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皆为谁 斗来斗去,争来争去,斗出个什么样的天地?争出个什么样的未来? 武侠小说是中国才有的。 也许是因为中国人崇尚悠闲,所以才有了中国式的武侠小说——有人这么论断。 曾不止一次听那些经理级的“成功人士”说,忙碌了一天,累得要死,夜深了依然 在“刨”武侠小说。 他们视之为一种精神放松。 飞翔在蓝天之上,栖息在树丛之中的鸽子,是不愁午餐的。但人类,以工作换取午 餐是天经地义的。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知已成了多少人耳熟能详的名言。 在这种环境下,武侠小说成了那只无忧无虑的“鸽子”,让很多人入迷,当是很顺 理成章的事吧? 当然,武侠小说中所体现出来的悠闲并不是那种富贵者的悠闲,而是很平民化的。 诗意自然有,无非是苏东坡式的“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和陶渊明式的“夕露沾我 衣”及“鸡鸣桑树棵”等等,所以普罗大众都享受得起。 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即使是公子哥儿出身的梁羽生的作品中,也没有《红楼梦》里 的那种繁褥罗苏的富贵生活的消遣描写。如在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枕翠庵,刘姥姥 醉卧恰红院”,有一段描写,曾被不少红学家拿出来作范文的: 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贾母、薛姨妈都道:“慢 些,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个菜。凤姐笑道: “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夹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 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把茄鲞夹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姥 姥口中,因笑道: “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这茄子弄得来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 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 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咤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 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 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几笑道: “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冷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 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磨菇、五香豆腐干子、各式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 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 拌,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 儿。……” 多么复杂,一个小菜,做法就那么费事,曹雪芹也不嫌累得慌,用了诸多笔墨,细 细地形容。 这也许是绝妙之笔,但用在武侠小说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七剑下天山》写到了皇宫、相府,由冒浣莲和三公主的眼中看来,大不了的,也 就这么寥寥几笔。 相府的景色是: 只见林木葱郁,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两边飞楼插空, 皆隐于山坳树梢之间,景色美丽极了,也幽雅极了!冒浣莲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 人间宰相家。这话说得果是不错!” 皇宫的御花园呢,则是: 偌大的一个园子静悄悄的,远处有几名太监在扫残花败叶,御花园虽然是建筑华美, 气象万千,却掩不了那衰蔽之感…… 以梁羽生的流光溢彩的文字技巧,居然也没在一些生活细节下功夫,可见武侠小说 的传统,是不专注于客观的因素的。 所以,我们在武侠小说里很少看到家,看到家居生活,看到钱财(指日常用的,大 宗财宝是用来争斗的,不算在内)。古龙的楚留香还有一条船,凌未风只是住在天山绝 顶,飞红巾也是长居在冰峰的一侧。 这班英雄豪杰,行色匆匆,来去如风,四面出击,一下于天山,一下子南疆,潇洒 自如,口袋里可能不名一文,一样能心想事成。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就是他们最好的写照。 谁不喜欢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却又肆行无阻的生活? 丹经慵读,道不在书; 藏教慵览,道之皮肤。 至道之要,贵乎清虚, 何谓清虚?终日如愚。 有诗慵吟,句外肠枯; 有琴慵弹,弦外韵孤; 有酒慵饮,醉外江湖; 有棋慵弈,意外干戈; 慵观溪山,内有画图; 慵对风月,内有蓬壶; 慵陪世事,内有田庐; 慵问寒暑,内有神都。 松枯石烂,我常如如。 谓之慵庵,不亦可乎? 这是古代诗人白玉赡,在把他的书斋题名为“慵庵”时所作的,内中极尽称赞之能 事——对悠闲生活。 据说他的看法,代表了当时许多文人甚至是不慕权势的士大夫们的理想。 但是,要享受这种悠闲生活,必须要有一个恬静的心地和乐天旷达的观念,以及一 个能尽情玩赏大自然的胸怀,方能实现。 若用这种定义去衡量,那么武侠小说里的“悠闲”是我们不深究的悠闲。 我们看不到家庭,看不到生产,看不到春耕秋收,只看到武侠人物“仗剑江湖行”, 忙来忙去甚或瞎忙一气,便成就斐然,令人不胜心向往之。 但是,如果我们细究“仗剑”才能“江湖行”的含义,我们是否就会明白一些? 江湖上的生存规律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谁强谁就是霸主,就是大爷;谁弱谁就是奴 才,就是龟孙子。所以,谁都想强过别人。 《七剑下天山》虽然不仅写了江湖,还写到了江山,但大致也不离争霸模式。 因为人类存在一天,人性的权势欲的本能追求就会存在一天,大到一国君主,小到 一介武林末将,只要有适当环境、适当的条件,他们都会挑起纷争,以扩张自己的势力, 加强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的利益。 武侠小说是如此,现实生活也是如此。 康熙已成了一国之君,且是在很年青的时候。但他总感到他的版图还不够大,于是 在雪花飞舞,朔风怒吼的时节,拉起军队,深入到绝塞穷边,去打回人藏人。眼见清军 横越草原,杀害了无数牛羊,带给草原上的牧民无穷灾难,他倒在憧憬着成“一代明 君”,以达“国威远播”。 吴三桂本是明朝驻远东镇的总兵,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后,明朝已危在旦夕,很快 就被李自成攻破了。吴三桂孤掌难鸣,被迫答应投降,不料未到北京,就听到爱妾陈圆 圆被李自成麾下第一员大将刘宗敏所夺的消息。大怒之下,又想起自己若投降李自成, 一定要屈居刘宗敏、牛金星(李自成的宰相)等人之下,利禄未如己意,夺妾之恨难消。 于是翻然变计,竟然勾结清兵入关,把李自成的的军队和南明原残余政权都消灭了。得 回陈圆圆的代价是做了头号汉奸。 汉奸做久了,吴三桂又想谋反自救,这时又想起了李自成的余部,三十三年之后, 又再次打起交道来。 以前是仇敌,现在也许是盟邦。中国古代历史中的诸候争霸、列强纷争,今天再来 认识,就不能单按“正”与“邪”来区分了。 这是朝政之争,试问抱着争霸争权野心的人,如何能过着一种闲情逸志的生活? 楚昭南虽为吴三桂网罗了去,做了他军中的总教头,他争的却是“武林第一”的那 口气。在江湖上他被称作“游龙剑”,也是晦明禅师的徒弟,二十年前已和他的大师兄 杨云骢并称天山二剑。但是两人性格刚刚相反,杨云骢是豪气干云,终生为反清复明奔 跑,而他却热衷利禄。杨云骢因为爱情失败并被王府中人杀死后,天山绝艺,他以为只 剩下他一个传人了,更是横行无忌。 殊不知突然杀出了一个凌未风,是晦明禅师的关门弟了,也是他的师弟,不但本领 高强,更有一腔热血,大有他的师兄杨云骢的遗风。志不同,道不合,当然给他造成了 极大的威胁。所以,江湖上的争斗,大部分是围绕着他和凌未风展开的。凌未风的一切 厄运,基本上也是拜他所赐。 只不过他的背后是偌大的一个清室,凌未风是抗清英豪的佼佼者,他们的争斗便带 上了浓重的历史感,少了一种江湖争霸的色彩。但总归也离不开江湖恩怨的。 像凌未风等民族英雄侠士慷慨赴难,率众抗敌,固然是不为任何功名利禄,但也不 会有悠哉游哉的时候。他们总是一事没完,一事又到眼前,国家多难,民族多灾,他们 便总在忧国忧民。 楚昭南更不用说了,为了一己的私利,他简直是惶惶然不可终日。 本来纳兰明慧和纳兰容若是可以过着一种琴棋书画的优闲生活的。 纳兰容若本来已是这样做了,相府的满池荷花衬托的是一颗苦闷寂寥的心。那些年 他都在专心研究《易经》和唐代以下的经学书籍,正在编一部大书,并已定名为《通志 堂经解》,想借此作为“名山事业”,从而也在此安定终身的。不料还是给康熙拉去出 征,一块去打回人藏人。他生长在那个阶层,并不可能和它公然对敌,即使要叛逆,也 是思想与观念上的事。在愿与不愿之间,他走的是一条痛苦的折衷路线。多好的画,在 他的笔下都会有阴影;多好的词,在他的口中都会有悲音;多好的琴,在他的手下都会 断弦。 纳兰明慧更是心结难解,贵为王妃,心中既没有爱情,又失去了亲情:不爱的丈夫 为了爱她而死在她的怀中;她爱的女儿却认为自己是个罪人,怎样也不肯原谅她当年没 得选择的抉择。 她当年没跟女儿的父亲一道走,今天也不可能跟女儿一道走,她从小就生长在她那 个阶级里,她怎么能够想象她和陌生的汉族人一道,反对自己的族人呢?她也压根没时 间考虑,女儿已变了脸色。 身陷牢笼的女儿杀死了母亲的丈夫,但她还是渴望母亲的爱的,她觉得十八年的痛 苦,应该赢得母亲的爱。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容易。这是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的情绪, 她的母亲可以感觉得到。 但作为母亲的感觉谁能理解呢?只有她自己明白“什么都完了”。 她用情人的短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十八年的痛苦也就烟消云散了。正是:恩怨已 随心血尽,死生一例付浮萍。 种种情事,是否已在表明,武侠小说里并没有“桃花源”? 记得《红楼梦》第一回在讲了一个关于石头的神秘故事之后,又介绍了甄士隐本是 一介淡泊功名荣誉的乡宦,每日只是以观花种竹,酌洒吟诗为乐,简直是神仙一路的人 物。他家中有贤妻娇女,知足常乐,本以为可以颐养天年,谁知祸从天降,女儿于元宵 之夜失踪。从此,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妻子得了重病,火灾把他家烧成了一片瓦砾场。 他狼狈不堪,寄人篱下,饱尝世态的炎凉,终于贫病交加,渐渐灰心起来。正在这时, 他听到一个跛足道人,口中念念有词,唱的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得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思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当时,甄士隐听得含糊,只有“好”“了”二字却还真切。跛足道人笑道:“你若 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 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叫《好了歌》。” 认真想来,《红楼梦》之前之后的小说,哪一部没有沉积着《好了歌》中所表达的 心态意绪?它的巨大的阴影,一样毫无例外地投射到了新派武侠小说中。 我们很难找到平和的人,在梁羽生、金庸、古龙所提供给我们的纸上世界中,要不 就是慷慨赴难,要不就是尔虞我诈。 触目所见的,都是对某个人。某宗事产生了一种执着与坚持,不能自己,非要达到 某个理想境界不可的倔强性格。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被这些江湖人物的脾气吓着,因为 他们的顽强意志,他们的不肯回头,他们的奋勇到底,他们的誓不言悔,以及他们的永 不言倦,会得牵着他们的肉体走,使之不能自己,不可拒抗。 即使再回头已百年身。即使要重整旧山河,他们大部也会采取再狠狠地多发一次凌 厉的武功。 这相对容易,凡事之处理方式最艰难的不是高调抑或低调,活得似人上人,抑或隐 居深山,不闻人声者,其实都容易。 最不容易的,是在江湖行走着,像许多人无异,只是一直生活下去,而能从中庸之 道见着光彩,才是天下间最为艰难的。 不能不说梁羽生们是出尽百招的,睿智如金庸,竟然也把人的邪恶写得惊世骇俗, 极尽极端之能事。如谢逊到处杀人,是因为受了师父杀父奸妻的刺激;叶二娘每天都要 吮婴儿鲜血,是因为不能亲自抚养自己和少林寺方丈所生的私生子,所以也受了刺激。 这已不是正常人所为了,但在金庸笔下,最后都得到了同情与宽恕。 古龙作品受西方文化影响更深,对人性的邪恶阴暗面更为强调。 梁羽生比较“古典”,初期也比较清醒。 尤今问他:有人认为,武侠小说具有“某种毒素,足以残害那些心性未定的读者的 思想”。身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鼻祖,该如何看?他很干脆地回答:“这主要是看作 者的写法而定。……有些作者专门喜欢强调暴力及刻画性变态心理,企图以‘拳头加枕 头’来吸引读者。这样的作品,对于读者,当然难以产生良好的影响。我的武侠小说, 有许多是根据历史史实而写成的,当不致于残害读者吧!” 说归说,一做起来就不容易了。在《七剑下天山》里,梁羽生就把傅青主这么一个 一代高士,也改头换面成了江湖人物,那就是一个很搞笑的失败例子。 杨云骢也写得不好,虽然众英雄好汉都盛赞他“豪气干云,为国为民”,草原上到 处传唱着他的事迹,但在爱情上,他过于霸道和自私。 他是在草原中昏倒在纳兰明慧的帐蓬边上的,那个明眸皓齿的绝色少女不但救醒了 他,还奉献了爱情。那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孽缘”:一个是满清贵族少女,一个是抗清 义士,但爱情超越了一切,使他们融合在一起。 末了,阶级的不同,注定了他们要劳燕分飞,他甚至抢走了她怀中才仅仅两岁的女 儿。他虽然不能抚养女儿长大,但成功地把他的恨传给了下一代。 王妃像挨了打一样惊跳起来,惊恐的注视着她的女儿。她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女儿, 如今在她的面前,是如此亲密,却又如此陌生!她和她好像是处在两个世界里,她不了 解她,她们的心灵之间好像隔着一层慢幕!她听着她的女儿把那满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倾 泻出来,她又是惊恐又是哀痛,她昏眩地颤抖着,忽然又紧紧地搂着女儿,叫道:“你 是我的女儿,你为什么要分出‘我们’和‘你们’?你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你和 我是一个身体的啊!” 看到这一幕,除了感叹梁羽生写女性写得好之外,是否还会有对杨云骢的不以为然? 这或许是武侠小说不能超越于其他文学品种的主要原因之一。为了显示江湖人物武 林英豪的超人力量,总是往不切实际、不合常理的方向推去,见得多了,难免兴趣索然。 当然,武侠小说还是让许多人喜爱的,尤其是让那些内心具有极端性格的人喜爱。 其实,谁都有极端的时候,此其时也,借着武侠小说快意恩仇一番是最为节省的方法, 谁都可以“消费”得起。 所以,武侠小说不一定会长盛不衰,但一定会不乏支持者。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