,无形中损害了信心和希望,因为回忆和歉意引发的不是大规 模的进步和繁荣,而是再次失败和再次惩罚。 威廉·福克纳身为名门大家庭的一员,在小镇上长大,因此个人和家庭的经历 强化了地区予以他的深刻教育。埃兹拉·庞德(7) 曾经说过,“在城市里,视觉印 象接二连三而来,既有重叠,又有交叉,是‘电影摄影式的’;在村镇上,人们有 着顺序感和共同分享的知识。因为镇上人知道革命前后和革命期间哪些人干过些什 么事情,镇上人的生活是‘叙事式的’”。——福克纳的早期生活就是如此。他一 家人居住的小村镇使人爱作郊游:走出村子就是大森林,实在近便。但是,小镇也 使人有彼此牵连,甚至亲密的感觉。 对福克纳来说,就像对纳撒尼尔·霍桑(8) 那样,地区的故事和家族的故事密 不可分。在福克纳的小说作品中到处可见人物和事件组成一张大网,人人有纠缠在 这张网中的感觉,从萨托里斯家,到康普生家,直到麦卡斯林家(9) 都无不如此。 如果大部分现代美国人都觉得自己并不同某个特定的地方、人群和时代,而是 同“任何地方、任何人和任何时代”,联系在一起,因此“在环境中找不到自身的 认同”而感到超脱、无所归属,如果我们从中看出新奇、自由和流动有着危险的话, 那么我们也就看清和威廉·福克纳童年经历截然相反的一面。地方观念和家族观念 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他体验到的是另外一些危险。和无论死的、活的各色人等交 往,而且深受这种种交往的播弄,他敏锐地意识到人类遗传特征的力量和人类世代 交替的绵连不绝之流。他的某些小说人物饱含着阀阅和地区,以至亲戚邻居的生卒、 成败的年代,他们因而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个的个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社团;他 们几乎不自觉地渐次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是一个永恒的瞬间,在这段时间里,个人、 家族和地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另一些小说人物,既觉得负有责任,又感到无能为 力,只落得加倍不安。他们的祖先有时以巨人般的英雄面貌出现,高大、可佩得决 非他们所能企望做到的;有时候却又成了同不义、暴力、贪欲,甚至同惨无人道、 兄弟残杀、乱伦沆瀣一气的邪恶幽灵。 威廉·福克纳的全名威廉·卡思伯特·福克纳是由他祖父约翰·韦斯利·汤普 森为了纪念他的曾祖父威廉·克拉克和父亲默里·卡思伯特而定下的。他很早就发 觉自己的家庭烙印,不仅是“密西西比州福克纳家族”的一员,也不仅是家族创始 人的头生儿子的头生儿子的头生儿子;他也是因创始人——换言之,一位巨人而得 名的。在他的大家庭中,有好几个人生活过得还兴旺,包括他的曾叔祖。此人坚强、 性格暴烈而事业一帆风顺。他帮助老上校创业发家,也分担抚养了老上校的长子。 但是,支配这个家族的想象力的,却是成廉·克拉克·福克纳这位老上校。讲老上 校的故事不仅是种消遣,也成了人人参加的一项仪式,都由坚韧不拔的姑奶奶们主 持。这些姑奶奶后来在福克纳笔下都成了不朽人物。他们一家还为南北战争期间老 上校麾下先后成立的两个团中的察二团“游击巡逻队”中生还而健在的成员,举办 聚会,会上大家把有关他的勋业的故事,讲了又讲。家里的几个仆人也经常讲述他 的奇异经历。至少有一个男仆——姓巴尼特,大家管他叫“内德大叔”的,身穿上 世纪流行的礼服外套、全毛套装,头戴高顶礼帽,仿佛要给老上校的华丽衣着召魂。 威廉·克拉克·福克纳死去多年以后,对于见到过他的仆人来说,始终是“老东家”。 跟他们一家人和邻居一样,仆人们都管约·韦·汤·福克纳叫“小上校”或干脆叫 他“上校”,尽管他们都知道,他从没打过仗,他的光荣和称号都是继承来的。既 是种植园主,又是军人、作家、政治家,还兼经营铁路的企业家,威廉·克拉克· 福克纳确实是个多方面才能出众的人。他的一生与其说是涉及,不如说是囊括了南 方三大传奇:有关家庭出身和个人风采的骑士传奇,有关内战前“黄金时代”的种 植园传奇,有关撤掉战后从北方来到南方的投机政客的议院席位的光荣的拯救者传 奇。他的奇异经历中有不少事迹,足够让善于创造的后裔忙上好多年。就像福克纳 第一部直接取材于老上校的小说《坟墓里的旗帜》中的萨托里斯家族那样,福克纳 一家把家族创建人的故事讲了又讲,听任它变得“越来越丰满充实”。 那个故事是以1842 年一个17 岁小伙子只身从密苏里经田纳西来到密西西比 开始的。这次旅行的动机说法不一。在一个家族故事里,仿照《圣经》的模式—— 小伙子在争吵中把弟弟打成重伤而出走逃亡。在另一个故事里,仿照19 世纪的模 式:年轻、野心勃勃的失估小伙无畏地外出去发财致富。按照小伙子后来长大成人 的生活经历,两种模式都合用。因为老上校是个暴烈的人,尽管看起来他对暴力似 乎真正厌烦了,而暴力追逐他,就像他追逐名利一样,不屈不挠而终抵于成。或迟 或早,他接触过的东西——法律和政治、铁道和土地、写作小册子和长篇小说,无 不给他带来名利,无不使他成了个争议人物。 他从南北战争中脱颖而出,成了身佩勋章的英雄。博得“黑羽爵士”的浑号, 也深受一些南方骁勇善战的著名将领们的称许,其中包括博雷加德将军、约·埃· 约翰斯顿将军和斯图尔特上校(10)。即使在英雄行径方面,他也引起争议。在马纳 萨斯(11),他率领最早成立的“木兰花步枪团”(12)的士兵,走向光辉胜利,后来 士兵们反对他而推选约翰·斯通为团长,好像由于老上校过分严厉、残忍、鲁莽。 他为了补救这一事件,成立第二个团“游击巡逻队”而继续作战。他想重振早先的 威风,这一努力虽遭挫折,但在战争的最后几年中却赚了大钱,显然靠偷越封锁线 发的财。战后他以既有争议又很兴隆的面目出现,修筑了一条铁路,写了几部小说, 声誉日隆,并且当选进入立法机构,最后死于一个原先的商业合伙人,叫作理查德· 瑟蒙德的枪下,在里普利的街头。 随着1898 年迁至里普利,默里·福克纳一家回到了家族在密西西比的最早中 心地。还在老上校1889 年去世之前,约·韦·汤·福克纳已经举家迁往牛津。可 是家族创业者从19 世纪40 年代开始一直在里普利;直至他逝世,这个小镇仍然 带者他的标志。他那装饰得十分华丽的宅邸还在那儿。他的坟头仍然矗立着一座8 英尺高的意大利大理石雕像;他修的铁路仍然是唯一的铁路。好几十年之久,里普 利给他提供了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活动场地;它奉就给他的孙子的,也一样多,主 要由于那条铁路。在家族经营的事业中,只有海湾—芝加哥铁路公司引起默里的兴 趣。大部分建筑物,尤其是学校和教堂,在他看来都给人幽默感。他喜欢火车站, 那儿女人来来往往,男人坐着聊天。他小时候就爱看火车,爱听火车汽笛鸣声;长 大以后,他喜欢跟别人交换打猎、钓鱼的故事,以及火车令人想到的遥远地方的故 事。在密西西比大学度过两年不愉快的日子以后,他离开学校到铁路上去当司炉; 后来也当过火车司机和列车长。搬到新奥尔巴尼以后,他管理全线的客运;到了里 普利,他当上财务。 虽然个子不小,又很活跃,默里发觉自我表现和亲密关系二者都很难办。只要 交谈很随便,只限于家族范围之内,他始终谈笑自若而彬彬有礼。 但是一争论,甚至跑野马式的讨论,都会使他觉得穷于应付而尴尬。在家里, 他定下规矩,吃饭时不准谈话。和父亲在一起,他也局促不安,也许因为他跟别人 一样,感到自己的才能和志向都有负于父亲的期望——他太不安分,同时又太容易 满足。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使他随时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是他的弟弟小约·韦·汤· 福克纳。后者在密西西比大学学习,成绩优良,很快就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进入法 律、银行和政界。默里为了想超过弟弟,并取悦于父亲,尽力抑制自己的好动,显 露出更大的志向。1896 年结婚后,他开始愿意承担较大的责任,开始计划安排未 来。铁路显得有利可图,他开始把钱投资于铁路。不用多久,他就能买下里普利镇 上一家杂货铺的一部分和镇西一所农场的全部。他父亲和他那颇具野心的妻子,都 对他的表现显得非常高兴。就他自己来说,他仍然保持逃避的习惯——离家去农场 或森林里。一旦被迫作出承诺,或者被人推来操去,他就变得暴躁起来。一次同人 打架,差一点丧了命。有时间到熟悉的森林中或从未涉足的河床上去漫游,他的精 力便得到发泄。骑马、驯狗、钓鱼、打猎,这些事他做起来轻松愉快。他一度认为 里普利是块福地,既能满足父亲和妻子共有的期望,而又不放弃自己需要的遨游。 对默里和他的家人来说,在里普利度过的那几年简直是理想的生活。默里的妻 子莫德(娘家姓巴特勒)是个有才赋的瘦小女人。她宁愿读书、画画,或上教堂, 而不爱徒步漫游、骑马、打猎。由于她笃信宗教而又固执己见,心直口快,往往显 得直率而生硬。默里心中有数,他在铁路公司里第一次大擢升之后一个月,她才同 意嫁给他。他也明知她期望丈夫飞黄腾达。她的文雅举止,谈书、谈美术的议论, 和祈祷,使他烦恼,正如他的粗野,尤其是一出猎,语言行动都粗鄙不堪而亵渎神 灵,还要酗酒,伤她的感情。但是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并不严重,而且这种情况在 他们周围人的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并不令人不安。婚后最初几年里,他的门第声望使 夫妇俩受人注目,他的职务又使小家庭富足兴旺,他们俩也就相安无事。1896 年 11 月结婚后,到1897 年9 月他们的头生子威廉出世;第二个儿子默里第二,小 名杰克,出生于1899 年6 月;第三个儿子约·韦·汤第三,小名章西,生于1901 年9 月。 默里当上铁路公司的财务以后,夫妇俩开始期待不久接替父亲担任公司的总经 理。 后来事实证明,族长约·韦·汤·福克纳另有打算,并不要求任何人来接替他, 尤其是他的长子,他父亲老上校死了以后,他把家族中心迁到牛津镇,转而把家族 的注意力集中于银行、土地和政治。对他而言,铁路与其说是一项酷爱的事业,不 如说是令人头痛的麻烦。虽然亲自经营令他生厌,他却无意移交给默里,部分原因 是,他对默里的能力信心有限,另一部分原因是,他需要资金来支撑别的企业。到 1902 年,也即默里搬到里普利4 年之后,约·韦·汤·福克纳宣布,他打算把铁 路公司以75000 元出售。他为默里的事业发轫助过一臂之力,也会继续资助儿子; 在许多方面,他不失为一位慷慨的父亲。他不相信别人,但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儿 子应该做到父亲利益所要求做的一切。他把那些利益看作是父子共享的,也就几乎 看不到自己独断独行。默里毕生克尽厥职、甘居人下,不发怨言。父亲在世的时候 (直至1922年),他始终如此,也因此而易于受人掣肘。在家里,默里对自己的损 失也表示强烈不满,儿子们很早就知道,铁路是“他的初恋,也是历久不衰的情爱”。 但是对他父亲,默里从不抱怨。 默里和莫德夫妇二人发觉自己的生活已陷入绝境,准备从头来起。默里的父亲 认为,他们应该搬到牛津去住,那儿他有着律师业务,开着几家商店和一家银行, 那儿他和妻子萨利才造了一幢叫作“大宅”的漂亮房子。欢迎默里和他一家人搬进 父母腾空的老房子里去住,而且在牛津他也不愁找不到工作。起先默里拒绝父亲的 提议,因为他自得其乐地想借钱来买下那条铁路,莫德可能也表示过赞成这个主意。 随着困难丛生,默里的决心开始动摇了。 很快,他的念头转到得克萨斯州上。在老上校前头,有过一连串不安分的人, 都想继续迁徙,好重起炉灶——有一个人远涉重洋从苏格兰来到南卡罗来纳;另有 一个人从南卡罗来纳来到北卡罗来纳;还有一个人从北卡罗来纳穿过田纳西,来到 密苏里。老上校本人来到密苏里,空着肚子,身无分文。默里想起自己唯一爱看的 书——讲牛仔的长篇小说,决定搬到得克萨斯去当个牧场主。 莫德一则怕搬家,又对此去结局如何缺少信心,否定了默里的计划。她早年的 生活真是一场苦斗,因为父亲遗弃了母女二人,分文没留给她们,难以开始自立门 庭。经过艰苦奋斗,莫德好不容易在一所小小的州立学院里毕了业,缔结了一份大 有前途的姻缘。她无意于搬迁数百英里,到陌生人中间去从新开始。如果她和默里 留在福克纳家族声名显赫的地方。他能得到许许多多援手。莫德虽然个子矮小,还 不满5 英尺高,五官端正,她的精力和坚毅却远远超过大个子的丈夫。她比丈夫多 活了20 年,至死始终保持腰板笔挺的姿势和敏锐的见解。临终她对儿子讲,她希 望找到一个永远见不到她从未爱过的丈夫的天堂。1902 年,她虽没有像后来那样 出言不逊,但好不了多少。 默里·福克纳感到父亲和妻子背信弃义,想制造一起事故,最后还是狠不下心 来。打发家人搭火车走了以后,他把一家一当装上运货马车,一个人赶马上路,朝 牛津而去。这时,他的妻子和父亲都是造成他生平这一最大失望的重要角色。时间 过去,找不到新的出路,损失得不到弥补,他的痛苦愈来愈深重。常常会平白无故 地大发雷霆——他父亲难得见到这种场面,妻儿们却经历了不少。盛怒之中,他不 仅想起没有到手的铁路,还想到想有而没能拥有的牧场。从1897 年9 月到1901 年9 月,他和莫德有了三个儿子。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儿子迪安,直到1907 年才 出生,那时候,夫妻之间的相互憎恨和互不信任已经深透、凝冻而屡见不鲜了。 对家中其余的人来说,这次搬家到牛津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弊。就在威廉·福克 纳快满5 岁的1902 年9 月,一天薄暮天黑以后,他们到达了并搬进靠近家族中心 “大宅”的一幢舒适的房子里。牛津是一座人口不满2000 的小镇,但比里普利大 了好几倍,也不那么单调。它是拉斐特县县府所在,也是密西西比大学所在地。种 族和阶级都影响人们的自由和机会,也影响语言、风习、饮食和衣着。然而,尽管 有着分界线和区别范围,牛津镇人发觉相互交往还是容易的,福克纳一家人人自认 是贵族,很可以表现得严厉、傲慢自大,但他们不是瞧不起穷人的势利鬼,喜欢常 跟密西西比州各阶层的人随意往来。在他家北面相距几条马路的地方,小镇广场中 心县政府周围的木板便道上点缀着各式店铺。每逢星期六,广场上是拍卖马匹和其 他任意交易的场所。他家西面和南面,也只相距几条马路,有几处树林,福克纳家 的男孩子都爱去树林里玩。北边10 到15 英里处,就在蒂帕河和塔拉哈奇河汇流 的地方,福克纳家有着一幢宽畅的两室小木屋,叫作“家庭俱乐部会所”,他们躲 在那儿捕捉浣熊、松鼠、狐狸和麋鹿。东边30 英里就是三角洲,层层梯地,猎物 众多。另一名门斯通家族在那儿有一间狩猎小屋。往南几英里处,有一条河,牛津 镇的人管它叫约科纳河,在老一点的地图上标为约科纳帕塔法河。 对威廉和他的几个弟弟来说,牛津镇几乎是一片完美的天地:它提供了奇遇险 境,既易征服,又易于脱逃。但是,对父亲来说,它带来的是艰苦和怨恨。默里有 人帮助,工作总能找到,因而摆脱了不能养家糊口之辱。不过,他在里普利尝到过 的相对独立和产生过的希望,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初他经管北大街的路面平整工作。后来他经营几家商店,包括一家五金店和 一家出租马匹的马房。他的这些职业中,很少有使他感到兴趣的;就连其中最好的 一项马房,也无法同铁路的魅力比美。他的家族地位保证他能找到工作,也有利于 使他的生活过得比较容易忍受些,然而家族地位也使得他的失败引人瞩目。他换了 一个又一个工作,找不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被普遍认为是传奇人物般的祖父和 成功兴旺的父亲的一个不成器的子孙。不久,就连弟弟的成就也盖过了他。经过15 年频频更换工作,换了一桩又一桩,默里接受了密西西比大学的聘任,当了秘书兼 总务。在这一由父亲安排的不多几个职务中最后一个岗位上,他尽责地服务了10 年,到头来在一场政坛人事更迭中被辞退了。到那时候,连小山、树林的闪烁光辉 也失去了一大半。大部分时间,他孤零零一人闷声不响枯坐着,仿佛他已经“活得 腻味了”。1932年,他“干脆放弃”,与世长辞。 除了偶尔发作外,默里·福克纳把大部分怨气都闷在肚里,年纪还没老的时候 已是如此。走背运,使他顿时变得性情乖戾,但是,对马匹、狗和漫游,他仍很喜 爱,未因走背运而兴趣冷下来。他喜欢带儿子们去马房,到树林里去。在把他们交 托给学校之前,他把自己最精通的事情——怎样骑马、追踪兽迹、打猎和钓鱼,教 给每个儿子。晚上在“会所”里,妻子和父亲都不在身边,又有威士忌可喝,他的 戒心消失了一部分。儿子们围住他时,他讲了不少故事,有的关于他猎获的狼豹, 有的关于他热爱的铁路。然而就连在这种情况下,儿子们也吃不准父亲是否爱他们。 他不仅把苦水往肚里咽,也缄口不提自己对爱的需要和容量。没有一个儿子记忆中 的父亲是“容易理解”或者容易爱上的人。同孩子在一起和同别人在一起一样,他 永远是冷漠而小心谨慎的。孩子们回忆父亲时,也总认为他是冷酷的人,“爱的容 量极其有限”。 因为默里最熟悉森林,他谈得最多的也是森林。但他最喜欢运动,也认为运动 富有男子气概;对儿子们的英勇行径,他感到自豪。在十一年级(当时是中学的最 后一年)的时候,威廉经过两次努力当上了橄榄球校队的四分卫。每逢夏季,棒球 成了他的球类项目,当投手或者二垒和三垒之间游击手。 照他的一个球友说,“那些年的夏季在一起玩球的孩子中,他显然是最好的球 手。”后来他改玩网球、高尔夫球和航海。他很早就开始感到自己的不利条件,特 别在他父亲眼里,主要是他的身材。他总是比同龄人长得矮小。很快,连几个弟弟 ——体格更像他父亲——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了他。威廉的矮个儿和小架子、头的 形状、眼睛的颜色,都像他母亲而不像父亲,这一点他的家人早在他年轻时期就看 出来了。随着他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越来越激化,父亲也越来越把他看作是他母亲 的孩子。有时候,他父亲开些粗俗的玩笑,就管他叫“蛇唇”。 除了五官纤巧外,个头不够大、力气不够大,尤其是不会打架,更是威廉从小 到大的一块心病。1953 年,他提到过舍伍德·安德森(13)一直巴望自己长得“更 加威风凛凛些”。他说,那是因为安德森是“一个矮小的人,也许整个童年时期他 都希望自己能长得高大些,打起架来更行,好保卫自己”,才把小说人物都写成高 高大大的。20 世纪30 年代初,他的一个弟弟称赞他近来写书和修葺山楸别业都 取得成功,他把巨大成就和矮小身材联系了起来:“哟,”他回答说,“你那么大 个儿,自然可以爱上哪儿就大步奔哪儿去,可你要是个小个子的话,你就得推挤上 前。”既然他没能耐大步向前,又觉得自己受到考验和催迫,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 开始冲冲撞撞挤上前去。 几个弟弟和朋友们至今还记得他总是那么煽风点火、指手划脚,充当首领。 他要当橄榄球四分卫和棒球投手和游击手,很能说明他的性格特点。 在某些重要方面,福克纳家所有的男孩全是母亲的孩子。跟他们一家人(尤其 是威廉)非常熟悉的菲尔·斯通认为,所有的男孩都领受到他们母亲的严厉管教, 对之既怕又恨。莫德是个漂亮女人,眉清目秀,轮廓分明。她的眼睛黑得连瞳仁和 眼球虹彩几乎连成一色,和福克纳一家人的淡蓝眼睛形成对比。她的脸从额头而下, 从小小的下巴和嘴而上,仿佛汇合在两只眼睛上,突出了眼睛的美。两眼清澈有光, 热情而坚定,有时微含笑意,但总是目光敏锐。尽管她父亲遗弃了母亲以后的岁月 过得很艰难,她坚持实现了大学毕业的雄心。那段生活经历使她珍视教育,也为自 己的追求和毅力而沾沾自喜。 既是个颇有天份的画家,又是个嗜书如命的读者,她在儿子们上学之前就教他 们认字读书。她循序渐进地指点他们,从最浅的读本开始,经过《格林童话》,直 至各种经典作品,包括狄更斯,使他们个个都走在同班同学前面。这么一来,她灌 输给他们“对文学历久不衰的热爱”,并且使他们意识到文学作品的感染力催人泪 下,或给人“忘乎所以的喜悦”。此外,她也传递给他们一整套明确的期望:他们 必须学习得既快又好;他们应该接受世代沿袭的种种虔敬恭顺;他们生活要有节制 有毅力;他们应该给她真情挚爱。 虽然比沉默寡言的丈夫来得热情亲切些,但是惯于克制自己,也会严厉得毫不 留情。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丈夫开始赚钱愈来愈少,喝酒愈来愈多,她却坚守自己 的信念。“不要抱怨——不要辩白”,是她用红笔写好挂在厨房炉子顶上的信条。 虽说体育运动威廉也一学就会,他对促进想象力的活动比对长个子、添力气的 活动更加喜欢。在邻近的森林里,例如他后来买下的谢戈格庐屋后那座树林,他把 老的游戏改动一下规则,重划一下边线,设计出新的玩法。他跟弟弟、堂兄弟们和 他们的玩伴一起追踪小动物,或者互相跟踪;寻觅珍禽的蓝色鸟蛋;或者玩各式打 仗游戏,或者捉迷藏。别的乐趣都和屋顶阁楼、门廊和阴雨天有关,也和他姥姥利 拉·巴特勒有关(他管她叫“捏泥巴姥姥”)。 捏泥巴姥姥对老上校的兴趣几乎等于零,她女儿深恶痛绝男人一打猎就喝酒、 出言粗俗,她大有同感。她为人极度虔敬,她真的不太需要男人,也许有一部分原 因在于,一个男人遗弃了她,害得她不得不放弃到罗马去学雕塑的奖学金。不过, 她懂得怎样画图、画油画,更不说怎样雕塑;而且只要她懂的,她就对它一往情深。 早先她经常上女儿家作客,1902 年她带着画架搬来常住了。她的来临虽说丝 毫不能缓解默里和莫德之间的紧张关系,但对丰富孩子们的生活,大有帮助。她特 别喜欢那个长得像母亲的孩子威廉。她替他雕了一个9 英寸长的玩偶,穿一套警察 制服,连黄铜纽扣也不缺。威廉给它起了个爱尔兰名字帕特里克·奥利里,带着它 到屋顶阁楼里,编一些有关它的故事,以消磨阴雨天的时光。在捏泥巴姥姥的教导 下,加上他的敏学,很快他就学会了画图。 她在1907 年7 月7 日去世。就在她死前的几年里,她有时帮着他指导小伙伴 们,在前院里搭建小村落。有一个参加过的人说到当时的情景:他们用棒头、草、 石块和玻璃“搭人行道、街道、教堂和商店。威廉和他姥姥都很会将就凑合,善于 利用手头现有的材料……完成这些小工程,威廉总是领头的。他有着他姥姥那份制 造东西的艺术才能,即使在那时候,他的想象力已经很明显的了。”从这个喜欢画 图和搭建小村落的小男孩身上,我们已经大致看出他今后的风度;到他上了学,在 学校里变得好动而安静不下来的样子,我们更能直接看到未来的迹象。威廉在1905 年8 周岁生日,开始上一年级,后来跳过二年级,在三、四年级始终是个优秀生。 尽管他对绘画和看书特别感兴趣,所有课程他全拿到好分数,品行也得优。在家里, 他完成指定的杂差,也不必反复催促。然而到10 岁上四年级的时候,他的态度开 始变了。他只做在学校保持名列光荣榜、在家里免惹麻烦而非做不可的事,他变得 愈加不听话,愈加沉默了。 在牛津镇的公立学校里,威廉从没受到对他能力的挑战,也没受到真正的教育, 因此对环境并无反感;即使在早年品学兼优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压力,留下充裕的时 间向他父母、或者捏泥巴姥姥和其他讲故事的人学习。四年级时变化不大,到五年 级才显著改变,变的倒不是受教育的地点和内容,而是他取悦父母的愿望。他再也 不在乎了。有时候干脆逃学;即使在上课,他也不声不响,自顾自地,心不在焉。 坐在课桌前,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概不理会,高兴怎样就怎样,念书、画图或者写些 什么。站在操场上,他也仿佛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照一个同班同学所说, 他是“一个矮小的家伙,站在学校运动场上的时候,大多什么事也不干”,听人家 讲话也不搭腔,看人家玩自己也不动。 威廉由顺从、参与一变而为沉默、安静,但这种变化也只是局部的。甚至到后 来,他开始扮演观察家的角色时,也还是在参与和退出之间来回游移。 有时他积极而跃跃欲试,参加多种运动,从事各式实验。他的三项工程——一 项是用玉米包皮做翅膀,另外两项都用火药,其一是为照相作闪光,另一是为发射 树林里找到的一支南方军老式手枪——差一点要了他和弟弟们的命。话说回来,他 的变化还是明确无误的,后来证明,也是持久的。他在三年级期间开始的退步,一 直持续到他两度上十一年级的时候。他从未毕业。 学校生活将近结束之前,他继续上学念书,只是为了秋天好打橄榄球,春天好 玩棒球。 既然他父亲对教育漠不关心,他逃学和上课不专心的管教责任大部分落在他母 亲身上。她尽了她所能,鼓励、威胁、哄骗无所不用。有个弟弟记叙说,威廉安安 静静站在那儿,仿佛在听着,然后自管自就走了,既不替他的行为解释,也不声辩。 大约在逃学使母亲开始着急的时候,他愈来愈厌恶工作,使父亲也开始着急起来。 他千方百计逃避家务劳动,有些甚至在当时,甚至他父亲也肯定觉得好笑。1910 年的冬季,他编了一套连续的故事,仿佛连载小说似分批发布,骗得弗里茨·麦克 尔罗伊替他代劳运煤,每天还放个关子,好让那又高又壮的朋友很想再听下去。自 然,并不是所有的计谋都很聪明,有的简直叫人讨厌,尤其是他把发明创造力用于 编谎言而不是编离奇故事。一个堂兄弟回忆说,“你无法知道比尔(14)告诉你的事 情究竟是真的还是他捏造出来的,真叫人讨厌。”从别的意义来说,故事开始充实 他的日常生活。他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到10 岁开始厌学时,他已 经在读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和康拉德(15)的作品。在他父亲办公室的炉边, 他一边看着父亲的朋友们喝威士忌,一边听他们讲故事。在县政府大楼里,他听老 人们讲南北战争的故事。黑佣妇卡罗琳·巴尔奶妈(16)的小屋壁炉边,是他的又一 个听故事的地方。福克纳家的孩子们管她叫考利奶妈。她1840 年生下来就是一个 奴隶,默里·福克纳一家搬来牛津的时候,她已经60 多岁了。他和莫德一样瘦小, 要严就严、要凶就凶,但富于感情的天性和表达爱情的本领,支撑了她近百年,使 她安然度过深重的艰难困苦,也使她能予威廉以温存、爱和娱乐。她既不识字,更 不会写,记住的故事却不少,有的讲过去,有的讲旧时的人: 讲奴隶制的,讲南北战争的,讲三K 党的,讲福克纳家族的。多年以后,威廉 在好莱坞抑郁不乐时,重述了她讲的一些有关小动物的生活,习惯的故事,从而和 别人分享了她和他分享过的惊叹和乐趣。在此之前,跟她在一起,威廉有了安全感, 他从听故事一变而为讲故事,开始讲自己在父亲的马房里,县政府大楼里,以及经 常停留的“大宅”的门廊上听来的故事。在“大宅”里,威廉和情同手足的姑表妹 萨利·默里一起玩,他也听爷爷讲老上校的故事。在乖乖地听完故事后,爷爷不时 也让他摸摸老上校的手杖、书和表,甚至老上校被害那天从嘴里掉落在地摔坏了的 烟斗。这种时刻对祖孙俩显然极为重要,祖父给了他一件老上校的漂亮背心和表带 饰件的复制品,留作纪念。 后来威廉说,这一切“使他成了世界上生存过的孩子中最得意的一个”。没过 多久,他开始抽自己的烟斗,养成了一个持续终生的习惯。 威廉很可能间或感觉到,就像《押沙龙,押沙龙!》一书中的昆丁·康普生那 样,“就连自己整个身躯也像是一所空荡荡的厅堂,回响着嘹亮的名字”,自己成 了“一座营房,里面到处是难以对付的、回首前尘的幽灵。”也许从来没有一个孩 子那么经常听到如此多的故事而不偶尔提问,“干吗讲这些给我听?跟我有什么相 干?”然而他确实不是耐着性子勉强听下去的,而是老在央求多讲些。一个认识他 多年的熟人曾经讲过,每一个故事的每一种说法,他显然都听到过,而且全记住了。 这种惊人的记忆力,把情景、事件、人物,甚至说的话和语气变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成了他的鲜明特点。上七年级的时候,他开始学密西西比州的历史,特别是有关南 北战争的那一段。 多年后,他的藏书中就有了道格拉斯·索撒尔·弗里曼(17)和布鲁斯·卡顿(18) 写的有关南北战争的著述,以及卡尔文·布朗的《密西西比的古文化遗迹》,甚至 《密西西比地方志》。1932 年父亲死后,他当族长,继承大开本的“家族圣经” (19),在里面登记了一些必不可缺的记载后,他又尽量记下他能发现的家谱记录。 可是他对本地区及其过去的了解,当然也包括对他家族及其过去的了解,大多是从 “陈年宿话老故事”中学到的——这一事实有助于说明小说《押沙龙,押沙龙!》 何以采用谈话形式,也说明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所体会到的时间的流动何以如此精彩, 基本上天衣无缝。他小说中的历史,总是既包括过去,也包括现在和未来。 随着一个又一个月的时光流逝,随着威廉时而安静沉默,时而一反常规,随着 他继续对抗逼他顺从的压力,变化越发明显了。人们在观察了这位观察者之后,说 他是懒散的,“几乎没有生气”。有时候他和牛津镇广场上的老人们厮混在一起, 那儿1907 年以后才竖立一块本县南北战争英雄纪念碑。他坐着或站着,一动不动, 默不作声,仿佛被某种内心深处的场景、某种内在的自我意识所紧紧抓住了似的。 看到他在操场或广场上孤身一人,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大家开始认为他是个“怪 人”,对这一评价,他家里人,特别是他的父亲,越来越有同感了。对于任何形式 的厌学,默里·福克纳几乎都能理解;他喜欢好的故事,也不下于任何人。威廉既 不动又不响,一意逃避杂役和工作,春去夏来,过了一季又一季,老是听人讲故事, 看故事书,念诗还写诗。默里的困惑也越来越加深了,尤其在听说威廉默默地站在 那儿看着别的男孩们和他的女朋友埃斯特尔·奥尔德姆随着汉迪(20)的音乐跳舞以 后。 到1916 年,眼看威廉重读十一年级的努力势必重蹈第一次的覆辙,焦虑由父 亲扩及祖父了。观其行,明明是一个高智力的人,却推三阻四连个中学也不念毕业, 拿他怎么办?本地另一个高智力的孩子菲尔·斯通至少当上了优秀生。小上校决心 扭转局面,让孩子到他银行里去当会计。还有什么地方能更好地教育他,让他懂得 苛刻的工作和凭血汗挣来的钱有着怎样的价值?威廉表面上依头顺脑,每天在银行 柜台后蹲上好几小时。后来说到在银行里的几个月,他开玩笑道,“停学,进祖父 的银行干活。懂得了他的烈酒能治百病。祖父认为是照管办公室的工友教的。狠狠 惩罚了这位工友。”虽然他在银行里度过的时间给了他经验,使他后来能传授给一 个叫拜他的文牍,但并未起到使他安顿下来的作用。他从来也不专心干职务工作, 哪怕勉勉强强也不。他还断言,为了钱而工作是可鄙的。他一开始和出名的酒徒, 甚至“镇上的酒鬼”来往,他母亲的焦虑加剧。人们借酒浇愁想摆脱困境或不愉快 的处境,这点她了解得够多,也不希望了解更多的了。威廉耽在银行里的时间少起 来了,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消磨在密西西比大学发起的活动上,母亲和其余的人对此 都予以默许。 早先,就在自己的长子竭力摆脱学校、摆脱工作之后不久,莫德·福克纳发觉 他的肩背稍稍有点伛偻。她决心教他学学曾祖父的走路姿势,据说总是昂着头,腰 板笔挺,就每天给他穿一件帆布紧身马甲,让他肩背挺直一些。 他的表妹萨利·默里发觉类似的束身太拘束、太不舒服,经常找人替她松松背 上的捆带。威廉穿上紧身马甲近两年,几乎从无怨言。后来才恢复打棒球、橄榄球、 网球等穿了肩部紧身衣无法玩的运动。但是,这种紧身衣却适合于(甚至增强)他 试行的不动不语的对策。他以此种对策来表现他对自我牺牲、自责自罚、自我表现 的需要。使威廉烦恼的问题之一显然是和他的个子大小有关。朋友们都长得高大起 来,他就愈加感到自己的不利;愈感到不利,他就愈加一心离群索居。他有时几乎 放弃一切——不仅放弃打猎、跳舞,也放弃网球和橄榄球。仿佛为了要突出长得矮 小的天命,他开始穿紧衣服,早饭只吃烤面包和清咖啡。可是,使他烦恼的,不止 长得矮小这一点;还有眼看父母冲突不知道该怎样反应而产生的羞耻和内疚。 举家迁到牛津所引发的家道衰落,日渐加深,默里·福克纳不仅被大家视为一 事无成的失败者,还被认为是个酒徒。偶尔喝醉酒,也是福克纳家男人的常事,正 如福克纳家女人要容忍醉酒一样是常事。默里愈来愈感到自己的失败而暴躁易怒, 喝的酒也愈来愈多;他酒喝得愈多,莫德反对得愈凶。 她满心厌恶喝酒。有时候,特别是在默里大着嗓门、骂骂咧咧以后,她很可能 觉得他喝酒不仅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惩罚她。不管怎么说,在这场戏里,两人对 干越演越烈。默里越喝越凶,莫德则夸大其词地数落他的失败、软弱和罪过。其余 的人,包括小上校,都把去孟菲斯附近的基利疗养院“治疗”当作家庭传统,相沿 成习,把“治疗”当作短期休假。在莫德的监督下,治疗成了一种既是惩罚又是补 偿的仪式。她不仅陪丈夫去,还带上儿子们去亲眼看看。在他们的任性的父亲戒酒 期间,威廉和弟弟们跟母亲一起住在疗养院提供的住房里,经过几天治疗,默里出 院了,脸色苍白,虚弱无力,低声下气;然后全家一同乘火车返回牛津镇。 威廉和大多数孩子一样,经历过“寂寞和无名惆怅“的夜晚,那时,暂离父母 使他觉得被永远遗弃,茫然若失。但是,去基利疗养院的旅行所体现的冲突,肯定 引起了深刻的不安。在后来的年代里,他避而不提这些场面,却屡再亲身重蹈覆辙。 对于喝威士忌和“治疗”的个中况味,他跟他父亲一样,深有体会。但不像他父亲 那样最终能控制饮酒而不进基利疗养院,威廉戒酒从未成功。尽管有不少时期也能 控制一下,滴酒不沾也偶或持续一段时间,但始终未戒绝。有时候,他把纵酒和成 功、解脱联系在一起,也同“长得更大、更聪明、更高”的感觉联系起来;有时又 同超凡视力、幻想联翩两种状态,同存心找苦受,同清醒与忘却、同生与死的交接 联系在一起。可是他始终把离群索居同痛苦、屈辱联系起未。而且更能说明问题的 是,同需求温柔联系在一起,这种需求他认为无法用别的方式来表达。多年以后, 就在他生活最阴暗的时期里,他接受一连串电休克治疗,每次醒来,医生发觉他像 个孩子似的渴望温存。 他对围绕父亲饮酒的吵闹产生的直接反应是躲开父亲而转向母亲。在他的小说 作品中,他很有特色地把同情和指责混和在一起。甚至他笔下的最可怕的恶棍,例 如《圣殿》里的金鱼眼维泰利和《八月之光》里的帕西·格里姆,他写来也带着相 当大的同情。对于所有濒临绝境的人,他表现出特殊的恻隐之心。在青年时期和成 人初期,他把大部分同情心保留给他母亲,而把大部分指责留给父亲,他称父亲为 “先生”,表面上始终保持尊敬,却把父亲看成是个使人难堪的失败者,是个无聊 的人。他感觉到“蛇唇”之类的称呼完全意味着指责和摈弃,也明知父亲认为他不 仅懒散,而且古怪——显然太像他母亲,对于诗又过分入迷——他找各种办法来表 达他通常掩盖起来的指责。有一天黄昏,坐在门廊上,他对父亲近来常作的提议, 报以轻蔑。默里·福克纳听说儿子像他曾祖父那样抽烟斗,就主动给他一支雪茄烟, “痛痛快快抽一下”。威廉接过雪茄烟,回答说,“谢谢您,先生,”然后伸手进 口袋里摸出烟头,把雪茄一扯两半,拿一截装进烟斗,点燃后抽了起来。 他父亲眼睁睁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开了。“他从此再也不给我雪茄烟了,” 儿子回忆道。默里·福克纳至死也不看他儿子写的东西,也许因为知道他会在书里 看到什么。在第一部直接取材于家庭轶事的长篇小说《坟墓里的旗帜》中,他不但 以家道衰落为主题,还把萨托里斯家一对双胞胎的父亲写成终生庸庸碌碌。我们几 乎听不到小约翰·萨托里斯的名字,他“完全为了传宗接代”而活着,死于1901 年,也即默里·福克纳从里普利搬到牛津之前一年。 威廉对待母亲却远远不是那么直截了当。他用多种方式——让他做杂活他不做, 玩忽学业,喝喝威士忌而游手好闲——来表达他的愤恨。但是一般说来,他母亲在 世时(她直到1960 年才去世),他始终是个听话而敬佩母亲的儿子。他一离家, 总不忘写信给她,常常根本不提父亲。只要人在牛津,他就天天都去看望她。1929 年他结婚以后,莫德明说她不喜欢跟媳妇在一起,他就让妻子留在家里,自己按母 亲的期望,大部分日子都抽出时间来陪她。他一直对她很孝顺,从不反对。重提母 亲临终讲到父亲的那句话:“我从来也没喜欢过他”,他往往伴以柔声一笑。 福克纳敬佩母亲的品格——意志坚定,自尊心强,以多种方式把这一点写进小 说作品中。在他看来,莫德同老上校的最小的孩子巴玛姑母(21)和小上校的独生女 儿霍兰姑姑(22)一样,都是刚强不屈的人。父亲的有目共睹的无能和褊狭的见解, 他又厌恶,又瞧不起,也写进了他的小说。在一个人的坚强和另一个人的软弱之间, 他更喜欢的是坚强。但是有迹象表明,要在这二者之间作出选择是痛苦的;也有迹 象表明,他害怕选择带来的后果。他怨恨母亲强迫他作选择,对待父母的截然不同 的态度,不仅直接写进作品,更为引人瞩目的是他往往颠倒过来写。在他的作品中, 母亲们的日子通常不如父亲们过得好,女人们的健康或许也不及男人好。我们在他 的小说中碰到许多有缺点而失败的父母,但我们也感觉得出,他对女人存着各式各 样的深刻不快,或者至少说,对女人“相当不信任”——这是后来他继女用的字眼。 此外,轮到他要创造一个理想的共同生活环境,他就回想起他跟父亲一起在 “会所”的生活天地(见中篇小说《熊》中)。《熊》里的森林提供了一个节奏缓 慢的世界,那里的猎人和猎物都个子比较高大,比较勇敢,比较聪明。 在这个世界里,严重的创伤也得以愈合,同时这也是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 福克纳对这一理想深表怀疑,正如他怀疑艾克·麦卡斯林(23)的英雄气概和殉 道精神,却又被它吸引住。他小说中充满的浓烈的怀乡思旧之情往往和大森林、儿 童时代的消失,也就是说,远在沮丧、分裂和痛苦之前的生活天地,联系在一起。 这个生活天地那时还毋须在外观上加以装点修饰。 福克纳的小说就这样泄露了他一生大部分时间中所掩饰的一切:他把分裂和痛 苦的肇端不仅和时间的流逝,也和势不两立的父母的所作所为,联系了起来。在屡 再失败的父亲身上,他看到了极为明显的软弱。母亲使他完全明白父亲的软弱,又 强迫他在那种软弱和她的坚强之间作出选择。因此,在他母亲身上,他看到过分的 坚强。此外,他的小说也泄露出内心深处的同情的指向,那是对着孩子们的。《押 沙龙,押沙龙!》中的罗莎·科尔德菲尔德小姐(24)在母亲的死亡和父亲的生存之 间进退两难,发现自己的童年时期还没领略到就消失了。在《喧哗与骚动》中,昆 丁·康普生是个没有称职父亲的孩子(25),正如《我弥留之际》中的达尔(26)从根 本上说“从来不曾有过母亲”。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查尔斯·邦(27)发觉 自己既看不到自己的生身父亲,又背上“弟兄过多”的包袱,成了母亲报复和父亲 反击的工具。查尔斯觉察到处境艰难的痛苦,发现自己的年龄好像比原来想的要轻 些,因此更加脆弱。一明白自己既是个半孤儿,一半是受操纵的工具,一半是个勉 强的竞争者,又有一半是牺牲品,“因而深感绝望和耻辱,好比眼看着父亲体力勇 气不够而又不能替代他时,深感绝望和耻辱。”这些被遗弃的子女引起人们思考的 问题,福克纳的其他小说人物都加以证实。康普生、萨托里斯、麦卡斯林三家都背 上了家口众多的重荷,喘不过气来,犹如困兽不能脱身。他们像霍桑笔下的平奇思 家族一样,都害上一种紧张性的精神分裂症:他们发觉,静止而重复老样是容易的, 变动和更新几无可能。同时,这些人也使我们想起狄更斯作品中的遭遗弃并被剥夺 一切的孩子们,主要因为福克纳笔下的这些人物有的无法接近父母,有的父母不称 职,有的父母早逝,例如萨托里斯家的双胞胎。班吉、小昆丁和凯蒂(28)失去了父 母的温存和热爱,转而依靠迪尔西(29),或者互相依靠。托马斯·塞德潘没有学习 的榜样,没有监护人,就自选了一位替身父亲。这些人物中有的因为厌恨自己的父 母而完全躲避亲子关系。不躲避的,又觉得重复几乎是势所难免。康普生家唯一的 孙辈小昆丁从来也不认识她的父母,当然也从来感受不到他们的爱。在《喧哗与骚 动》中,也在福克纳的不少短篇小说中,他把重复不但当作主题,也当作结构原则。 他的小说人物的命定局限,我们以后会看到,成了他的更新的一种形式,也是一种 发挥想象力的技巧手段。 大约在和父亲开始决裂前后不久,威廉就把自己看作是曾祖父的孩子。 他弃绝不用自己得自父亲的名字卡思伯特,认为它女人气太重;而把得自家族 巨人的名字威廉看成是自己真正的名字。9 岁的时候,在开始逃学、推卸家务前不 久,他就开始说,“我要像曾祖爷爷那样当个作家”——这话他一再重复,直到变 成了一句口头禅。多年以后,他在第一本出版的书(题献给他母亲)内,加了一篇 简介,只提自己是“南方邦联军上校,《孟菲斯的白玫瑰》和《欧洲掠影》等书的 作者威·克·福克纳的曾孙”。自封为伟大祖辈的代表以后,他还乘机表现权威, 自作主张地在老上校的姓上也加了一个自己早就添加的字母u(30) 。后来,自我意 识更加坚定以后,他追求权威欲更加明显了。他父母视为全面独立宣言的那个字母 u,他把它专门和老上校联系在一起:声称自己只不过是恢复了曾祖父去掉的字母。 但是这一举动的本意和深层意义在于认同。照他弟弟杰克后来说的,他早先宣布的 意图是符合“他的性格和梦想”的;杰克还说,威廉从儿童时代开始“就模仿老上 校的生活”。 1910 年光景,他开始既念诗又写诗。写作的部分作用就是要探索像曾祖父那 样当个作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另一方面,也是要探索自己作为一名观察者到底能做 些什么。他这位观察者的注意力愈来愈集中于自己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几年后,他 开始写一些他一直在听着、偶尔也讲述的故事;但就在那时候,他继续把自己说成 是个“失败了的诗人”,似乎在回想当初自己对自己的观感。后来他说,诗歌是他 “在少年时期追求‘不同’于众的一个姿态”,——也是他长期以来孜孜以求的姿 态。在祖父的慷慨资助下,他继承了炫耀衣着的家族传统——穿戴高硬领、绸领带 和华丽套装。为了掩饰自己的矮小。 他让母亲把衣服改得紧紧裹在身上。想起从前母亲给他加的帆布捆缚,他走路 越发缓慢,站停下来俨然和雕像一样纹丝不动,腰背笔挺,昂首而立,眼光严厉而 不可一世,心中希望过路人会把他错当作人体模型。没过多久,人们除了叫他“怪 人”,还叫他“伯爵大人”。 尽管他竭力不理会诸如此类的侮辱,有时他为缺乏自信所苦、他极少无话不谈 的心腹之交。没有人感兴趣于利用他的才能,像他自己试图利用那样。 因此他也不可能找到堪与自己相比的人。周围的人大多在他的矫揉造作和怪癖 中只看到虚伪和变态。等到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一个深信他有才气的重要人物。他 长时间对母亲的忠心和依赖,有着种种根源和不少影响,因而必须从不同角度来加 以考察,然而诱发因素有一部分来自他很早就知道母亲对他深有信心这一点。屡经 检验,他深深了解,她对他的挚爱战胜了她对操行合度的信守和对威士忌的痛恨。 这种了解至关重要,因为他需要取得时而怀疑和时而信心十足之间的平衡协调。弗 洛伊德说过,一个男人如果曾经是母亲的无可置疑的宠儿,会毕生保持自己是个征 服者的感觉,那样一种对成功的自信常常诱发真正的成功。对威廉来说,任何事情 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他的心情几乎总是处在竭力克制之中。但他知道自己是母亲的 宠儿,也曾是祖母的宠儿,同时,他的特权地位即或强使他背上厚望的包袱,它也 提供保证,使他能探索疏远的奥秘,而不只是抗拒疏远而已。 他装成审美者、装成花花公子,借以表明自己是观察者、思索者和诗人。 装成其他角色时,借以影射对自己的生活天地的感受,特别是对自己的那位身 体高大而时运不佳的父亲的感受。在他读的诗歌中,尤其是斯温伯恩(31)的诗作, 他发现了托·斯·艾略特(32)曾经发现的:一个立足于文字、许人以纯洁、圣洁和 拯救的世界,正是因为诗歌给人以刺激,全赖写下的文字,而不是通过文字所唤起 的客体。他对诗歌的爱好遍及浪漫主义、后期浪漫主义,甚至颓废派的诗作。在他 早期写的诗中,他不是取材于自己对密西西比的山岭、禽鸟和居民的了解,而是汲 取他对19 世纪英国诗的知识。诗中“充满着矮树丛、林中空地、灌木丛、……荒 原、草场和草原”,那是说,19 世纪英诗的“文艺气息重得叫人难受”——这是 克林斯·布鲁克斯(33)所说的。 这一特点虽然明显地损害了他的诗歌,但对福克纳来说,用处日大。他一面阅 读、写作,一面继续探索对生活作出反应的不同方式,因为他需要有自己是个“行 动的人”的感觉;他也继续探索各种考验自己忍受力的方式,因为他要感觉到自己 具有强大的体力和勇气。打猎的刺激持续终生。后来,他从高尔夫球、网球、航海、 飞行和骑马,得到了以前从棒球和橄榄球得到过的满足:这些运动项目考验了技巧 和决心,反复证明他不怕做一个“体质孱弱而敢于面对机会和环境的人”。他献身 艺术,他需要艺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说他这个人,有一半什么事也干不了, 只会写作。而且,他一面阅读、反复阅读,然后开始模仿斯温伯恩那样的立足于文 字的世界,一面继续搜寻有关他经历的那个世界的故事,显然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了 什么缘故。 尽管他过了些时候才发现这一双重奉献的意义,但早在他读诗而不写诗的时候, 模式早就存在了。这个模式就是摇摆。几年以后,他终于找到自己的丰富想象力的 原产地:那既不是源出密西西比的生活,也不是源出英诗,既不是源出于实际的人 间,也不是源出于想象的天堂,而是源出于人间与天堂二者之间的种种紧张关系。 在这点上,《八月之光》的开端部分最能说明问题,因为那个开端的力量不在于勾 起对密西西比的灼人而满是尘土的道路的回忆,也不在于引用济慈的古瓮(34)的典 故,而是在于一个同时投身于勾起回忆和引用典故的作者的修辞技巧。确实,福克 纳的小说有时显得一味追求技艺的成功,在这种时刻,他的小说回归到他早先的诗 歌观点和技巧——倾向后期浪漫主义和颓废派诗人。福克纳深深了解现实的种种令 人失望之处,并且渴望通过有改造作用的文字来掌握和避免这些沮丧。他的小说作 品既依靠于、也实现了想象和虚构的过程,使曾经发生过的事件变得愈加丰富,曾 经存在过的人物变得愈加充实。从《坟墓里的旗帜》开始,涌现的创作丰产的灵感, 并不来自感性认识交给理性的事实和方言的世界,也不来自从想象转入审美观照的 理想和愿望的世界,而是得自理想与事实的相互作用。对现实产生不满,要求现实 缓和些,对艺术就产生怀疑。对现实感到满意,从而使他热爱现实,对艺术也感到 满意。对于使他既害怕、厌恶,又喜悦、感动的东西,他左右失据。因此,他的天 才既不表现在现代唯美主义的艺术至上中,也不表现在现代写实主义的现实至上中, 而是兼有二者之长。 他早期的诗作表明,他对待观察者的角色及其含蕴的命运安排,怀着深刻的矛 盾情绪——例如诗集《大理石牧神》(一译《无情的牧神》)中的人物,把自己说 成是“暗哑而无能”的,透露出福克纳在作家生涯的最早年代里所经历的疑虑、歧 见和恐惧。他早期的诗作,无论主题和技巧,往往都是模仿性的,尤其是诗中的厌 世、单恋、哀伤。和福克纳常有的矫揉造作分不开的,有两类病态。在《女独身主 义者》中,我们碰到一个像米利·西埃尔那样“乞灵于黑夜,啜泣,渴望死去的人” ;在别的诗作中,我们看到一种纯属死后的景象,就像艾米莉·狄更生(35)的《因 为我没法停下来等待死亡》那样。因此,福克纳在生活中实行、并在诗中唱出的与 世隔绝、沉默、安静,不仅和“暗哑而无能”有关,也和灭亡的威胁有关。 后来,福克纳创造一些对创伤性事件进行回顾反思的、心态复杂的人物。青年 托马斯·塞德潘在种植园主门前遭到拒斥以后,逃进洞穴里回顾自己的一生。这就 “像匆匆穿过房间,瞥见房里所有的东西,然后掉头再穿过房间,从另一边看这些 东西,你发觉这些东西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似的。”这有点儿像每个孩子在发现“生 活的种种事实”时的经历,福克纳所描述的也就是所有的伟大发现和所有的真正转 变的一个常见的部分。对福克纳说来,写作《喧哗与骚动》似乎就是这样一种体验 :“不用打开另一本书,我在一系列像夏天雷声那样迟来的反响中,发现了我10 年前读过的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康拉德等人的作品。”而且在这本书中,写 作成了他重读和重见的方式,还开始迫使他的读者进行重读和重见。我们当代的主 要作家中,没有一个像他那样努力使我们反复看到那些莫名其妙地被禁绝的场景, 时而多一点,时而少一点,时而从这一角度,时而从另一角度。 福克纳笔下的许多人物都穷于应付种种生活问题而一筹莫展,青年托马斯·塞 德潘却发现了可奉为生活准则的逻辑。他一个人独自在洞穴中,不声不响,一动不 动仿佛第一次看到了塑造他的姐妹们的脸容的绝望和勾勒父母一生的失败和落空。 深知若要想在“今后一生中保持自尊”,必须要“有所作为”,他把象征成功和生 活舒泰的大种植园主当作自己的楷模;他奉行的“计划”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精心模 仿。他的故事往往是一系列回忆过去大事件的谈话,有些是记忆中事,有些是想象 中事。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常常互易其位,由此可见种种复杂的动机和矛盾心情。 在小说的开端,罗莎·科尔德菲尔德小姐回忆中的谈话引出了去世已久的人物塞德 潘。罗莎小姐的童年时期还没领略就已经消逝了。她的童年期是和“子宫内湿漉漉、 毛茸茸的沉寂”联系在一起的,而她的生活却和持久的“狂暴的静止不变”联系在 一起。 在她的谈话和意思中,却有着两种互相矛盾的冲动,创造的冲动和破坏的冲动, 以毫不掩饰的种种方式结合在一起。她引发回忆,歌颂赞美,同时也进行审判、剖 析。 这种双重性早就开始成为福克纳处理自己的经历和往事的特征,我们可以从他 拿父母的生活加以发挥中看出来,也可以从他再现曾祖父的形象并把它写进小说, 和他的消化吸收中看出来。通过想象的运用和模仿的策略,他开始从他伟大的祖先 身上吸取题材。多年以后,他在《坟墓里的旗帜》中几乎略去了父母亲这一代。后 来,创造了一个叫盖尔·海托华的人物(36),这个人的一生围着家族过去的大事转。 海托华儿时听老仆人讲过去的故事,一坐下来好几个小时,听得“神往而张口结舌, 又惊又喜”。成年以后,他屡再回想起那些讲到祖父的故事,经常想起激动不已, 他的祖父因而成了他生活中的伟大人物。正因为祖父早就作古,是个鬼,是“永远 无法活生生看到的”抽象体,才变得“崇高、淳朴、热情”。海托华召回了一代长 辈,打发走另一代:祖父的鬼魂变成实体,他“既了解又害怕”的父亲的形象却渐 渐失去光泽,终于成了个“幽灵”。他在头脑特别清醒时忖道:“难怪我跳过了一 代,难怪我没有父亲。”假如说青年威廉·福克纳不动不语地坐着或站着的时候所 力图看到和重复看到的,是他父亲的失败和母亲的霸道的自尊心和占有欲的意义, 那么,他在听故事时所寻求的,是可师事的典范。还在年轻的时候,大约在他开始 探索自己所感到的孤独和寂寞前后,他开始探索自己选定或别人提供的典范,因为 最终都归结到同一点上——他命名来源的曾祖父。在对榜样的求索中和对孤独的探 索一样,他显露出本·沃森(37)所谓的“生动有趣地描述自己的稀世才能”。他还 显露出取我所需地择要介绍的才能。我们从他开篇的简略手法就能极其明显地看出 这点。老上校曾经是个作家,著有叙事体诗《蒙特雷之围》、剧本《失去的钻石》 和数部长篇小说,包括使他声名大振的《孟菲斯的白玫瑰》。但他是在许多建树之 余才成了作家的,作家是他在原有建树之外的新成就。在他一生的最后几个月中, 在纽约端坐供人拍摄了照相后,他为自己定制一尊比真人还大的雕像。家人把它配 上14 英尺的基座。这尊8 英尺的雕像至今矗立在他的坟头,使我们联想到,不仅 在他后裔眼中,也在他自己眼中,他是个巨人。就我们所知,只有一个曾孙只提他 当作家一事。 无法接受父亲是一大包袱,他需要一个有成功和独立之望的楷模,对于这样一 个孩子来说,作出这种更改是必要的。威廉知道,他的曾祖父曾“作为一股生命力 驰骋全国”。只提老上校是个作家,是把他曲解得面目全非了。 如果时间久远可以允许家人画蛇添足大加发挥,肯定也可以允许他按照他的需 要进行提炼。对一个眼望着巨人而又需要全面把握他的小男孩来说,这样做情有可 原。创业者拥有的许多条件,后代子孙享受不到。他的家族历史可能还会有别的教 训,但这一个教训几乎是大声嚷嚷出来的。他父亲的失败极惨,但是,即连有时还 令人念及始祖的祖父也只是一个缩影。他也是式微过程的一个象征,几乎和其他后 裔一样,做的事虽多而成就不大,难以鼓舞一个小男孩。如果在跨出叨光祖宗余泽 的第一步时,能重新塑造这位巨人,那么,也许以他现在的身份——作为一个爱好 读书、观察人生、听故事和写诗的人来说,他能造就自己成为一个有威力的生灵。 第一章注 (1) 三地都在密西西比州北部,相距甚近。他家先往北迁至里普利,再南迁牛 津。 (2) 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美国诗人,有“新英格兰农民诗人” 之称,多次获得普利策奖。 (3) 弗兰西斯·帕克曼(1823~1893),美国历史学家,以研究美国西北部和 加拿大的历史著称,著作甚丰,包括历史著作7 部,尤以《俄勒冈小道》一书闻名, 另有园艺学著作和小说各一部。 (4) 纳奇兹系印第安人的部族,分布于密州西南部。他们开拓的小道由现今的 纳奇兹县向东北延伸,是美国最早的道路之一。现沿此小道筑有风景优美的国家公 园系统。 (5) 这里的史前时期指密西西比1817 年加入联邦之前的时期。 (6) 语出《去吧,摩西》,及《书信选》。——原注(7) 埃兹拉·庞德(1885 ~1973),美国诗人、评论家,曾出版中国古诗英译集《华夏》。 (8) 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代表作《红字》等均有中 译本。 (9) 福克纳的人物大多分见于几部作品中,此处提到的萨家主要见同名长篇小 说——“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第一部,康家主要见《喧哗与骚动》,麦家见于《 坟墓的闯入者》和《掠夺者》,以及中篇《熊》中。 (10)三人均为南方邦联军将领:博雷加德(1818~1893)在第一次马纳萨斯战 役中任约翰斯顿的副司令,后由准将升为上将。约翰斯顿(1807~1891)曾驱军救 援博雷加德部队获胜,斯图尔特(1833~1864)为邦联军的骑兵司令,在第一次战 役中战绩辉煌,最后阵亡。(11)弗吉尼亚东北一小镇,近布尔河。内战中南军在两 次史称“马纳萨斯战役”或“布尔河战役”(1861 年7 月和次年8 月)中取得大 胜。 (12)这个团因密西西比州州花为木兰花而得名。 (13)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美国小说家。在他帮助下,福克纳出版 了第一部小说。 (14)威廉的呢称。 (15)约瑟·康拉德(1857~1924),英国小说家,原籍波兰。早年以航海为生, 后在英国商船队当水手,20 岁开始学英语,以后用英语进行创作,1884 年入英 国籍。 著名作品《吉姆爷》《黑暗深处》等均有中文译本。 (16)照料白人孩子的黑人佣妇的称呼。 (17)道格拉斯·索撒·弗里曼(1886~1953),美国记者,著有南方将领《李 将军传》等关于南方邦联的事。 (18)布鲁斯·卡顿(1899~1976),美国记者、历史学家,撰有论述国内战争 著作多种。 (19)大开本的《圣经》,附有空页,可供记录一家人的生死、婚姻等。 (20)威廉·克里斯托弗·汉迪(1873~1958),美国黑人作曲家。 (21)莫德的公公的妹妹,全名为阿拉巴玛。 (22)默里的妹妹。 (23)《熊》的主人公艾萨克·麦卡斯林的昵称。他自幼以森林为家,成了打猎 的好手。20 岁时放弃了遗产,只身租居一间小屋内,以批判邪恶和可耻行为为己 任。 (24)一个性格软弱的老处女。她讲述的家世和塞德潘一家的历史,构成《押沙 龙,押沙龙!》全书的题材。 (25)昆丁的父亲是一个律师,不务正业,成天酗酒,怨天尤人,悲观失望。 (26)穷苦白人妇女艾迪·本德伦弥留之际嘱咐子女要把她归葬故土。在扶柩还 乡途中,儿子达尔为了想火化母亲的遗体而放火焚烧一家人带着棺材留宿的牲口棚, 尔后被送进疯人院。 (27)托玛斯·塞德潘14 岁离家出走,远去海地,在当地和尤拉莉亚·邦结婚, 生下儿子查尔斯·邦。后因她有黑人血统而遗弃母子二人,回到密西西比。(28)班 吉是凯蒂的弟弟,一个钟情于姐姐的白痴。小昆丁是放荡的凯蒂的私生女。均见《 喧哗与骚动》。 (29)康普生家的黑女仆。 (30)福克纳一姓原来的拼写为Falkner ,作家把它拼作Faulkner,多加出一个 字母u 。 (31)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有唯美主义倾 向。 (32)托玛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888~1965),英国诗人,批评家。代表作 《荒原》(1922)象征和暗示第一次大战后的欧洲文明。 (33)克林斯·布鲁克斯(1906~)当代美国文学评论家,“新批评派”的奠基 人之一。曾与另一评论家合编《南方评论》杂志(1935~1941),撰有评威廉·福 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专著二部。 (34)指英国诗人济慈(1795~1821)的著名颂诗《希腊古瓮》。 (35)艾米莉·狄更生(1830~1886)美国女诗人,意象派诗歌的先驱,系出名 门,毕生极少外出,埋头写作,留下诗稿1700 余首,均于身后由他人编辑出版。 诗作大多以爱情、死亡以及人生无常为题材。上述诗篇和《我为美而死》是她的代 表作。 (36)《八月之光》里,杰斐逊镇上一个长老会牧师。由于他祖父的行为不端和 妻子的自杀,盖尔被解除神职。 (37)在密西西比州从事法律工作多年后,进入出版界,曾为福克纳删改《坟墓 里的旗帜》一书。参看本书第四章。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