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清贫 入迷梨园 北京和平门外新华街路西称前孙公园。早年,曾是清朝大收藏家孙承泽的花园, 称孙公园。时代变迁,公园沦为旧巷。分成前孙公园、后孙公园。我们居住这里时, 早已没有了花园的迹象。 我的家住在靠西口路南二十四号。 一九一六年,阴历正月初九,我就出生在这个小杂院里。 父亲原来给钱粮胡同姓钱的一位做官人家赶轿车。虽说家里清贫,但还算混得 过去。 父亲初到钱家时,钱家的官事儿正蒸蒸日上。不久,就将轿车换为社会上盛行 的马车。后来,钱家逐渐破落,月月付不清工钱,就将马车拆给了父亲。 父亲高兴极了,他满心以为有了自己的马车,一家人的生活可算有了准着落; 手脚再勤快些,早出,晚归,多卖些力气,生活会有所好转的。谁料到,父亲由于 多年来到处奔波,已经积劳成疾,马车拉回家不到几个月就患了病。那时,我们姊 弟还小,没人能去赶车挣钱,为了生活,他只得强撑病身出外赶车。冬寒夏暑、饥 饿劳碌,终于迫使父亲在一个风雪之夜病重不起。生活来源断绝。吃饭难,看病更 难。一九一八年,母亲过三十二岁生日那天(旧历十月十一日),准备给父亲做些 面条吃,父亲没等吃上,就大口大口吐血,故去了。 父亲去世时,我大姐十三岁,二姐十一岁,三姐七岁,哥哥五岁,我还不满两 周岁。一家六口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人肩上。父亲留下的唯一财产——那 辆较新的马车,给我大伯使用,以此每月得到他的部分接济。但生活仍难维持,母 亲、大姐,后来加上二姐,只得给裁缝铺缭贴边,给鞋铺纳鞋底。缭一件短褂贴边 挣两大枚铜子,缭一件大褂贴边挣三大校,纳一双鞋底是三大枚加一小枚。她们终 日起早贪黑,一家人往往还是吃了上顿少下顿,东求西借,苦度光阴。 几年后,大伯为了节省开支,让我们腾出三间南房(这小院是大伯家的财产), 搬到那两间刚够十米的东房。屋小炕窄,六口人睡不下,哥哥只好睡在一个旧条案 上。记得那时,我对哥哥的“高高在上”的“炕”是非常羡慕的。 年久失修的东房,向北倾斜得厉害,当年父亲用来支撑北山墙的杉篙,几乎要 被压断。遇到雨天,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亲只好用一个带锯子的洗衣绿瓦 盆接漏雨。雨夜,还要不断起来将盆里滴满的雨水倒出。天晴了,就得糊顶棚,什 么纸都用,顶棚上被糊得五颜六色。我幼年时躺在炕上,非常爱看这花花绿绿的顶 棚。再大点时想法就不一样了,心中总想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把屋顶修好,不再 让它漏雨,顶棚要糊得雪白雪白的。 四岁上,我开始代替哥哥姊姊的“工作”,去十间房(前孙公园的西口也叫十 间房,是一条街两个名字。)的裁缝铺取送妈妈做的活计,我很懂得拿到的几大枚 工钱,来之不易,唯恐弄丢,用送衣服的包布将钱紧紧地裹好,系在腰间,从不敢 在路上贪玩,一直回到家才把它解下来,将钱如数交给母亲。当我看到母亲欣慰和 信任的目光时,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替妈妈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们的生活虽然贫困,但我那勤劳善良的母亲却是那样地热爱生活。她将屋里 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前房檐下种上倭瓜、南瓜、丝瓜等,碧绿的枝蔓顺架爬到 房上,院子里一片郁郁葱葱,配上红、黄、紫色的野荣莉、牵牛花、葵花,真是好 看。夏季晚间在院里乘凉,不时闻到阵阵幽香,使我这贫穷的家,总是充满了生机。 不过我最满意的还是不用花钱就能吃些用新鲜丝瓜炒的莱和作的汤,以及瓜馅的饺 子。尤其是当我喊饿时,母亲就会说:“锅里有蒸熟的老倭瓜,去拿着吃吧!”我 咬一口那黄澄澄的老倭瓜,嚼起来又甜又面,真好吃。那香味儿,到现在,我都忘 不了。 西屋的李大妈,经常夸我母亲能干,说我们几个孩子既听话,又懂事,还安慰 我母亲说:“熬着吧!孩子们长大了准有出息,你也准能享上福。” 的确,象屋前这些生气蓬勃的花草一样,我们一家老少和睦亲爱,母亲把希望 全寄托在我们几个孩子的身上,孩子们也领会了母亲的意思,全家老少对未来的美 好生活充满了信心。 清末年间有个风俗,很看重大象,认为它是吉祥的象征。平时,官家将大象送 到京郊宛平县(即芦沟桥)喂养,逢大典之日,大象被披红戴花赶进城来,牵到天 安门东、西华表前站立。以喻万象更新、王朝吉祥之意。 我的爷爷就在芦沟桥喂养大象。他有五个儿子、一个小女儿。人口多,收入少, 日子混不下去。我的二伯父、三伯父出外谋生,死在异乡。六姑嫁给北京城外一个 清室后裔,开始几年生活还可以,后来就渐渐不支了。大伯父带着老五(即我的父 亲)到北京城赶轿车。初来时,父亲只能跟车,逐渐也学会了赶轿车,加上他手脚 勤快,干活麻利,很受人欢迎,后来才被介绍到钱粮胡同钱家赶轿车。 爷爷去世后,奶奶见两个儿子(大伯父和我父亲)在北京站住了脚,就带了我 的四伯父来京投奔。大伯父托人求沙河门外(现建国门外)一个小关帝庙的老庙主 收留四伯父当徒弟,从此四伯父剃度出家,我们称他和尚四大爷。老商主死后,他 继承这座小庙的财产,当了庙主。 和尚四大爷由于多年“修身养性”的缘故,有点胆小怕事,但为人忠厚老实。 他在庙内外的空地上,种些粮食和菜,有时还拿些萝卜、菠菜、玉米面等到我家看 望母亲和我们。他对我们姊弟很疼爱,尤其喜欢我,我也非常喜欢这位和尚四大爷。 这倒不光因为他能使我们吃上新鲜的蔬菜和玉米面,最主要的是,和尚四大爷是位 戏迷。他每次来,都要带我去看戏。我一见他来了,先是连蹦带跳地将他迎进来, 然后亲热地偎依在他身边,听他和母亲谈话。过会儿,就开始磨烦他,早些带我出 去。这个规律被姐姐们抓住了,只要和尚四大爷一来,姐姐就说:“快把‘活儿’ 送去,回来再买一大枚醋,一大枚胡椒面,饶点香菜、韭菜。我给你换上干净褂子, 好跟和尚四大爷看戏去。”我当然是百依百顺,速去速回。 和尚四大爷带我看戏,最常去的地方是天桥。对我来说,初时,逛天桥可比看 戏的魔力大。北京的天桥是在时窄时宽、方圆不算大的胡同里,可在我这个五、六 岁小孩的眼里,可大啦;可热闹啦!那里卖吃的、卖穿的、玩杂耍的、说书的、唱 戏的、吹糖人的,无所不有。一拐进天桥所属的地带,各种叫卖声、鼓声、锣声, 嘈杂一片。推车的、摆摊的、搭棚的、围圈的、打地摊的、挎篮的,比比皆是。 用长条凳围成圆圈场地,里面站着身穿褡裢、膀阔腰圆的大力士,这是摔跤场。 他们卖一会儿中药“大力丸”,摔一会儿跤。不过,他们卖“大力丸”的时间特长, 往往等不上看摔跤,我就被和尚四大爷拉走了。如果围观的人很多,那准是“摔跤 大王”沈三在表演,我最爱看他摔跤,会极力地拉和尚四大爷钻到最前面。当沈三 将对手摔倒,人们连连喝彩时,托铜盘的人开始收钱了。每逢这时,我都要将和尚 四大爷刚刚给我的一大枚铜子,郑重地放在铜盘里,我看到铜盘里回回都只是一些 零散的、不多的铜钱。然后,我拉着和尚四大爷的僧袍,随着一哄而散的人群,退 出摔跤场,继续前行。“诸位:别忙走!好的在后头!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棒人 场!……” 收钱人的喊声,逐渐被喧闹声吞噬了。 “哐!哐!哐!”传来锣声的地方,是耍猴的。小猴子特别灵巧,它们会翻跟 头,会倒立;还有的戴着一顶县官的乌纱帽,穿着红小褂,扭来扭去,有趣极了。 我简直看不够。若不是和尚四大爷几次催我走,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当!当!”敲打象菜盘大小、排列成“丰”形多面锣的是耍耗子的。我想不 通,为什么家里的耗子那么令人讨厌,而这里的小灰耗子、小白耗子那么可爱,让 它往哪跑,它就往哪跑。我曾好奇地问和尚四大爷:“小耗子偷油吃(这是过去一 首儿童歌谣里的词句),这样的小白耗子也偷油吃吗?” “你说呢?”和尚四大爷笑了,反问我。 “准保不偷油吃!”我回答得很肯定。 “为什么?” “它多么听大人话呀!” 和尚四大爷不仅没有否定我,而且还仰头笑了几声。我一定说得对!我想。 “咚咚咚!锵!锵!”“你们往里瞧陕,你们就往里看呐!直奉战争就照在里 边!哎——!”听见那又宽又哑的嗓音,和那千篇一律的腔调。我就知道是大金牙 在喝拉洋片。看他的拉洋片也很有兴味呢。那是一个彩色画板,前面装一个梯形盒 子,外侧有六个洞,没人看时蒙着布。递给大金牙一小枚铜钱,就能坐在他的长凳 上,闭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看洞洞里的画片,可以六个人同时看。大金牙高声地 唱着画片上的故事内容。最后,准是拖长地唱着“哎——!”一段唱完,他伸手一 拉系着固定鼓槌的绳,画板侧面的大鼓打响了。用脚一踩,两面架好的钹相击,配 成有节奏的一通锣鼓。然后,大金牙又换新洞洞里的画面,再接唱新词……约换五、 六个画面为一次。偶尔,和尚四大爷给大金牙一大枚,我反复看两次,心里别提多 高兴了。 天桥卖的小吃如豆汁、面茶、茶汤、灌肠之类,都是一大枚一碗,很便宜。每 次来到这里,和尚四大爷都会任我选吃其中一种,解解馋。最贵的是煎荷包蛋,二 大枚一个,吃这个的次数是很少的。 卖衣服、卖布的更多。大部分是旧长袍马褂和布头。“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 踹!”“让三毛!”“再让三毛!”招徕生意的叫卖声,简直能将耳朵塞满。我们 从不在这些摊摊上停步。唯有一次,我意外地被“竹竿挑”鞋摊吸引住了。卖的鞋 都摆地摊,买主看中哪双鞋,摆摊人就用手中的长竹竿挑起来,递给买主。所以, 被叫作“竹竿挑”。 那天,我正在东张西望地跟着和尚四大爷游逛,无意中发现了鞋摊上摆着一双 小孩穿的旧皮鞋,停下步来,刚一打愣,好,竹竿就挑着它送到我面前。 “哎,多好看的一双鞋呀!不大不小准合适,穿上试试吧,穿上……不要你的 钱,穿吧!” 我不知所措地接过鞋,抬头寻探四大爷该怎么办。 “他让你试,就试试吧!”和尚四大爷点头允许了。 我一试,嘿!不大不小正合适。 “瞧!多合适,穿上皮鞋立时就神气啦!买了吧!买了吧!别人买,我卖一元, 当家的(对和尚的尊称,庙主的意思)买,我让您一角……我再让您一角,您就给 八角吧!” 八角!钱太多了,妈妈缝好多好多件衣服也挣不来八角呀!还是穿妈妈做的什 纳鞋(纳帮的布鞋)吧……我失望地将鞋脱下来放在地上,抬头看看和尚四大爷。 他没有说话。“竹竿挑”看出和尚四大爷在犹豫,就收敛了满面笑容和那不招人喜 欢的油腔滑调,皱着眉,压低了声音,正正经经地说道:“当家的,求您行行好吧, 这年月,看主多,买主少,几天没开张啦,家里……唉!求您行行好……”他的话 还没说完,和尚大爷掏出钱,给了他。 “阿弥陀佛,您大功大德!”“竹竿挑”合起手掌,虔诚地向和尚四大爷行了 个佛教礼。四大爷也合掌还了礼,我喜出望外地抱起这双“新”皮鞋,跟着四大爷 走了。 我手里拿着鞋走得很慢,因为在不停地仔细给鞋“相面”。心想:它,虽是旧 了点,鞋面上有挺深的一道横纹,鞋底后限是偏的,但它乌黑乌黑的,还有根鞋带 在鞋面上花叉地穿着,真比脚上的什纳鞋好看多了。妈妈说我穿鞋费,总把鞋帮纳 得密密麻麻的,要不是求鞋铺谢掌柜帮我将鞋帮弄软,脚就象蹬进木盒子里那么硬。 这双鞋有多…… “你把它换上吧,咱们走快点!看完戏,穿着‘新’皮鞋回家去,让大家伙都 高兴高兴!”和尚四大爷终于理解了我的心事,还替我系好鞋带。我一边加快步子, 一边听着每迈出一步时,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皮鞋声,别提心里有多美啦! 天桥看戏的地方都叫“舞台”,不知道的会以为是什么样的好舞台呢,实际都 是临时搭成的非常简陋的席棚子。 有一次,和尚四大爷带我到天桥魁华舞台看小马五的《纺棉花》等戏,开演不 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我们买的是次票,坐在“廊子座”。恰好雨水从顶棚与四 周围席中间的空隙往里潲,于是我们“合理台法”地换到地子中的空位子上。由此 可见,“舞台”有多么简陋了。 至于看戏,在最初阶段,我是看不懂的,只能看看热闹。再加上逛天桥时,想 吃的吃了,想看的也看了,又是一路“劳乏”,所以,没等戏演到一半,我的两眼 就困涩难睁,歪在四大爷怀里睡着了。睡得可香呢!有时,散戏后,我依然在甜美 的睡梦之中,被和尚四大爷背回家去。 戏,既然看不懂,留下的印象也大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有一回,我们到天桥歌 舞台看崔灵芝的秦腔(当时河北梆子称秦腔)《杀狗劝妻》,和尚四大爷邻座的观 众说:“完了,灵芝掉面儿了!”我很不理解,问四大爷:“什么掉面儿啦?” “听戏!别老说话!”我只好不作声了。看戏出来,又追问四大爷,什么叫“掉面 儿”?四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唉!老啦!脸上挂不住粉,看上去象是掉面儿了!” 我还是不明白,但对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现在分析,可能是演员脸上的化装扮掉 了。当时,化装没有油彩,全是水粉装,那位老前辈生活艰难,只四十多岁,脸上 便出现较多皱纹。水粉在脸上挂不住,面部一做表情,观众就感到他的脸上好象往 下直掉白粉——掉面儿了。 还有一次,我们去隆福寺赶庙会,在景泰茶园(现人民市场)看小香水演《孟 姜如》演到“过关寻夫”,守关兵士让盂姜女唱一段才放行,这时从台下搬上一架 老式风琴,“孟姜女”下用脚踩,上用手按键,自弹自唱,唱的是“孟姜女寻夫, 哭倒了万里长城”的流行小调。这个小调我也会唱啊,于是,兴趣大增,破例地没 有睡觉。 和尚四大爷有两个癖好。一个是特别爱看戏报。那时,海报都横七竖八地贴在 道路两旁的大牌子上。从我家到天桥,沿街的牌子有许多,和尚四大爷几乎是张张 必看。我在旁边看不懂,等着着急,就扯着他僧袍的大宽袖子,拉他走。他目不离 戏报,口里喃喃地说:“别着急,别着急,大爷看看哪出戏好,明儿带你去看……” 或是“马上就走、就走……”。我记得由于他爱看戏报,还引起了一场小风波呢。 五岁那年,和尚四大爷又带我到天桥燕舞台看戏,当时有的戏班是“两下锅”, 就是京、梆合演。这天前面的京剧武打戏,名字记不清了,但台上翻跟头、对枪很 吸引我。最后是蔡莲卿的《锯碗钉》,我被演员的表演和剧情打动了。很是同情受 气的儿媳,痛恨恶婆婆、大姑、小姑。 看戏出来,和尚四大爷特意又让我在小摊上吃些东西再回家。我要喝碗茶汤, 他给我买好后,自己又津津有味地去看路边的戏报,估计我该吃完了,就回到茶汤 摊。一看我不在,急忙从茶摊到豆汁摊,再到杂耍场……到处找我。凡是天桥的热 闹场所都反复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我的踪影。这一下和尚四大爷可吓坏了。他急 得心如火燎,累得满头大汗。 天渐渐黑了,回去吧,丢了孩子,怎么交代?不回去吧,大人孩子都不照面, 岂不让我母亲急坏!经过一番思考,和尚四大爷决定硬着头皮先回家。 谁知一进院门,就看见我在指手画脚、连说带唱地和姐姐、哥哥们学刚才所看 的戏,他也顾不得气喘嘘嘘,一把将我拉到跟前,气得大声嚷道:“你这孩子太不 听话了,让你喝完茶汤别乱走,在那里等我,你怎么转眼就走了了真要把你丢了, 我怎么对得起你妈呀!”边说边气得跺脚,眼泪直流。 母亲见和尚四大爷总成这样,过意不去,赶忙过来劝解:“四哥,您别着急, 丢了就丢了,谁让他不听您的话!何况他又没丢,您快别着急啦!” “唉!五弟妹,你就这么两个心头肉,五兄弟又没得早,你拉扯他们多不容易! 他要是让拍花子(指拐骗小孩的人)的给拍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那五兄弟 呀!” 这一席话,正说到母亲的伤心处,妈妈也哭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喝完茶汤,回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见了和尚四大爷, 我急忙在人群中、戏报牌前,寻找有明显标记——剃光头的和尚四大爷,可哪里找 得着呢?就这样边走边找,回到了家中。 眼下,见到四大爷为我急成这个样子,我后悔没在茶汤摊多等一会,自己去乱 找。才捅出这场乱子。想到这儿,我一下子就扑到和尚四大爷的怀里…… 此后,出门看戏,我再也不离开和尚四大爷了。 和尚四大爷的另一个癖好是,只要一有空,就会曲不离口地哼唱起来。什么 “杨延辉坐宫院”、“孤王酒醉桃花宫”,别看他每出戏会的词儿不多,但什么戏 都会几句。不论在我家里,或是带我去天桥看戏的路上,他都反复地哼着,唱着, 而且是摇着头,拍着板,有滋有味地唱。这样,我有意无意地被他熏会了几句,听 戏时,一旦遇到自己会唱的那几句,顿时兴致勃勃。从此,和尚四大爷一哼唱,我 就跟着学,尤其在去往天桥的路上,拉着他一味地唱。他也更高兴了,似乎与我有 了共同“语言”,再也顾不及去看戏报牌子。同时,我学会了哪出戏里的唱词,就 非要和尚四大爷带我看哪出戏不可,循环往复,终于在和尚四大爷的熏陶下,我也 渐渐成了个小戏迷。 我对戏曲的爱好日增月长。可是和尚四大爷十天半月才带我听一回戏,我感到 太不解渴。于是我便提前将分内“工作”完成,然后向母亲“请假”出去玩。 我想到天桥看戏,没钱买票。即便是戏演到一半降了价的票,我也买不起。于 是我想起四大爷曾带我去过的香厂路(天桥附近)“城南游艺园”,它的门票员二 角一张,但查票不怎么严。那时我只六岁多,趁入场时人多,夹在一些乘车来的大 人后边,再用手轻轻地牵着这些大人的长袍,把门的看我人小,以为是这些大人带 的孩子,就不再查我的票,我顺利地进入园内。后来,院内街坊李大妈的女儿冬儿 结婚了,她的丈夫李山是城南游艺园内京剧场专管包厢和茶座的。我可算是找到了 靠山。他每天中午十一点半上班,我就提前赶到骡马市他的家中,由他带我去游艺 园看戏。只要包厢坐不满人,我就坦然地享受一等座位。以后兴趣越看越浓,便带 了晚饭,从中午直看到晚上,游艺园散场才回家。 “城南游艺园”完全仿照上海的“大世界”,里面洋戏法、杂耍、京剧、电影 及茶座、小吃等应有尽有。 洋戏法节目是韩秉谦、张敬扶主演“大变活人”。 “小不点”、“大饭桶”(均为艺名)专演魔术丑角。 演电影冬季在室内,夏季在室外,当时上映的是胡蝶、郑小秋合拍的《空谷兰》。 我最喜欢的是京戏,看的也就最多。大京班(京戏班)日夜两场,有宗汪笑侬 派的女老生恩晓峰(麒派老生高百岁之岳母)。她演的戏有《张松献地图》、《完 璧归赵》、《马前泼水》、《刀劈三关》、《哭祖庙》等。她大女儿恩佩贤演《马 前泼水》的朱买臣妻。二女儿恩维铭演《狸猫换太子》的太子。还有女十三旦(艺 名)与恩晓峰合演《吕洞宾三戏白牡丹》。相继演出的还有金少梅、秦雪芳、秦秋 芳(马盛龙师兄的胞姐)等等。其中余派女老生孟小冬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只要 她的戏牌子一立出来,我就没地方坐,只能站在边上看。她的琴师孙佐臣老先生穿 着长袍、马褂,一手拿胡琴,一手拿块蓝布(胡琴套),走上台向观众点头致意, 观众便报以掌声;等定调起过门,又是一片掌声。为什么呢?我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我看过孟小冬的《御碑亭》等戏,看不太懂,只听观众议论:“唱得真够味儿!” 此外还有碧云霞(即谢鸿雯之母)的《狸猫换太子》、《童女斩蛇》。女武生 盖荣宣演的是《四杰村》,她有个绝招儿,在台口上面横吊着一根铁棍,象秋千似 的,表演时,先经人托起就势跃上铁棍,在上面表演复杂的动作,我觉得新鲜,很 爱看。 擅演文武花旦的孟丽君,也经常演《花木兰》、《对金瓶》等戏。一九八一年, 我去济南巡演又见到了这位老大姐,她的精神尚好,不幸在十年动乱中遭受迫害, 瘫痪在床了。 这些坤班,没有男演员,象张子寿、王庆奎、王金奎等,听来是男人的名字, 演的是花脸。演小花脸都是女演员,嗓音和唱腔还相当不错呢。 就在这一年,母亲送我上了平民学校。 这所学校是五四运动后由一些进步文人在新华街(现在的北京第一实验小学校 址)办起的,它不但免收学费,还给学生发书、发练习本和文具,但要求入学的学 生必须经过调查,确属贫困应当给予照顾的才批准入学。母亲知道后很高兴,认为 机会难得,指望着我们识几个字,将来能养家糊口,少受人欺。所以只留下大姐帮 家里干活,把我和二姐、哥哥等,都送去上学。我们买不起书包,便用块旧布把书 一裹,当书包使用。一九六二年,看电影《早春二月》时,看到有个穷孩子上学, 也是用一块旧布包书本,我是深有感触的。 上学后,白天没时间,只好看夜戏了。 这时,大爷家的“袁记马车行”的生意也兴隆起来了。 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大外廊营的谭小培家、梁家园后身的荀慧生(艺名白牡丹)、 椿树三条的余叔岩、麻线胡同的美妙香,给恩晓峰操琴的董凤年等京剧界名家去园 子(戏院)演戏,都雇用大爷家的马车。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就找到马车行的伙计 胡九,央求他出车时带我到园子看戏。正好胡九叔是个老戏迷,很喜欢我的,所以 满口答应,并让我给他跟车,我当然欣喜不巳。 马车的后面有个倒座,上面有拉手,下面有脚镫子,接人上车时,我提前将车 门拉开,让乘车老板(对名角的尊称)登上车后,再将车门关好,回身握住拉手, 将脚踩在车镫上一蹭,借劲就坐上倒座。车停了,我赶忙跳下车来,开开车门,请 老板下车,并随手拿起他们盖腿防寒的毯子等物,尾随在诸老板身后,大摇大摆地 走进园子。看门的以为我是小跟包的,不加阻止。次数一多,他们对我有了印象, 我就更“名正言顺”地紧“蹭戏”了。 进了戏院,找座位是个问题。坐在前边池座怕挨轰,坐在后面又看不清,找不 到位子,来回乱窜更不行。不得已我只好靠在戏园的大柱子前面,嘿,这儿还真不 错,够得上是一等地座,看舞台真真切切,又不怕大人们挡我的视线,即使站上几 个小时,也心甘情愿啦! 因为我很有眼力见,干活又仔细,从没掩过坐车顾客的手,不招惹是非,大爷 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过问我的事。这一来,我就更心安理得了。有事没事几乎 每天去车行里看派车牌(有人雇用马车,在红纸条上写明姓名、什么时间、去什么 地方、派谁赶车,挂在一块木板上),以便跟车看戏。用这样的方法,我不断去板 章路的新明大戏院及华乐园、庆乐、三庆、广德楼等等戏园,看的戏也真不少。如: 杨小楼、余叔岩合演的《八大锤》、《断臂说书》;余叔岩、白牡丹的《坐楼杀惜》; 余叔岩的《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洪洋洞》、《失街亭》、《状元谱》; 杨小楼、钱金福的《铁龙山》;杨小楼、余叔岩、白牡丹合演的《战宛城》;杨小 楼的《麒麟阁》、《霸王庄》、《夜奔》;余叔岩、陈德霖合演的《审头刺汤》; 陈德霖的《彩楼配》、《落花园》(陈杏元和番)、《母女会》;侯喜瑞、慈瑞泉 的《普球山》、《取洛阳》、《青风寨》;白牡丹的《鸿鸾禧》、《打樱桃》,裘 桂仙的《遇后》、《渭水河》;德俊如的《罗成叫关》。 我还看过谭富英主演的《四进士》,他扮演宋士杰,徐碧云演杨素珍。听说徐 碧云是武旦出身,由于嗓子很好,改唱青衣。他的表演很有特色,能反串《八大锤》 中的陆文龙,也能反串《黄鹤楼》中的周瑜,后面带三江口水战。我还看了他的 《幽王宠褒姒》和他与姜妙香合演的《虞小翠》,戏中有一段《霸王别姬》的“戏 中戏”,姜老学杨小楼的项羽,徐碧云学梅兰芳的虞姬。另一出是《绿珠坠楼》, 谭富英扮演石崇。当时旦角能翻跟头是极少见的,徐在此剧中能在相当两张桌子高 的牢门上走“枪背”下来,观众称他这一招为一绝。 我也很喜欢会后台看他们化装,最爱看钱金福、郝寿臣、侯喜瑞几位老前辈勾 脸,我还记得钱金福老先生脸上有痣,痣上长着很多毛,勾脸时总要拿笔沾着颜色 往脸上反复地按,有人说:“钱老板,您将它刮了吧!”钱老板说:“可不能刮, 这是长寿毛,我有办法将它盖住。” 说到这儿,我想起了另一位先生。 后来在科班学戏时,有位清室后裔,人称奎公爷,长着两道浓浓的眉毛,经常 到广和楼看戏,还到后台聊天。他是票友,常常串戏。一天,他听戏到后台来了, 大家一看他眉毛剃得光光的,就笑着问:“奎公爷,您的眉毛哪儿去了呀?”他一 笑说:“前天演《法门寺》的刘瑾,我的眉毛太重,无法勾脸,我就将它刮了。” 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钱老的勾脸和这位奎公爷剃眉毛的故事,虽然做法迥然 不同,但钱老勾脸技术的精湛和垄公爷对艺术的认真态度,都使我非常钦佩。 总之,这些老前辈的演出,技艺精湛、声震九城,使我打开了眼界,增进了我 对戏曲知识的感性认识,为我日后进科班学艺打下了一定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