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学老生 罩棚练功 富连成科班最初称喜连成,于一九○四年正式成立,吉林富绅牛子厚为班主, 专供财力,社长叶春善师傅掌管教学、演戏。 一九一二年冬,牛子厚因其家族争分财产,无法兼顾北京之事,经苏雨卿老师 介绍,转给北京外馆(指作外蒙各地买卖的人)财主沈玉昆接办。科班遂改名富连 成社。 一九四八年,北京解放前夕,社会动荡不安,富连成科班挣扎无济,终于被迫 宣告解散。 科班成立的四十四年中,前后培养了喜、连、富、盛、世、元、韵、庆八科将 近八百名学生,出科后有的成长为表演艺术家、名演员、名教授、名教师等,在社 会上享有盛誉,为京剧艺术造就了大批人材,对京剧艺术的发展,作出了极大的贡 献。在当时历史条件的局限下,科班中也是存在着一定问题的,然而,以我个人来 讲,今天能在艺术上有些成绩,是与科班内诸位良师、前辈因材施教,辛勤培育, 给我在艺术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分不开的。 七年的科班生活,我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我初到富连成的那天,进了大门,转过院中影壁,走过穿堂,来到中院, 立即有位先生将我拦住。他问清我是新来的学生,就带我去递交了契约,又领我到 学生们居住的南屋里间。房内只有一排大炕,贴墙摞放双层被卷,先生唤进盛利等 人,给我腾出地方。我放下行李,就到院里看练功。中院院子很大,是我们活动的 主要区域,院子四周立有几根大圆木柱,高出屋檐,上有顶棚,齐屋檐,装着通风 透光的玻璃窗,象罩子一样,将院子、房屋连成一体,称为罩棚。北屋早先是佛殿, 如今还称佛殿,佛殿前的廊子上钉着两块两米见方的醒目的班规大牌,上写科班训 词和梨园规约,旁边还挂着一根约七十厘米长,十厘米宽,两头发白,中间紫红色 的竹板。靠西厢房前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想这里大概不会使罩棚下练功的 人感到碍事,便站到桌子前观看。嗬!站在这里,整个院落,屋内屋外,尽收眼底 (三面房子都没门),罩棚下的学生在过“跟头”,他们翻飞、纵跳、跌打、扑跃, 可谓生龙活虎。佛殿正座是王连平师兄,正在给学生们排《夺锦标》(即现在的 《三打祝家庄》)。偏座是王喜秀师兄,在说《铁莲花》;苏雨卿先生在给陈盛荪 等说《孝感天》。身背后西厢房里张盛禄、孙盛文师兄在合教《渭水河》。南屋肖 连芳师兄给仲盛珍、叶盛兰等人说《悦来店》。真是拉的、唱的、念的、喊的、翻 的都在各放其声,忙而不乱,秩序井然地同时进行着。我的眼睛不知看哪里好,耳 朵更不知听谁唱好,可说是眼花缭乱,耳目难以同时兼顾了。当时科里比较突出的 老生有李盛藻、钰盛玺、关盛明、贯盛习;旦角有王盛意、陈盛苏、刘盛莲、仲盛 珍、孙盛芳;小生有陈盛泰、朱盛凌(先武旦后改小生)、叶盛兰;武生有杨盛春、 孙盛云、高盛麟;花脸有刘连荣、王连奎、宋富亭、韩盛情、孙盛文、马盛雄、林 盛竹、肖盛瑞、裘盛戎;丑角有叶盛章、孙盛武、贯盛吉、王盛如、全盛福等人。 “搭桌台!” “搭桌台!” 约十一点钟,负责练功的宋起山先生和贾顺成先生喊了几句。罩棚下练功的学 生马上卷好地毯,屋里戏组也相继收了。学生们迅速地从后院搬来三个桌台(即桌 面),一边能坐三十多人,所坐的板凳就是晚上在炕沿上又接出一层铺时用的长凳。 厨房大师傅从后院端来大黑皮碗和长短不齐的木筷子,抬来一桶馒头和一大锅白菜 汤。经过几分钟的忙乱,全都吃上饭了。很多人都到罩棚外穿堂一个小贩那里买了 炸麻花,掰碎泡在白菜汤里吃。我很奇怪地看着这种吃法,后来才知道这麻花泡菜 汤是科班中的美味。听师兄们讲,当初马连良先生坐科时生活艰苦,经常买一个麻 花分成两半,匀着吃两次麻花泡菜汤。 我正在四处寻找着老相识——盛戎,就觉得后背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回头一 看,正是他!盛戎端着两碗熬白菜,站在我背后。我一笑,腼腆地接过碗来,他又 去拿了几个刀切馒头,我们到罩棚角落较安静的地方蹲下来。我喝了一口白菜汤, 半凉不热,简直一点味也没有,纯属开水煮白菜。我在家中虽也是粗茶淡饭,但母 亲粗粮细做,饭菜总是很可口的。 “那天你一来,我就偷偷地看见你了!”他咬了一口馒头说。 “你来这儿几个月,唱戏了吗?”这是我迫切想知道的。 “唱了。” “什么戏?” “《探阴山》。” “怎么样?” “还不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我还剩几口没吃完,桌台已拆,有戏的学生开始站队准备上馆子(戏院的旧称), 盛戎有事,也去了。 他们走后,我赶忙去换上刚发给我的科班服——一身蓝布裤褂,外罩蓝布大棉 袄,青斜纹棉布马褂,下穿棉套裤,还有一顶瓜皮帽和一顶已旧的棉绳帽。我腿带 还没绑好;就听见有人喊我去唱“困曲”。我不解其意地跟他们去了。原来是让我 们几个新生和没戏的学生跟郑正芳先生学昆曲《天官赐福》。郑正芳先生擅长笛子, 对昆曲各曲牌唱段极为娴熟,故他只教唱,不教身段。记得他是南方人,唱昆曲时 略带南方口音,听着很悦耳。 昆曲载歌载舞,板眼节奏、音韵、音准要求严格,是学习京剧的必修基础课, 各行角色都不例外。老生要学《仙园》、《天官赐福》、《富贵长春》等戏,旦角 要学《闹学》、《惊梦》、《思凡》等戏;小生学《拾画叫画》、《梳妆掷戟》等 戏;丑角学《祥梅寺》、《下山》、《借靴》等戏;武生学《探庄》、《夜奔》、 《蜈蚣岭》、《宁武关》等戏;花脸要学《火判》、《醉打山门》、《嫁妹》、 《功宴》等戏。 学生们不完全理解学习昆曲的重要性,从饭后直唱到下午二点,本来此时就较 疲倦,何况昆曲唱词文学水平高,不通俗,科班不设文化课,学生文化水平极低, 年龄又小,根本不懂词意,好似念经文一般枯燥无味,唱着唱着就困了,所以淘气 的学生将昆曲叫“困曲”。 学完昆曲,张连宝师兄看着我们打把子,我和大家一起打了小五套、单刀枪, 在他们的邀请下,我使出全部本领耍了趟“枪下场”。有的新生还没有我这两下子, 我就热情地给他们纠正动作,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将近日落西山时,演出的第一批人回来了,我们随即结束把子功。饭后,全体 人员开始晚练功、排戏。武旦朱盛富早绑好跷(假小脚),放下地毯练“出手”, 刘喜义师兄负责武戏组,督看《嘉兴府》的“开打”,文戏组也各就其位唱起来, 我依旧站在桌前津津有味地观看着。 今天,我如愿以偿地来到科班,格外兴奋,面对师兄们各显其能的排练场面, 除无比羡慕外,还暗暗下着决心。憧憬着自己的美好未来……。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片叫喊声: “先儿!”“先儿!”“先儿!” 我莫名其妙地向四处张望,只见从前院穿堂走过来一位老人,身穿黄色的旧长 皮袄,黑缎子大坎肩,外系蓝搭带,头戴一顶老头乐帽,盖着双耳,足穿一双千层 底鱼式缎子棉鞋,左手挽着白袖口,右手提着皮袄开气,慈祥地微笑着,从我身旁 走过,进了南屋。噢!这不是名丑肖长华先生吗!我马上辨认出来了。他演出回来 在南屋给关盛明、叶盛兰、肖盛瑞等人说排《取南郡》。此时我才悟出来刚才的声 音是在叫“先生”两字,因为都叫的是连音,所以成了“先儿”,我听不出来了。 十点钟,徐天元先生喊“收工!搭铺!”这时紧张的一天才算告一段落。我随 大伙进了南屋里间。 唉呀!屋里尘土飞扬,令人窒息。五十多人住三间房,同时扫炕、搭铺,在炕 的外沿用铺板、板凳搭出一截,加住一排人,汗味和窜鼻子的臭脚丫味不断散发出 来。学生们每天练功、演戏、排戏,出了很多汗,半月才洗一次澡,平时大都不洗 脚,屋里的气味可想而知。 张盛利师兄帮我铺好已被折成一尺多宽的褥子。我回身看见有几个师兄每人占 了比我宽三倍的地方。盛利师兄见我发愣,心里就明白了。 “你将就着睡吧,我有病常回家住,你的铺位就宽敞了。” 盛利师兄的父亲是演青衣的张彩林先生,擅长青衣花旦,刀马旦,荀慧生先生、 雪艳琴都是其门生,他和富连成科班交往甚厚,住在西草厂。我家是盛利师兄从科 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他路过我家门口时曾看过我的“戏”,我也曾向他询问过如何 才能进富连成科班的事。有这几面之交,科班里再相遇,颇有亲切之感,马上就熟 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便以最快的速度脱衣上炕,用被子蒙上头,不一会儿便睡着 了。 我睡得很香甜。忽然,一阵哭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极力睁开困涩的双眼, 借着罩棚里那盏通夜长明的五瓦灯的微光,看见大家都在酣睡。哭声好象是从罩棚 传来,我顾不及仔细分辨,又重新进入梦乡。 “啪!啪!啪!” “起来!起来!” 大约清晨六点,徐天元先生拿着藤棍边敲桌子边喊。我没敢怠慢,忙坐起穿衣 服。有那醒不了的,徐先生就走过去把他敲打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临时铺板拆 除,搭到后院。罩棚内高一降低一阵的哭泣声始终没止住。是谁呢?我纳闷极了。 一刻钟后,大家纷纷来到罩棚。我见大家都不洗脸,只好跟着漱漱口,用手揉 揉眼睛,走出南屋。一眼看到,罩棚地上坐着一位比我略大些的小师兄,满头生疮, 后背紧贴东墙(中院没有东房),两腿分开成“一”字。为了不让腿往前移动,每 只脚前码放一摞砖。莫怪他不停地哭喊,平常人两腿横向分开,不过是90度左右的 极限,如今他的两腿已撕开快到180度。撕这条大筋是最疼不过的,又不象压腿能自 己掌握分寸,况且前有砖,后有墙,两面顶住,一点缓和的余地也没有,长时间地 耗着,自然是更难熬了。 他仍在低声哭泣,不断地用手背和袖子擦抹总也擦不干的鼻涕和眼泪。 一位二十多岁的大师兄,见我们陆续来到,就走过去搬开了两摞砖。 “快起来踢腿吧!”大师兄给他搓擦了几下大腿根,催促地说。 他没有起来,自己用手使劲地揉搓着腿根部到膝盖的内侧部位。 “快点起来呀,不然要存筋啦!”那位大师兄的口气有些变急。 他艰难地要站立起来,但两腿已经不听指挥,他似乎不知该怎样迈步了。 “悠腿!听见没有!快!”话音没落,“啪”地一声,藤棍打在他的屁股上, 他的腿也终于悠了起来。 “要想成个大武生,腿功不好、没有横叉成吗?踢!一百横腿,一百片腿。自 己数着!” 我凑到盛戎跟前:“他叫什么名字?” “杨盛春,学武生。每天,苏富宪师兄提前一小时叫他起来练功,他的横腿不 好,天天都哭……” 没等我问清楚,负责大家练功的武行头郝喜伦师兄走过来问我:“你都会什么 功?会拿顶吗?” “会!” “跟着练吧,拿顶时我数一百个字才能下来!” 听着他的口令,我们同时双手扶地,将脚甩到墙上,一个个紧挨着,在东墙竖 起大顶。 “啪!啪!一!” “啪!啪!二!” ”啪!啪!三!” 郝喜伦师兄坐在昨天我看练功的桌旁椅子上,一边喝茶、抽烟,一边拿手里的 藤棍不时地敲着桌腿或桌沿,每敲两下念一个数。我以前向许德义老师学拿顶时只 念五十个字就下来,并未感到吃力。很快五十个字过去了,胳膊有些发酸,我不时 轮换地抬起一只胳膊,甩甩手腕,让它松弛一下。七十个数过去了,我出汗了,胳 膊已经发麻,我咬紧嘴唇坚持着。 “啪!啪!七十九!” “啪!啪!五十!” “啪!啪!五十一!” 啊!这是怎么回事?好容易熬到八十个字,怎么又变到五十啦?后来我才知道 这是“家常便饭”。 我的汗珠从脸上滴到地上,胳膊木胀胀地直发抖,腰在打晃,我将双脚在墙上 上下滑动,想减轻胳膊的负担,然而无济于事,反而更累。 “啪!啪!七十一!……七十二!” “扑通!”一个人的脚从墙上重重地落地了。“啪!啪!”两声响,这是喜伦 师兄拿藤棍抽他屁股的声音。 “唉哟!唉哟!” “上去!”喜伦师兄厉声嚷道。有的人宁愿屁股挨两下打,也愿意先下顶缓十 几秒钟的劲。 “九十二!……”每个人的汗珠都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摊。我已感觉不到还有胳 膊的存在,只看见胳膊在大幅度地抖动着,“快了,快了,我可别掉下来挨打。” 我象拉风箱般地喘着粗气,要哭,但竭力克制着。 罩棚里喘粗气声、抽泣声越来越大了。 “安静!安静!越喘粗气越累,这是为了你们好,不吃苦练得出来吗?不练好 顶功,腰里没劲,臂力不够,怎么能过跟头?再叫喊我就从头数,看……” “扑通!扑通!”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还没落,一个人支持不住,卧膀子 倒下来,砸在旁边人的身上,干是一串人全倒了下来,当然也不排除有借机而倒的 人,我幸好也在其中。我们被碰倒的平安地熬过这一关,头一个掉下来的是难逃 “法网”的,屁股上不免要挨几下藤棍。 学生在科班挨打是家常便饭,“不打不成材”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每天练功排 戏,老师手中总是拿着藤棍、竹板。如果认为谁偷懒,谁学得慢或学走了样,举板 就打几下,称之为“打戏”。 接着下腰。我的腰很软,可以用手搬住脚,虎跳、毽子、小翻也都能跟着来。 练完基本功后,武戏组学生继续翻大跟头。喜伦师兄说:“你不是学老生的吗?去 西屋找你们盛禄师哥,还去学老生吧。” 我到了那里,盛禄师兄大致问了问我的情况,听我喊几声“噎”,“啊”, “吠”! “跟着他们学《龙虎斗》的唱吧。念白、引子都学过了,你追一追。”盛禄师 兄说。 和我同学的也是两个新生,一个是琴师李乐亭之子李世霖,一个是“承华社” (梅剧团)的帐房先生之子李世源,他长着一对特大的眼睛,外号大狼猫。当时还 没世字辈,李世霖叫李盛霖,李世源叫李盛源。 我们刚学唱,前院过道传来叫卖声,强烈的饥饿感一下子涌上来。科班只吃中、 晚两顿饭,这个小贩天天八点钟来直等中饭后才走。我随同学跑到小贩那里一看, 有烧饼、麻花、糖耳朵、热煎饼。仔细一瞧,这小贩我还真认识,他就住在前孙公 园。他也认出了我说:“你也来了,好好学本事吧!”我感谢地笑了笑。临来妈妈 给了我五大枚,我花一大枚买了一个烧饼、一个麻花,三口并两口地吞了下去。 接着,我们回屋随着盛禄师兄,又唱起了“探马儿不住地飞来报,他报道罗家 山兵发一彪。”从此我的学习纳入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