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师患病 矛盾四起 山东省韩复榘的部下程希贤喜爱京剧,一九三三年将富连成约至济南演出。 演出在“进德会”的剧场里。“进德会”与北京的“城南游艺园”相似。里面 种有花草树木,还喂养了一些动物供游人欣赏。天气虽寒冷,游人始终络绎不绝。 我们每天都提前去剧场,顺便在里面游玩一番。比较吸引我们的是喂养老虎的地方, 那里出售“非同寻常”的“长命锁”。看守老虎的人,手拿竹竿夹着这“长命锁” 放在老虎嘴前,老虎听话地冲着锁吼叫一声,于是,锁就有了特殊“功能”,可与 小儿镇惊压邪。价钱也不贵,一毛钱一个。看虎人不停地往老虎嘴前放锁,老虎一 次又一次地吼叫,挺有意思。围观的人很多,买锁的人也很多,我和师兄弟们都买 了一、两个“长命锁”,准备携带回京馈送亲友的小孩,这也算是此地的土特产吧! 那一年济南冬季奇寒。我们每天早晨在外边漱口,喷出的漱口水落地成冰;放 在窗台上的磁铁牙缸转身就冻在窗台上了。我们住在一家本已关闭的货栈里,宋起 山先生(宋富亭师兄的父亲,现任中国戏曲学院教师)将我和一些所谓“能吃草的” ——即能演主角的,安排在楼上住。其实和在楼下的居住条件是一样的,都是睡在 地上。屋里不生火,据说怕被煤气熏着。房间里到处都是冰冷冰冷的,师兄弟们相 挨而睡,以取得一点热气。我的脚冻得很厉害。 提起冻脚来,话又长了。 当年的广和楼设备非常简陋。夏天,我们为了图凉快,将后台的窗户纸全撕掉。 入冬后,西北风一刮,整个后山墙都透风,冷气逼人,我们都称广和楼为“五风楼”。 直熬到数九,窗户才糊上纸,虽添了煤球火炉放在先生帐房,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整个冬天的后台都是寒冷的。我每天在后台的活动量不大,除化装外,不是在戏箱 上静坐,就是站在那里“扒台帘”。天一冷,我的双脚就冻了。先红后肿,最厉害 时,脚肿得很难蹬进厚底靴里去,我咬着牙,一闭眼,用手紧紧揪住长靴口,用力 往里蹬,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才算穿上厚底靴。过一会儿,两脚发木就不疼了, 也不妨碍演出时在舞台上的蹦跳。可是演出后卸装脱靴这一关却使我发怵,忍痛将 靴子脱下,那贴脚穿的大布袜早已被渗出的血水粘在脚上。再脱下大袜,脚后跟和 脚小拇指也就露出了鲜肉。脚再伸到自己的那双冰冷的布袜、棉鞋里,疼痛的滋味 真是难以形容。冻脚的病根一经留下,就年年如此。 这次到济南,脚冻得比往年更厉害。每天难熬的疼痛真使我心烦。 令人不愉快的事接踵而来。一天早上,我们正在喝粥,就听宋起山先生在楼下 喊:“裘子电报!”盛戎放下碗,跑下楼去。我一碗粥没喝完,就传来他的哭声, 我赶忙跑去看。原来是裘桂仙老先生病逝,要盛戎速回京。盛戎哭得泣不成声,泪 如雨下。先生和师兄们围在他身旁劝慰,我不知应该如何宽慰他,跑去将粥端来给 盛戎喝,他哪里还有心思喝粥呢!连我也喝不下剩下的那半碗粥了。我似乎看到了 裘老先生那宽宽的前额,清癯的脸颊,老人家仿佛在慈祥地向我们微笑。似乎还听 到了他那似沙菲沙,苍劲、敦厚的嗓音,老人家又在给我们说戏呢…… 小时候,母亲曾领着我去裘家的邻居串门,从此,结识了这位一代名净——裘 老先生。入科前后我看了他不少戏,一直钦佩他的艺术。裘老先生也曾多次来科班 义务教戏,我和他学了《铡美案》、《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锁五龙》、 《洪洋洞》、《双包案》等戏。老先生回家后,还经常向母亲谈起我的学习情况, 夸奖我聪明、肯用功。他对我母亲说:“在学《二进宫》中徐延昭‘怎比得’的唱 腔(是裘老在当时创的最时髦的花脸腔)和《双包案》包公唱‘老夫的威名谁人不 晓’的‘晓’字等较难学的唱腔时,他都是很快就学会了。”井说:“这孩子挺有 出息,您熬着吧,将来有福享!”母亲也拜托他老人家多多费心。所以裘老对我还 是很负责的。后来我之所以能将郝老师“架子花脸必须铜锤唱”的教导付诸实践, 并收到成效,多亏了当年裘老先生的教导! 看着盛戎悲痛万分的情景,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眼泪夺眶而出。 盛戎没能马上回家。他在上演的主要剧目《大破铜网阵》中饰襄阳王,戏的分 量很重,大家都扮演着角色,一个萝卜一个坑,无法替演,科班只得给他家复电, 待演出结束后返京。 十几天后,即将离开济南的时候,我们为省政府演堂会,又发生了一起意想不 到的事情。这场堂会对科班来讲,不是一般性质的演出。从师傅到各位先生都格外 提神。戏定为晚八点开演,师傅和肖先生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簇新的长袍马褂, 早早来到后台督阵,唯恐出什么差错。这时,突然有人传达,要将演出提前一小时, 改为七点开演,师傅当即应诺,低头看表已六点多,所剩时间不多了。“快去看看 都准备得怎么样了?”先生们应声而去。一会儿,向师傅汇报:“六立(盛藻)还 没来!”压轴子是盛藻哥的《打渔杀家》,他没来怎么成?师傅很沉得住气:“六 立没来,就把《雁翎甲》和《杀家》换换,让《杀家》大轴子。”可巧,主演《雁 翎甲》的叶盛章师兄也没来。当师傅听说他们几个人去逛大街时,脸一下子就沉下 来,怒骂“混蛋!”后台的气氛骤然急变,先生们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看着,师傅 不停地来回走蹓,一言不发。我们都在暗暗猜测将要发生的事情,下意识地觉得有 些自危。 十几分钟后,“他们来了!”这一声高喊,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大家齐朝后台 门口望去,盛藻、盛章、盛兰兴高采烈地走进后台。原来省政府在比较繁华的市中 心,他们三人的剧目都靠后,迟来些再化装也误不了场,便相约去浏览市容。估计 时间差不多,才跚跚而来。他们满面春风地叫了声师傅,转身要去化装。 “过来!哪儿去了?”师傅怒拍桌案,厉声斥问,使他们莫名其妙。 盛藻哥懵懂地回答:“我们去大街转了转。” 师傅又高声大喊:“我不到六点就来到后台,你们竟敢去蹓大街!”说着抡起 胳膊怒不可遏地照着盛章师兄的脸打去,啪的一记耳光,使盛章师兄红了半边脸。 肖先生、宋先生赶忙过来拉住劝阻:“他们没误场就算了……” “咱们从来就没这个规矩,这么要紧的堂会,敢去蹓大街!”师傅满面通红, 浑身发抖地骂个不休。 过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大家无精打采地分头准备演出。 戏没演多一会儿,就听肖先生说,师傅心里不好受、头昏,送回了住所。这更 加重了大家的沉闷心情。这天的戏就这样应付过去了。 第二天,请医生给师傅看病。经检查师傅患的是脑溢血症,立即送回北京治疗。 大家心里都压上了一块石头。师兄弟们攒三聚五地悄悄议论:“《打渔杀家》 在前边,要说误场首先是盛藻先误了,为什么师傅打盛章?……” 接连发生两件不愉快的事情,我的心情很压抑。 济南之行,就这样结束了。 返京后,在广和楼上演夜戏,营业依旧极好。《除三害》、《白马坡》、《北 侠传》等戏一直受到观众的欢迎。我和盛藻哥酝酿着要排《温酒斩华雄》一剧。戏 从曹操献刀、刺董卓、捉曹、放曹演到关公温酒斩华雄止。安排好由盛藻饰演前陈 宫、后刘备,杨盛春饰演华雄,还是由我饰演曹操,贯盛习饰演关羽。演员搭配齐 整。我将本子归总改好,到盛藻哥家中将剧本和设想方案说给他听,他听后非常高 兴。我胸有成竹地预想着演出结果定会获得全胜。就在我跃跃欲试着手排练的当口, 盛藻经蔡荣贵先生介绍,离开富连成,应了上海之约,同行的还有连平师兄以及杨 盛春、刘盛莲、陈盛苏、贯盛习等已出科的师兄共约三十多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故呢?虽然师兄们毕业后在科内演出一个阶段,就走向社 会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但象这样大批的人离去,主要还是师傅不能躬亲其事所 致。 自从师傅在济南患了脑溢血症后,回京几经名医针灸调治,逐渐好转,但却落 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身心大受亏损,行动迟缓,不能经常来社。即便勉强支持来 社,也只是看看,坐一会儿,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对科班进行精心管理。群龙无首, 师兄弟们。之间的矛盾不断地暴露,逐渐激化,以致出现这种分裂的局面。我们要 排的《温酒斩华雄》一剧夭折了,我很不甘心,恨不能随他们前去,同样此剧。怎 奈我还差一年多才满科,赴上海是不可能的。只好留下,将剧本给了盛藻哥。他们 有意排此剧,剧中曹操无人演怎么办呢?(盛戎也还有一年才出科。)恰好王泉奎 初上舞台,嗓子也很好,经人推荐,便让其将名字改为王盛奎(上海约的是富连成 科班出科的学生),同去上海饰演曹操。他们在上海排演此剧,果然效果甚佳,并 红了“关羽”——贯盛习师兄。 过了没多久,马连良先生又将叶盛兰、叶盛章两兄弟约到上海演出。肖先生也 与梅先生在上海演出。这样一来,科班中有影响、能叫座的师兄们基本上都走了, 余下一部分没出科的小“盛”字科师兄盛戎、盛利、胡盛岩等人和“世”字科的师 弟们。这些人中,有的正在倒仓,有的年龄太小,生、旦、净、丑各行人员搭配不 齐,能挑梁唱的老生尤缺。沙世鑫在倒仓,一度培养的曹世嘉,刚演了一出《法门 寺》,也倒了仓。余下的迟世恭、余世龙、刘世勋还小,科班中很多戏无法再演。 我除几出单头戏外,也无什么可演,甚有孤掌难鸣之感,只能和毛世来演演 《浣花溪》的杨子林、《破洪州》的白天佐等角色。为了弥补不足,我利用演《取 金陵》的基础,丰富了白天佐这个人物的开打,什么“大刀下场”、“三低面”都 用上了。在穆桂英要临产退入城内,白天佐围城时,我选用蹉步亮相,还编了骂城 的一段“流水”板,舞台效果不错。当时的鼓师白登云大哥(他除在程砚秋先生班 打鼓外,为了多实践,戏路的面宽些,也兼在富连成打鼓,既为练功,又帮助富社 鼓师提高水平)对我说:“兄弟!我可没见过你这种演法的白天佐!真是好样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和盛戎合演了《闹江州》。他饰李逵,我饰李鬼,但在科班 里单靠花脸这一行当,起不了决定性作用。我和盛戎也无能为力。眼看富社上演剧 目的艺术水平比以前下降了,上座率一落千丈。能坐一千来人的广和楼,每天只卖 得二、三百个座,最差时几乎才百八十个。广和楼前台大总管张广英进了后台就向 苏先生一摊手,示意卖座不好。由此可见,在没有政治思想工作和不讲自觉性的旧 时代,师傅在科班中严格管理,对犯错误的师兄责罚不贷,一声咳嗽就能使整个富 连成鸦雀无声,具有那样的威信,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是必要的。在济南,师傅 盛怒之下,责打己子,宽待他人,不仅体现了他的美德,也体现了他维护他所创办 的事业的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