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度蜜月 海滨趣话 青岛的海滨是美丽的。 我们居住在海岸边的饭店内。凭窗远眺,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 蜿蜒起伏的崂山临海屹立,近处是一片平坦的金色沙滩。在这风光如画的胜地,我 们度过了婚后第一个明媚的春日,度过了她一生中最欢乐的美好时刻,给我留下了 永久的怀念。 在这里,凌晨,我曾被她轻轻唤醒,按照事前的约定推宙观赏那曚昽红日,是 怎样拨开缕缕云丝,跳出茫茫大海,以绚丽的霞光驱散蒙蒙夜雾。 在这里,我们曾携手并肩,漫步走过大坡度起伏的马路,去参观水族馆,使紧 守闺门的她,幼时失学、知识贫乏的我,大开眼界。 我们同对往来龛张、彩色斑烂的各种鱼类感到新奇,同为第一次见到的真龙化 石感到惊讶。原来,想象中的“龙”与真“龙”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在这里,深夜演出归来,我们一同倚窗赏月,倾听海水拍岸的涛声。“哗”, “哗”,“哗”,这响声彻夜不停,似乎至今还回响在耳边。 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饭后,我们没有午睡,一同到海滩上散步。 那轻轻拂面的柔和春风,浩渺烟波中的点点白帆,镶嵌着白色花边的层层海浪, 五彩缤纷的贝壳、卵石,松软的金色沙滩,奇形怪状的礁石,这一切都有着无限的 魅力,使人心旷神怡,诗兴大发。我情不自禁,放开声音念出:“海水滔滔波浪翻, 山高万丈遮蔽天。新婚到此度蜜月,夫妻携手游海边。”请别误会,我不会做诗。 前两句是《落马湖》一剧中李佩的台词,后两句不过是我的即兴胡诌。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感到自己放足的声音很小,但还是惊动了离我们不远正 在打捞海产的渔民,他们被引得回首视我们而笑。 “看你……”遇仙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知道,二十年来,‘为丈夫’什么嗜好‘都无有’,就知道学戏,唱戏。” 我的“诗兴”没有发泄完,所以说出的话还夹杂着一些戏词。 “对了,昨天,你着了《群英会》,你还没仔细说说你的观感呢?”她不太去 剧场看我的演出,留在旅馆内,做些我散戏回家的准备工作。问了,看看书。她的 文化嘛,和我差不多,能凑合着写封信,可以连蒙带猜地看本小说。 “我不太懂,说不出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 “随便说吧,你说,我听,错啦,我不笑话你。对了,我封你为‘贤内助”!” “贤内助”是《牛皋招亲》一剧中,牛皋夸奖夫人戚赛玉的用语。 “你……”她笑了,“好,我说,你别笑话我。我看这出戏的角儿配得齐整。 马先生当然好。其余的象四哥(指盛兰)的周瑜,唱、做都好,象是真的周瑜。马 二叔(指马富禄)演得也真象书呆子,可笑又可气,他的嗓子真响堂。还有……” “我呢?” “你,戏不多,其实,就是‘回书’一场戏,我看了看表,才一刻钟,可是, 在这出戏里的分量占得很大,挺引观众。上场有气派,唱得字清楚,我听出唱词了。 下场时的那些动作能使我看出来,曹操杀了蔡……蔡什么?” “蔡瑁、张允。” “曹操杀了蔡瑁、张允以后,很后悔,有苦难言。有的观众议论,说你象郝寿 臣。他是谁?” “就是那天富禄师兄在火车上说的,我要拜的郝老师。看不出,你还真有一番 见解,给我的评价太高了,是不是爱屋及乌呀?” 她没有回答,轻轻一笑。 “结婚以前,你看过我的戏吗?” “没有,只在耳机子里听过播放你的戏。”那时,还没有无线电收音机,只有 木盒式带有耳机子的矿石收音机。 “是偷着听的吧?” “先前,也经常听,并不留意。后来,我注意听节目预告,听你的戏就得……” 她害羞地头一低,顺势弯腰从沙滩上捡起一颗极圆极圆的石子,掏出手绢擦了擦, 握在手里,不停地摆弄。 她的性情温顺,寡言,对我照顾得十分周到,而且百依百顺。看她低头而走, 使我联想到,相亲时,她一见到我,就低头走进里屋的样子。便问她:“那天,去 富远家中,你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高家老太太让我给她做一件夹袍。那天,高大婶叫我和她一起去给 老太太穿上试试,有不合适的地方,改着方便,我妈也说,‘这样最好’,我就去 了,谁知,你们设下了‘圈套’。” “你看清我了吗?” “没有,我见堂屋里坐的是男客人,哪儿敢抬头看哪!” “那么,等你知道了内情,一定后悔,没仔细地多看我几眼啦……”我们都甜 美地笑了。 三月下旬,青岛的天气很暖和,我们穿着冬装,在阳光下行走,不觉感到有些 热了。我见前面是礁石群,有的高高突起,有的才半露水面,有的低伏水中,别有 洞天,就走过去坐在礁石上休息。忽然我一眼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特别高大、平 坦的礁石,突出在海面上。 “遇仙,咱们到那块礁石上风光风光。” “算了吧,在这里坐一会儿,该回去休息了。晚上,你还有戏呢!” “今晚上是《苏武牧羊》,我上场晚,活儿又不累,何必忙着回去,站在那块 石头上看海景,会更有趣,也算休息嘛!”我说着抬步就走,她只好跟在后边。没 想到,去那大礁石的路还很“艰险”,我拉着她的手,好容易才越过忽高忽低的礁 石,爬上目的地。 果然,站在这三面环海的高大礁石上观海景,更是得天独厚。仿佛我们已高高 地凌驾在海面之上,迎着那峰涌的海浪,悠悠地向前浮动。但不是驾驭着小舟在涟 涟海波上航行,而是象神仙般地在半空中向前飘游。美好的大自然使我陶醉了。 “瑞林(这是我的学名),这里海风大,把大衣的领扣扣好吧,小心别吹了嗓 子!”多亏她提醒,适才感到热,我将大衣扣都解开了,万一被风吹了嗓子,可不 是闹着玩的。我连忙扣好衣扣。她又将我的围巾往上提了提。 “你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嗬!沙滩上留下我们俩几行清晰的足迹。 这是我们幸福的印证。 “真美呀!”她无限感慨。是呀,遥望着骄阳、蓝天、白云、海浪、沙滩、远 山,有多么美呀。 “下次再来青岛演出,将妈也接出来玩玩,她老人家准会高兴的!” 不知怎的,听了她这句话,我感到无比温暖。在这美好的时刻,她能想到我的 母亲,真是不简单。一瞬间,我感到,我们的心贴在一起了。值得自豪的是,我的 眼力不差,只凭那一眼,就找准了一位贤妻。 “应该请妈妈出来玩玩,老人家吃了多少苦,才将我们拉扯起来,好容易过上 舒心的日子。” “在家的时候,听我妈说过,你二、三岁上父亲就去世了,家里很贫苦。” “谁说不是呢,我三岁那年……” 我们俩,面对面,坐在这无人往来的大海礁上,在声声海涛的伴奏下,我向她 讲述了童年的苦难生活,母亲、兄弟姐妹之间相依为命的关系,出科后的艰难处境。 她静静地听着。我说到伤心处,她眼里饱含了泪花;我讲得兴奋时,她面带微笑。 最后,她说:“你放心吧!在家的时候,我妈就反复地叮嘱我:要孝顺妈,伺候好 你,做个贤妻良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父亲也是很早就去世了,剩下妈妈支撑那 个小杂货铺,拉扯我们兄妹三个,也难极了。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会尽力孝顺 老人家的。” 她说到了,也做到了。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不仅孝顺我的母亲,且 能清事容让,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称得上是一位贤妻良母。 太阳渐渐西斜,我掏出怀表一看,五点已过。我们站起身来欲往回走,才发现 开始涨潮了,许多适才外露的礁石,巳被上涨的海水淹没。不能再有任何犹豫,咬 咬牙,冒着险,深一脚,浅一脚,连蹦带跳地跑上岸。我们跑上沙滩,海水紧追不 舍地漫上来。刚才在沙滩上漫步留下的足迹,早被海水浸没。再看那高大的礁石已 变成临岸的一座小小孤岛。好险哪!我们差点被“热情”的海潮留在“孤岛”上通 宵赏月了。低头看,我们的鞋湿了,挽起的裤腿一高一低,难以顾及的围巾,长短 不齐地散落在胸前,几乎要掉下来。看着彼此“狼狈逃窜”的样子,我们忍不住捧 腹大笑起来。 自结婚后,我们在北平只住了七天,忙于回门(回她的娘家)、回拜亲属、收 拾行装。互相间又很拘谨,难得深谈。随马先生演出到青岛,是我加入扶风社以来 第一次做较长时间的演出。除去赶排新加入的角色,即便是熟悉的戏、熟悉的角色, 也都是生搭挡,要请人说戏,自己背戏,精神上比较紧张。尤其马先生在舞台上要 求严格,我更要多方谨慎。多日来演出顺利,心情渐渐松弛,才得有这次愉快的漫 步谈心。 回忆这段往事,我们虽没有现在电影中新婚夫妇们那样浪漫的生活,但是,颇 有点先结婚,后恋爱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