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出茅庐 顺事接连 腊月初五,出科谢师后,我每日照常去广和楼参加科班的演出。初七这天,演 出后回家匆匆吃过晚饭,就到尚小云先生家里排练《汉明妃》——这是第一次排练。 尚先生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椿树二条内。据说,这所三层院落的大四合院,以前 是名中医陆仲安的住所。 尚先生吃过晚饭后,就在中院的西厢房内一边习惯地吃着花生米、酥皮、铁蚕 豆之类小食品,一边与我们闲谈。一会儿,他从书桌旁古色古香的大碰缸里,拿出 一轴字画,让我们和他一起品评。说到兴处,尚先生伏案挥毫。写好之后,他放下 毛笔,用嘴吹干墨迹,双手将字挑起,给大家看。 “怎么样?”尚先生问我们,但是,没等我们看清,他迫不及待地又将那幅字 转过去自己观看了。 “不错,不错!有点意思,比前天写的那幅还好!”尚先生点着头,满意地自 言自语。 尚先生的书法龙飞凤舞,的确不错。我虽没认清写的是什么字,但看来与墙上 挂的那几幅字的字体很相似。 “我学的就是墙上的字,翁同龢体,草书的一种。”尚先生见我盯看墙上的字, 就向我解释。随后,他将字画小心地放在写字台上,顺手从桌上的几盘小食品中挑 选一块蜜饯桃放在嘴里,嚼嚼咽下。 “啊——啊!” “咦——咦!”紧接着,尚先生又试了试嗓音。演员吃东西,总是担心它影响 了嗓子。 “你也应该学学书画。书画和演戏同是艺术,一点不懂,不行啊!你看我们这 辈人,碗华、叔岩,全是一手好书画。来,你练练,我教你。把那张报纸拿过来!” 尚先生很快就在报纸上一笔写下几个字。 “为善……”我勉强认出前两个字。 “为善最乐!照我的样子写,拿杆小些的笔!” 我接过尚先生递过的毛笔,模仿着在砚台上蘸满墨汁,哆哆嗦嗦地写出四个歪 歪斜斜好似蜘蛛爬的字,惹得大家看着发笑。 “练练吧,练练就好了,谁也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学而知之。” 后来,每逢尚先生练书法,我们有兴趣的就在一旁往报纸上写。我始终写的是 这四个字。虽仍写得似有体似无体,但手不再打颤,也逐渐学会一笔草写自己的名 字。 这样,直到夜深人静,送走来往客人,我们才开始排戏。 “富远,咱们今天排……”尚先生问。 “先从‘画像索贿’排,这场戏人少,”专管抱本子排戏的高富远师兄一边回 答,一边搬了两把椅子来,作为舞台上的椅子。 扮演昭君父王朝珊的张春彦一听,说:“好!那就先瞧我的啦!”他从椅子上 站起来,我随着他一同走到假设的上场门。 斑社排戏与科班大不相同,再不是按照先生所教而做,而完全靠个人根据剧本 琢磨角色表演。排戏只是演员之间对对台词,固定舞台位置,明确必要的交流,主 演提些要求,互相之间做些提示。 “画像索贿”是毛延寿领汉元帝选妃之旨到民间画像选美,借机向昭君父索贿 的一场戏。排到王朝珊命女儿参见毛延寿时,毛说:“令媛选进宫去,就是王妃, 延寿焉能受得一拜!啊,实实地不敢。”我在念“实实地不敢”一句时模仿了郝老 师演曹操所用的端肩、撤步、双摇手的奸相动作。尚先生刚要躬身下跪,见了我的 表演,立刻停下来,笑着说:“你这小子真聪明,学郝老板学得还真有点意思。不 过,你还差那么一点点。我给你来来,你看着!” “毛大人请上,民女大礼参拜!”尚先生重复了一遍他的台词,紧接着端起花 脸的架式又念毛延寿的台词。念到最后一句时,他脖子一缩,两眼一眯,双手一摇, 讨好地笑念:“啊,实实地嘻嘻不敢。” “好!” “真象!” “绝了!” 坐在一旁的重庆社文书石先生,尚先生的兄弟名小生尚富霞,还有富远、张春 彦等所有在座的人无不拍手叫好。没想到尚先生员唱旦角,学起花脸来,能如此传 神。念白中加用“哼哼”、“嘻嘻”、“嘿嘿”之类的陪衬词以突出感情,是郝老 师念白的特点之一。尚先生能很妥贴地学用,这是与郝老师同台时留心的结果。 “当演员的,什么都要学。和郝老板同台,我就很注意他的表演。旦角就不用 花脸的表演了吗?慧生演《辛安驿》就用上了。以后也许我排出什么戏,就得用。 (后来,尚先生排《绿衣女侠》,假扮山大王,带上红“扎”,用了很多花脸的表 演。)所以,我是哪行都学,这回我为‘出塞’琢磨了‘上马’身段,就是从别的 行当借来的。你们看……”说着,尚先生就地来了个很漂亮的小颠步“上马”。 “谁能说出来,我这个身段从哪儿来的?”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谁也没说出来。尚先生又做了一遍这个创新的上马动作。 “告诉你们吧,这是杨老板的!”可不是吗!只不过,武生上马颠跳步大,尚 先生将幅度减少,而且媚美,为旦角所用了。 “我爱杨老板的艺术,多次与他合演《湘江会》。同台演戏就是学,演戏前的 对戏,更是学。” 看来,学习是不能停止的。尚先生的艺术造诣,已达到相当的高度,但他仍多 方面地学习、借鉴。这次为排《汉明妃》,他还特请韩世昌先生说昆曲《出塞》的 身段,以此为基础,加以变化、发展,创出尚派风格。我想,正因为尚先生有此种 学习精神,才成为四大名旦之一,这是值得我们后辈很好学习的。 我们继续往下排。尚先生通宵达旦、自始至终都是精神饱满,不停地给每个演 员提要求。既能多方指点,又能亲自示范,真使我受益非浅。 次日清晨,厨师送来刚出锅的热炸麻花,排练才告结束。 这种夜生活,我很不习惯。排戏结束后,感到精疲力尽,眼望着又脆又酥的热 麻花,一点也不想吃,只想立刻躺下睡一觉。可尚先生的盛情难却,我三口两口地 吃了一些便告辞回家。天渐渐地亮了,我静静地走在路上,寒冷的晨风吹散了我的 倦意,不知不觉又忆起了往事。 那还是出科前一个多月的事情。一天,尚先生照例来给我们排《金瓶女》。休 息时,他将我叫到身旁问:“你还有多少日子出科?” “一个多月。” “好极了!我正要将《昭君出塞》改编成《汉明妃》,将来有你一个重要角色, 你出科就搭我的班吧。” 好事来得这么突然,我几乎不敢深信,真怕尚先生只是说说而已。直到出科前 一个多星期,尚先生把《汉明妃》剧本交给我,让我尽快背会毛延寿的台词,准备 去他家排戏,我才放了心。出科后的去向,是我一年来经常考虑的事情。我对自己 的前途似敢想,又不敢想。敢想的是,这些年来的苦学苦练,有了一定的基础、尤 其最后阶段所演的戏都受到观众的欢迎和报纸的赞扬,我想也许会顺利搭上演员齐 整的大班社,象郝老师那样上演一出出受欢迎的剧目,一家人过上好生活……不敢 想的是,深知搭班难,搭班如投胎。我耳闻目睹过许多人出科后辗转于社会,搭不 上班,被迫改行。甚至有的因找不到安身之处,又兼社会摧残而沦为乞丐。也有的 虽搭上了班,但受到排挤难以立足。象何连涛师兄,身怀绝技,在富社称得起是挑 梁的大武生,出科后又拜了尚和玉先生,仍演不上正戏,只好返回科内。(那时, 只要是富社的学生在社会上混不下去,找到叶春善师傅,要求回科班,师傅无一不 准。)而今,我还没出科就这样顺利地被约到四大名旦之一的班社,真是幸运哪! 尚先生性情比较急躁、脾气大,但他为人爽快侠义,待人热诚。我亲眼见到一 些家中贫苦要求救济的人找到他的门上,他从没有让他们空手而回。尚先生对富连 成科班热诚相助。他在工作之余,为给我们排戏,说得唇焦口燥也毫不在乎。经常 热情地留我们在他家吃饭,有时还特意备下丰盛的菜肴,给富社去电话,将我、李 世芳、毛世来、沙世鑫和叶盛长等找来,改善生活。尚先生能如此爱才,提携后进, 使我极为敬佩。我与尚先生闲谈,提到了八岁上曾给他配演《汾河湾》中薛丁山之 事,他对我也更加亲切。这次我若将戏演好,将这第一炮打响,将来肯定会有前途, 我越想越觉得搭入重庆社是一大顺事。 人常说,一顺百顺。顺事儿一件件都来到我面前。比如出科后仍在科演戏,多 者几个月后才能定戏份(即每天演出的报酬),名曰为科班效力。而我出科还不到 一个星期就给定了每天三十吊的戏份。科班的票价低,不象大班那样赚钱,演戏收 入不仅要用来维持科班的生活开支,还要拿出相当数目的钱去置办戏装,向东家沈 玉昆交付盈利,所以戏份钱很少。三十吊钱算得是极优厚的待遇了。当初盛藻哥出 科后的戏份钱就是三十吊,红极一时的花旦刘盛莲师兄也是三十吊。难得的是一天 也没有让我效力(不拿戏份),戏份从初五谢师那天算起补齐,更是科班中罕见的 事。 再说置办戏装这件演员必备的大事吧。演员登上舞台,戏装的好坏,直接影响 着演出效果。因此,它也牵连着演员搭班找出路的问题。哪个班社都愿约聘艺术高、 戏装讲究的演员。甚至有个别演员,单凭戏装新,也能长期搭入大班社,遂被贬为 “行头小生”或“行头旦角”(行头即戏装,行话)。这就足以说明戏装的重要。 演员们称戏装为“打饭吃的票”。戏装都是用上等的绫罗绸缎精工细绣而成,价钱 昂贵。而且,随着不断增新剧目,就得不断添置戏装。置办戏装不仅是演员舞台上 的重要事项,也是演员生活中一项必须的重大开支。常有“制不完的行头,还不完 的帐”之说。对于家境贫寒,一无所有的我来讲,更是困难极大。两月前,我面临 出科,为制办不起行头而发愁。母亲说:“必要的钱,必须花。”让我合计一下需 要多少戏装费。我到久春戏衣庄,去找跑外的苏锐。自我为科班置办《霸王别姬》 的戏装以来,一直和他打交道,互相熟识。他也多次对我说过,“将来,您出科后 的服装,我们全包了!”苏锐见我向他询问预制戏衣的事,热心地帮我粗核出定置 霸王、曹操、李逵,张飞等几个主要角色所穿的行头、道具,需三千元之多。乍听 到这个庞大的数目,我的心头一震。如此昂贵,我如何置办得起呢?苏锐见我面有 难色,就说:“这点钱,您犯不上为难。就凭您在科班里的阵势,出科也绝错不了, 不置办几件象样的行头,和您的演出不相称啊!您现在没出科,如果手头上不宽裕, 我就跟我们掌柜的说说,您先赊制嘛!凭咱们这些年的交情,没的说!”于是,母 亲为了不影响我出科后搭班,下了最大决心,准备借一千元,交足赊制戏装的定钱, 余下的还些旧帐,租赁南屋,再为我置办一些新的衣服、鞋、帽等生活用品,这在 所谓“衣帽年,势利眼”的旧社会,和戏装是同等重要的。用项安排定了,钱,却 向谁去借呢?这时和尚四大爷来了,说:“五弟妹,你应该高兴,说话就该享福了。 钱的事币发愁,我去想办法。”他找了庙堂的老街坊、在骡马市开理发馆的曹大爷, 借了一千元。 定置戏装的事,也就很顺利地和苏锐谈妥。先预交几百元定钱,余下的,分批 取回戏装时再付,不必再付利息。其实,赊制的戏衣比现金买的贵,利息钱已算在 内了。 眼下我如意地搭上大班社。饰演毛延寿的紫宫衣,需要重新定置。重庆社也在 久春制“汉明妃”戏装,了解到我原来赊制的戏衣正愁无钱取货,就慨然作保:先 将制好的戏衣取回,钱,过一段有了再给。另外还让我再去久春赶制毛延寿的官衣。 久春满口应承,还带信儿催我快去挑选官衣的补子样(补子即官衣前胸和后胸两个 方形图案)。于是,置办戏装的事情,就这样难中有顺地得到妥善解决。尽管近三 千元的戏装费,给我的压力的确不小,但有了重庆社作保,久春不会难为我。我又 跻身在大班社,只要能专心地将戏演好,这笔钱,用不了太久就会还清的。我越想 越高兴,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抬头一看,哟:都快走到韩家潭一带了,家门早已 走过。我笑着摇摇头,回转身来加快脚步,走到门前,双腿一蹦,跳进院里。 我躺在那漆得绿油油的木床上,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直到中午,母亲才把我摇醒。 “快起来吧!你不是还要抓空儿去定制戏装吗?”母亲说。我一骨碌从床上爬 起来。趁今天科里的戏排在后边,匆匆吃过饭,快步来到久春戏衣庄。 “哟:袁老板,您来啦:快请坐!”我刚一推门进店,站在柜台里的苏锐笑容 满面地走出柜台,将我让坐在椅上。 “今儿个天气真冷,风也大,您快喝茶暖暖身子吧!”伙计早已照例给我端来 一碗刚沏的热茶。 “我先得给您道喜,您出科就被尚老板约到重庆社,我们真替您高兴!我没看 错吧?从您演《别姬》的时候,我就看出您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怎么样,我的 眼力还可以吧……”他一连串的奉承话,搞得我有些不好开口,只得端起茶来边喝 边听。 “前两天,重庆社为您做行头的事,又特意打了招呼。您真是……就冲咱们这 些年的交情,久春和富连成、重庆社的多年老关系,钱,早给晚给的,还不是一句 话的事儿!您需要再添什么,您就说一声,绝不会误了您场上使。这回您要做的紫 官衣,我给您挑出两种缎,一个是杭州贡缎,一个是苏州贡缎,都是我们新进的货, 您再看看用哪种好。” 柜台里的伙计,拿出两匹缎,分别打开,向光挑起,我比较了一下,选用了色 彩更明丽的杭州缎。又从一大本团龙、仙鹤等补子样中挑选一幅“麒麟吐日”的图 样。 该办的事很快都办了,就在我要起身的时候,苏锐提到,我以前赊制的红蟒, 已即将绣制完工,绣工考究。假若我有兴趣,他就陪我到后面作坊看看。时间还富 裕,我兴致勃勃地随着苏锐来到作坊。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三几十个绣工坐在许多绷架前忙着。我一眼就从绷架上 的各色衣片中看到了我那件平金绣的红蟒片。竟直地朝它走过去仔细端详,彤红耀 眼的蟒片上已绣好粼粼金波,上面卧踞的金龙搏浪欲飞,神气十足。这图案与我印 象中郝老师的红蟒图案几乎一样,能穿上类似郝老师独创风格的平金红蟒去演出, 舞台色彩,人物气魄定会显著增强。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真使我喜不胜喜。 “您看,这绣活多精细!我们给您选用的是最好的金线,最好的绣工!” “不错,不错!”我满口称赞,微笑着向绷架前仍在忙碌不停的几位绣工们点 首、致谢。 “龙身和金波还要压一道黑线边吧?”我问苏锐。我记得郝老师的蟒上就压黑 边,这样,金色、红色才显得更加分明。 “您看得真细,记得真清,我佩服!给您压一道黑线就是了。”苏锐向我伸出 大拇指。 “您看,袖子也按郝老板的样子加肥了。”他指着蟒片袖子用手比量着。 “盔头上的绒球,也要那种鹅黄色镶红圈、蓝圈的,您告诉他们了吗?”这也 是郝老师的首创,我不放心地叮问苏锐。 “您就放心地交给我吧!保您满意。别说盔头我交代过了,就连定置刀枪把子 的要求,我也替您转告给许掌柜了,您囗好吧!” 制作刀枪把子,本来应去找“把子许”,苏锐为省我的事,由他代办了。 我非常满意地离开久春,兴冲冲赶至广和楼演科班的日场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