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登台 在海轮上,盖叫天躲在甲板的天棚下,不敢抛头露面,饿了就啃天津哥儿们给 他兄弟俩准备的窝窝头和咸萝卜条,风吹浪打,熬过几天工夫,总算到了上海。 踏上上海码头,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既繁华又杂乱的图景。一个在北方农村 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第一次踏上这全国第一的商业经济最集中的大都市,一切对 他都是既新鲜又神奇,他不知道今后他的生活将会怎样,他只能身不由主地听随命 运的摆布,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他大哥赛阵风这时在天仙茶园搭班,在茶园附近的鸡毛弄租了一间客堂安了家, 景况并不富裕,盖叫天兄弟二人来后,更增加了负担。当时他正因演《双卖艺》时, 从叠成“品”字形的长凳上翻下,不慎胸部着地,受了伤,在家中养伤。按戏班规 矩“养病不养闲”,虽然不能登台,停发包银,但仍给饭吃。 盖叫天来上海后,住在大哥家,每天上下午两次背着饭桶到茶园打饭,另外帮 嫂子生炉子,烧茶水,做些杂七杂八的家务事。 当时他也有一些小伙伴,都是梨园子弟,住家都是靠近的,像赵如泉、应宝莲 等。他们比盖叫天大几岁。后来都成为上海京剧界的名角。他们从小在一处长大, 感情深厚,如同兄弟一般,长大成名以后,又有许多交往,这是后话。当时他们每 天在一起,玩玩闹闹。打饭时,孩子们到了茶园舞台更来了劲。这些梨园子弟自幼 在家庭父兄影响下,多半对演戏有兴趣,爱耍刀弄棒,趁打饭的机会,在舞台上闹 着玩。有一次他们在舞台上叠起三张桌子,约好大家从上面翻下来,不翻是松小子。 盖叫天向来是遇事走在前头,他第一个爬上去翻了下来,可是别的孩子不敢翻,他 不答应,硬要大家实践诺言,相互僵持着。这时要开锣了,管事的要清场,他也不 让。他从小就是这性格,讲定的事,他一定要坚持到底,决不中途妥协,改弦移帜。 后来还是周来全(名丑周五宝的父亲)来一面劝说:“不能翻,翻下来要摔死人的!” 一面趁乱把桌子撤了,方才解了围。 等他大哥伤病痊愈后,开始教他练功学戏。最初要他学武旦,好继承他的衣钵。 每天要他练“跷功”,脚上绑着跷板,走路干活都踩着跷。但他生性不喜欢旦角, 扭扭捏捏的不合他的性格。他喜欢英雄,喜欢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他大哥看出他的 性子,觉得强扭的爪不甜,就让他改学老生。当时老生走红,京剧界最出名的几位 大老板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都是唱生行的。 于是请陈福奎老先生教他老生戏。第一出是《马芳困城》,第二出是《打金枝 》。 这时汪桂芬在天仙茶园演出,同台的有著名铜锤大奎官、李长胜(李如春的父 亲)。汪桂芬十分走红,唱腔高昂入云,他的《战太平》那句“倒板”: “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层层拔高,声震屋宇,连屋梁上的灰也给震下来。 他给盖叫天留下很深印象,他很喜爱汪派激昂慷慨的艺术风格,学了他不少唱 腔。 盖叫天文戏学了几出之后,他大哥与茶园管事商量让他登台试一试,在开锣戏 演一出《打金枝》。这可是盖叫天生平第一件大事。过去在天津科班虽然也上过台, 但都是扮演龙套,或筋斗虫,现在要正经演一出,扮个脚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此自从听说要登台的消息,他便紧张起来,每天抓紧练功、喊嗓。心中老是想着 这件事,既高兴又恐慌,整天坐立不安。 登台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戏码是《打金枝》,从拜寿打金枝起到上殿止。 他的唐皇,公主由毛菊芳(著名演员毛韵珂的父亲)扮,郭子仪由张永泉(著 名电影演员李丽华的父亲李桂芳的岳父)扮。日戏下午一点开锣,他上午十一点就 提早到了后台,勒上头,穿上蟒,化了装,一个人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地在背 戏。把老师教的唱段从头到尾地默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到了台上忘词。 一个多小时过去,吃过午饭后台方才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他看人来,大概离开 演时刻近了,心中紧张,坐在那里,头上皇帽上的绒球会自己抖动起来。戏班一位 唱武二花的走过来,俯身朝他瞄瞄说:“怎么,这孩子吃了烟袋油了?”(烟袋油 有毒,虫吃了就僵死了。)又说:“这么个鸡蛋脸还唱唐皇?”那时唱老生讲究方 脸大耳,尤其是扮演帝王将相。演王帽戏,更要求扮相端庄大方。盖叫天人小,不 会扮戏,帽子大戴得低,显得脸又小又尖。 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唱老生的戏料。 时候到了,台上响起了闹场锣鼓,这阵阵锣鼓把坐在衣箱上等出场的盖叫天直 敲得混身的血也似乎停止了流动,他真想有个地洞钻下去。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不 可能的,他只有按照他大哥给他安排好的:登台演出。路只有一条,只能是拼命向 前。 台上寿堂中驸马打了公主,该唐皇上场了,管事的向他招呼一声:“快,该你 上了!”盖叫天听了这声招呼,猛然站起身,向前一迈步,不料一个筋斗,跌了个 狗吃屎。原来他人小,蟒袍长,举步踏着蟒的前摆,栽了个跟斗。急忙爬起来,在 帘后用足了劲喊:“摆驾!”于是在小锣声中上场。 来到台口,他向台下一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刚开锣,台下只有 二十来个看客,他在走台步时,一边走一边念一会儿要开唱的唱词: “金鸟东升,玉兔坠……”可是当胡琴拉起,该开口唱时,他一连背了足足有 近四个小时的唱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浑身出了冷汗,拉琴的师爷见了这情形, 赶忙把过门再拉了一遍,他方才想起。这场戏总算对付着演定。 回到后台挨了一顿揍。 从他初次登台的表现,不像我们所常看到的,那些记述某些大艺术家童年的故 事,大都第一次登台便光芒四射,演唱得头头是道,博得观众一致赞美。从他身上 似乎看不到有什么灵气与天才,舞台对他既陌生又险峻,他必须小心翼翼,百般努 力,才能去接近它,博得它的青睐。他就是这样在上海迈出艺术生活的第一步。 这以后他又学了《金水桥》《三娘教子》《打侄上坟》《桑园寄子》等戏。 戏班应汉口邀请去汉口演出,他也跟着一同去。这时他己常演开锣戏。 渐渐熟悉舞台,胆子也壮了,戏也有进步,他的《定军山》还很受欢迎。盖叫 天因为后来倒仓,始终未恢复,改演武戏,所以他灌的文戏唱片不多。在五十年代, 有一次田汉来上海,去他家拜访,带给他一件珍贵的礼物——一张他早年灌制的《 定军山》唱片。他自己也忘记了,当时立刻用唱机放出来,果然是字正腔圆,嗓音 高昂饱满,大家听了都说好。现在这张珍贵的唱片不知哪里去了。“文化大革命” 中,盖叫天被数次抄家,最后扫地出门,所有艺术收藏全部被毁,这张唱片想也尸 骨无存了。 在汉口,他又学了老旦戏:《滑油山》《目连救母》《断后龙袍》等,以及王 帽戏《取成都》。 那时张之洞是两湖总督,他手下的一些武官们爱看戏。戏班在天一茶园演出, 他们是每天的座上客,日子一久与戏班中的人也厮混熟了,常带他们过江去武昌驻 军的营地去玩。盖叫天也常随着去,在营地练兵场看他们出操、打靶、练武。练武 中有一项是过天桥,人从高高支在空中的一根横木上走过去,要走得稳而快。盖叫 天也上去试试,只见他三脚二步走过横木,一个“台漫”从高高的横木上翻了下来, 下地还接翻几十个“旋子”,看得大家拍手叫好。从此,他们对他特别有好感,每 次过江总要邀他一同去。 有一次,他们又来邀,要凑一台戏,请他们过江到军营中去唱。盖叫天很兴奋, 巴不得立刻飞过江,但茶园还有戏,要唱完戏才能去。那天他的戏码是《取成都》, 戏中刘璋在离开成都挥泪告别时,有一大段唱:“听说一声要送行,好一似狼牙箭 穿心,舍不得成都花花美景,实难舍西川老幼的子民,含悲忍泪换衣衾。”在换了 衣服后,再接唱:“辞别了宗兄,就要起程……”和一大段〔二六〕。但他当时一 心只想赶快去武昌,那里热闹又好玩,心思不在戏上,思想开了小差,当换了衣服 开唱时,他竟把已唱过的“听说一声要送行……”又重复唱了一遍,落了个倒好。 这是一件很严重的失误,下来受到大哥和老师的训斥。如果说,第一次登台,临场 忘词,那是由于没有舞台经验,难免怯场,情有可原。那么,这次失误全是由于心 不在焉,把演出当儿戏造成的。他联想到老齐老生在开蒙时教导他的:要把戏看得 重如泰山,不能有丝毫差错。舞台是艺术的圣地,决不允许脏了台。为之,他感到 万分羞愧,他永远不能忘记这个教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