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演出 在舞台生活六十年纪念之后,转年,一九五七年三月,上海市文化局安排,由 他率领上海新民京剧团去各地巡回演出,并沿途讲学。他从上海出发,途经杭州、 上饶、南昌、长沙、武汉、九江、庐山。每到一地都受到热烈欢迎。他演出的剧目 是:全部《武松》《一箭仇》《恶虎村》。都是武功繁重的戏,每天演出,历时三 个月。在演出的同时,还要做艺术报告,向当地戏曲工作者谈表演经验。他每到一 地必定要为解放军作慰问演出。各地领导有时为照顾他,没有作这方面的安排,他 是不答应的。七十高龄能够胜任这样任务,确实令人钦佩。 在巡回演出途中,每到一地,他总由剧场经理陪着去拜望当地领导。我们知道 盖叫天在旧社会是从来不“拜客”的。旧社会艺人演戏,总要先向当地头面人物、 报社拜访,请求关照,这在行话叫“拜客”。盖叫天不买这个账,不肯为求关照而 去拜客。可是,到了新社会,他却主动要去了,说明他的思想观点变了,他认识到 了新旧社会的不同,他对党和人民政府的感情是深厚真挚的。这种变化,从他对 “谢幕”的态度,也可以看得出来。过去,他是从不谢幕的。解放初,上海京剧公 会举办义演,大轴戏是梅兰芳、周信芳、盖叫天、张少甫、赵如泉的全部《龙凤呈 祥》,地点在共舞台。 开演前盖叫天突然把组织这次义演的李瑞来和林鹏程两位同志找去,说道: “今天演完这出戏后不谢幕。”当时大家听了一愣,不便多问,就去请示梅、周二 位。梅先生说:“观众欢迎我们,为什么不谢幕呢?”周先生也不知其所以然。于 是又去劝说盖老,盖老说:“在家门里咱们是论爷们(大小辈),在公事上咱们论 同志,不能叫你们为难,我说个道理出来,如果有理,你们就照我的办。咱们这出 戏要是演得非常精彩,观众入了戏,看完之后,他们一定有根长时间回味戏里的人 物和精彩的表演。同样,我们演的人,在演完之后,一时也很难出戏。就拿我来说, 一出戏演完了,起码有几个钟头仍然在默想戏里人物表演的得失。在这种情况下, 如果一谢幕,就完全出了戏,跑了人物,装着笑脸乱点头,拍着手掌乱鞠躬,什么 艺术享受,什么形象的美,造型的美全部完了。再说我扮的是古人赵四将军,扎着 大靠穿着靴,向着观众嬉皮笑脸,又点头,又哈腰,又鞠躬,还像话吗?我们在台 上严肃认真地演戏,就是尊重观众,观众在全剧演完落幕对鼓鼓掌,这就是尊重演 员,这里不存在谁谢谁的问题。要是观摩晚会,艺人交流演出,或是招待外宾演出, 那是为了礼貌,这就另当别论了。但也只能谢一次幕,要是三次四次地谢下去,有 些演员在演戏时就要偷点懒,省点力,留着谢幕时再用。 这是互相尊重么?我说的在理不在理,你们自己去琢磨,反正我不谢幕。”大 家听了盖老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就去对梅、周两位传达。梅先生听了说:“好吧, 不过要通知观众,不要惹得台下起哄闹事。”于是就在中场休息时,在台口左角立 块大牌子,上写四个大字“敬辞谢幕”。 全场演出精彩纷呈,掌声雷动。在尾声中,观众全体起立鼓掌,非常满意地、 有秩序地退出了剧场。 在巡回演出中有几件很有意义的事。 第一站在杭州人民大会堂演出时,正逢苏联贵宾伏罗希洛夫来华访问,由周总 理亲自陪同来到西子湖畔。当地领导为伏老安排文艺晚会,可能是为了怕盖叫天过 累没有安排他的演出。他得知后很有意见,认为自己受党的关心爱护,贵宾来杭, 自己参加演出是为国争光,让贵宾看看中国的文化艺术,看看只有在新中国,七十 老人才能艺术青春永驻。领导上虽然是在照顾他,但作为受党恩惠,接受人民给予 他荣誉的文艺工作者,却不能逃避应尽的责任。经过一夜的深思,他决定亲自去拜 见周总理,他说黄忠虽老,宝刀不老,他要向周总理去讨令!由我替他写了请战书, 连夜抄写几份,分送浙江各有关部门。 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通宵达旦。第二天清晨,天下着瓢泼大雨,我陪他同坐 一辆三轮车直奔周总理下榻的杭州饭店。周总理立刻接见了他。这时周总理正与贺 龙元帅在房里谈话,他请盖叫天坐在他俩中间,盖叫天将来意向他说了。总理说: “盖老,不让您演出,您生气了?”盖叫天说:“不瞒总理的话,有一点。”总理 笑道:“您年高了,不能太累了。好吧!我代您向文化部门提提看,您先请回,等 我回音。”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水果盘中取过一只大苹果放在盖叫天面前请他吃。 盖叫天告辞出来回到金沙港寓所,感到自己已尽了心,心情比较平和了。 中午时分,周总理派来一位秘书,说总理请问盖老下午有空么,他想来拜望盖 老。总理来访还要派人先来征求同意,这真叫盖叫天太过意不去了。 下午二时左右,周总理果然来了。他乘车来到金沙港路口停下,因为路窄车子 进不来,从路口到盖的寓所还有一段路,总理下车撑着雨伞一路踩着泥泞小道走到 “燕南寄庐”。盖叫天将总理迎进堂屋,总理坐下边喝茶边与盖叫天谈话。周总理 十分赞许盖老不服老,争取为国效劳的精神。他说:“盖老正在演出,所以晚会节 目没有把你安排进去,他们做事考虑不周,请盖老原谅。但我很愿意在今晚邀请伏 老来看你的戏,可是伏老有他自己的活动日程,能不能来,我不能代他决定。如果 伏老不能来,今晚我一定来看戏。”听了总理这番话,盖叫天既感动又兴奋。他陪 同总理参观他的“燕南寄庐”。从前厅到后院,最后来到后院犄角的一个小院庭, 就像鲁迅故居中那个被叫做“老虎尾巴”的地方。一间堂屋,一个小天井。堂屋中 供着佛像,香烟缭绕,四面排列着十八尊瓷的罗汉群像。周总理饶有兴趣地仔细观 赏,盖叫天见总理如此喜爱就说:“总理,这十八尊罗汉我送给你吧!”总理笑笑 说:“给我没有用,它们对你有用,还是放在你这里的好。”坐了片刻,雨也停了, 总理告辞步行而去。盖叫天送走总理后,回到家中,为了准备晚上的演出,脱去长 袍,就在水泥地上练起功来,在那雨后还未干透的水泥地上连走三个“硬抢背”。 晚上,《恶虎村》上演了。盖叫天的黄天霸,马世啸的濮天雕,肖德寅的武天 虬,艾世菊的王梁,李秋森的李五,钮永华的大嫂,阎少泉的二嫂,马小龙的郝文, 伊鸣铎的丁三巴,阵容整齐。开幕前,周总理陪着伏老来了。 这天的戏大家演得格外卯上,演出结束总理与伏老上台向大家祝贺演出成功, 总理向伏老介绍说:“盖老是我们戏剧界的老英雄,他为了欢迎您,争取来演出的。” 伏老握着盖叫天的手说:“谢谢,谢谢!”盖叫天终于实现他为国争光的心愿,那 一晚他兴奋得一夜未曾合眼。 他后来回顾这次演出说:“干什么事都要争取。我这一生就争取了不少事。从 小学戏,老师认为我干不了的,我偏要争取。我就是从一个台上滚冬瓜的小筋斗虫 成了盖叫天,当时要不咬咬牙,提提精神,也就没有我今天的盖叫天。到后来,凡 是我认为光荣的,有意义的事,我都争取。就是给宣统皇帝娶小老婆,给袁世凯祝 寿和慰劳日本皇军的堂会,我都拒绝了。……”凡是理所应做的事,盖叫天总是主 动,奋力争取,这种“咬咬牙”的争取精神,贯彻在他一生。为了给伏老演出请战, 那天晚上我怕他开罪地方,闹出事来,曾极力劝他不要争取了,但他没有接受我的 意见。现在回想:这就是我们处事与他的差别。按照他的人生哲学办事,他最后胜 利了,他是对的。 巡回演出到达长沙已是五月下旬,天气已渐燠热了。三天炮戏,反映奇佳。第 三天夜戏后,我与他回到招待所,已是午夜十一点多钟,吃过夜饭(盖老习惯吃晚 饭总在这时候),沏上一壶香片,坐下休息,这时他全身放松,是最愉快的时刻。 盖老很关心时事,问我:“这两天有什么新闻。”我说: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各地都要开展庆祝活动。”盖老一听兴奋地说: “儿童是国家未来的主人,咱们为人民服务,这个关节眼儿上得有点表示!” 怎么表示?他想了想说:“咱们加演一个早场,不卖票,让孩子们看看我这个七十 老人在台上闪展腾挪,纵跳翻飞,不是很有意义么?”我心里思忖,盖老一路够辛 苦了,如果再加演早场,一天就要两工活,年轻人也受不了。 剧场经理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二人一同劝阻盖老。但盖老的脾气,凡是义不 容辞的事,他一旦决定,就改变不了,最后只得照他的意见办。盖老考虑一夜,决 定演《快活林》。他说,武松醉打将门神,表现不畏强暴,嫉恶如仇,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的精神,对孩子们有好处,也合他们的胃口。 “六一”那天上午,尽管头天夜晚散戏很晚,盖老一早就起来了,八点钟就上 剧场。那天剧场里坐满了小观众,叽叽喳喳,闹哄哄的。但戏开场后却鸦雀无声, 全场静得出奇。盖老精神抖擞特别卯上。演到痛打蒋门神时,孩子们拼命鼓掌,说 明他们看懂了,进了戏。盖老谢幕时,几个孩子走上台献花,还给盖老系上一条红 领巾。突然,台下的小观众一下子全站了起来,奔向台前,并不断地涌上台来,不 是几十几百,而是数不清的孩子们,黑压压的一片,把整个舞台连天幕后面都挤满 了。他们把盖老围在中间,抢着与他握手。我怕盖老被挤坏,急着赶上台,想去解 围,可就是进不去,只能在台边干着急,眼睁睁看着这番热烈而又出乎意外的场面。 孩子们出于爱戴为他们服务的老艺术家的一片至情,其炽烈的程度犹如爆发的火山 一样。 当时看戏的孩子们,如果平均年龄是十岁的话,那么现在,他们也都已是人到 中年了。我想,他们也将与我同样,难忘这个不平常的“六一”吧! 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是九江,演毕上庐山小住。在庐山休息时,他提出要去拜 望一位高僧。这位高僧年龄有一百一十三岁,住在江西永修县云居山上。据了解云 居山离庐山还有根长一段路程。荒山野岭,地处偏僻,而盖老已是七十高龄,为安 全着想大家劝他不去也罢。七十岁在今天来说已不是“古来稀”,而是“不稀奇”, 人的寿命水平不断在提高。但在五十年代,还是很“古来稀”的。盖老去意甚坚, 最后还是顺从了他,作了去的安排。 出发那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一清早从庐山牯岭乘车下山。一辆小包车, 盖老夫妇、盖老的内侄袁生同志、我和盖老的三个小孙女,共计四大三小。上午七 时出发,到晌午十一时才到山脚。当地政府已派人在山脚下迎候,据说这一带不太 安宁,且有野兽出没,因此派了几位带枪的保卫人员陪同上山。当地安排了三座山 轿。盖老夫妇、袁生和三个孩子分乘山轿,我当时年轻力壮,拒绝乘轿,一行十数 人就开始登山了。 这是个很少人迹的荒山,开始路尚平坦,愈走山愈陡,路愈狭,山轿常常在转 弯处悬荡在半空中,两旁是悬崖峭壁,只听见溪水淙淙,风声阵阵,一路上除遇见 一个樵夫外不见第二个人影。我们从正午十二时动身,直到黄昏时分才攀登山顶。 山顶上有一大片开阔平地,云居寺就孤零零地坐落在这块平地上。 由庙中的一位知客僧接待我们,这位知客僧就是后来以“一指禅”闻名全国的 海灯法师。他说早年看过盖老的戏,今日有幸在此相晤,对盖老来访十分欢迎。他 带我们去庙中各处随喜。庙不大,但也是山门、佛殿、罗汉堂俱全。庙外是一片水 田,这是僧众们开辟出来的,他们自耕自食。另外还有些女尼,纺纱织布,据说其 中不少是过去的名门闺秀,看破红尘在此出家。 晚饭后,安排我们住下。就寝前知客僧对我们说,这里夜间常有虎来,但不伤 人,如有动静,不要害怕。在寺庙中过夜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特别是听说有虎,更 感不安了,盖老却处之泰然。他自进庙后,即进入一种非常严肃的虔诚的精神境界。 他安慰我们说:这是神虎,是护山、护寺、护法的,不必怕。于是他就在禅床上盘 腿而坐,像个僧人似的入定了。我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迷迷糊糊刚闭了一下眼, 大约是四更时分,只听得房外一阵阵脚步声,有节奏地由远而近,绕着屋子走动。 同时,钟鼓齐鸣,伴和着木鱼与诵经的声音。原来是僧人们在作早课,睡在床上静 听这庄严的诵经,不知不觉天已渐明。第二天清早,住在另一房间的五婶,过来说 昨晚可把她吓坏了。 她说她听见虎叫,就在这房子周围打转。她一夜都未敢合眼,真是神乎其神, 我们大家都不禁笑了。 早饭后,由知客僧陪同去谒见那位高僧。在方丈室,云居长老接见盖老。 一百一十三岁的高龄,须眉如雪,面目清癯,思维口齿都很清晰,只像个七八 十岁的老人。盖老恭敬地向他问好。他请盖老入座用茶,交谈片刻,然后一同在室 外拍了一张照片,这样就结束了这场拜访。 下山比上山路更难走。上山是愈走愈凉快,下山是愈下天愈热。五月天气,碧 空万里,一轮骄阳,走得汗流浃背。晌午时分来到山脚,在一家小饭铺中歇脚打尖。 山野小店没什么好吃的,每人要了一碗肉丝面。盖老自见了高僧后,心境特别欢畅, 这大概是他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今天终于实现了,就像他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演出 一样,遍体轻松。面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后来他还常常 对我说,生平没有比这碗面更好吃的了。 在吃面的时候,有一个乞丐站在桌旁,露出垂涎神色。盖老见了,叫店家给这 乞丐也来一碗,说:“让他也高兴高兴。”这个乞丐喜出望外,盖老看他吃得高兴, 自己也更高兴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