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浮世的悲欢 当人们惊羡张爱玲的文采、惊羡她不同一般装束衣着时,她的另一个“传奇” 又出现了,那就是她的不凡的身世,她身上的“贵族血液”。起初人们只知道张爱 玲是一个有才华的女作家,不大知道她源远流长的家世,四十年代初,有关曾朴《 孽海花》的考据文章一时多了起来,《古今》杂志就登过对《孽海花》本事的考据 索隐,带出了张佩纶当年娶李鸿章幼女的佳话。有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张爱玲 就是清朝朝廷清贵张佩纶的后代,《古今》杂志编辑周黎庵曾当面向张爱玲问起这 事,张爱玲私下里向他谈起自己的家世以及祖母的那两首诗的真伪,周黎庵就写了 文章宣扬出去。胡兰成也热衷于这样吹捧,张爱玲的家世也就公开化了。人们这才 发现这个大才女不是一般的小家碧玉,是张佩纶的后裔,身上还流着李鸿章中堂大 人的血液,难怪呢! 张爱玲真的成为传奇了! 文人武人,政界要员,就连他们的日本主子军政人物都想一睹张爱玲的风采, 以见张爱玲为荣耀,拜访招邀的人不胜其多。张爱玲是不懂政治的,她只是一个天 生的小说家,不过问政治,但汪伪政府的一些政客与文人也要捧出她来作招牌。1945 年7 月,日本电影明星李香兰来中国,汪伪政府里的文化官员金雄白、陈彬一方邀 请了日本的军人政客松本、川喜多,一边又邀请了张爱玲来参加这个“纳凉会谈”。 张爱玲本不愿参加这样的会谈,因为是与她的合作很好的吴江枫出面邀请的, 为了这个情面,她只好来了。她拉了姑姑与炎樱陪她一起来。 会上陈彬说,“今天是一流的中国女作家和一流的东亚女明星集会在一起。” 张爱玲对这位所谓的东亚女明星李香兰并不感兴趣,她唱的那首《夜来香》很风靡, 然而对张爱玲来说只觉得她把喉咙逼得尖而扁,细声细气的声音,听起来腻腻搭搭, 有点轻佻,她演的中国女人恋爱着日本男子的那一类角色,张爱玲更反感。张爱玲 从内心里不愿意参加这样的场面,但李香兰和她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很高兴地和她 谈话,拿一把擅香扇遮住两人,张爱玲只好勉强地去敷衍她。女人真是奇怪,两个 心根本不合的女人当着众人也会做出亲密的样子来。 张爱玲不发言,老是静静地坐着。陈彬提问:“假定要请张小姐以你自己一年 来大部分的生活经验,编一个电影剧本,而以李小姐为主角,那么这主角该是怎么 样的一个人物?”张爱玲沉默了一下,炎樱怕她说不出冷场,忙为她填补沉默的空 白:“可以听得见她的脑筋在轧轧转动。”张爱玲停一下说:“这样的剧本,恐怕 李小姐不是顶合适。我听她的唱歌,总好像她不是一个人,倒是一个仙女…… 就像歌里面说到的东方小鸟,人的许多复杂问题与麻烦,她都不会有的。”最 后又说:“替李小姐着想,现在暂时还是开歌唱会的好。”张爱玲用看似恭维的语 言表现她的冷淡。 张爱玲讲过这一番话,一直不说话,只有陈彬、金雄白、川喜多与李香兰闲谈。 金雄白看着有点冷场,就换了个话题,谈起“大报与小报”。 张爱玲说:“我从小一直就是小报的忠实读者。它有非常浓厚的生活情趣,可 以代表我们这里的都市文明。还有一个特点:不论它写什么,写出来的都是一样的, 因为写的是它自己。总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作者的面目,而小报的作者绝对不是一些 孤僻的、做梦的人,却是最普通的上海市民。”对大报,张爱玲直言道,以前只看 大报上户口米、户口糖之类,现在不大有了。 大报与生活隔得远一些,她不喜欢大报灰灰的没有色彩的语言。这位“大报” 《申报》的主编陈彬对张爱玲这种态度不理解,说大报也能找到一点民众真正的呼 声的。张爱玲说:“我知道。读报纸的文字是要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来的。” 东一句西一句的扯淡总不太协调。陈彬知道一些张爱玲和胡兰成恋爱的事,凑趣地 问道:“时常在小报上看到关于张小姐恋爱的消息,所以想问问张小姐的恋爱观怎 样?”张爱玲淡淡的又一本正经地说:“即使我有什么意见,也舍不得这样轻易地 告诉你的罢?我是个职业文人,而且向来是惜墨如金的,随便说掉了岂不是损失太 大了么?”(18)对这场“隆重”的“国际”式的纳凉讨论会,张爱玲充满着倦意, 无精打采地应付过去。然而《杂志》上却是隆隆重重地登了出来。 成名的喜悦、兴奋刺激过后,接着是恐惧,悲从中来,这浮世的悲欢如此虚幻, 像一个梦。 张爱玲生活在一个梦魇时代的上海。 这时代的上海,旧的东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长中。突然之间,时代变迁停滞了, 停止历史的1941——1945 之间。人茫茫然地生活于这个时代里,可是时代却在影 子似地沉下去,人觉得是被抛弃了。对周围的世界发生一个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 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得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 本的东西。 张爱玲就是这个特殊时代的一个特殊的作家。乱世的社会,末世的人生,他们 的灵与肉、歌与哭、泪与笑,构成了张爱玲的世界。她是封建未世贵族最后一个见 证人,那些人在这回忆与现实之间生活的没落尴尬、骚动、苦闷与小奸小坏的嘴脸, 都借着张爱玲的彩笔,留下最后一抹回光反照。华丽中带着凄艳,热闹中透出荒凉, 唤出人们的一丝留恋,一丝惊叹,一丝感伤。 但张爱玲清楚知道,她所营造的这个世界是注定要毁灭的,这不过是毁灭前刹 那的光亮。 她的文章在上海的文坛上噼噼啪啪地开出一路热烈的鲜花,那么的沧凉而又哀 感顽艳,人们惊喜的喝彩声越来越高时,张爱玲没有狂喜,她早已清楚地感觉到这 个时代毁灭前的惘惘的危胁了,只不过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所以她发 疯似地催着自己“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倾城之恋》中有一段话 :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 果? 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 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 有什么微妙之点。 柯灵说,如果不嫌拟于不伦,只要把其中的“香港”改为“上海”,“流苏” 改为“张爱玲”,简直是天造地设。是的,上海的陷落成全了张爱玲。 (19)五四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学传统中没有她,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学的传统中 也没有她;抗战文学的传统中还没有她。在新文学史上她入不了任何一个流派,也 归不了任何一个队伍,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只有上海的陷 落,才给她机会。假如不是历史的阴差阳错,就不可能有“张爱玲”的出现。她是 个独行者,如此乱世成全了她,江山不幸才人幸,究竟是幸运,还是悲哀,真是难 说! 注释: ①③(16)(19)柯灵《遥寄张爱玲》。 ②张爱玲《<张看>自序》。④林以亮《私语张爱玲》。 ⑤《海报》平襟亚署名秋翁。此处转引自《语林》1 卷2 期,1945 年1 月25 日出版。 ⑥郑逸梅《文苑花絮》。⑦张爱玲《<传奇>再版序》。 ⑧见水晶《蝉——夜访张爱玲》及张爱玲《气短情长及其他》诸篇。 ⑨张爱玲《“卷首玉照”及其他》。 ⑩见《女作家座谈会》,1944 年《杂志》13 卷1 期。 (11)见《苏青张爱玲对诙录》,1945 年《杂志》14 卷6 期。 (12)《崔承禧与上海女作家聚谈》。 (13)见《传奇集评茶会》,1944 年9 月《杂志》13 卷6 期。 (14)张爱玲《我看苏青》。 (15)潘柳黛《记张爱玲》。 (17)炎樱《一封信》,引自《贵族才女张爱玲》萧南选编,四川文艺出版社。 (18)《纳凉会记》,1945 年8 月《杂志》15 卷5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