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先生开蒙 在天津正好隆庆和科班在招收学员,这是个好机会,去上海也不过是找口饭吃, 进科班既解决吃饭问题还可以学戏,何乐不为?于是他四哥就改变主意,不去上海, 带着老五盖叫天一同进了科班,当时他才八岁。 隆庆和是个既唱京剧又唱昆曲、梆子三下锅的科班,招了一班孩子们,边教戏 边在农村乡镇四处流动,有时也邀请一些名角参加领衔演出。 盖叫天天性喜欢戏,进了科班如鱼得水,论年龄他最小,但生性好动,见刀枪 就爱不释手,成天舞刀弄棒,见没人就偷偷给自己勾上脸。他不会,把五颜六色的 油彩涂得满脸。师父们教戏,轮不上他,他爱在旁边看,慢慢地,师父们就感到这 孩子是块戏料,就由戏班里一位老先生来给他开蒙。 这位老先生盖叫天只记得他姓齐,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他一直称呼他为老齐 先生。老齐先生唱戏几十年,因为“寒腿”,不能再上台唱戏。演员的腿最重要, 如果保护不好,演戏或练功受了凉,得了风寒,两腿无力,便叫“寒腿”,这样的 演员是舞台上的残废。老齐先生看中了盖叫天,试着教他戏。 戏班在农村演出,一个场子演完,赶赴另一个场子,寒冬腊月,夭寒地冻,六 七辆牛车分载着衣箱道具刀枪把子,主要演员们分乘两辆车,孩子们就像萝卜青菜 似的堆在一辆牛车上。盖叫天人小机灵,抢先爬上了车,后面上车的都堆压在他身 上。车子走起来东摇西晃,起初还觉得怪暖和的,越晃越压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来。演了一夜功夫戏,他虽然不是角儿,但也跟着在台上跑跑龙套,这一晚没喝过 一口水,肚子里燥燥地难受。其实这就是饿,因为他经常这样挨饿,压根儿没想到 要吃饭,吃饭是一种难以达到的奢望,所以他对这种肚子咕咕叫的难受也习以为常 了。 北方旷野,夜晚行路有时会遇到山猫、野狼,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坐在牛车上 传来阵阵狼嚎,令人毛骨悚然。有一次,他们走在路上遇到狼群的袭击,七八头狼 张牙舞爪地向车上扑来。他们早准备下炮仗,遇到狼就点燃炮仗,狼就被吓跑了。 这次不知怎么,放炮仗不灵了,狼还是向车上扑。幸好车上有位管检场的师父,那 时演戏检场的管在台上放烟火,他随身带着火纸和松香,这时他点上一把台火, “轰”的一声向狼群投去,只见一束火花像流星一样飞向狼群,狼被这突如其来的 火焰吓坏了,才惊慌地四散奔逃。 有时从水路走。冬天,河里结了冰,乘着冰排,排头向上翘起,撑排的人用杆 一撑,冰排如箭向前飞滑而去。河中间有冰堆,高高的,撑杆的一用力,冰排从冰 堆上飞跃而过,也有不小心,落到还未结冰的河水里,弄得大家都成落汤鸡。 这种种北方水陆班子的江湖流动生涯,让盖叫天从小就饱经生活的磨练,增加 他生活的阅历。 赶了一夜的路,天亮到了下一个演出的台口,找个破庙作为戏班的落脚处。为 了赶上早工的演出,班主关照别忙吃饭,先上戏,演完了再吃。盖叫天从昨晚饿到 现在,还要等演完戏,就是戏演完了,还得让演戏的演员们、师兄们先吃,有了剩 余方才挨到他,如果没有剩余,只能吃锅底的锅巴,而且所吃的也不是米饭与白面, 仅是糠掺小米或棒子面。 师兄们都上戏去了,破庙中就剩下老齐先生和盖叫天一老一小两个人。 老齐先生叫盖叫天把铺在地上的麦秸向四边扫,留出中间一块空地,准备教戏。 盖叫天脱下身上的破棉袄当扫帚,低头把麦秸向两旁扫去,庙墙缺了一个大口子, 寒风带着雪花从缺口阵阵吹来。雪花落到盖叫天的颈上,他觉得冷冰冰凉飕飕,把 脖子一缩,一抬头,只见一个无常鬼,伸着血红的舌头,手里拿着铁链条,站在那 里不住地晃动。原来这是大殿上分立两旁的黑白无常泥塑像,年久失修,手臂要断 未断,风雪从缺口吹进,那手臂也跟着摇晃不已。盖叫天吓得把眼闭起来。 老齐先生在一旁低声地咕哝道:“朋友,照应点儿吧……”于是老齐先生坐下 来,让盖叫天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个盘腿有讲究,要两腿交叉盘起,脚腕向上翻, 两脚脚心朝天。这是压脚,让脚腕灵活,将来上台举步亮靴底不费劲而且好看,这 对武生特别重要,因为武生的身段动作与脚腕有密切关系。从这时候开始,他不仅 在科班学戏时,盘坐压脚腕,即使出了师、登了台,也从未放弃,直到七八十岁, 每天仍要盘腿静坐压脚腕。 从小练到老,一练几十年,由此一点可见他练功的恒心。所以他的脚腕特别好 看,有功夫。好马讲究细腕大蹄,也是这样的道理。 在盘坐的时候,盖叫天得一只手放在二人中间的一张矮桌上,老齐先生手拿戒 尺在他的手心上轻敲板眼,他的另一只手自己敲着板眼,这样开始教唱。如果唱错 了,手上就挨一戒尺。天冷,手都冻僵了,这一戒尺更感到痛彻心肺。如果口型不 对,戒尺就直捣嘴里。练唱不光要字正腔圆,脸上还要有表情、身段。人坐着怎么 表演身段?这身段全在眼睛中表现出来;心中有了,眼神自然会看得出。 例如唱《挑滑车》中的〔石榴花〕:“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又只见将士纷 纷涟旗乱绕,人喊马嘶,兵卒闹噪,耳听得战鼓咚咚……”在唱“只见那”三字时, 脸上要做出了望番营,看见无数金兵,心想:“有这么许多人哪!”唱到“番营蝼 蚁似海潮”时,心中要使一个云手,虽然身手未动,只是在心里,但有没有可以从 眼睛中看得出来。如果没有这神情,手上又得挨上一戒尺。 先是坐着盘腿练唱点把钟,再改变姿势,用骑马蹲裆式再练唱一个小时,直到 大家演完“早工”戏回到庙里。 他一开蒙就接受这样的教育:唱与人物思想感情,内心活动,身段舞蹈,音乐 节奏紧密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上台自然就是个圆的,不会顾此失彼了。 老齐先生为他开蒙的戏是:《吴天关》《双盗印》《八大锤》。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