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赞高老 观众情深 《连环套》《四郎探母》两出大戏连续演出,时间已经超乎寻常了,但是高庆 奎先生同来的消息轰动着上海,在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下,高老先生加演“跳加官”。 高老先生表演的“跳加官”,醉步上场,手中不拿条幅,每逢该引观众看条幅 的时候,他都改成摘下加官假胜,露出未经化装的本来面目,挥舞着假脸向观众致 意。 “侬嗓子哪能啦?” “侬好啦哇?” “阿拉等着看侬的戏来!” 如雷的掌声已不能充分表达出观众对他的期望和关心,竟然争先恐后地放开声 音向在台上表演的高老先生直接喊话啦!是啊,高先生何尝不想放开喉咙为大家登 台演唱啊,哪怕是能大声地向观众说几句感谢的话也好哇。可是,他的嗓子哑得太 苦了,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他只好眼噙热泪,高高举起双手向观众拱手作揖,以作 答谢。 观众的一片深情,不要说使高老先生心情激荡,我们所有在场的旁观者,也无 不为之激情难抑,感叹不已呀!为什么演员情况如此,观众还这样欢迎?冰冻三尺 非一日之寒。高老先生多才多艺,艺术上大胆创新。他虽学宗刘鸿声老前辈,又不 拘一格地结合自己高亢、嘹亮的嗓音条件,创出以悲调夺人心声的“高派”唱腔。 而且,他又吸取了贾洪林等前辈精致、细微的做派表演,并兼有良好的武工基础, 武生戏的黄天霸、武松等角色均不在话下,也能演唱工极重的老旦戏——《掘地见 母》中郑庄公之母武姜,还能唱《遇后》、《探阴山》(带“闹五殿”)的包拯等 铜锤花脸的角色,戏路宽阔之极,因而创出了众多的、具有极高造诣的新剧目。 《浔阳楼》、《哭秦庭》、《史可法》、《煤山恨》、《赠绨袍》等都是他的首创 代表作,成为二、三十年代一位深受观众爱戴的艺术家。过去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 曾称他为“高杂拌”。我看,这正是他造诣高、戏路广的见证。不幸,高老先生正 值精力旺盛,艺术纯熟之际(年岁只四十余),患嗓病久治不愈。观众们旧曲犹在 耳,新声久不闻,渴望之情自然在与老先生会面时倾泻无遗。 至于我,对这位老艺术家的舞台艺术,更是既钦佩又熟悉。当年在富社学艺时, 高老先生正与郝老师合作。他们每逢星期六、日在华乐园上演日场,富社接演晚场。 学生大队到剧场早,使我有幸看了他们二位很多合作佳剧。前边所提《除三害》、 《青梅煮酒论英雄》、《击鼓骂曹》,都是这时期所看。此外,还有象全本《捉放 曹》带《温酒斩华雄》、全本《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及他们首创的剧目等等, 数不胜数。那时,二位老先生的舞台艺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对我的教益也就更深, 不仅学到很多郝老师的表演艺术,也受到高老先生艺术熏陶。高老先生那传神感人 的表演使我很受启迪。就以当年诸位名须生最常演的《空城计》来讲,高老先生的 许多表演都是他独有的。”如诸葛亮冒险设下“空城计”后唱:“虽设下空城计我 心神不稳,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一般演法大都是几句普通散板,唱过下场。 高老先生并非设计了别的唱腔动作,但他唱此两句散板的神情,每每对我有所触动。 他唱过“我心神不稳”走到下场门,回身面向观众,眼睛慢慢向空中遥望,眼神中 充满了祈求和哀告,然后才唱“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唱腔结束,起“抽头” 锣鼓,该下场了,他并没急于转身下场,戏,还在继续表演,目光依然凝视空中, 仿佛在苦苦哀舍先帝,祈求神灵保佑“空城计”成功,接着,才慢慢后退几步,再 缓缓转身,而头部仍然面向观众,眼睛还在祈求先帝。 这段表演,我看过之后,有所触动。许多年后,我终于悟出来,这就是感情贯 穿到底的表演手法,渐渐地也用到自己的表演中来了。这不过是从高老先生的舞台 艺术中所学得的一点点体会罢了,实际上,有形的受益好谈,那潜移默化的无形影 响,是难以历数的。 眼下,面对这动人的场面,我和观众们一样深为高老先生的艺术生命的过早结 束而痛惜。不宁唯是,我联想到高老先生另一场动人而又令人遗憾的演出。 那是一九三六年,高老先生赴上海演出,中途突然哑嗓,回平将养。经过德国 医院一些名医医治,嗓音有所恢复。迫于生计(要知道,演员不上台,就没了饭碗), 定于端午节前夕,演出二场。第一天是老先生的拿手杰作全本《没阳楼》,第二天 是《煤山恨》。当时,郝老师和杨小楼先生合作,班中架子花脸是李春恒先生,他 在《浔阳楼》剧中扮演李逵。我那时尚在重庆社,赴武汉等地演出刚刚回京,被约 饰演刘唐。 高庆奎先生已辍演了一段时间,再次登台,观众颇有久别重逢之感,购票极其 踊跃。结果竟事出意外。高老先生饰演的宋江,首次出场刚在幕内念出一句:“列 位,少陪了!”我的心就咯噔地沉下来,险些“哎唷”一声喊出口。怎么高老先生 的嗓音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高亢、嘹亮,变得干涩、沙哑啦?后台的人们也都惊讶地 竖耳静听。“嗓子还没溜开,一会儿就会好了,”这一愿望,霎那间从每个人的心 头掠过,我也在这样地祝愿着。大家都为老先生暗暗捏一把汗呢! 老先生上场了。“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等几句四平调,几乎堕入无声地演唱, 到我刘唐上场,和宋江酒楼会面,老先生完全失音了。全凭眼睛、手式、动作与我 对话,我望着老先生那认真、严肃的神情,看见他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的黄豆粒一 般的汗珠,痛惜、焦虑的心情更添了几分。我能理解,此刻,老先生为他自己的嗓 子失音该多么焦虑;但他很沉着,他不惜余力地凭借动作、神情将戏演下去。而我 只能竭尽全力地放开喉咙,让观众听清我的唱念,以协助他们理解宋江的无声表演。 观众的情绪、态度更是令我感动。面对舞台上的半哑剧表演,他们竟能长时间 地屏气而看。该静场时,场内静无声息,逢老先生表演到精彩之处,仍报以热烈掌 声。是出于对高老先生艺术的热爱?是对他嗓哑无音的同情、惋惜?是被高老先生 一丝不苟的认真表演所感染?还是相信高老先生的嗓音过一会儿会好起来呢?都有 吧,都有!我认为。 客观事实冷酷无情,不遂人愿,高老先生的嗓音一点都没好转。戏演至宋江吃 屎装疯已近结束,部分观众才惋惜、感叹地提前退出剧场。绝大多数的观众都坚持 到散场。 第二天,《煤山恨》只得回戏。但是,有很多观众不肯退票,他们还没灰心, 依旧渴望着,等待着,等高老先生嗓子一旦恢复。再来换票看他的演出,而且认为 这个日子的到来,是不会太久的。所以,直拖了几个月的时间,票,才退完。 写到这里,感动、遗憾、同情、惋惜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对一个演员来 讲,嗓哑失音,脱离舞台,是最痛苦不过的,而观众给予的同情、鼓励、关心,则 又是演员痛苦中的最大的安慰! 几十年过去了,高老先生和高派艺术并未被人们遗忘。 八三年春季,我照例去内联升鞋店做鞋,因为我的脚短而肥,穿普通号鞋,不 是瘦,就是大,只好订做。这次给我量脚样的是一位老师傅。他穿着一件洁白的的 确良上衣,腰系一条蓝布围裙,身体壮实。但从那花白的头发和戴着的老花镜来判 断,可能近六十岁了。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敏捷。很快,脚样量好,商定了样式。 “谢谢!”我向他致谢,准备起身告辞。他摘下花镜,将手中的铅笔别在耳后, 习惯地撩起围裙擦擦手,笑咪咪地对我说:“袁老,我是您多少年的老观众,您太 客气啦!” “噢!我们是老相识喽:您贵姓?” “这是我们的陈技师。”旁边一位青年同志插言介绍。 “陈技师,您好!您好!”我们再次握了握手。 “我叫陈绍棠。”他谦逊地自我介绍后,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看戏的情景。 “解放前,我在内联升学徒的时候,就是个京戏迷。前门、大栅栏一带戏园子 多,得空,我就去华乐、庆乐、广和楼看蹭戏。尤其是放年假,从正月初一到初六 开市的这几天里更是看个没够。象广和楼,旦角李世芳、毛世来,老生迟世恭、沙 世鑫,花脸是您和裘盛戎,武的有骆连祥、叶盛章,嘿,真齐整,可看了不少好戏。 庆乐园是昆班,李桂云、秦凤云在那里唱文明戏(现代戏),什么《一元钱》、 《孽海波澜》,我都看过。” “您可是我们名副其实的老观众啦!” “嘿,这几个戏园子离着我们近,借口上厕所都能溜进去蹭两眼。晚上关了店 门,有时蹭进去能看不少;有时进去就听吹喇叭啦!” 过去散戏前,都用喇叭吹奏尾声。 “还有一场戏,我记得特别清楚。端阳节五月初四,华乐园高庆奎老先生演的 《浔阳楼》。我买不起池座,买了一张廊子的票(边上的次票)。老先生多好的嗓 子呀,这天一点音都没有……” “对、对、对!有这么一次,我……”我的话没说完,他就抢过去接着说: “您的刘唐。” “对。” “马富禄演张文远,李慧琴演阎惜姣,还有范……”他没说出来,我给他补充。 “范宝亭先生演张顺,慈瑞泉演黄文炳。” “对极了!可惜!真可惜!高先生出不来音,我坐在底下真替他着急。开始, 大伙儿都以为他烟瘾(鸦片)大,嗓子糊住,溜开,就好了。谁知道,不是这么回 事。就是这样,我也没少使劲给他鼓掌,‘杀惜’、‘装疯’演得多好哇:我看得 又过瘾,又着急!唉,可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此,我再没看过这位老先 生的戏。” “高老先生嗓音一直没恢复,后来只好到北平中华戏校教学,没几年就潦倒故 去了。” “可惜,可惜!”这位技师满面遗憾,好象他所谈的,不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 事情,而是刚刚看过这场演出,从剧场内走出来似的。 我也不胜感慨地离开了内联升。 今年,我六十七岁了。明年,我的舞台生活已达六十年之久。闭目静思六十年 来所走过的坎坷道路,所受的挫折,数不胜数;意外的风险,防不胜防。哪方面稍 不检点,都会影响艺术生命,甚至断送艺术生命。要想保持艺术青春经久不衰、永 放光彩,那么,“洁身自爱”,勤奋谨慎,应是一个演员永久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