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游 上海 洁身自爱 演出成功。我被黄金大戏院的经理孙兰亭挽留下来,准备等王王蓉演过一月后 与章遏云再合演一期。我考虑,自己将将开始在上海立足,应该趁热打铁。我与章 遏云合作演出《别姬》、《十三妹》等剧,所扮演的霸王、郑九公等,艺术上另有 不同,可使上海观众对我有进一步的了解,基础会更牢固一些。所以,虽是间隔一 月,也值得。为了免除我平沪旅途往返的劳乏,孙兰亭执意约我在这段时间到他家 食宿,乘机游逛一番大上海。盛情难却,我终于同意了他的安排。 孙兰亭在大马路开了一座“兰汤浴池”。浴池楼上是他的家,尚有两间空房, 安排我在那里居住。每天,只要我在,就有位厨师单给我开饭。 这一个月,是我自进“富连成”学戏以来,从来有过的轻闲日子。我可以不必 四处奔波去演戏,可以不为嗓音的痛快与否而担心。每天除去早晨到黄浦滩散步, 再到黄金大戏院练功外,其余时间尽可随心所欲地到各处游玩。 那时,看电影是我的一大爱好。当年,科班里,一次分包演出,我从同兴堂行 会到广和楼赶包。途经大栅栏,因见同乐电影院上演胡蝶主演的《啼笑姻缘》,心 想时间还有富裕,进去看一会儿再出来,也不误那边的事儿。不想看入了神,将赶 包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电影散场,我才猛然想起,待赶到广和楼,早误场了。幸 而刘盛常师兄(刘连荣之弟)平时和我关系很好,见我没来,以为我赶不及,就将 程咬全脸谱勾好,代我演出《贾家楼》,免了我一场祸事。 上海美琪电影院、大光明电影院装有译意风,专演外国电影。我在那里看了泰 伦保华主演的《碧血黄沙》,艾尔佛林主演的《罗宾汉》,还有《人猿泰山》、 《鸳梦重温》、《魂断蓝桥》、《蝴蝶梦》等等,遗憾的是影片中讲了很长时间的 话,译意风里才翻出一、二句,令人着急,故事也只知梗概。 我也到新光等电影院,看了许多当时最红的中国影片,有陈云裳、梅熹主演的 《木兰从军》和周璇主演的《渔家女》。其中,“月亮在哪里”(《木兰从军》插 曲)和《疯狂的世界》(周璇唱的《渔家女》中插曲)已成为上海的流行歌曲。还 有袁美云、王引主演的《乡下大姑娘》、王元龙主演的《秦香莲》、顾兰君主演的 《荡妇》、李丽华主演的《唐伯虎点秋香》。还多次观看了周信芳先生与袁美云台 拍的《斩经堂》。这部片子,是前几年我随重庆社到上海来演出时就已放映的,片 子已老化,经常断片。 另外,我又特去天宫小剧场看唐槐秋、唐若青父女与孙景路、邵华等人演出曹 禺先生的名剧《日出》、《雷雨》,还看了《葛嫩娘》、《水仙花》等剧。 “天宫”在一家小吃店的楼上。小吃店专卖赤豆汤。“天宫”场内也只有三百 左右座位,但是,他们的表演,很吸引人。在这里我吸收了很多表演人物的“营养”, 以充实自己。 京剧更是看了不少。时值盖(叫天)老腿摔坏,在家养伤。我着了他儿子张翼 鹏在大舞台所演的连台本戏《西游记》。他练就一身扎实武功。头本《水帘洞》, 张翼鹏饰孙悟空,到龙宫借兵器,用一对一寸见方、二尺半长的“鞭”,他能将一 根“鞭”扔上去,落下立在手中另一根“鞭”上。这与锤对锤相比更为不易,锤的 接触面要比“鞭”的接触面大几倍呢!当时,外国的脱衣舞之类的邪风已刮到京剧 界,孙悟空到龙宫,龙王设宴款待。宴会上,龙女大跳“四脱舞”。剧场门前广告 也居然大登特登“脱得光”、“脱得崭”(上海方言,音zai,意思是好),以招徕 观众。 我还看了赵如泉先生多本的《济公活佛》。 最常去、看得最多的是王王蓉、盛戎的戏。这一个月,王玉蓉在“黄金”演出。 我去车站送走宋、杨二位,正好将王王蓉和盛戎从车站接来。王瑶卿老先生跟随王 玉蓉前来亲临把场。王玉蓉号称铁嗓钢喉。一般演《王宝钏》均是由《武家坡》演 起,他能从《彩楼配》开始,包括《三击掌》、《别窑》、《母女会》、《银空山》、 《武家坡》、《算粮》、《大登殿》,共演八折(即“王八出”),嗓音不疲劳。 他在《孙夫人》一剧中也是从《甘露寺、美人计、回荆州》直演到《别宫、祭江》 为止。盛戎在《孙夫人》一剧中饰张飞,但只演《听琴》一折,不带《芦花荡》。 另外还演了《牧虎关》、《大探二》。他们有王瑶老亲自把场助阵,这一期演出也 比较成功。 我小时候,去城南游艺园就听说。它是仿照上海“大世界”的营业形式开设的。 这次我和盛找特去“大世界”游玩、一进大门,摆放着几面哈哈镜,将我们照成胖 瘦不同的各种怪样子,引得我们发笑,就是没琢磨透这是根据什么原理造成的“宝 镜”。大世界内部的建筑结构精巧别致。露天剧场上演潘氏姊妹的杂技。楼里一个 个小剧场,分别上演曲艺、评弹、京剧、越剧,还有一位艺名叫张冶儿的先生专门 主演“什锦京剧”、八三年春节我看到相声、电影界演员串演的京剧《三不愿意》, 就很有“什锦”味道。与我小时看过的天桥云里飞主演的滑稽京剧相仿。“什锦京 剧”《甘露寺》,化装和演唱完全郑重其事,“劝千岁”几段也唱得颇有味道,但 剧中不时地出现现实表演和词句。比如招亲的婚礼上,赵云变成司仪。主婚人吴国 太与证婚人乔玄操上海话讲演。刘文德被称为先生;孙尚香被称为女士。立证婚书, 吴国太、乔玄分别从怀里掏出大印盖章。仪式结束,吹起洋鼓洋号,孙尚香与刘玄 德一对,吴国太与乔玄,赵云拉了一位宫女,大跳交谊舞,唱流行歌曲。 我经常花费半日时间,从南京路走到海格路,或是从霞飞路的东头走到西头, 也就是游逛今天的南京路和淮海路各个商店,为母亲、哥哥、姐姐们买些衣料;为 我自己买些所需物品,包括一些鲜艳的丝绒衣料,以备结婚时用。余下的时间,不 是去兰汤浴池洗澡,就是与孙经理夫妇、斌昆大哥等人打麻将,或去老公馆找盛戎 打麻将。由此,我养成爱洗澡的习惯。打麻将的牌瘾也随之见长。一次我到老公馆 找盛戎打牌时,他对我说:“今儿咱们哥俩玩点新鲜的!”说着,从怀里掏出有拇 指大的一个黄澄澄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不是一两金子吗?”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把它押上,看你赢得去不?” “出门在外,带这个干什么!多招惹是非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我防身用的!” “防身?”我更加迷惑了。 “防身!要是傍的角儿不硬,上座不好,嵌了泥,把它一卖就是路费,能坐车 回家,算不算能防身?”他一解释,还真有点道理。我说:“算!这样的防身宝, 你把它收好了吧!今儿个,你一时高兴把它拿出来。我要是把它赢过来,日后,你 有急用时还不骂我吗,我可受不了。再者,咱们是凑着玩玩,你还是收好吧!”盛 戎笑着把它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几掂,又小心地将它收好。 今天,我写回忆录,想起了这件小事,也把它记下来了。我的子女们不解其意, 说:“这有什么价值,也要写上,宣扬你们在旧社会赌博?”不!沾染打牌赌博的 恶习是不好的,它反映了当时腐朽、没落的社会风气。我之所以要写,是因为盛戎 防身用的这锭金子引起了我的深思。透过这锭金子,可以看到旧社会艺人们的辛酸 之处,这是解放后培养起来的演员们所不能理解的。要知道,旧社会的艺人,若是 唱“红”了,也许会红得发紫,但不等于生活有了保障。说不定哪一天,有什么情 况发生,就会?猴吃核桃——满砸”!红变成黑,落得个一无所有,困居异乡。那 年,文杏社在大连,若非天津中国大戏院肯出路费相约,该不知落到什么地步!盛 戎在当时也是被社会所公认的一名后起之秀,尚有此举,随时以防万一,岂不发人 深省吗。 一个多月的时间,转眼流逝。章遏云一行来到上海,其中有张云溪、叶盛兰、 贯盛习等。我和云溪自“七七事变”时在上海一别,他因交通阻隔,未能返平,经 人介绍,从水路到东北谋生。这次章遏云特地将他从东北请来。 我与章遏云的合作演出,剧目风格焕然一新,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章遏云演出 的荀派戏《钗头风》(她饰唐惠仙、叶盛兰饰陆游、我饰宗子常)、《得意缘》 (她饰狄云鸾、叶盛兰饰庐昆杰、我饰狄龙康),均采用程派唱法,受到观众的好 评。 云溪与我一别三年,艺术大见长进。他在《四杰村》中饰余千,使用双斧开打, 很新颖别致;《八大锤》中饰陆文龙,不单凭“枪下场”的技巧,重点放在与四锤 将的开打。既合乎情理,又显得火爆。他的演出也受到观众的极大赞扬。这段时间, 云溪向上海专教武打的李双凤先生学了很多新的武打套路。我也向李先生学了一套 单刀对双钩,可惜,始终没用上,现已还给老师了。 恰逢更新舞台贴出新艳秋头天打泡《红拂传》的海报。章遏云将我请到家去, 要我看新艳秋这场演出,用心将场子记熟,我们也准备排演此剧。 她们这场戏是满堂,我买了一张楼下后排座位的票。新艳秋的扮相秀丽,嗓音 动听,学程砚秋先生很有成绩。当戏演到虬髯公与红拂女、李靖结拜的高潮时, “轰”地一声巨响,顿时场内大乱,就听楼上包厢里怪叫着:“炸死人啦!”“炸 死人啦!”喊声响彻剧场,观众纷纷你拥我挤,争先恐后地逃离剧场。说实在的, 我没有害怕。我随着人群来到剧场前厅,想看个究竟。功夫不大,来了一辆汽车, 军警们从戏园里抬出一具尸体,送至车上。车开走了。 “观众们,请留步,下面继续演出!”几声呼喊,使一些观众重新回到座位, 我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事件,在上海是屡见不鲜的。第二天,听说这是“除奸团”炸死一个 “大汉奸”。我很高兴。心想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早就该死!死一个,少一个! 过了几天我们着手排练《红拂传》,由我负责。章饰红拂女,我饰虬髯公,盛 兰饰李靖。这台戏很齐整。最后,临别纪念演出时,连演三场,获誉不小。正要北 返,突然接到李华亭从天津中国大戏院打来电报:“旧历年请你与吴素秋合演半月, 包银四百伍拾元。速回电!” 我随即奔往天津,赴李华亭之约,(水患早已平息。)正月初三与吴素秋在中 国大戏院合演一期。 回忆这段在上海历时近四个月的演出,颇有庆幸之感。特别是那一个月在灯红 酒绿、无奇不有的花花世界里闲游,是很危险的。我的演出受到欢迎,稍一忘乎所 以,就会难以自拔。那时,我牢记着肖先生提示给我的“警世之言”——洁身自爱, 对自己有着一定约束。为了事业,我没有学抽烟,更不学抽鸦片,也没有酗酒。我 爱听流行歌曲,晚间,去金谷饭店喝一杯咖啡,听歌星姚莉的演唱,但不下舞场, 更不去接近女色。 我清醒地知道,许多有条件的、刚露头角的演员,就是“红”在上海,葬身于 上海!象斌庆社的文武老生王斌芬,在科里是高材生,出科就被邀到上海。红啊! 可是,他生活上堕落了,终被烟和色所葬送。可怜,自出科来到上海,就没得再返 回北平! 前车之鉴不能不记取,我的路还很长呢,只有洁身自爱,才能到达那理想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