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见胡适之 张爱玲到美国时,她的好朋友炎樱已经移居美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张爱玲 一到纽约就与炎樱在一起,仿佛当年同在上海似的。 炎樱认识的一个朋友在纽约职业女子宿舍住过,通过这个朋友的介绍,张爱玲 就暂时住进了这所由纽约救世军办的职业女子宿舍。救世军是基督教新教办的社会 活动组织,常在下层群众中举办慈善事业。纽约的救世军是救济贫民出了名的,这 里几乎成为贫民收容所。 这个职业女子宿舍临时收容了许多贫民、孤儿、酒鬼、无赖,又脏又乱,餐厅 里管事的老姑娘都称作中尉、少校,代斟咖啡的是常醉倒在包艾里(TheBowory ) 的流浪汉,有个小老头子,蓝眼睛白蒙蒙地,有气无力地靠着咖啡炉站着。连住在 这里的年轻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嗤笑。张爱玲混迹于这些人中,真是不习惯, 但新来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常与炎樱在一起玩,多少减轻一些落魄之感。 到纽约后,张爱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拜访她心仪已久几度通信的胡适之先 生,去见见这位对自己奖掖有加的文学先辈。 还是在香港的时候,张爱玲的长篇小说《秧歌》刚刚出版,她想起她母亲、姑 姑包括自己常常景仰的文学前辈胡适,就把这部。小说寄给了他,想请胡适对自己 的作品提出批评意见。④胡适,字适之,安徽绩溪人,是中国新文学的奠基人。他 非常博学,对文、史、哲都有独到的见解,荣获过三十多个博士学位。他又是美国 大哲学家杜威的入室弟子,杜威到中国讲学,他不离左右如影随形。在中国近现代 文坛上可以说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胡适与张爱玲还是世交,他的父亲与张爱玲的祖 父张佩纶有过交谊。张爱玲的母亲与姑姑又很崇拜胡适,也与胡适有过一面之交, 以前和胡适同桌打过牌。在张爱玲还未出生的时候,胡适已是中国文坛上大名鼎鼎 的人物了,她读书时,国文课本上就有胡适的文章。1946年9 月,胡适辞去驻美大 使之职在美国讲学三年回来时,姑姑在报纸上看到胡适从飞机上走下来的照片,笑 道:“胡适之这样年轻。”但张爱玲始终没有机会拜见这位大学者。大陆解放前夕, 胡适又乘船去了美国。张爱玲从朋友处得知胡适此时正在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东方 图书馆任馆长,便寄了一本《秧歌》给胡适。 此时的胡适,已是文化上的“挂冠部长”、“解甲将军”,在美国普林斯顿大 学这个很不知名的图书馆任馆长。所谓的“馆长”,手下只领着一个助手,整日无 事可干,正像夏志清所说的“游手好闲”。不久之后卸了“馆长”任,更闲着没事 做,时常去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翻阅各种大大小小中文报纸,甚至馆中赠阅的《侨 报》,他也每天都看,每版必阅,连副刊的角角落落也不遗漏,偶尔还做点小笔记 或评点⑤。胡适在无聊之中,收到张爱玲从香港寄来的《秧歌》一书,十分高兴, 他竟一连看了两遍,还在书上加了圈点与眉批,并给张爱玲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 信,说: 你的这本《秧歌》,我仔细看了两遍,我很高兴能看见这本很有文学价值的作 品。你自己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你在这个方面已做到 了很成功的地步!这本小说,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也许你曾想到用 “饿”作书名,写得真好,真有“平淡而近自然”的细致功夫。 “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难得一般读者的赏识的。 《海上花》就是一个久被埋没的好例子。你这本小说出版后,得到什么评论? 我很想知道一二。 ……我读了你十月的信上说的“很久以前我读你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 》的考证,印像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 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我读这几句话,又读了你的小说,我真很感觉 高兴!如果我提倡这两部小说的效果单止是产生了你的这一本《秧歌》,我也应该 是十分满意了。 你在这本小说之前,还写了些什么书?如方便时,我很想看看。…… 胡适并在她《秧歌》一书的扉页上写了一段题词,把《秧歌》推为“近年我读 的中国文艺作品,此书当然是最好的了”。 这位连茅盾、巴金、老舍的长篇小说都不大看的文学大师,对她这个小辈如此 誉扬,使得张爱玲受宠若惊。其实胡适推崇她的作品一半是因为她的小说的艺术造 诣,令胡适惊喜,还有一点原因是小说对共产党的攻击。胡适因为在国民党撤退大 陆之前曾以自己私人的名义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劝毛泽东不要把国民党逼上绝路, 毛泽东不予理睬,挥师打过长江。他对共产党用武力赶走国民党很不满。因此,他 对反共的作品是欢迎的。同时期台湾一个青年作家姜贵也把他的反共作品《今杌传 》(后改名《旋风》),寄给胡适,尽管姜贵的作品艺术上相当粗糙,胡适也有兴 趣地看了,还写长信对他表示“敬意和谢意”。但张爱玲是不大知道这些的,她只 是感激胡适的知遇之恩。 到纽约不久,张爱玲便拉了炎樱一道去拜访胡适,因为她人很拘谨,有了炎樱 这个比较活泼大方的人,感觉似乎好得多。 在纽约东城区八十一街上,一排水泥砌成的白色小洋楼像一个个方盒子,门洞 里现出楼梯,完全是港式公寓的房子,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更洁白、更清静。 她与炎樱感到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香港。上得楼来,忐忑不安地,她们不知道 这个将要出来的著名人物该是什么模样。 胡适开门出来,热情地迎进她俩在客厅坐下。张爱玲看到这位六十又五的学者 一点不显得老,身穿长袍子,戴着眼镜,神采熠熠,头发整整齐齐地朝后梳着,很 有一种学者的风度。 胡适很爽朗笑谈着,张爱玲是见了生人就不大会讲话,显得很拘谨,人又高大, 拘谨得手也不知怎么摆,脚也不知怎么放好。 胡适太太江冬秀为客人沏好了两杯浓郁的绿茶端进来,张爱玲看到这位当年由 父母包办许配的胡太太,依然露着年轻时的端丽的丰韵。江冬秀很白,虽然年龄大 了,但圆脸上的皱纹一丝一丝很细腻,头发向后梳着,没有一丝乱发,头发后边绾 着光滑发亮的圆髻。江冬秀的话略带点安徽口音,张爱玲听着更为亲切些,看来胡 适这个新式人物的旧式婚姻,仍是很美满的。她立刻又想起以前颇为流传的胡适与 江冬秀的婚姻佳话来。1917 年,已做了北京大学教授的胡适,遵父母之命媒的之 言,回乡与这位旧式小姐结婚,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江冬秀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 很聪明美丽,人又大方,到现在依然风韵犹存,难怪胡适后来能与她恩恩爱爱白头 偕老呢。 张爱玲看着眼前这对老人,看着他们室内的陈设,她想到了上海,想到自己的 家。小时候她父亲的书桌上就摆有《胡适文存》,与较不像样的狎邪小说《歇浦潮 》、《人心大变》以及《海外缤纷录》等摆在一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她是一本 一本地拖出去看的,只有《胡适文存》是坐在父亲窗下的桌前看完的。眼前,过去, 时空像一叠叠照片重叠在一起,她从记忆中搜出些话题与胡适交谈。 炎樱也用国语找出话来填补无活的空间。炎樱的几句中国话本来就是半通不通 的,又离开上海许多年,更不大会说了,但她那副活泼自如的神气很招人喜爱,胡 适与太太很喜欢她,慢慢地用国语同她俩交谈。 张爱玲又想起她姑姑以前跟父亲借书看,后来兄妹闹翻不来往了,父亲有一次 忸怩地笑着咕噜了一声:“你姑姑有两本书还没还我。”姑姑有一次也不好意思他 说:“这本《胡适文存》还是他的。”还有一本萧伯纳的《圣女贞德》,德国出版 的,她姑姑很喜欢那米色的袖珍本,说“这套书倒是好”。 张爱玲忽然想起旧事,壮着胆子,幽幽地问:“您还记得我母亲和姑姑么? 她们以前还跟先生同桌打过牌呢。”胡适很惊讶:“有这等巧事?”他很注意 地看看张爱玲,仔细地回想,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他的太太是个牌迷,没有 事情时,常常打麻将消遣,胡适的朋友太多了,各界都有,凑到一起没事干,也爱 打着玩。 胡适由张爱玲《秧歌》和去年的信谈到英译小说,对张爱玲准备翻译《海上花 》与《醒世姻缘》很有兴趣。对她说:“张小姐想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 成英文,这个志愿很好呀。以你的文学功底,我相信你能做到。 不过,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准备吃点辛苦喔!”“我会用心努力去 做的。”胡适的谈话增强了她的自信心。 “你怎么会对这两部作品感兴趣呢?”胡适笑着问她。 她说:“反正从小就喜欢。《海上花》似乎是父亲看了您的序文后买来的亚东 版。《醒世姻缘》是后来我读了您的《考证》后破例向父亲要了四块钱买的。”胡 适很惊讶地笑道:“你记得这么清楚?”张爱玲不禁也笑了,说:“我还记得买回 来后,弟弟拿着舍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先给他一两本,我从第三本看起, 因为读了你的考证,大致已经有点知道了。前几年我去香港读书,正遇着港战,当 了防空员,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了一部《醒世姻缘》,马上就埋着头看起来, 一连看了几天抬不起头来。那时图书馆房顶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的目标,炸弹一 颗颗轰然地落下来,越落越近,我还在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胡适听了张爱玲 的这两句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番谈话后,张爱玲觉得胡适真是和蔼可亲的老人,像一个年长的慈父一般, 对后辈这么关怀。她也感觉到晚年在美国作寓公的胡适似乎很落寞。 后来,她又一次去看望胡适。她参观了胡适的书房,这位大学者的书房里沿墙 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橱,全是一叠叠夹着许多零乱纸片的文件夹,显然都是胡适做的 札记,她觉得他的书房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压力,看着就觉得心悸。 胡适仍是非常和蔼热情。在他面前,张爱玲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也许是从小就 崇拜这位学者的缘故吧,跟胡适谈话,觉得如对神明,话也不敢多说,口将言而嗫 嚅,她感到更拘谨。 胡适和她随意地漫谈,不知怎么说起大陆来,胡适说:“纯粹是军事征服。” 张爱玲深有同感,她自从三十年代起看书对左派就有本能的反感,开始写东西时, 她就一直站在政治潮流的外面。她的《秧歌》、《赤地之恋》所表达的内容与胡适 的思想可以说不谋而合。她顿了一顿,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处说起,接不上 话茬。胡适脸一沉换了个话题。 胡适告诉她:“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里书很多。”张爱玲笑 了笑,虽然她也到过市立图书馆,但又不好意思地想自己从来没进过大图书馆,没 有到大图书馆看书的习惯。这话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 “说起来,我与你两家还算是世交呢!”胡适接着说:“我的父亲与你祖父认 识,你祖父还帮过我父亲一个忙呢!”又说:“前几天还在书摊上看到你祖父的全 集,只是没有买。”张爱玲很惭愧,虽然知道自己的祖父是张佩纶,但也只是知道 祖父与李鸿章的小姐之间的婚事而已。适之先生的父亲是谁,她祖父帮过他父亲什 么忙,家里的人从不跟她提祖父的事,她也一概不知。她翻过祖父的《涧于集》, 但满纸的典故、人名、家常书信,几套线装书看得头昏脑胀,也没有看出什么幕后 的事情。她只好点点头:“嗯,是么?”实在只有听说话的资格。 胡适谈起他正在为美国《外交》杂志写一篇文章,张爱玲觉得可以找几句恭维 的话了。但胡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们这里都要改的”。 张爱玲听罢有点难过,像胡适之先生的文章谁有资格改呢?她感觉到这位长者 内心的一份失落。但她又能说什么呢?炎樱见过胡适后,四处打听,问人知不知道 中国胡适这个人,回来对张爱玲说:“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 堂出名。”这样一个中国新文化的奠基人在西方竟不被人所知,还不如林语堂,张 爱玲的悲哀袭上心头。 这一年11 月,最后的一个星期四,照例是美国的盛大节日感恩节。张爱玲与 炎樱一起,到一个美国朋友家去吃饭,非常热闹,像中国的过年似的暖融融的,大 家围在一起边吃边谈,一顿烤鸭吃到天黑。从好客的主人家出来,两人在整洁而又 冷清的街道上踱着,好像在当年上海的灰色街道上散步一样,一边走着,四顾街上 的霓虹灯,各种明亮好看的橱窗,一边说着笑着。 张爱玲想起了上海的日子,但手挽着炎樱,她感觉很踏实,有这么知心的朋友, 也就不大想故乡了。她们就这样在外面疯逛了一回,才回家去。 回到宿舍,张爱玲便伤风感冒,呕吐不止。恰在此时,胡适来了电话,原来是 怕她一人节日里寂寞,邀她去吃中国馆子。她很感动,抱歉地告诉说她病了,胡适 约好隔天来看她。 胡适果然如约而至,到这个杂乱无章的职业女子宿舍来看她了。人在他乡,有 这么一个长辈关心她,她心里歉然而又温暖,感动得说不出什么话。 两人坐在偌大的公用客厅中,找着话题来说,一递一句地聊着。虽然感激,但 她总像是有话说不出来,便一阵沉默,沉默也是一种交谈,无言的交谈与默契。 胡适要告辞了,她送他到门口,两人站在台阶上再说一阵子话,好像话还没说 完,但开口谈几句,又是沉默,她送适之先生,最后再看看那个慈父般长者的背影 : 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 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地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 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臂,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 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 “黏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 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 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来,吹得眼睛都睁 不开。 张爱玲把这一刹那的感情写得如此动人。她感到了晚年胡适之的落寞的心境, 她自己内心涌出从未有过的悲凉,人生苦短,客中送客,这种漂泊的人生更何以堪。 然而,她没有料到,这竟是她见胡适的最后一面。 次年2 月,张爱玲离开了纽约,搬到美国最东北部的新英格兰去,便无法与胡 适来往联系了。两年后,她申请到南加州亨亭屯·哈特福基金会一个半年期的名额。 该基金会是A &P 超级市场后裔办的艺文作场,专门接待文艺家。地点在一个风景 秀丽的海边山谷里。按规定入基金会须有人作保而且至少需要七个人,张爱玲便写 信给胡适。 胡适很爽快地答应了。也就在这时,台湾来函邀请胡适到台北任“中央研究院” 院长。他知道见到张爱玲的机会不多了,还是慷慨地为她担了保,并且把张爱玲送 给他的《秧歌》寄还一本给她。扉页上,有胡适的题辞,里面有他对本书的圈点, 行间页眉的空白处用细密的蝇头小楷批注,他把书给张爱玲,作为两人真挚友谊的 留念。 捧着这本书,看着这密密的圈点批注,张爱玲感觉得很重,重得她负荷不起。 她回信表示感谢,可是这满腔的感动感激之情简直无法表达,她这时才第一次感到 自己以前那么绚丽的彩笔现在又是何等的生涩,写出来是干巴巴的语言,一点也不 能表达自己的意思,无奈还是把这干巴巴的信寄了去。 1958 年4 月,胡适离开美国,回台湾去了。张爱玲时时刻刻地挂念着这位长 辈,从报纸上寻找胡适之先生的消息。 1962 年2 月报纸上传来噩耗:胡适之先生在“中央研究院酒会上心脏病猝发 逝世”。张爱玲悲痛难忍,几年后把她的感情寄托在一篇深沉悲凉的散文《忆胡适 之》里,向他致以最心痛的祭奠。 她没有忘记自己对胡适说过的志愿,也没有忘记胡适对自己的希望与勉励,因 此像还债一样,把《海上花》这一部吴语方言小说译成英语和国语,每提起笔来, 就会想到胡适先生不在了,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 因为那种怆惶与恐怖太大了,想都不敢朝上面想。 注释: ①林以亮辑《张爱玲语录》。 ②这一节除注明出处外,均引自林以亮《私语张爱玲》。 ③见《笑声泪痕》(香港龙门书局)附录:陈影“关于《恋之悲歌》”。 又张爱玲《关于》已详细辩驳。 ④张爱玲《忆胡适之》。这一节除注明出处外,引自该文。 ⑤章清《胡适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 年8 月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