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沉商海京华梦断 第三节 出了京城大都,穿过华北平原,过齐鲁泰山。从小到大,他哪里吃过这份苦: 一路上风餐着讨来的猪狗之食,露宿于庙祠草丛,肉体的困顿饥寒,伸手乞讨时人 们的鄙视白眼…… “人情阅遍秋云厚,世事经多蜀道平。” 困厄像是一本古老的书,沈富此时似乎从中读懂了世间的人情,抬头看看那薄 如纤丝的秋天的云,显然那秋云都比人情厚呢;世上坎坎坷坷的事经历多了,相比 之下,走起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来,都会觉得是平坦的了!沈家公子,备识了几分 世态炎凉之际,原以为重利轻义,经商只是敛财有趣,到如今,却是感到了“利” 旁立着的那把刀的冷峻和凛然。 “贪人还自贱,利旁有倚刀。”汉代的古诗里都有这么说了呢! 许多个夜晚,他被冻醒时,都感到那把刀几乎是架到了他脖子上,寒飕飕的。 “我不能让那把刀就这么杀了我!”每次他爬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肢体 时,心里都几乎是像充斥着对生的祈求那样地叫喊着。 离开京城两个多月后,这日他到了安徽凤阳境内的江淮古道。 时值隆冬,苍凉的古道上,三两个逃荒的百姓,扶老携幼地走着。 一队蒙古马队,呼啸着疾驰而过。路上的百姓纷纷避让。 路旁,蓬头垢面,身着褴褛长衫、身后背一把伞的沈富朝远去的马队看着。接 着,又向前走去。 一间破败土地祠,孤零零地立在江淮大地的寒风中。在风里走了一天的沈富, 已是走得很累了,见了这个土地祠,便连忙缩身在祠里避风的角落,倒下就睡着了。 迷糊中,他觉得有人在用脚踢他。他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影。 “往那边去去,让我也好睡睡!”那人又踢了踢他,口气中充满着一种霸气。 沈富坐了起来,凑着月光和星光,这才看清来的是个小和尚,身上还背着一只 大包裹。 “你从哪儿来?做什么的?”小和尚倚靠在土地祠的墙上,粗声粗气地问。 “哦,我是做生意的!老家在苏州!” “是个商人?”小和尚的口气中,有些轻蔑,说着他解开背上的包裹,“我这 儿有件宝物,卖给你,你要不要?” 沈富看着小和尚解开的包裹中露出一只香炉,那香炉上镌铸着的“凤阳皇觉寺” 几个字月光下清晰可辨。 “不,我生意做坏了,亏得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 小和尚看了看沈富,也不言语地又将包裹裹了起来。 沈富看着这个面容丑陋、举止有些蛮横的小和尚,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 是……” “我俗姓朱,叫朱重八。出家后,老和尚给起了个禅名叫云龙!” “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出家去当了和尚?” 小和尚叹了口气:“唉,家里穷呗!” 沈富当然不可能有先见之明地预见到,这个后来改名唤做朱元璋的小和尚,他 日竟会成为大明的开国皇帝,会成为中国历史上惟一的一个从农民当上皇帝的人。 当然此时——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时,他只是个刚从出家之地——安徽凤 阳皇觉寺里逃出来的小和尚,身上还背着偷盗来的庙里的香炉。 “我老家在凤阳,爹娘生我弟兄四人,那年凤阳大灾,大哥染上瘟疫死了,爹 怕我们家立不住,二哥、三哥让人招赘了。我十七岁那年,凤阳又是流行大瘟疫, 爹娘都死了。我一人孤苦无依,只好去皇觉寺里出家当了和尚。” 一同躺在土地祠那避风的角落后,小和尚倒也不遮不掩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小和尚其实并不小,二十五了,比沈万三还年长一岁。按照北方农村里的习俗, 后生家到了这岁数,早该娶妻生子了。 “你家里是弟兄四人?我家也是呢!不过……上面两个哥哥都死了。”正所谓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沈富也讲了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大名和自己这 次经商折本的原由,接着说,“重八兄长,这下来,我是回周庄老家去,你呢,又 准备往哪儿去?” “唉,我这又能去哪里?” 倚在土地祠墙上的朱重八叹了一口气:“我到了皇觉寺里,长老待我很好。可 没多久,那个长老就圆寂了。寺里的事务由悟心禅师主持。这个悟心禅师待我也很 好,讨厌的是寺里的那班和尚们,在长老未圆寂时,他们就妒忌我,说我整天吃饭 不做事,一天到晚在寺里游手好闲。这个悟心禅师听了他们的撺掇,便让我去当了 烧火僧。可那班和尚,还是得寸进尺地整天逼着我去砍柴。我被他们整得整天手穿 足破……” 沈富看着这个小和尚,心里却想着,你大约也不是善类,但是他嘴上却说着: “重八兄长,如你没地方去,和我一起去江南吧,到我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的。” 小和尚显然有些感动,口气也显得温和多了:“不了,沈富兄弟,我有一个表 姐,嫁在扬州,我这从寺里偷偷出来,便是想去找她。”说着,他指指那个包裹: “怕路上没有盘缠,便拿了寺里的这个香炉。你也没盘缠,待卖了这香炉,我们俩 结伴走,那至少不会挨饥受饿了。” 这下轮着沈富开始感动起来了,当然也就忽略了小和尚说“拿”而没说“偷” 这个词。 朱重八这一为僧、为贼的经历却令人可怕地导致了他改名朱元璋并执掌朝政后 的一系列文字狱。他忌讳别人揭他的伤疤,更忌讳一些读书人玩弄文字技巧,用谐 音来影射他曾经是个偷了皇觉寺香炉的“贼”。比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替海门 卫官作谢增俸表,表中有“作则垂宪”句;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 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句;福州府学训导林伯景为按察使撰贺冬至表中有“仪则 天下”;桂林府学训导为布按二使用正旦贺表中有“建中作则”;澧州学正孟清为 本府作贺冬至表中的“圣德作则”句等等。所有这些“则”字,都被朱元璋解读为, 别人是在讽他作“贼”。德安府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中有“天下有道, 望拜青门”句,朱元璋以为“有道”是在讽他“有盗”,“青门”更是指他为僧的 和尚庙。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贺表中“光之天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 句,朱 元璋以之解为:生者僧也,光者乃雉发、光头也,则者贼也。 所有这些满腹经纶而又无意中触犯忌讳者的下场是极其悲惨的,或腰斩,或杀 头,或大辟等等,无一不是弃市。 当然这是后话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