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的悲剧 正当盖叫天在党的雨露滋润下,焕发青春,老当益壮,积极为社会主义戏曲事 业贡献力量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盖叫天作为京剧艺术的著名人 物,中国戏剧家协会浙江分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人民代表大会浙江代表,自然 是在劫难逃,成为浙江重点批判的对象。“四人帮”诬蔑他是“反动学术权威”, 是“戏霸”,是“南霸天”。 “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在接连批判文学、戏剧、电影的“毒草”时,文艺界 充满了肃杀之气,阶级斗争的号角,一阵紧一阵。对这形势,大家感到惶恐,但又 都吃不准、摸不透,不知道将向何处发展。盖叫天这时在上海,他也很关心局势, 他不读报,总是由我向他介绍时事新闻。他常主动问我外面发生了哪些事情,并向 我了解报上所批判的“毒草”情况,联系到他近年来所受的一些被冷淡的遭遇,他 心中有些不安。他觉得上海火药味太浓,还是杭州清静,于是他就与五婶回杭州去 了。 直到一九六五年,斗争的火焰开始燃烧起来,在杭州政协的学习会上开始有人 对他提出批评。有一天晚上五婶突然从杭州来到上海,把我找去,告诉我盖老在杭 州最近的情况,盖老要我与何慢同志立即去杭州共商对策。盖老平时有问题总是与 我们商量,这次他依然按老办法行事。当晚,他又来了一个长途电话,可见事急矣。 可是这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上海已经在批判周信芳了,我们这些人都被认为是 黑线下的爪牙,也都靠边了,自身发发可危。这时候怎能擅离上海去杭州,何况杭 州的情况我们也不太熟悉,去了,也不会起多少作用。我唯一能建议的就是:“请 转告盖老,无论遭遇什么,必须坚持一条:坚决拥护共产党。”自此以后,我就再 也没有见到他。不久,我自己也成了“牛鬼蛇神”。 我的最大罪状就是为盖叫天这个“反动学术权威”涂脂抹粉,树碑立传。因此 我更不能打听他的近况,连他的信息也完全断绝不闻了。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 我再见到五婶时,方才从她那里得悉盖老在这场浩劫中的悲惨遭遇。 一九六五年夏,上海举行华东京剧会演,浙江代表团没有邀请他参加,他主动 争取提出:可以不占代表团名额,只要求给他两张票,有一个观摩学习机会。来到 上海,会演领导小组表示,戏票可以给,但要与领导成员与各地代表团领队的座位 分开,放在观摩一档里。既不拒绝,也不欢迎。他的戏票座位是十四排路边左侧。 这待遇在他还是从没有过。五婶敏感,她听说连田汉都受到冷落,就对盖老说: “没什么好看的,看过几场就行了,歇歇吧!”盖叫天不听,他说:“我是拥护现 代剧的,这回我是来学习的,我还要参加讨论。”没有人请,他自己跑到锦江饭店 代表团的住所去开会,人们对他没有往日的热烈与亲近,相反是一片肃穆气氛。 第二天,他就和五婶回杭州去了。 但他却是真心诚意拥护现代剧的。在杭州家中闲居,他自己编了一出小戏—— 《祖孙送公粮》,写的是一位农村老大爷丰收后,推车缴公粮,途遇反革命分子拦 截,老大爷与之格斗,生擒了他。由他的小孙女明珠扮演孙女。 戏中他将许多程式与生活结合,化成有现代感的舞蹈动作。他又将毛主席诗词 《清平乐》编成舞蹈。为了了解现代农村,更好地表演农村生活,他要求下乡体验 生活。在当时,全国文联已被形容为“阎王殿”、“裴多菲俱乐部”的时候,盖叫 天是不宜外出的,但他坚持一定要去。浙江省文化局只得让他去,但吩咐:对外不 报道,不宣传。 他在杭州近郊吴家大队参观,农民很欢迎,大家陪着他,向他介绍农业生产情 况。一个年轻的公社副主任对围观的群众冷冰冰他说:“有什么好看,封建者艺人, 现在要思想改造。”这话,他听见了,他坐不住了,对陪他同来的人说:“我们回 去吧!”这一件件的事都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拥护党,听人民政府的话,周总理 曾对他说:“我们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他认真、积极地贯彻党的一切号召。他, 盖叫天,在旧社会生活六十多年,解放后,方才拨开云雾,初见太阳,他是打心里 热爱这新社会。可是,为什么今天出现这些令人难解的情况,他找不到答案。为什 么?为什么?!可是事情还不到此为止,事态继续向更恶化的方向发展。 一九六六年三月以后,形势愈来愈紧,周信芳已经被点名批判了。在杭州,东 坡剧场也贴出了批盖的大字报。他对五婶说:“东坡剧场贴了我几张大字报,李 (碧岩)局长来电话叫我别去看。我看倒是该去看看,有人给你提意见,不是很好 么,田汉同志还挨批评呢!”李碧岩是浙江省文化局分管艺术的副局长,他曾接国 务院周总理的指示,要保护爱国人士、各领域的代表人物,浙江方面,马一浮、沙 孟海、盖叫天、潘天寿都是保护对象。 大字报越来越多,盖叫天不听阻拦一定要亲自去看。在东坡剧场他陷入群众的 包围之中,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五婶急忙挽住他离开,可他不 肯,一定要一条条地回答大字报对他的诬蔑。 正在这时,人堆中闯进几个人,一把拉住盖叫天,厉声他说:“走!”盖叫天 问到哪里去,他们二话不说挟着他就走。 这原来是李碧岩闻讯派人来将他救出众围的,群众不知还以为盖叫天被抓走了。 李碧岩将盖叫天秘密保护起来,住在西泠桥畔孤山背后的一幢房子里。 风声日紧,孤山住处被泄漏出去,不能久住,有人劝盖叫天离开杭州,去苏州 亲戚家暂避,盖不肯,他不愿连累别人,更不愿躲躲藏藏。他坚信正能克邪,要重 回金沙港家中。这时他家已被红卫兵占据,不料此一去,便落进了虎口。 一九六六年夏天,杭州这个大火盆,气温高达三十八度,盖叫天被拉去游街, 他们给他戴上高帽子,穿上武松的戏衣,装在一辆垃圾车上,五婶也被拉了出来, 光着脚,不穿鞋袜,跟随在车后,走不多久,她的双脚就磨出血来。盖叫天年近八 十,怎经得起这般羞辱与折磨,他愤然从车中跃出,摔在地上,以致腰椎骨摔断, 他们再把他扔回车上。 接下来是扫地出门,他和老伴、孙女被从金沙港的燕南寄庐中赶了出来,他数 十年珍藏的那些罗汉、塑像、绘画、古玩以及全部衣物家具全被洗劫一空。据说, 后来一个时期,杭州的寄售商店、古玩店陈列的大多是从盖家没收的东西。他的杭 州毁家情景我未亲见,他上海的寓所被抄家毁坏的情景我却是亲眼目睹。那是上海 造反派去东湖路盖家抄家时,把我这条“牛”也押了去,让我坐在大门口走道上, 随时听候他们的提审,在那里我整整坐了一天一夜。在我去之前,他家已经被抄过 一次了。当我走进门时,已完全不是昔日模样,墙上尽是墨笔涂写的口号,横七竖 八,堂屋内桌椅全被翻倒过来,所有陈列的古玩、雕塑、画幅全被砸碎,或涂上油 墨。盖老每天练功的小花园内更是惨不忍睹:盖叫天的一个大的石膏半身塑像,被 扔在地上,头顶被戳一个洞,一支很粗的红蜡烛插在头顶,脸上淌满了蜡烛油。那 红的蜡烛油就像流淌满面的鲜血。著名画家,盖的者友关良给他画的一张《乾元山 》哪咤的戏装油画像,被兜心刺破……总之,一切都被彻底毁坏。 他被赶出来后住在靠近黄龙洞的松木场。这个地方后来我去看过,是一间十来 个平方米的破木棚,被分隔成内外两间,内间搁一张破板床,不见阳光,墙上糊着 已经发黄的旧报纸,外屋放一张旧藤椅,只有三只脚,还有一只脚靠几块砖头支垫 着。盖老半身不遂后,每天坐在这破藤椅上,身上穿一件扫地出门时随身穿的旧棉 袍。木棚门口放一只煤球炉,真是家徒四壁,一片凄凉。 但“四人帮”和他们的爪牙并不就此为止,他们不断举行批斗会,将他拉去批 斗。最残酷的一次,是一九六八年在杭州青年路灯光球场,省委省政府的“大小走 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都被押进场地,有五百多人,每人颈下挂一块牌子。盖 叫天也被押来了,他这时已经蓄发留须,长长的直披到肩上,双目紧闭,闭口不语。 造反派要他跪倒,他坚决不跪,上去几个特意挑选会武术的壮汉,强行要他下跪, 他虽已年近八十,但都不能动他分毫。 他们要扭折盖的手臂,都被他用巧劲避过。他们用一根粗木杠,将他背朝天掀 倒在地,用木杠压住他的双腿,两个壮汉踩在杠的两头,强行把他上身拉起来。只 听“咔嚓”一声,盖叫天的腿被压断了。这位在舞台上为艺术累次断肢折臂,以惊 人的毅力,战胜伤残,重新站立起来的艺术家,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他的腿、他 的臂,还是不能保住!这一次可是彻底地断了! 会上有人揭发说他蓄发留须是要“向革命反攻倒算”,于是他们就用剪刀把他 头发和胡须剪断,下颚的胡子被他们用力一扯,连皮带肉扯下一块,鲜血直滴。 他们把他从批斗会上拉下来,扔进小木屋说:“向你们的周恩来告状去吧!” 在这乌云翻滚的岁月中,盖叫天依然没有忘记艺术,他把自己的一套剑法,请人偷 偷地记下来,写在一个练习簿上,收藏在地板下面,他说:“这套剑法不能失传了, 留下来有用。”他的腿坏了,整天坐在椅上,但他坚信有一天他仍要登台演出,为 此他仍须练功。他坐在椅上拉山膀,拉云手。有时不小心,椅子翻了,人摔倒在地。 五婶把他扶起说:“老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练什么!”他想,腿断了,将来登 台演什么?他想了一出戏——《孙庞斗智》。春秋时,孙膑双脚被剁,但他以车代 步,与庞涓对阵。他觉得这个故事对他很适合,他为自己设想一套孙膑的表演。家 中双鞭已经被抄走了,他请老伴找来一根拖把木棍,一截两段,代替双鞭,每天坐 在椅上舞练不已。 戏是他的生命,只要一息尚存,就永远不会抛下他甘心为之呕心沥血的艺术, 尽管生活已把他推到濒于绝境,尽管造反派施尽各种残酷迫害,都无法摧毁他心目 中的艺术天堂。 夜晚,天下雨了,小木屋里到处漏雨,他们把盆盆罐罐用来接漏。盖叫天和老 伴都睡不着。老伴想到目前处境,不禁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盖叫天知道老伴又犯愁了,安慰她说:“你听,这雨滴在盆中,有板有眼,赛 过音乐,多好听。”老伴给他逗笑了,说他是苦中作乐。 转眼是盖叫天行将八十三岁生日。往年每届生日,盖叫天的习惯是吃一碗有着 特制浇头的面。这天他对老伴说,生日快到了,能不能再给他做这样一碗面。这要 求本是极易办到的小事,可在这时刻却难住了五婶。自从扫地出门之后,家财全部 没收,每月只给他们三十元的生活费,平时生活全靠五婶四处挪借。在那个日子, 有谁肯惹麻烦,借贷也困难。但盖的要求,五婶是从不拒绝的,总是千方百计满足 他的。今天盖要吃这碗面,哪有钱去配齐这合格的浇头呢?但她毫不犹豫地一口答 允:“可以,明天我做给你吃。”第二天,五婶想方设法借了钱做成一碗面端给盖 叫天。盖叫天接过面,愉快地吃完。 吃完面,他提出要洗浴。十一月的天气,小木屋又是缝缝裂裂的,穿着棉袍都 嫌冷,怎么洗浴?但他坚持要洗,五婶只好依他,把门窗堵上,把室外的煤球炉移 进屋内,勉强提高些温度,帮他洗了个澡。 吃了面,洗了澡,盖叫天睡了下去。过一会儿,他把老伴叫到身边,对她说: “剑鸣娘,我们平白无辜地遭到这份罪,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如果我先走了,你 一定要活下去。”他要求五婶重复三次回答他:“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五婶含着眼泪,照着他的要求回答了。于是他才闭眼睛,不再说话,安心地睡去。 这以后,他身体更虚弱了。过了年,由于天气严寒,他抵抗不住,感冒发烧, 五婶要送他上医院,但家中只有十五块钱,去文化局请求,造反派不理。她只得叫 了一辆三轮车,送他到医院。三轮车驾驶员听说这老人是盖叫天,不要车钱,将他 送到医院。但他是“牛鬼蛇神”,得不到应有的治疗。 于是再回到小木屋,经过漫长的黑夜,在天将黎明之前,他溘然去世。身边还 放着那对代替双鞭的木棍,时为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五日早晨,终年八十三岁。 粉碎“四人帮”后,盖叫天的十载沉冤得到平反昭雪,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六日, 中共浙江省委、省革委会在杭州龙驹坞为盖叫天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 一九八六年,浙江省人民政府重新修建坐落在西湖边丁家山上由盖叫天生前自 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的寿坟,将盖叫天的骨灰移葬此处。一代巨匠长眠于 斯,他的“学到老”和勤奋苦练、不断创造的精神,与秀丽的湖光山色交相辉映, 永远留存在人们心中,受到人们的景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