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火红的1949 从1948 年以后,中国共产党以排山倒海之势,风卷残云般地从东北到中原向 国民党发起全面的进攻。辽沈战役、淮海战役连连告捷,1949 年1 月又和平解放 了北平,这样大半中国的领土已经被共产党解放。4 月,毛泽东发出“将革命进行 到底”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挥师南下,强渡 长江,直抵国民党统治的中心南京,宣告了国民党政府的覆灭。5 月27 日,全国 最大的城市上海解放了。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蒋介石苦心经营的这座“大厦” 倾塌了,他们仓皇不知终日,纷纷逃走,国统区的未能逃掉的人们也感到一种前所 未有的震动。他们有点茫茫然、惶惶然的恐惧,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样 的变化,张爱玲的心理与一般上海小市民的心理一样是一种茫然。1949 年,她就 是在这样的心态下等到了全国的解放。 刚刚解放,新旧时代的急剧变化,照例是有点人心不安的。但这样的时间不长, 很快便出现了新的气象,共和国百废待兴,在这个有百年历史的中国最大都市中, 人们的生活得到安定,旧社会生活在底层的人民百姓也参加了建设新中国的热潮, 翻了身的人民空前兴奋,到处是标语红旗,是敲锣打鼓扭秧歌的欢庆场面。 张爱玲的生活,虽然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但也不比以前差。她还是一个靠写 作为生的作家,没有什么社会职业,仍与姑姑住一起。姑姑张茂渊当时在上海一家 电影公司任职,写作之余,她也与姑姑这位不爱交往的人一起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 每次试片她都与姑姑去看,见了熟人只是点头笑笑,也不多应酬。有时姑侄二人或 者到书店淘淘旧书,回家翻阅。她们曾淘到一本《大卫·科伯菲尔》的英文原版书, 在几个朋友中相互传阅。虽然没有什么社会职业,生活也还算是惬意的。她凭着自 己的触觉,感到自己还是可以继续写下小说的。但是写什么?怎样写?她却没有多 少把握。 张爱玲对政治不感兴趣,也天生没有政治头脑。她向来是一个冷静的人,不喜 欢热闹,不喜欢狂热,尤其是政治上的。翻身的人庆解放,自己是什么呢?自己以 前也不是最底层的百姓,现在也无所谓翻身,自己也不值得这么的狂喜与激动。在 这个“人人劳动一切公平合理”的社会中,她感到有点失落,在现实面前保持了自 己过于理智的冷静。她静下心来,回顾自己几年来走过的路,设想以后的写作打算。 她的阅历并不算丰富,她生在一个贵族之家,经历了这个大家庭由繁华到衰败的剧 变,她见到的人,知道的事,自己的悲喜感情无不随之波动,她太熟悉这个环境了, 下笔不能自休,在二三年时间写了那么多的小说,她笔下的所有小说内容都是这一 方面的。这样的灰暗的题材内容还能不能写下去?换个题材,自己又能写什么?除 了旧家庭之外,对工厂、农村都不熟悉,怎么写? 她又最讨厌政治,不想与政治沾边。她对三、四十年代左翼文学就很看不惯, 本能的反感,从内心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时候左翼的进步作家写的作品都是代 人民群众讲话,为百姓诉苦诉冤,是人民大众的文艺,这自然能引起普遍的同情, 受一般百姓的欢迎。但是张爱玲觉得社会舆论又有一点常表不满,那就是左派文学 “诊脉不开方”,找不到根治人民群众不幸的药方,如果非要这些作家开方,就不 外乎阶级斗争的大屠杀,“现在的知识分子谈意识形态,如同某一时期士大夫谈禅 一般,不一定懂,可是人人会说,说得多而且精彩。”①她说这是男人的习惯,也 可以叫“男人病”,自己是一个女人,不爱犯这毛病,所以她能不受左翼文学的影 响,在那个革命文学的时代里,在沦陷区一隅写她自己独具一格的家庭伦理悲剧小 说。那个沦陷区特殊的氛围成全了她的声誉,在沦陷区这个国共都管不到的空档内, 她可以谈性论食写那些灰暗的小市民生活。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人们的精神空前 地高涨,再写以前那种家庭悲剧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或许还会招来别人的批评指责, 前几年已经有过这样的教训了。 但是除了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最擅长的题材,自己还能写什么呢?在以前有朋 友曾问她:“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她想了一会儿,说:“不会。要未只有 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从旁人那里打听到,这些旧家庭的老妈子 们并不算是无产阶级,她也就不打算写“无产阶级”的事了②。她的头脑里是没有 “无产阶级”这一类政治概念的,即使有一点糊涂的理解,那大概就是指身无分文 的穷光蛋,所谓无产阶级的革命,便是这些“穷光蛋”“革”有产阶级的“命”之 类的理解。而且这一点可怜的知识,还是胡兰成教给她的。胡兰成写的《张爱玲与 左派》说:“革命要使无产阶级归于人的生活,小资产阶级与农民归于人的生活, 资产阶级归于人的生活,不是要归于无产阶级。是人类审判无产阶级,而不是无产 阶级审判人类。”张爱玲仍然是茫然,尽管社会上喜气洋洋的气氛感染着她,她也 似乎看到了一个新的社会与新的希望,感觉到解放并不是她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怖, 但她仍走不出内心的困惑,那种心情是很复杂的,似乎是一种“又可怕又兴奋的刺 激”。 她是“天生写小说”的职业作家,对写小说有一种难言的嗜好,所以经过了一 年的沉寂后,她又重新提起了笔。 那时她的文学朋友都对新生活充满了信心,桑弧还兴致勃勃与她切磋,自编自 导了《哀乐中年》,搬上了银幕,全国解放后,桑弧又以更大的热情投身到新中国 的文艺事业,拍了鲁迅的《祝福》等片。1949 年5 月,上海解放,夏衍随陈毅进 驻上海,接管上海市文化工作,组织办起上海多种报纸。7 月,与她两度亲密合作 的出版人龚之方与唐大郎,又兴兴头头地办了一张通俗性的小报《亦报》。《亦报 》还是《大家》的旧人,与张爱玲有着旧交情,这时又来催她写稿,张爱玲被这些 朋友的热情感动,答应重新合作。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