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最辉煌的顶峰 张爱玲一边不停地在《万象》、《天地》上发表着小说和散文,一边又像天女 散花似的把自己一篇篇作品抛出去,抛出去,五光十色花团锦簇抛向各种有影响的 杂志上,抛向无数读者中。她的才思潮涌般滚滚而来,她的速度太神奇了,读者们 迷惑于她创造的一个个奇丽纷坛、光怪陆离的世界,目不暇接,她成为一个传奇。 她很高兴,她在创造一个奇迹,心里还是在赶着自己:“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 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20)张爱 玲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她的一系列的“传奇”作品更使她染上传奇的色彩。 另一家更有影响的刊物《杂志》也同时盯上了她,成为她更尽兴挥洒花瓣丝雨 的天地。1943 年7 月,她在《杂志》第11 卷第4 期上发表了《茉莉香片》,《 杂志》月刊社便盛情相邀,一意地拉拢她的稿子,她照样很高兴地纷纷寄去她的作 品。她的更多作品,《到底是上海人》,《倾城之恋》,《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金锁记》,《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都发在这个刊物上。虽然 她也知道《杂志》月刊是汪伪汉奸文人操纵的刊物,但她不管这些,她只对写小说 散文有兴趣,至于政治不政治、汉奸不汉奸,她认为只要她的作品不涉及政治,只 要她立得正,行得直,那她就是清白的。 她的小说确实没有一篇涉及政治,她不理那一套烦琐、复杂难懂的政治问题, 避开政治,述说着一个个家庭与人的悲剧。 《茉莉香片》中的男孩聂传庆,是由张爱玲的弟弟变化来的,聂传庆的家庭, 他的父亲、生母、后母都是自己家庭的幻化,她借着弟弟的影子写出这样一个悲哀 的故事,向她的旧家庭、她的狠心的父亲、恶毒的后母做了最强烈的批判与报复。 聂传庆的生母在他四岁时就死了。 他的父亲又娶了后母,父亲与后母都抽大烟,对他粗暴,他的耳朵就是父亲给 打聋的。他怕见他们,他性格孤僻、懦弱、沉默,不爱说话,畏畏缩缩,在学校里 他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但是,有一个女同学言丹朱,却喜欢他,找机会同他说话,把男生写给她的信 告诉聂传庆。她喜欢传庆,是把传庆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能为她保守秘密(因为 传庆没有一个朋友)。言丹朱是他们的教授的女儿,家庭很幸福。聂传庆虽然上着 言教授的课,但还不知道教授的大名。 言丹朱告诉他爸爸的名字:“言子夜”。 聂传庆突然想起,他生母珍藏的《早潮》杂志上有过“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 的题字,那是送给他母亲冯碧落的。 他想起来影影绰绰听到的关于母亲以前的事。她母亲冯碧落十七岁时曾经爱过 教表妹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是这个言子夜,但是冯家认为常熟言家是个生意人,配 不上自家书香门弟的大小姐,逼着碧落与贵家子弟聂介臣(传庆的父亲)订婚。但 言子夜与冯碧落在私下里仍约会见面。言子夜告诉碧落,他准备出国留学,她可以 采取断然行动逃婚,碧落因过多的顾虑没去成,子夜从国外回来的时候,碧落已出 嫁,并有了小孩。 聂传庆知道,母亲从没有爱过父亲,就为这个,父亲恨透了母亲,母亲死了, 就迁怒于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在挑拨着,他父亲也不会对他这 么刻毒。小时候,他本是一个十分正常有理想的男孩,十二三岁起就雄心勃勃练着 在废支票上签名,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 “聂传庆、聂传庆”,准备克绍家业的,但他父亲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劈手将支 票夺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砸去,他触动了他父亲暗藏着的恐惧。从此,父亲与 后母尖刻无情地虐待他。 聂传庆把这些印像拼凑起来,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 他有逃脱的希望。她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 说不定他就是言子夜的骨肉,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了她。 他上了言子夜的课,心却不在这里,他想着他的血管里,或许流着这个人的血。 如果当初她母亲与言子夜诀别时,略微任性一点、自私一点,在情感的支配下与言 子夜发生了关系,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来,一定较为深 沉、有思想——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 他瞧不起丹朱。 他就这样地胡思乱想,考试成绩当然很差,言教授的文学史课更惨。言教授提 问他,他慑嚅地说不出来,教室里学生静静地看着他,传庆觉得丹朱一定也在看他, 看他丢聂家的人,“不,丢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 那个也许是他的生父的言教授让他出了丑,他伏在台子上哭了起来,言教授厉声喝 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这句话使他痛心 疾首,死也不能忘记,因为这话出于言子夜之口。 他更慑弱了,然而言丹朱仍然缠着他,夜里从学校回来,要他陪她送她回家, 问:“你为什么近来这么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尽他的 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告诉他行不行?”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 记得冯碧落么?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 而冯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的冤 郁。 他讨厌丹朱,又想得到她的爱,他要给她以精神上的虐待,报复命运的不公。 但,他一个慑弱无助的,没有亲人的男孩子,需要一点爱,最广大的父爱母爱: “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 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可是丹朱能给他什么呢?他恨她,要摆脱她,狠命地 踢她,但是“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跑不了爱的折磨!这是震颤人 心的悲剧,聂传庆的结局将是什么呢?张爱玲在后母与父亲统治下的冤抑生活,借 着这篇小说宣泄出来,她的小说,父亲在杂志上大都看到过,他不为自己的专制忏 悔,反而暴跳如雷,但已无可奈何,女儿已经挣脱了家的牢笼,而且成为了名作家 了。这是一个男孩子的命运。《花凋》写的是一个少女郑川嫦的悲剧。据张子静《 我的姐姐》说,川嫦的原型来自于张爱玲的表姐,即爱玲舅舅的三女儿黄家漪,爱 玲小时常到舅舅家去找这位“三表姐”聊天,她俩年龄一样大,兴趣爱好、性情也 相近,可惜她过早地因肺病死去了。张爱玲把她写进了小说中。川嫦的父亲“郑先 生”也是爱玲舅舅的化身,据说他看过这篇小说后大发脾气,尤其是说他“有钱时 在外边生孩子,没钱时在家里生孩子”的事实。川嫦二十一岁便因肺病死去了,她 的墓碑上写着,她“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 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婉惜,……? 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 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她是美丽的,她喜欢 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大家都为她惋惜,可是事实却全不是那回事。她本是一个美 丽白皙的女孩。可是她生在一个旧的家庭中。她的父亲是一个遗少,一个破落的贵 族。她的家,说不上是穷还是阔,家里呼奴使婢,但没有什么家俱,只有两只床, 连小姐晚上睡觉也要打地铺;全家可以坐汽车去看电影,但客厅里灯坏了却不修换, 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堂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因东家欠工资太多,不得不做 下去。 然而他们家又阔到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弄堂的下人来分享。 川嫦的母亲也学会积赞一点私房钱,但不知父亲怎么一卷就把母亲的那点积蓄 卷得荡然无余。明知这钱留不住,但母亲还是在混乱如麻的家事中乘乱地捞点钱。 川嫦有三个姊姊,人们赞叹她们一个个是温柔知礼、勾肩搭背的好姊妹,却不 知背地里剧烈的生活竞争使她们个个都成为能干的人,只有川嫦最老实,因此常常 受姊姊的哄骗,她们把最漂亮的衣服穿走,留给她过时的旧衣服,却异口同声地断 定:“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好容易熬到三个姊姊出嫁了,川嫦才像脱了孝一 般突然漂亮起来。她痴心地想进大学读书,但这得等父亲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 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在他看来是最狂妄的奢侈 品。 父亲希望她嫁了人,但又不忙着替她定亲,说: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 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但她母亲热心。郑夫人对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 的炭火……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不像丈夫那样“有钱的时候在外边生孩子,没钱 的时候在家生孩子”。她是一个好夫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它方面满 足。于是她一样找男人,不同的只是找来做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 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家里给川嫦介绍了医生章云藩。川嫦没有别的第二个男人可比较,虽然第一次 觉他不够“这个”,不够“那个”,几次见面后,还是为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章 云藩看着川嫦家里那样乱七八糟,姊妹间的明争暗斗,岳母的罗嗦,并不在意,仍 受着她。她感到幸福,预期着以后的恩爱。 但她却患上了肺病,住进了医院,她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 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她还没有品味到爱的甜蜜,就 临近着死的危胁,更想不到面临着人间的冷酷。 章云藩看她没有指望了,又找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陪同他来为川嫦看病,折 磨着她的心。 她的父亲觉得这样花钱不值得,花得太冤,不肯出药费,要她母亲出。 她母亲忖度,若是自己拿出钱,那是证明自己有私房钱存着,不行,唯有好言 劝慰川嫦。 川嫦受不了这病的痛苦与感情的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 身上的五十块钱还不够买安眠药,她坐在车上要重新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大上海。 她从前坐车出去的时候,因为太美丽总是被别人看,没有机会看身外。现在,她走 在街上,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仿佛她是个怪物。 她唯一的要求是死得有诗意的,动人的死,现在她对着镜子,不相信自己竟然 病得这么难看。 家人安慰她,她还在幻想着病的好转,试穿一双新皮鞋,说:“总可以穿两三 年。”但她却死在三星期后。 川嫦与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样,渴望着爱与被爱,但是对她来说真正的爱是并不 存在的。川嫦死得过早,还没有享受到人生的欢快,便过早地离开了世界。但是, 退一步说,即使她活了下来,就一定能得到爱与欢快么? 未必!只要看一看《年青的时候》,就会知道爱与欢乐真是不确定的,很不确 定的。 潘汝良一直爱在书本上画来画去,他画的女人总是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的侧影。 有一天他真的就遇见了自己画的那个女人,沁西亚,与自己画中一模一样脸庞的一 个俄国姑娘,而且这位姑娘约他去她那儿玩,教他德语。汝良从来不相信缘份这些 话,可是这事的确有点怪。他把沁西亚与一切美的东西连结在一起,爱上了她。 因为年青,不懂得自由也不懂得爱,当他懂了之后,梦就做不成了。他下了决 心不向沁西亚求婚,向她解释清楚。但还未容得他说出口,沁西亚已告诉,她要结 婚了,要求汝良恭喜她。 沁西亚把婚礼上的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一生一世难得的漂亮。然后,她的生命 就灰暗下来,永远的灰暗。 汝良自己已经够傻的了,为恋爱而恋爱,他所爱的女人做下了更不可挽回的事 ——为结婚而结婚。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淖里,不结婚, 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淖。”“只有年 青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 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 自由。”汝良与沁西亚应当是天假之缘的,使他们这么巧合地相遇,但人毕竟不是 画,尽管与画中的一样美,真正的勾通却很难。恋爱的交流就像汝良的初级德语教 科书中“明天会晴吗?——也许会晴的”、“马比牛贵吗?羊比狗有用”等等这一 类苍白的对话。这当然不是语言隔阂的问题,而是理解,但理解一个人之后往往又 并不一定可爱。 相爱的结果永远是婚姻,但婚姻的结果未必是相爱,真正的爱也许是不存在的, 至少很难。 《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离婚以后一直住在娘家,住了七八年,她的娘家是 个破落的“贵族”,全家人把她带回来的钱盘来盘去用光之后,冷言冷语地逼她走, 借着那个已离婚七八年的丈夫死去的机会,逼她回婆家守孝。 她的几个同胞兄长、嫂嫂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把她逼出家门,她母亲也不能为她 作主,她绝望地凄凉地小声说:“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在镜子中她看 到自己近三十岁的容颜,娇小的身躯,纤细的腰,半透明的轻玉般的脸和一双娇滴 滴的清水眼。她猛然找回了在无情的厮杀家庭中竞争的优势与勇气。在七妹、两个 侄女儿都虎视眈眈地想获得那个留学生范柳原的爱时,白流苏凭着她的容貌和舞姿, 骄傲地战胜了这些竞争者。她不是不知道这个世故精刮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但她要 给那些冷言恶语的哥哥嫂嫂们一个无情打击。她出走了,用她三十岁最后一抹娇弱 的风采做赌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 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范柳 原不过是一个自私、狡猾的男人,他潇洒、机智、伶俐,如果真心谈恋爱,会给女 人“美妙的刺激”。但是他没有恋爱的真心,也没有结婚的热诚,他喜欢流苏,但 他需要的只是情妇,而不想结婚。流苏这样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她的目的是要真正 的爱,一个归宿。她不愿做没有名目的情妇,既舍不得柳原,又得与他周旋。柳原 和其他女人亲狎来激她,使她吃醋,有意当着众人面与她造成“范太太”的声名, 她始终与他敷衍不肯轻易委身于他。 在范柳原正盘算怎么把她弄到手的时候,白流苏赌气回了上海。她知道柳原没 有得到她,这时,她不能迁就他,“如果迁就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 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 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着较优 的议和条件。”在上海她“熬”了一秋天,范柳原来电报催她再去,她竟委屈地哭 了,她感觉自己失败得为柳原所摆布。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已没有多少对爱情的 奢望,只是想有个归宿,尤其是在家庭冷眼的压迫之下。 到了香港之后,一个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柳原告诉她一个礼拜后要到 英国去,但又不能带着她走。流苏被留在香港,他给她租了一所大房子,一切是那 么空洞不切实,但她有了一点安稳了。她搬进了新房子,“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 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 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 个鲜明的绿手印。”她要哄骗自己,证实给自己看这个“家”的存在。 战争来了,隔断范柳原去英国的路,这个倾城大祸,让两个人在一起逃难,那 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 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战争撕掉范柳原的自私与虚情假意, 刹那间人性中的善发现了。白流苏也觉得“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 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 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 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 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他们结婚了,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 白流苏有了婚姻的保障,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她知道“取悦于柳原是太吃 力的事”,但她还是笑吟吟地,暂时把生命告一段落。 她于“笑吟吟”中还是有点惆怅,十年八年后呢?难道她不会像一朵“白玫瑰”, 久而久之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么”?“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火的 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你看,《红玫瑰与 白玫瑰》中佟振保,他有一个白玫瑰——他圣洁的妻子,还有一朵红玫瑰——他热 烈的情妇,他真心过么?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 娶了红玫瑰,久而之久,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振保在他的情妇与妻子之前还有两个女人,留在记忆中,像一种精致的仿古信 笺,白纸上印着淡淡的微凹的粉紫古装美人影。 从英国回来以后,他爱上了住在同一公寓套间的一个热烈的英国女人,朋友的 太太王娇蕊。她的丈夫出国了,她成为振保的情妇,他的一朵红玫瑰。 他们热烈的相爱了,他抵抗不住“红玫瑰”天真单纯和极有魅力的肉体的诱惑。 每天一下班,就坐在车上朝他的快乐驰去,他既觉得这是无耻的快乐,又要在内心 为他的这种欲望寻找正当理由,他拿犯罪性来刺激自己爱得更凶些,因为是偷情, 所以更快乐,又不必负任何责任。 当他占有了这个女人之后,他才清醒与后悔,过后又复如是。王娇蕊为了他的 “爱”写信给丈夫,要丈夫给自己自由,振保听了一惊,“在喉咙里‘’地叫了一 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大屋,像大得不 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他意识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地 步,疑心是自己做了傻瓜进入她的圈套。他找出种种的理由,推卸了责任。他觉得 他应当找一个中国式的贤惠的妻子了。 后来他娶了一个贤妻良母型的盂烟鹏,不像王娇蕊那样媚态、丰满,是典型的 瘦削的中国女子,也是传统中国女人的性格,相当柔顺。但久而久之佟振保又觉得 乏味了,他瞒着妻子,在外宿娟,借故不回来,回来以后又发脾气,打妻子,摔东 西。当他把这个家破坏得要毁掉时,似乎良心又发现了。 结尾说: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他真能够爱他的妻子么?恐 怕未必! 张爱玲揭示了所谓的“爱”的虚伪,人性的虚伪:“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 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 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解脱的方法。”振保在家里是母 亲的孝子,在单位是一个勤勤恳恳工作的好职员,在弟弟妹妹面前是个好兄长,在 朋友中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堂堂正正”的外 表下的一个伪君子。其他则又何说? 张爱玲总是把笔触伸到人的灵魂深处,把隐含在内心的欲望赤裸裸地挖出来。 她的笔锋像钱钟书那样犀利、尖刻,鲁迅那样冷峻,她很佩服鲁迅,觉得他最能暴 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21)和他们不同的是,她是从女人的眼光与 心理出发善意地嘲讽,更多了一些细腻和温柔敦厚的特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以最广大的慈悲胸怀对待人性中的善与恶,虽犀利冷峻,并不剑拔弩张。 张爱玲刻划的女人更成功。她善于从女性的细腻心理去把握作品中的女人,把 隐藏在女人华美的衣服下的人性的阴暗面,通过悲天悯人的嘲讽暴露出来,像《沉 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姑妈的淫荡,《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后母的阴骘刻 毒,《沉香屑:第二炉香》里的蜜秋儿太太的变态,都使人看到在那些旧家庭中的 女人变态的人格。而比起《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来,她们都不算什么,只是小巫见 大巫罢了。 《金锁记》是张爱玲小说成就最高的一部。傅雷虽然严厉地批评过张爱玲的小 说,但对《金锁记》却是高度地无保留地赞美。美国的夏志清的评价就更高得吓人, 他说:“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22)在夏志清著名 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给张爱玲的篇幅最多,对张爱玲的论述中给《金锁记》的 篇幅又最多。《金锁记》可以说是近乎经典性的名作了。 小说开始于曹七巧结婚后五年。 曹七巧原是乡下开肉店的小户人家的女儿,他的哥嫂贪图荣华富贵想攀高枝, 把她嫁到上海富室姜家,做了姜家的二奶奶。她的丈夫是个患骨痨病的残废的人, 这桩婚事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虽然起初她还生了一儿一女,但是她丈夫完全瘫在 床上病入膏肓,她没有正常人的生活,守着活寡,为了满足金钱的欲望,她忍受下 来,戴上了黄金的枷锁。正常的情欲得不到发泄,她变态了。 她恨透了丈夫,恨透了姜家,恨透了自己势利的哥嫂,恨透了一切生活幸福的 人。她撺掇婆婆赶快嫁出小姑子,等丈夫死后好分一笔财产。她正年轻,也需要肉 体的爱,她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千方百计靠近刚刚取妻的小叔子姜季泽——一个不 务正业寻花问柳的阔少,勾引季泽,作者对这个人物心理刻划得很细腻: 七巧颤声对季泽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 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她在季泽边坐下,伸手贴着季泽的腿:“天哪,你没 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季泽虽然也和她轻 佻地开玩笑,也常走马章台征声逐色,但不敢沾惹自家的兄嫂,也犯不着这样,尤 其是像曹七巧这样口没遮栏、脾气怪躁的女人,便立刻起身走开了。到了小姑子嫁 了,婆婆与丈夫死了,姜家开始分家。财产,这是她嫁给姜家戴上金锁,用一辈子 的幸福换来唯一东西,唯一的希望。然而她这个“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虽然 她也分到了一笔不小的财产。她搬了家,自立门户,可是后来,季泽突然来到嫂嫂 家,向曹七巧诉说起对她的“感情”,七巧陷入了沉思: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 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 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 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 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 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 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 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她。 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 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七巧虽然感情难以自持,但又怕季泽来此是要骗她的钱,这些钱可是她生命的 斤两,黄金欲使她拿出审慎的机智试探着,果然看出季泽是想来哄走她的那几个钱 的,曹七巧大怒,破口大骂,把手中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掷去,打翻了桌上一杯酸梅 汤。 季泽走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 ……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这些意象无穷的词 语非常美妙传神地显示出曹七巧此时的心情。她刹那间悔悟过来,急忙提着裙子到 楼上,从窗户里再看季泽一眼: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 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 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 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 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 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 飘拍着翅子。 她的一生被贪图富贵的家里人狠毒地葬送了,这唯一一次的情欲机会也为黄金 欲破坏,再也不会有了。她成为一个牺牲品。她也看不得自己儿子、女儿的幸福, 她破坏儿女的幸福,让儿女为她殉葬。 儿子长白新娶了妻子,她偏当面羞辱儿媳,阻碍儿子与媳妇的同床,让儿子彻 夜地在烟钵前为她烧烟装烟,让儿子把毯子铺在烟榻旁过夜: 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 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 个…… 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地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 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 儿替我烧一夜的烟。”曹七巧为女儿长安裹了脚,又到学校里骂,弄得女儿没脸面 进学堂,没脸面见同学。教女儿抽大烟,不要女儿见“坏男人”,女儿到了近三十 岁还没有嫁人。当长安有了男朋友,戒了大烟,开始有一丝微笑时,曹七巧便冷言 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姜家 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她变态的 心中容不得女儿幸福,当面羞辱女儿,骂女儿不要脸。当女儿的男朋友童世舫到她 家时,她几句话就把女儿一生一世的前途毁了。当着童世舫面,七巧道:“她再抽 两筒就下来了。”世舫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用一个疯人的审慎与机智解释道: “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 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呢!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由着性儿惯了,说丢哪儿就 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她儿子的妻子死了,姨太太生吞鸦片自杀 了,女儿也给她毁了,“一级一级走向没有光的所在”。她不幸福,也要毁了儿女 的幸福,也要儿女为她殉葬。曹七巧变态地以这种手段来报复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但这样,在她阴惨的胜利之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 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娘家的人恨她。”夜深人 静睡下的时候,她把翠玉镯“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膊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想 起年轻时丰满的她,那些喜欢她的小伙子,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 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一滴眼泪挂腮边,她懒得揩拭,由它在 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这篇小说取材于李鸿章次子李经述一家,李经述的三儿子李国熊天生残废(软 骨症),从乡下找了一位姑娘,张爱玲应唤她“三妈妈”,“三妈妈”即曹七巧的 原型。曹七巧的出身、长相、性格,说话的声口,在姜家的地位都与爱玲这位“三 妈妈”逼肖,甚至她的一儿一女也实有其人(张子静《我的姐姐》)。有了这么多 生活素材,又经过作者艺术上的加工丰富,使这篇小说的人物、心理、语言、意象 都完美到了炉火纯青,这是张爱玲小说的顶峰,再也不可逾越的顶峰。 张爱玲是会制造传奇的,在小说散文轰动的同时,又把《倾城之恋》改编为四 幕话剧,经柯灵的修改与推荐,1944 年12 月由上海大中剧艺公司在新光大戏园 隆重上演。一个多月连演八十场,而且场场爆满。被报上推为“众望所归,红极献 演,舆论一致推颂”,“当今剧坛第一份,轰动整个上海”。 有一首署名“紫凤”所填的《鹊踏枝》词说: 叠了蛮签拈翠管,寡鹄孤飞,细写流苏怨;萍岛穿花逢海燕,温馨消受倾城恋。 翡翠兰苕香梦暖,梦里烽烟,梦醒沧桑变!付与舞台分幕演,定知满座啼珠泫。 (23)这出话剧由上海当时与费穆、黄佐临、吴仞之并称“四大导演”的名导朱端 钧执导。演流苏的是著名女影星罗兰,范柳原由舒适扮演,都是上海红极一时影剧 名星。张爱玲为自己第一部剧本的上演几乎天天到场“指导”,她的新奇刺激的装 束,她的剧本文字的优美给人们极深的印象。《倾城之恋》的演出,为她以后影剧 创作打了响亮的一炮。 这些小说在当时上海沉闷的文坛上引起了一阵阵轰动,而且篇篇精采,各有各 的佳妙处,即使偶尔有点隐晦如《心经》、《年青的时候》或轻薄如《琉璃瓦》的 意味,也是那么新艳可喜流光四射。从1943 至1945 年,张爱玲可以说是上海文 坛最耀眼的人物。各种杂志报纸上常常有关于她的记载和评论。编辑,记者,她的 老师、弟弟、朋友,认识或不认识她的读者都乐于谈谈张爱玲,仿佛成为时髦。 还有一些人写信对她的作品表示崇拜,有人对她作品提出建议,有人鼓励她前 进,她都很有兴致地一一剪下收存,但是,她不理睬,不听从,也不回信。她的姑 姑、炎樱或胡兰成总要问她对这些文章和信件的看法,她很坦率地说:“但凡人家 说我好的,说得不对我也高兴。”但是别人批评她或责难她,有时或许也生点气, 但她更多地是表现出诧异,不置一辞,言下之意是太不聪明了,不懂得她。(24) 是的,像她这样极聪明,又独来独往、孤芳自赏的人,别人是很难理解的。她走的 是一条与别人迥异的路,她生在官宦之家、簪缨之族,但那是往事,她又不是贵族 ;她从旧家庭中逃了出来,但不是觉新不是娜拉,不是叛逆者;她心中对以前的传 统有着难舍难分的情结,但那个时代又无情地离她远去。家庭的冷落、无情,使她 失去了温暖的庇护,赤裸裸站在天地间,像一个家系很长又不名一文的爱尔兰姑娘 ;她又受英国式的西方影响,有着个人主义的一切欲望。因此,她既不是一个守旧 的遗少,又不是一年进步的青年,既不甘心于做一个少奶奶,又不能成为一个革命 家,她很有才华,但说不上伟大,她只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女人,一个个人主义者, 希望靠着写作赚钱谋生,拥有财富,拥有爱,拥有美丽,安安稳稳、实实在在地生 活。她是一个不受任何外界左右的独行者,尽量使自己的每一寸生命都充满光辉, 更有意义,如此而已。唐寅的一首诗: 不耕地来不种田,不炼金丹不羡仙。 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如果把“青山”改为“文章”,那是恰如其分的。 像曹雪芹一样,张爱玲看惯了繁华,也经历了苍凉。她懂得了《红楼梦》的美, 《红楼梦》的意味,对繁华有着无限的留恋,对苍凉更有切肤的体味。 钟鸣鼎食,酒绿灯红,却掩不住满目的苍凉,在新旧时代的交合处,她的出现 像一个苍凉的手势,更有一种美。 她看惯了末世的人们,她的父亲、母亲、后母、亲戚都是她理性解剖的标本, 悟到人性的深处。因此,她的作品都是刻划这一个阶层的人性的,空虚、伪善、无 情、无奈,有善有恶,有真有伪,尤其是人的情欲,黄金的肉体的占有欲,她总把 它们人骨三分地写进小说。那不是渲染与赞扬,也不是“剥出血淋淋的人性”,而 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来写,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她的小说作为言情 小说觉得不舒服,作为正统文学看嫌它不严肃,鸳鸯蝴蝶派文人看它们不够才子佳 人式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它们不够健康,缺乏主题的明朗性。(25)可是,她的 小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与魁力,而且那么悠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