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故园觅旧梦 多年没有到杭州,一九九三年深秋时节,我有幸再次来到秀丽的西子湖边,那 年是盖叫天诞辰一百○五周年,我打算看看阔别已有二三十年之久的盖叫天的故居 ——“燕南寄庐”。 从岳坟向前,左拐弯,循着一条小路,不多远走过“流金桥”,桥下是一条名 叫金沙港的小溪,顺着小溪向前数百步,溪旁有座白色粉墙围着的瓦房便是“燕南 寄庐”了。我愈走愈近,我就像步入虚幻的梦境,记忆中的图像频频在眼前展现。 因为辑录、整理盖叫天的表演艺术,我曾经多次住在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 熟悉。这段生活在我年轻的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 当时我不过三十岁左右,如今垂垂老矣。盖老逝世也有二十余年,但我仍时常 怀念这位可敬可爱的老艺术家和那些已逝去的岁月。当我急急地踏上门前小石阶时, 我热切预期,那遥远的记忆会再次重现。但进入我眼帘的景象却使我大吃一惊,燕 南寄庐面目全非,成了一所道道地地的大杂院,我的梦幻全部破灭了。 “燕南寄庐”比起上海宝康里的居所要宽敞多了。去过宝康里的人都为那里特 殊的布置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所住的用来日常会客的一间客堂,最多不过二十平方 米。在这有限的天地中被塞进许多家具和摆设,中堂是红木条几和方桌,上面供着 观音和天、地、人三星塑像,以及香炉、烛台、花瓷帽筒、花瓶、鲜花、供品,炉 中香烟缭绕。中堂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乌龙墨画和对联。方桌两旁是太师椅,下首 是相对两排四只坐椅,两个茶几。这不大的一间客堂,摆上这许多家具已所剩空间 无几了,但在墙角上还放一张红木方桌。方桌上摆满了各种佛像、竹雕和古董。在 靠天井的落地格子窗附近,放一张垫着虎皮的藤靠椅。这是盖叫天常坐的座椅,是 他和朋友、来访者谈话聊天的地方,也是全屋中唯一留有二尺见方的空地。总之, 它叫人感到整个屋子都塞满了东西,很难有下脚的地方,站起、转身都得小心,以 免碰撞了身边的古玩。奇怪的是,就在这二尺左右的余地上,他谈到高兴时,随意 踢腿、下腰、转身、拉云手,做各种身段,从不与物件碰撞,空间显得非常宽裕, 换了别人早就茶碗与花瓶齐飞了。这是因为盖对动作分寸控制得极为准确的缘故。 他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直到一九五七年上海文化局为他另觅新居,方才迁至东湖路 的一幢小花园洋房中。 盖叫天杭州的寓所,坐落在岳坟附近金沙港旁的一个庭院,这是他当年在舞台 演出,用包银购置的一块空地,以后陆陆续续盖上房子,先后好几年时间。庭院四 周是很高的围墙,大门上刻着“燕南寄庐”四个字。门外就是金沙港,这是从山上 流下的一道小涧,流水瀑漏,给人带来山居农舍的感觉。 进门穿过一条小径便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在大厅的前面,种满花草,苍劲的松 柏下点缀着玲珑的太湖石,布局雅致,别有风味。大厅中堂挂着一块横匾,上书 “百忍堂”三个斗大的字,这是张家的堂名。大厅上,一套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 左右是东西厢房。大厅靠近厢房的一边,各摆着桌椅茶几和炕床,墙上悬挂着字画、 古琴和宝剑。在这些桌几上除了佛像外,还有各种神态的人物塑像:勒马横刀的关 公,潇洒飘逸的李太白,老态龙钟的寿星,怒目圆睁的钟馗,背剑执拂的吕纯阳… …盖叫天特别喜欢收集人物造型的工艺品,这些艺术品往往给他创造舞台人物的形 象以启迪。 盖叫天最不喜欢洋式的东西,这个大厅除了一只沙发是洋式的外,所有家具摆 设几乎都是中国民族形式的物件。 转过大厅又是一个院子,院子中间用水泥铺了一块平地,四面散落地摆着几只 瓷凳。一棵松树,像虬龙似的向院中伸展过去,那是他每天练功的地方。 叫人特别喜欢的是二堂后面的后厅。厅外是一个石砌的水榭。水榭外是一片水 塘。夏天,水塘内荷花盛开,微风轻拂,阵阵清香伴随着沙沙的风吹荷叶声,映照 着落日的余晖,令人留恋不忍离去。 盖叫天一年有大部分时间住在杭州。他喜欢杭州的山水,喜欢杭州的清静、脱 俗。他常常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对我说:“这股清气,上海哪里有?嗅着这 味儿也叫人高兴!”不演出,没有钱,他愿意远离上海世态炎凉的社会,住在这冷 僻的山村,一个人忍着,也不会丢人现眼。 来到大厅前,我似乎又看到铺着红毛毡的炕床,炕几上一只小炭炉,上面搁一 个小铜壶,炭火在熊熊燃烧着,小铜壶嘴中喷着热气。在冬天的夜晚,给这宽大的 大厅带来一点暖气,盖老总是盘腿坐在炕床上,和我们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谈论 他的粉墨生涯。但现在这大厅被木板隔成棋盘状,住了十户人家,那幽静美丽的庭 院也成了瓦砾堆。 大厅后面,那块盖老练功的水泥地,我似乎又听到盖老在教戏,口念锣经的声 音和他的孙儿们踢打飞脚清脆响亮的“噼啪”声。但定神细看,水泥地破裂得只剩 下一只角了,两边精致的耳房,现在分别住了六户居民。院中晒着衣服,地上流淌 着污水,散堆着碎砖和煤渣。 第二进厅屋也被分隔住满了人。厅屋后面,夕阳西下,远眺晚霞很有情趣的水 榭,现在也找不到了,那片沼泽地据说已批租出去,不知将兴建什么。 屋边,那一小间“老虎尾巴”的佛堂,一九五六年周总理陪伏洛希洛夫来杭时, 曾在一个下雨天撑着伞,亲自步行来拜访盖老,并到这小佛堂参观,如今也不知哪 里去了。透过那些横七竖八的竹竿和杂物,再找不到那间香烟缭绕庄严幽静的小屋 了。 巡视一周,我带着无限惆怅告别了这总共住有二十五家的大杂院。这难道是我 时常想念的“燕南寄庐”吗?我有点懊悔不该有此一行,因为它破坏了我记忆中的 美好思念,徒然留下一幅杂乱、荒芜、败落的图象。 走出燕南寄庐,走过流金桥,走上两旁绿树成荫的大道,我走向坐落在湖畔的 丁家山,这是盖老的墓地。我来到时,正有两位游客从墓地上拾级而下,这里似乎 已成了一个景点。 墓就靠近路边。墓前一座石牌坊,上面是黄宾虹书写的“学到老”三个大字。 两边柱上刻着吴湖帆写赠的对联:“英名盖世三岔口,杰作惊天十字坡。”另一副 对联是唐云写的上下联:“一代孟优允文允武,千秋绝艺如柏如松。”以及横匾: “慕侠亭”三字。 石牌坊后面的柱上刻着陈毅撰、沙孟海书的对联:“燕南真好汉,江南活武松。” 走过牌坊,拾级而上,便是盖老的墓地,同葬一处的还有他的李、薛二位夫人。 站在路旁就可以看到墓前竖立的石碑,上书“艺人盖叫天墓”几个大字。 我坐在墓前的石栏上,久久注视这极平常而又不平常的墓碑。这几个字是盖老 自己拟定的。他毫不炫耀自己。他认为“艺人”这名称很值得珍视,也非常适合他 的身份。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一个带有调侃意味的故事。他有一次忽然问我: “你知道我前世是干什么的?”我想,他这是在说笑话,但他却又显得那么认 真,我正在思索怎么回答,他却自己讲出了谜底: “我前世是个和尚。孤灯素斋,拜佛念经,苦苦修行了一世。死后,去到阴间, 阎王念我可怜,打算满足我的要求,问我来世投胎想做什么?我觉得这一辈子什么 福也没享,活得太冤枉了,但花花世界各种令人羡慕的人太多了:皇帝、宰相、状 元、将军、员外、公子……一时拿不定主意,阎王看出我的心思,就说:来世你做 艺人,唱戏吧,这样,你什么人都可以做到了。 所以我今生就唱了戏。”他这个故事引得我哈哈大笑,他也乐了。 过后,我细细品味,这确实是一个很奇特的解释。他为什么会唱戏,是什么决 定了他人生的命运终生与舞台结缘?他不是像许多现在的青年,由于个人志愿或其 他宏图考进戏剧学院,走上戏剧道路。他是在身不由已的情况下走上这条道路的。 而这条道路的景色又是那么壮丽诱人,与他天生的灵赋又是那么吻合,他毫不勉强 就接受了这命运的安排,而且觉得非常得其所哉。 他甚至愿为它不止一次地断肢折臂,宁肯将从高台落地磕碰出口中的鲜血往肚 中咽,也要在舞台上不损英雄丝毫风采,不给观众留下半点下快,他为此奉献一生, 甚至最后以身相殉,至死不悔。用什么理由才能令人信服,也让自己信服他说明这 难以捉摸的人生的选定呢?找不到。于是他编造了这则故事,是笑话,是聊以解嘲, 但也是实情——他认定了自己就是一个唱戏的,一个天生的艺人。为戏而生,为戏 而死。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如此立碑的由来吧。 据说,这墓地在文革中被毁,后来重建时,曾有将它改为“著名表演艺术家” 或“艺术大师”等尊称的议论。但最后还是尊重盖老本人的意愿,仍按原样立碑, 这确是十分明智的决定。 围绕着墓的是一个半圆形的石砌矮墙,生前盖老有个计划,打算在这矮墙上雕 刻他演出的戏和精心塑造的人物。由于文革的冲击,他成了专政对象,这愿望终未 能实现。我想,如果进一步由今人来完成它,那将为这艺人之墓增添给人凭吊的内 容,这是很有意义的事。 一阵秋风吹过,萧萧落叶惊醒我的遐思,该回去了。我对盖老说声“再见”, 恋恋不舍地走下墓地。在频频回首中,我尽情地把这景象深刻在脑海中,我想:什 么时候才能再来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