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新起点 改学净行 我入科一年多了。一天早饭后,演出的学生们排大队去广和楼。肖先生利用演 出前的时间,在佛殿给叶盛章、仲盛珍、肖盛瑞、刘盛莲、孙威武等说《秦淮河》 (《贪欢报》)。我们没有演出的几个师兄弟在罩棚打把子。我打了一套“快枪”, 接耍“枪下场”。最后的亮相,正巧对着佛殿门口,被肖老一眼瞥见了。 “嘿!这孩子大眼睛、宽脑门,有点象郝寿臣的样,亮相虎头虎脑,有花脸的 架子。”肖老向他们夸奖我。这倒不奇怪。我打把子开蒙是武二花许德义老师,亮 相自然是会带些花脸相喽。 “去把他叫进来!”肖先生对肖盛瑞师兄说。这位盛瑞师兄,虽是姓肖,和肖 先生并不沾亲。他专工架子花脸,在科里有“活张飞”的称号,与侯喜瑞、陈富瑞 号称富连成花脸“三瑞”。肖先生很注重对他的培养,他倒了仓,特地教他《秦淮 河》的张顺,这出戏是小说《水浒传》中一折。宋江背上长恶疮,非神医安道全不 能治,遂命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去请安道全。张顺由架子花脸应工,勾白花三块 瓦、嘴叉子、做、念的表演重,唱不多,在“仓门”上也能适应。肖老为盛瑞师兄 费了不少苦心。可惜,他出科后,自己不争气,禁不住社会的影响、坏人的引诱, 嫖、赌、抽白面,仅二十几岁上就倒卧街头,被旧社会吞掉了。 我随盛瑞师兄进了佛殿,肖先生问了我的名姓,学哪一行等,我一一回答了。 “你的扮相学老生不合适,愿意学花脸吗?” “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就改学花脸,跟他们一起学张顺吧。” 于是,我留下来与盛瑞师兄一起学念张顺的台词。 念到张顺酒醉时,要摇晃头部,嘴里发出带有颤音的呕吐之声“(呕欠)……”, 我被难住了。我只能摇头干“(呕欠)(呕欠)”,而出不来颤音。 “你的嘴不要僵劲,把腮帮放松,这样:(呕欠)(呕欠)……”肖先生讲要领示 范数次,我的腮帮依旧放松不下来。 “呕吐声是很常用的。喝醉时真醉要用,假醉也要用。花脸要用,老生、小生、 小花脸都要用,不会不行。戏词好背,你先到一旁练吐吧。” 得!第一次上肖先生的课,我就下了小操。 “呕欠……。 “呕欠……” “呕欠……” 我在一旁摇着脑袋,一声接一声地练习“呕吐”。 佛殿外,那几位同我一起打把子的师兄弟们,不时地探头冲我挤眉弄眼地笑, 我赌气地转脸冲里对着墙去“吐”…… 直到肖先生和盛瑞等师兄们要去广和楼演出,我没再念一句词。临走前,肖先 生又嘱咐我:“你告诉盛禄,我给你改花脸了。以后,跟盛文去学吧!”那时,我 们经常穿插着学二、三出戏。 我改花脸的消息,成了科班的头条新闻。晚饭桌上,师兄们为此议论纷纷,跟 我关系近些的,都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谈他们的看法: “你现在学老生演了戏,刚入门。先来点‘硬二路’,以后慢慢能带出来。改 什么呀?肖先生问你‘愿不愿改花脸’,也不是非要你改,你不想想就说愿意?去 跟肖先生说别改吧!” “你若没有花脸嗓子,只有花脸的相儿,难道将来老在台上摆着吗(指演一些 次要角色)?” “花脸能有你的饭吃吗?现在花脸有连荣师兄,盛文师兄,小些的有肖盛瑞、 裘盛戎,他们都正红着,还有马盛雄、林盛竹等人,都是武二花兼架子。哪里就轮 上你呀!” 听了这些反面意见,我没有和他们争辩。我之所以能痛快地向肖先生表示愿意 改花脸。是有我的想法的。 我从小就喜欢花脸这一行当。为了听花脸戏还学会了“赶包”(过去演员都没 有固定班社,可以任意结合,为了挣钱糊口,可以同时在几个班社中参加演出,俗 称赶包)。我八、九岁时,在戏报上看到徐碧云班社中老生王又宸与裘桂仙、侯喜 瑞、慈瑞泉等老先生合演新戏《塔法奇闻》,就跑去看。半路上经广和楼门口,见 戏牌子上写着裘桂仙、侯喜瑞、筱翠花正在演《穆柯寨》,这是我必看的戏。但又 担心误了《塔法奇闻》,心中犹豫不决。再一想反正裘先生他们没有分身法,必须 这边演完,再去那边赶包,我何不看完《穆柯寨》再去那边看他们的《塔洼奇闻》, 来个赶包听戏。由此可见我看花脸戏的兴趣之大。《塔洼奇闻》就是《奇冤报》, 不过是旧内容换个新戏名罢了。我不仅爱看花脸戏,还专爱看其勾脸扮戏。钱老、 郝老们化装时,只要我在后台就盯着看。还记得我看郝老演《审李七》时在后台打 裹腿,回到家中我便用母亲的腿带练习打,不想绕好了又松开脱落,就是紧紧地缠 上,站立起来走几步还是又掉了。我找机会再去看此戏时,才知道每绕一圈必须打 一个折才行。后来跟吴彦衡老师学老生,才渐渐对老生有兴趣,但对花脸行还是有 一定的感情。 再者,我对肖先生是非常敬重的。岂止是我呢,富社的全体学生都是如此。肖 先生自富连成成立以来,一直是师傅同心的好高参。他不仅在舞台上是名丑角,教 学上更是生、旦、净、丑,文、武、昆、乱,样样精通。各科学生凡经肖先生给说 戏后,水平都会有明显提高。所以在科内,肖先生与师傅同样德高望重。只是师傅 掌管富社的全面事务,是公正、威严可敬。肖先生做教学、排戏、派戏等具体事务, 是渊博、慈祥可敬。尤其是肖先生积累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善辨人才,因材施教, 实实令人折服。很多学生经他给改行培养,后来都成了有成就的人材。如叶盛章原 学武花脸,他给改学武丑,叶盛兰原学青衣花旦,他给改学小生。刘盛莲原学老生, 他给改学玩笑旦,排演了《海慧寺》、《双钉记》等戏,红极一时。还有马连良先 生,在科班中曾一度是三路老生,被肖先生发现是人才,经过培养,成为独树一帜 的表演艺术家。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现在肖老说我适合唱花脸,又长得象我所崇 拜的郝老师,我岂有不愿改学花脸之理呢? 但是,师兄们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事实上客观情况确是这样,连荣师兄从武二 花脸改架子花脸后,可说是独挡架子花。他演《临江会》中关羽,在场上念。 “幼习春秋义通天, 昔年结拜在桃园。(掌声) 青龙斩将人惊怕, 盖世无双(掌声)汉室关。”(掌声) 四句定场诗,便能获得三个满堂掌声,盛况空前。盛文师旯,是句老三块瓦脸 的角色,如《普球山》的蔡庆、《四杰村》的鲍自安等人物全由他包。盛戎就要加 个“更”字,由于他的天赋条件好,嗓子高亢,童年时能叹二黄乙字调,韵味醇厚, 出身于梨园世家,裘桂仙老先生对他有着先天和后天的影响。他入科后,很快演出 《探阴山》,开口一句导板,唱得满弓满调,字正味浓。霎时前后台静场而听,获 得满堂采声,一鸣惊人。 过去的科班跟现在的艺校是截然不同的。现在,国家为了培养艺术接班人,不 惜投资,一切开支由国家供给,艺校完全立足于普遍培养人材的角度,条件好些和 差些的都要轮流上台实践,促使条件差的能尽快提高。科班由东家投资而办,每天 都要演出赚钱,一部分维持自己开支,一部分交与东家,还要拿出相当的钱来在社 会上维持,所以不能不考虑营业,故条件好些的才能唱正工戏。条件差的会有跑不 完的龙套,正工戏的实践机会就太难得了。我刚改花脸又无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 哪年哪月才能轮得上呢? 师兄们为我想得很周到,可我自己并不曾多想过这些。我的脑子很简单,只有 一个概念:我能成!我一定能学成!我长大了,决不让母亲再受穷。我们家一定要 过上好日子。尚先生说我喝花脸合适,我就改花脸。 第二天,我离开盛禄师兄转到盛文师哥那里,由学《取荥阳》的纪信改学项羽。 走入了花脸的行列。 回首这段往事,心中不胜感激肖先生,感激他果断地为我拨正艺术上的航向, 感激他为我找到艺术追求的新起点,感激他对我的因材施教。世人常说:千里马常 有,伯乐难寻。我能得到这样一位“伯乐”先生的鉴识,真是一个幸运儿呀! 隔行如隔山。说改学花脸很容易,真正学起花脸来就不容易了。对我来讲,第 一道难关是嗓音太细。自从吴彦衡老师启蒙教我《南阳关》以来,到改学花脸的几 年中,先后又学了《大赐福》、《龙虎斗》、《百寿图》、《马鞍山》、《天水关》、 《进蛮诗》、《金马门》等戏,老生行当的发音已很适应,再扯起嗓子唱花脸,调 门高、声音细,没有花脸的味儿。 “你长得虎头虎脑,象只老虎,嗓子却‘咪噢、咪噢’地象只猫。你这老虎怎 么不会咬人哪?!”肖先生听我唱后很着急,但还是慢声细语地笑着问我,接着又 说: “快去找你师大爷,让他给你好好说说!” 师大爷叶福海,是师傅的亲叔伯哥哥,深得师爷爷名净叶中定老先生的真传, 功夫极为扎实,昆曲戏犹甚。 于是,每天演出的大队出发后,师大爷睡上两个小时觉。一点左右,喝着茶, 到佛殿来给我说戏。 “狰狞侠烈满空庭, 阴风吹动殿头铃。 帛书生死凭查究, 须知笔下不容情。” 这几句词是《九莲灯》“火判”一折中,老家人富奴救主,火判来指点上场时 的念白。师大爷讲这几句念白,别看字数不多,但唇、齿、鼻、舌、喉音都具备, 能练出嘴劲的功夫。而且,包括的辙口多,还能练出各辙的发音,以利演唱。于是, 我翻来复去地念,念得我唇焦口燥、嘴唇发木、舌头发硬,直到吃晚饭才能结束。 后来,师大爷见我学戏挺用心,有长进,就加班给我说戏,让我中午一吃过饭就到 他屋里练。记得,有一次中午,我念得又困又累,见他在炕上鼾声不断,就想停下 歇一歇。刚一停,师大爷眼也不睁地厉声说“念!”我只好振作精神接着念。提起 老师睡中教戏,我还记得肖先生也有此功。有一天,我们跟他学《取南郡》,肖先 生睡着了,我们几个刚停下来不念台词,小声说几句题外话,肖先生立刻就会说: “别嘀咕!”更奇怪的是我们若忘了词,他在熟睡中,还能给提词。就这样,我跟 着师大爷天天又唱又急,嗓子念哑了,有时甚至发不出音,不待恢复正常又接着念, 如此反复无数次。终于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初步练出了宽音,比较能适应花脸音 量的需要,并为以后的念自、吐字、发音打下良好的基础。 一九六三年,原中国戏曲学校实验剧团许德福同志(已故)排演《火判》这场 戏,我在报上看到后,特意和爱人赶到老北京车站铁路局礼堂观摩,可说是对此剧 别有一番深厚情感。 在花脸行中,可分为铜锤、架子、武二花、摔打花脸四种类型。 铜锤花脸以唱为主,做、念为辅。 架子花脸以做、念为主,唱为辅。” 武二花脸以靠背武打为主,做、念为辅,唱更次之。 摔打花脸专工武打、翻扑。 实际上,开始我演的只是些次要的花脸角色。但因缺乏舞台经验,演来也不是 一帆风顺,不时碰到难题。 《独占花魁》上演了,我学的是要抢花魁的公子武霸强。排戏和响排,武霸强 出场的锣鼓点,用的是“四击头”。演出时,鼓师用了“一锤锣”打上。我在上场 门候场,一听锣鼓点不对,就不会随机应变,该上场不上场,扒开台帘,冲着鼓师 示意,喊着“四击头!”“四击头!”再若等会儿就要晾场了,台下会毫不留情地 叫起倒好,肖连芳师兄见事情急迫,连忙过来将我一推。“什么‘四击头’、‘八 击头’的,上去吧!”我被推了个趔趄,一步就跨出场,才慌忙地端起架式往台口 走。这次有师兄在旁还算没闹出大笑话来。 更糟的一次是盛章改武丑后演《三岔口》,高盛虹演焦赞。然后是李世霖演的 《珠痕记》,我的中军李仁。前边提过,我平日不管演什么角色,都爱挑略整洁的 服装。这天,看见高盛虹演焦赞带的黑扎(胡子)很整齐。他完戏后,我接用这口 黑扎,时间紧些也还来得及,就私下和他订好。他也是一片好意,认为我比他脸胖, 为了我戴着合适,他下场后,特意将胡子的口面弯大,谁想我挂在耳上手一离开它 就掉下来,条又很硬,我弯不动,立时浑身冒出汗珠。“有请二爷!”台上的二差 役念词了,我马上就得上场,心中暗暗叫苦、只好哭笑不得地硬着头皮用手揪着嘴 边的二络胡子出场了。我在台上念词,给朱春登拿香,撩褶子,总有一只手在揪着 那绺胡子,可谓狼狈之至。直等朱春登“二黄倒板”接唱回龙转反二簧时才能赶紧 下场到后台重整“容装”。可巧,师傅在台下看戏,应我这个样子很生气,追到后 台,劈头就说:“你这个孩子什么毛病,为什么用手揪着髯口不放?”最后,又回 头补充一句:“唉!没多大出息!”我是哑巴吃黄连,师傅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啊! “吃一堑,长一智。”舞台经验就是在这些小挫折中逐渐积累的。 没多久,杨盛春等人排演《四杰村》,派我饰廖须冲。我的个子小,箭衣太长, 挑选几次都不合适,只好将就。在和鲍自安、花振芳对打时,花振芳踢我一脚, “双过河”,“接鼻子”,鲍自安一个“抓头”,花振芳也一个“抓头”,我要两 个转身,两个低头,然后一退,不料这一个退步踩在了过长的箭衣上,身子一歪, 就坐到台上,师兄和先生们为之一惊,准备着听倒好。意外的是,我一点也没慌乱, 随着“啊”的一声,煞有介事地站起来将胡子一甩,“通条”亮相跑下,观众丝毫 未看出破绽,以为我的戏就是这么编排的,刘喜义师兄称赞我能化险为夷,安然弥 补被箭衣绊倒的大漏洞。给我又长了一小枚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