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黑三黄和三白 来到上海第一件让他感到新鲜的事是吃大米饭。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什 么新鲜事。南方人一日三餐都离不开大米饭有什么稀奇的?可是对盖叫天却不然, 他活到十一二岁,还从来没有吃过大米饭。 他从出生起,历来吃的都是“三黑”与“三黄”。所谓“三黑”就是高粱面做 的黑疙瘩、黑黍面饼、黑黍面粥,颜色都是黑糊糊的,他把这叫“三黑”。“三黄” 是棒子面做的窝窝头、黄豆芽、小米粥,颜色黄稠稠的,吃口也比“三黑”好。这 “三黄”一年才只吃上几回,不是经常可以吃到的。 过去有个笑话:一个终年和泥土打交道的庄稼汉,人问他:如果有朝一日当了 皇帝想吃什么?他想了想说:“吃柿饼。”因为柿饼在他心目中己是最珍贵的食品 了。 其实,这并不是没有依据社撰出来的笑话,从盖叫天身上同样可以找到类似的 例证。 就在这常年吃着“三黑”的日子里,他最大的奢侈就是有朝一日能吃到“三白”。 所谓“三白”就是白馒头蘸白糖、喝白开水。也许他出世以来,偶尔也见到或吃过 一二次“三白”,这美食使他终身难忘。所以他以此为他生活追求的最高理想。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来到上海,第一次见到大米饭,那粒粒纯白、雪亮的米饭, 在他眼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左看右看不敢吃,有点害怕, 他还以为是蛆呢,浑白滚壮的。看别人都吃,他才敢吃,一口饭进嘴,又香、又糯、 又甜,说不出有多么好吃。从此有白米饭吃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但他生活的美梦还不到此为止,还有更美的梦在向他招手。 他自登台演戏后,每天演完戏,总感到浑身乏力,晕乎乎的,肚子里燥燥的难 受。他知道这是“饿”的滋味。因为晚上上戏前不敢吃饱,俗话说饱弹饿唱,演出 前是不能吃得过饱的。在台上一个晚上折腾下来,又翻又唱,肚中早就唱了空城计, 下得台来,自然是饥饿疲乏,可是他从小饿惯了,也没有任何奢望,总是饿着回家。 有一次,那是个秋天的晚上,他唱了一整天的戏,日场连夜场,散场已是半夜一点 多钟。在回家的路上,他因浑身是汗,散开衣服,迎着秋风,一路行来。走着走着 肚中又在难受了,两条腿疲乏得拉不开步,他就在道旁的上街沿上坐下来歇歇脚, 然后再走。就这样边歇边走才挨到家。 他家在鸡毛弄,租人家的一间客堂。娘、大哥、大嫂、四哥和他一家五口人都 睡在一个屋子里,没有床,都打地铺。这时,他娘刚从河北老家到上海。盖叫天最 孝顺母亲,他娘也最疼爱盖叫天,因为他是老幺。 盖叫天挨到家,倒头便睡。他娘说别慌睡,累了要先喝口热茶,缓过气来。于 是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又叫他嫂子,给老五去叫碗肉丝面来。那会儿,上海里弄 口总有吃食面摊,专做夜生意,有些人家聚赌打牌,或是抽大烟,睡得晚的,半夜 吃宵夜,就是他们的主顾。叫了面点,他们会送上门来。 盖叫天的娘疼爱儿子,而且,这时盖叫天已经挣钱了,虽然不多,但贴补家用, 不再是白吃干饭的人。 盖叫天在娘的安排下,喝了热茶,狼吞虎咽地吃完送来的肉丝汤面,好吃自不 用说,顿时腹中燥燥难受的感觉一扫而空,浑身觉得无比舒坦,这真是从未有过的 享受啊!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从此,他每天晚上演罢回来,总要吃一碗肉丝面,并且养成了习惯。一碗面把 他吃“娇”了! 日后,他常从这一碗面联想起很多事情。他说,一个人总应保持艰苦朴素、洁 身自好的作风。在上海滩,特别是梨园界,因为贪图享乐,追求名利,经不住物质 的诱惑,以致堕落的,不知有多少。一个演员唱红了,各种腐蚀残害你的毒箭便四 面向你射来,没有自持能力、意志薄弱的青年便在这漩涡中沉沦下去。前面提到的, 他的总角之交,南方著名京剧武生应宝莲的儿子,便是他常提到的一个例子。应宝 莲年轻时与一位宦门小姐相爱恋,生下一子,名叫应捕生。因为女家父母反对,二 人未能成婚,双双分手。女携子去北京,矢志不嫁,抚子成人。应楠生长大后在北 京大学毕业,中英文都很好,酷爱京剧。他问母亲谁是他的父亲,他母亲将经过如 实告诉了他。他遂来上海寻父。这时应宝莲在上海先施乐园挂头牌。一天,天气很 热,他下戏后坐在剧场后门口纳凉。来了一个青年向他打听应宝莲其人,他回答说 :“我就是。”这位青年请他到僻静处说话,应将他引至楼梯口无人处,这位青年 翻身纳头便拜,口呼“爸爸!”原来是亲生儿不远千里寻父来了。父子重逢亲切异 常,应宝莲将他带回家,问他大学毕业后要做什么。应楠生表示:“一不经商,二 不做官,只想唱戏。”应宝莲也很赞成,就亲自教他。这孩子有文化基础,人极聪 明,理解、接受能力忒强,远胜一般艺人,是个非常有前途的人材。 不久学成登台,反映极好。当时赵如泉刚接办三星大舞台。赵如泉与应宝莲也 是总角之交,视应楠生如子侄,当即聘请他参加演出。赵如泉挂头牌,二牌原为名 武生李瑞亭,李为捧他,自甘退居三牌,让应楠生挂二牌。应楠生唱谭派老生,扮 相唱功都好,因为他有文化,对人物剧情能有深刻独到的理解,所以更善于表演, 不久声誉日上。当时著名旦角贾壁云在上海红极一时,也特邀他配戏。贾壁云吸大 烟,应楠生日子一久也随他染上了烟瘾,从此终日一枪在手,吞云吐雾,不求上进。 艺术不进则退,心思不在艺术上,演出敷衍了事,观众不上座,经济也随之短绌, 但每天烟却不能不抽。开始时没有钱便借,慢慢借不着便偷,到人家去借钱,人不 在或钱借不到,临走出门见灶上铜壶或值钱的东西拿了便走,卖几个钱去抽烟。应 宝莲几次把他收回家,帮他戒烟,不久他又偷跑出去,照抽不误,如此三番两次应 宝莲拿他毫无办法。盖叫天作为应宝莲的老朋友,对这事也十分关心。他曾亲自把 应楠生带回家,强迫他戒烟。因为他实在不忍心自己好朋友的儿子、一个很有希望 的青年如此堕落下去。他要抢救他,他把他看成自己的子弟。他如单独外出,盖叫 天总远远地跟踪在后,监视着,怕他偷偷地去燕子窝(即烟窟)。 盖叫天说:“我如果放松他,对不起我的老弟兄。”但一切努力无效,他还是 从盖家逃了出来。最后他父亲想出一个办法,托人带口信,要他到南市某剧场谈公 事。他见有钱可挣届时便去了。到了那里见是父亲在,便拔脚想溜。 应宝莲一把把他抓住,大声说:“你还抽大烟么?”南市是中国地界,不像租 界公开吸,是禁烟的,父子争执大声嚷叫,警察听见了,便把他作为烟犯抓进去强 制戒烟。后为他母亲来沪将他保出,改名应耐冬再度登台为黄桂秋挎刀。但不久故 态复萌。这时再也没有人能挽救他了。辗转流落街头,不知所终。据赵如泉说,他 可能被日本鬼子当佳作伕子拉走了。时年三十余岁。 一个有为的青年,有才能的须生人材,就这样在十里洋场堕落沦亡了。 这样的例子,盖叫天看到好多。每当他见到这些事,他便联想到他最初吃过的 那碗肉丝面。他常把这例子讲给青年们听,要他们在追求艺术的同时,慎防物质的 引诱,一旦打开缺口,不但毁了艺术,也断送了自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