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王家的堂会 在科班熬了二年,盖叫天九岁了,会翻“出场”,“小翻”,“四面筋斗”, 可以上台跟着师兄跑龙套,扮个小卒。科班靠演出维持,一年三百六十天都要演出。 他们是上午练功,下午和晚上在剧场或农村各台口演戏,一天从早到晚没有闲空的 时候。当时天津有一家大盐商叶德王。那年叶德王家老太太做七十大寿,大张宴席, 邀请京、津名角举办盛大堂会,由隆庆和科班作班底。在去参加堂会演出之前,老 师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今天晚上有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三位大老板的戏,与 他们同台演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一定要认真地看。这三位在当时可算是 梨园中的顶儿脑儿的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盖叫天人虽小,在戏班中也常听人 说起过,只是从未见过,当然也很想见识见识。 他记得那天晚上的大轴是他们三人合演的《文昭关》。汪桂芬的伍员,谭鑫培 的皇甫讷,孙菊仙的东皋公。可是演出时台下大厅上摆着十几桌酒,那些老爷太太 们在下面饮酒作乐,猜拳行令,呼么喝六。仆人们托着酒菜在桌与桌间川流不息地 上菜。一会儿大家给老寿星敬酒,一会儿女眷们拉着孩子们给老寿星叩头,争着喝 老寿星碗里的面汤,以求添福添寿,闹烘烘地谁也没注意台上的戏。在这情况下三 位大老板也没心思演唱,勉强草草应付就下场了。盖叫天抱着极大的希望躲在台侧 看戏,结果失望,没有看出什么好来。他后来想到这件事,并不埋怨三位大老板, 倒是十分讨厌那些只管饮酒作乐的老爷太太们,他觉得他们压根儿没把唱戏的放在 眼里,艺术更不在他们话下,只不过是大爷们高兴取取乐罢了。你把艺术看得重如 泰山,他却把艺术看得轻如鸿毛,他为三位大老板抱屈。从此唱堂会给他留下极坏 的印象,长大之后,他从不唱堂会,天大的面子,给钱再多,他也不唱。 第二天,上午练功,十一点收功。为了赶下午剧场日场演出,路远,步行得点 把钟,来不及吃饭,管事的说到戏院再吃。到了戏院急着扮戏开锣,顾不上吃饭。 管事的又说,唱完了戏再回去吃饭吧。这样一顿午饭他就省下来了。盖叫天从早到 晚没有粒米下肚,戏演完,跟着大伙儿再往回走。半途上下起瓢泼大雨,把他浑身 上下淋得透湿。在大雨中看不清只顾低头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师兄们不见了,原 来走岔了,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队。九岁的孩子,天津道儿不熟,东南西北不知该往 哪里走,一急,不禁“哇哇”地哭了起来。幸好一位老大爷,看他哭得可怜,问明 情由,叫了一辆人力车把他送回科班下处。老师们回来查点人数,见少了一个,正 在着急,见他竟坐着车子回来了,二话没说,劈头给了他一巴掌。盖叫天挨了这顿 揍,虽然脸上火辣辣地,但总算回到了家,见到老师和师傅们了。 经过一天的饥饿,大雨的浇淋,再加上迷路走散的惊吓,他感到浑身冷得打颤, 他病了,发了高烧。 晚上,还得去叶德王家唱堂会。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的戏码是:张黑儿、小一阵风的《双跑马》,大轴是 《弓砚缘》,由于庄儿扮十三妹、王润仙扮安公子、老应天扮邓九公、老黑灯扮和 尚,都是当时的好角。 盖叫天在开场的《闹天宫》中扮个小猴,跳跳蹦蹦,一口气翻几十个小翻,他 记得在台上十分卖力。可是台下冷冷清清,客人还没有到,只有那位老太太,带着 女眷和孙儿在看戏。老太太觉得这孩子翻得顶冲,高兴了,赏下一盘馒头,差人送 到后台来给他吃,他和师兄们狼吞虎咽地把一盘馒头吃个精光。 肚中有了食,一天的疲劳,眼皮就睁不开了,他真想睡,可是戏没有完,不能 回去,得和大伙儿一起行动。他就在两个衣箱的夹缝中找到个空档,挤进去坐着休 息,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他睡梦中,还在大雨中不停地翻着“小翻”,一个,二个 ……脚下带出的雨水,也成了一个个水圈,他感到好累啊,但就是止不住,一个劲 地翻啊翻啊…… 正当他沉浸在梦乡时,脸上忽然挨了一巴掌,只听老师在喝:“滚起来,误了!” 他猛然惊醒,跳起身,以为误场了,三脚两步冲上台去,朝着台下一个亮相,不料 台下黑灯瞎火,一个人都没有。戏早散了,人都走了。 于是大伙儿整队回去。几十个孩子按高矮排列,每十几个孩子有个监工老师在 一旁监管着,怕的是孩子们走失或逃跑,因为有的孩子吃不了这苦,也有中途逃走 的。深夜,孩子们劳累一天,难免脚步踉跄。盖叫天走着走着,迷迷糊糊地脚下尽 管在向前移动,人却似乎睡着了。后来,有人对写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小说中, 描写红军长途行军,人边走边睡觉,不相信,认为人哪能走着睡觉。盖叫天说: “行,我就是这么走着睡过。不到一处一处迷,你们没有这经历,不知道。”盖叫 天人小,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每当回到下处,总由盖叫天向老师报告一声“齐了!” 听到他的声音,老师知道人都回来了,方才解散队伍,各自去睡觉。那天,回家后 老师连问几声,没有回音,过去一看,原来是盖叫天因为太累,竟站着睡着了。老 师顺手给他一巴掌,他倒在地上,急忙爬起来叫声“齐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