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直到今天, 华沙有些人仍然记得那个老人。他总是坐在玛丽·居里铜像前的广
场上, 凝视铜像久久。这位工艺技术学校(Ecole Polytechnique) 的数学教授凯希
米·佐洛斯基(Casimir Zorawski), 在他20岁上若是稍微勇敢一点, 对抗他父母的
反对, 玛丽和他便会结婚, 而科学史也要改写了。 这段插曲本身并不重要———
不过是一段年轻的恋情, 不足以填满如此丰富人生的一个篇章。但是这件事恰可映
照出玛丽是个怎样的女人, 因此值得详细描述一番。
受到对方父母的排拒, 玛丽羞愧欲死, 但是思路仍然明晰: 这位英俊的年轻人
,虽然骑马、溜冰、跳舞样样皆精,淑女名媛莫不视之为良匹, 却毕竟只是凡人。
她的心碎了。但与她的骄傲相比, 心又算得什么呢? “那段日子非常难挨, 可
算是我一生中最难堪
的时刻。惟一能让我回忆起来还堪告慰的, 是我光荣退出, 头抬得高高的。”
她被自己的热情冲动吓倒, 决心筑起冰冷的高墙。“我的本性强烈, 需要克制。”
在18岁的妙龄, 她已经充分认识自己的价值。她常常自问: “我是谁? 我要做
什么? ”答案是: 她要做个“出色的人”。
23岁那年, 她一度想放弃这信念。她在给姐姐布洛妮亚的信上说: “想到我那
虚掷的才华, 我便心痛。本来一定可以成就些事的。”
致哥哥约瑟夫的信上也说: “现在我失去了出人头地的希望, 心愿全放在布洛
妮亚和你的身上了。”
札柯潘小镇上的小木屋那么, 她究竟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她会不会接受“女人
的宿命”呢? 她从来不这么想。她的天赋、所受的教育、人生观, 以及对事业的野
心, 都让她不能接受。可是1891年9 月, 她独居在波兰南方边境小镇札柯潘(Zakopane)
时, 那个叫凯希米·佐洛斯基的男子似乎可能带给她这样的命运, 而她也有意接受。
再两个月, 她就满24岁了。家境贫寒, 相貌不美( 她有些年纪以后才好看起来),
最高学历不过相当于大学毕业, 她怎么能够成为“出色的人”? 再说她心系凯希米,
她在等他求婚。
这又害羞、又自信, 有些神经质的小女人, 究竟是什么出身? 她与土地、与自
然, 似乎有一种近乎神秘、非常亲密的关系。她需要生活在树丛之间、在开阔的天
空之下。花木在她的照料下繁茂昌盛, 马儿在她的调教下温顺驯良。
故老相传, 斯克洛道斯卡家族原是斯克洛迪领主(The lord of Sklody)家的佃
农。19世纪初家道中落, 但是玛丽的祖父约瑟夫力图振作, 他受过良好教育, 后来
成为小学校长。
约瑟夫和他那一代的爱国志士一样, 在1830年拿起武器, 反抗统御波兰的俄国
沙皇尼古拉一世。尼古拉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刺激, 正准备发动波兰军队, 远征法国
,结果波兰军官哗变。这只不过是波兰历史上反抗外国占领的多次变乱之一。这次,
一支俄国军队奉命敉平叛军, 波兰军向法国求援, 得到的答复却是: “不管怎么说
,暴乱总是罪行。”所以波兰军溃败,法国政府难脱共犯之责。正如法王路易—菲力
普夸称: “俄国人扫平波兰, 应该感谢我们这些外国政府。”波兰这民族命途多舛
,多少外国企图让它自地图上消失!
镇压极其残酷。有些家庭遭到流放, 波兰士兵被强制整编入俄军行列。贫苦人
家的儿童被送往俄国, 还有大批人被捕下狱。可是不论是在俄罗斯、普鲁士还是奥
地利的统治之下, 波兰人总是不断反抗, 前仆后继。约瑟夫·斯克洛道斯卡的一儿
一女便都参加了他们那一代的抗争活动。
但约瑟夫七名子女中的老大, 也就是玛丽的父亲, 却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样坚毅。
他是学者型的人, 喜欢音乐、文学和科学。为了多受教育, 他向体制妥协, 去念俄
语大学———只有取得这所大学的学位, 他才能在公立学校里教书。接着他又娶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 这位棕发灰眼的女子, 家里原是地主, 但已在波兰的战乱中
毁了。
她也是教师, 受命担任一家寄宿学校的校长, 这所学校专供家境富裕的女孩就
读, 她自己当年也是该校出身。学校在福瑞塔街(Freta Street)上, 校长的宿舍是
一间小小的公寓。八年内, 斯克洛道斯卡夫人就在这里生下她的五名子女。
玛丽是最小的孩子。在她出生前四年,1863 年1 月15日至16日的夜间, 警方大
举逮捕华沙城里有颠覆倾向嫌疑的年轻人, 强制他们加入俄军。这事再度引发暴动
,无望的斗争持续了十八个月,结果是华沙城墙上树立起五座绞刑架, 五个反抗运动
领袖的尸首悬挂在绳索上晃荡。
“打倒波兰人民, 打到他们断了生念! ”普鲁士首相俾斯麦曾经这样主张。他
说: “我有点同情他们的处境, 但我们若想生存, 惟一的办法就是消灭他们。”
他自己是为达此目的无所不为。那时已经有500 万波兰人在他的辖下,1870 年
普法战争爆发, 八万波兰人被普军抓夫。另外1800万在俄罗斯统治下的波兰人也知
道自己不必期望宽贷。继尼古拉而为沙皇的亚历山大二世说过: “别妄想。我父皇
所作所为完全正确。”
就在玛丽出生那一年, 俄罗斯治下的波兰连这名字也保不住了, 改名叫“维斯
杜拉领土(Vistula Territory) ”。天主教教义也必须以俄语讲授, 俄语逐渐取代
波兰语, 成为官方语言。钳制加紧了。斯克洛道斯卡家的孩子成长的过程中, 波兰
历史上的这些创伤都深深影响着他们周围的道德、社会和家庭环境。
玛丽生来具有三项禀赋, 让她成为老师钟爱的明星学生: 记忆力特佳、专心学
习、渴求知识。
家人常喜欢谈论她小时候的三件事。第一件, 发生在她四岁时。她随父母走访
乡间的亲戚, 在农庄上度假。
五个孩子在田野间奔跑、爬树、玩水、照料马匹, 在谷仓里捉迷藏, 那是他们
的天堂。可是做父母的却在忧虑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布洛妮亚七岁了, 在入学之前
应先学会认字。入学申请表是她自己填的, 用玛丽为她捡出的硬卡纸字母。
一天早上, 布洛妮亚在艰难地辨识父亲手上一本图画书的文字。玛丽愈听愈不
耐烦, 一把抢过来, 读出第一个句子, 全无困顿。一屋子的人都惊住了, 哑然无声。
玛丽看到自己造成这样的效果, 得意地继续念下去。念到一半, 她忽然醒悟到这样
的行为多么不礼貌, 几乎是不可原谅。她掉下泪来, 结结巴巴地道歉: “我不是故
意的, 只是因为这太简单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斯家姊妹就读私立小学之时。她们都梳着小辫子, 穿着深蓝色
制服, 白色衣领浆得硬挺。那天早上, 上的是历史课。玛丽才十岁, 也没有多么用
功, 却与长两岁的姐姐海拉同班
上课。
老师问道, 史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何许人也, 玛丽回答: “史坦尼斯瓦夫·
奥古斯特·波尼亚道斯基(Stanislas-Auguste Poniadowski),1764年获选波兰国王。
他很英明, 了解王国衰落的问题所在, 力求解决。不幸, 他欠缺勇气。”
老师很高兴, 要她继续讲。这位老师违反当局规定, 正在用波兰语向二十五个
听得入迷的女学生讲述波兰历史。女学生面前的课桌上都摆着笔记本和波兰文课本。
忽然之间, 铃声响起。
过了一会儿, 教室门打开, 督学洪伯格走进来, 后面跟着面色苍白的女校长。
女学生们抬起头来望着他们, 一脸纯洁无辜, 手里各拿着一方布, 正在刺绣, 桌上
放着剪刀、绣线等物。老师面前则摊开着一本俄文书。
女校长开口了: “这堂是女红课, 督学先生。孩子们每周学两小时女红。”
洪伯格打开一张课桌的抽屉。空的, 什么也没有。
原来铃声是门房发出的暗号, 等督学来到课室门口, 波兰文课本和笔记本早已
藏到住宿生宿舍里去。
洪伯格找了个椅子坐下, 准备口试, 由女教师挑选一个学生应答。当然是玛丽
出马, 她在班上样样第一: 算术、历史、文学、德文、法文, 她说的俄语字正腔圆
,还带点圣彼得堡口音。
这样的差使, 多少小学生都以半是悚栗、半是骄傲的心情担任过, 但对玛丽这
波兰孩子, 却像一场酷刑, 因为她十分害羞。督学
所提的问题广泛又细微: “列举凯瑟琳二世以来, 统治伟大俄国的历任沙皇。”
“列举皇室所有成员的名字和头衔。”
“在统治阶级中, 沙皇的位阶如何? ”“我的头衔是什么? ”
玛丽表现得完美无瑕。要想确定这私立小学的课程安排是否得当, 还能问些什
么呢? 他想到了:
“告诉我谁统治我们? ”
教师和校长都呆住了。24个吓坏了的女孩子, 命运全取决于玛丽的回答。玛丽
犹豫不语, 僵立在那里。
“说啊! 谁统治我们? ”洪伯格催问。“全俄罗斯之王, 亚历山大二世陛下。”
洪伯格站起来, 走出去, 转往下一间教室视察, 校长尾随其后。“玛丽, 过来。”
老师叫她。
这孩子离开座位, 走向前。老师吻了她一下。玛丽抽泣起来。被迫在俄国督学
面前卑躬屈膝, 诚为极大的侮辱, 她终其一生无法忘怀。
第三件事也发生在同一时期。一天晚上在餐室里, 孩子们照例在用过茶后, 大
声复诵当天的课程。玛丽埋首看书, 手肘放在桌上, 大拇指捂住耳朵, 防堵噪音。
同学们看她那样与世隔绝的样子, 常觉好玩。
这天, 顽皮的韩莉表姐和海拉、布洛妮亚合谋, 趁玛丽入定时,
在她身边堆满了椅子, 屏住笑声在旁守候, 要看玛丽的笑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玛丽一无所觉。忽然她移动座椅, 四周的障碍物哗啦啦
倒下, 女孩子们开心地大笑。玛丽站起来, 揉搓撞伤的肩膀, 然后捡起书本, 丢下
一句: “蠢事”, 神态俨然地走出去。
少女时代的玛丽便不喜欢别人恶作剧, 损及她的尊严。长大后仍然如此。她放
不开, 全无幽默感, 任何事情都严肃看待, 尤其是对待自己。这样的天性也许不太
讨人喜欢, 却常常是支撑她的力量。
布洛妮亚高中时代, 由于成绩优异, 曾获颁金质奖章。玛丽若没得此奖章宁非
怪事? 不错, 她十五岁就得了。
年轻时的玛丽只是在成功的压力下, 她崩溃了。“神经问题, ”医生含糊其词。
后来她又多次崩溃, 显示出她有一部分的人格是脆弱的。
难道是斯家做父亲的督促儿女太严了? 这位父亲以儿女为荣, 男孩女孩一视同
仁, 一力丰富他们的心灵, 增广他们各方面的知识, 激励他们的求知欲。
实情显然也非如此。约瑟夫、布洛妮亚和海拉成绩都不
差, 玛丽更不需要别人督促, 相反的, 她还需要别人往后拉呢。她第一次精神
崩溃之后, 父亲便警觉到这一点, 送她到乡下一位叔叔那儿去住。她在那里度过了
一个冬天, 随后母亲的一位昔日学生又邀她和海拉去共度夏季。
才到那儿不久, 玛丽写信给一位朋友说: “我成天无所事事。没读什么严肃的
书, 只看些疗伤止痛的浅俗小说。我已经感觉迟钝, 有时候自己好笑, 颇满意于这
全然愚昧的状态! ”
对这“事事放在心上”, 感情相当脆弱的小女孩, 生命的前十余年真是充满灾
难。大姐苏菲亚十四岁上死于斑疹伤寒, 母亲死于肺结核。母亲的病是在玛丽刚出
生时便发现了, 因此大人从来不让玛丽亲吻母亲, 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当时
的人理所当然地不认为需要向孩子解释, 而斯克洛道斯卡一家在某些方面实在是相
当守旧的。
玛丽的母亲信仰虔诚, 她的早逝动摇了玛丽对宗教的信念。她后来称幼年纯洁
的宗教信仰为“失落的幸福”, 先是感觉遭到背弃, 以后则对宗教漠不关心了。
玛丽的父亲伍拉迪斯劳·斯克洛道斯卡的教职有了变动, 升任高级中学的助理
督学, 仍然担任物理和数学课程。斯家迁出福瑞塔街, 搬到中学分配给他的公寓。
他任职谨慎认真, 可是在1873年, 有一天他度假回来, 发现办公桌上躺着一张通知
:他被开除了。学校的俄籍校长认为他不够热诚,不足以担负助理督学之职。
现在, 他怎么养活一家大小呢?
他决定效法许多中产阶级家庭在家境转坏时的做法: 招收住宿学生。首先迁居
到另一间公寓, 带同他们的假皮长椅、古董扶手椅、孔雀石钟、法国塞佛尔陶杯、
提逊(Titian)风格的画, 以及大伙儿一块做功课的大书桌。他们腾出空间, 收留了
先是两个, 然后三个、五个、十个学生。他们在这里吃、住、补习。
这不幸的人在沮丧、过劳之下, 做了他一生从未做过的有欠思考之事: 他把所
有的积蓄交给姻兄, 代他投入当时看来机会很好的投机生意, 结果这三万卢布泡了
汤, 他愧恨不已。
不过, 斯家倒也没有生活在愁云惨雾中。这家人热爱生命, 也彼此相爱。他们
像是一个忠诚相守的小部落, 钱财虽属必要, 在他们的价值体系中却无地位。
孩子们只知道有几种财富值得欣羡: 文化、知识、学问, 而在他们心目中, 父
亲正拥有这些财富。确实, 这位谦和谨慎的波兰教师不仅密切注意他的专长———
物理学的最新发展, 还拥有当时一般知识阶层的广泛兴趣。那年代, 尤其是在东欧
,很多知识分子都能说四种语言,懂得希腊文和拉丁文、熟读诗篇, 有的还能赋诗。
在那样的年代, 人愈是远离文明火炬, 愈是遗世独立, 愈渴望攫住那文化之火, 靠
近它取暖。
每个星期六的晚上, 一家人都会围坐在茶炉旁, 听父亲大声朗读英国、法国、
德国或波兰的文学作品, 父亲随后并且就这些作品发表评论, 有时候当然不免有点
儿装模作样, 因为有四双澄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痴迷地听着他。母亲已逝, 家
境萧条, 桌布或许已经破旧, 餐桌或许已经磨损, 衣服不再浆挺, 食物时有不足,
但这
家人在精神上却是丰富的。
在离家一年多的那段期间, 玛丽时常写信。从信件看来, 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了。
这位个性严肃的青春少女正在寻找生活的乐趣。
“我不能相信世上还有几何学和代数学这种东西……我已经忘光了。”
“啊! 此地的生活真是愉快! 很热闹, 又有一种你无法想像的自由、平等和独
立。”
“上周六我尝到了嘉年华会的欢乐滋味, 我恐怕再也不会有这么快活的时光了。”
“这场盛会从头至尾气氛热烈。我的男伴是克拉高人(Cracow), 很帅、很高雅。
早上八点, 我们就在大天光下跳了一支马滋卡舞(Mazurka, 彼兰的轻快舞曲) ……
我跳个不停, 在跳华尔滋的时候, 好几支舞都是早有男伴预定了的。”
“生活美妙极了。我在学划船, 已经有进步了。至于游泳, 我更拿手。”
以她和姊姊为首, 这群快乐的少年男女简直要给大宅的主人宠坏了。骑马、赶
集、跳舞、吃喝, 时光如飞而逝。
“我们变换所有想得出的花样, 有时候昼伏夜出, 有时候行径疯狂到应该给关
禁闭的地步。”
有一次跳了一夜的舞, 黎明时分回去时, 脚上那双古铜色的舞鞋已经穿破, 该
丢了。
“我只能说, 终此一生, 大概再也不会这样快活了。”
生命中愉快的插曲结束, 玛丽16岁了。斯家的孩子不能再称作孩子了。约瑟夫
高大健壮, 在医学院念书; 布洛妮亚接管家务, 烹调缝补无所不能。可是大学不招
收女生, 使她气愤难平。家里的美人儿海拉在学唱歌, 玛丽则给人补习。“拥有学
位的年轻女性, 教授算术、几何和法文, 学费低廉”。广告词上这么写。但她的目
光仍专注在学术的殿堂。
一天, 她在书上读到这样的句子: “克劳德·伯纳穿越梭尔邦大学(Sorbonne
University, 原巴黎大学神学院, 后为该大学理学院及文学院) 的中庭……”在她
心目中, 梭尔邦大学正是通往学术殿堂的大门。她怎样才能进这道大门呢? 华沙尽
多年轻男女, 靠着当家教, 想存点钱出国念书的。斯克洛道斯卡先生烦恼不已: 若
不是他做了那笔倒楣的投机生意……眼看着, 靠他那微薄的公务员退休
索尔邦大学的前身, 巴黎大学索尔邦学院
金, 是连孩子们的温饱都维持不了了。而这些孩子, 他曾经梦想着目睹他们在
科学的天空里展翅高飞的呀。
玛丽现在很健康, 也比以前漂亮: 皮肤细嫩, 金发飞扬。她后来愈变愈美, 但
自己从没多注意外表, 倒不是出于谦抑, 而是因为心高气傲。
在大多数女孩都爱站在镜子前做白日梦、试结各色发带的年龄, 玛丽却请韩莉
表姊帮忙, 把一头卷发剪短了。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态? 不能简单地解释为想弃绝
她的女性特色, 因为不论从她的私人日记或友人通信, 或是她的整个人生方向中,
都看不出她有这样的倾向。她这么做, 是表示她对细琐小事的不屑一顾———这两
种心态是有区别的。
不过, 她确实是想弃绝天性中动物性的一面, 诸如饥饿、寒冷、瞌睡和经常感
冒。据她父亲说, 常感冒是因为她“从不俯允随天候变化加减衣裳”。这些生理弱
点是她仅有的软弱迹象, 正如当她极力控制脾气的时候, 不免泄露出的一丝火爆。
斯家的女儿正如那时代有教养的年轻人, 能说五种语言, 会刺绣、会弹一点钢
琴, 绘画、溜冰、游泳、跳舞皆所擅长。她们又有节俭的美德, 小时候看过母亲亲
手纳鞋底。
她们所烦恼的不是衣服的颜色和式样( “就那样就很好看了。”玛丽写道),而
是找不到脱离困境的出路。
结婚? 她们没作此打算。倒不是存心避免, 而是不曾以此为目标, 甚至认为可
能妨碍她们对教育的渴求。在她们心目中, 教育与妇女解放密不可分, 而妇女解放
,在她们看来是社会进步的主要
因素。
玛丽那一代叛逆女性相信, 只要给她们机会, 她们会证明自己在智力上较诸男
性毫不逊色。但是她们要受高等教育才能证明这一点。要怎样才能受高深教育呢?
布洛妮亚刚满20岁, 玛丽17岁。她们有共同的梦想、伟大的计划, 誓言要互相
帮助, 达成目标。
姊妹俩相亲相爱, 直到玛丽去世仍如此。布洛妮亚热情洋溢、温暖关怀、无微
不至, 对这位小妹妹极其友爱。玛丽则含蓄内敛、顽固强硬, 从不对人诉说衷曲。
惟有在布洛妮亚面前, 她敞开心怀, 无所不谈。
若有人能见到玛丽沮丧、流泪、求助的时刻, 那一定是布洛妮亚。她总是保护、
安抚玛丽内心深处那一份柔弱, 而玛丽也很笃定, 只要有布洛妮亚在, 她永远可以
投向她的怀抱。这份“总可以倚靠布洛妮亚”的信心, 可能也促成玛丽后来对待其
他女性的态度。女性, 在她的一生中始终扮演重要角色。显然她觉得遇到任何事情
,总是可以在女性而非男性友伴的身上寻得支援的力量。
不过, 在这个时刻她没有哭, 倒忙得很。一个名叫皮亚西嘉的小学教师, 介绍
她加入“地下大学”。这是一个心怀大志的小团体, 成员多半是年轻女性, 只有少
数男性。他们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 又对实证主义着迷。皮亚西嘉本人比玛丽年长
许多, 她的男友原是大学生, 因从事颠覆活动而被学校开除。
波兰人的反抗运动绵延未绝, 但是洒了这么多鲜血, 这么多次的起义失败, 幻
想早已破灭, 运动本身也失去它的浪漫意味了。
整个欧洲的感性与宗教浪潮也在消退———机器时代无情的唯物主义, 本来指
望借感性与宗教来弥补。新的讯息自巴黎传出, 越过法国边界, 抵达与世隔绝的波
兰, 进入各图书馆, 与年轻的心灵结合———那是孔德(Auguste Comte) 的“实证
主义哲学道路”。英国也传来斯宾塞(Spencer) 的进化论哲学, 适者生存的观念,
震撼了波兰。
华沙的知识分子展开热烈讨论, 不再参与“徒劳无功的荒诞( 抗俄) 计划”,
力图把“适者生存”的新科学原则应用到波兰社会来, 也应用到解放波兰的斗争上
去。颠覆, 不再采取武力方式, 而借着知识的传播。知识分子要教给民众的, 不是
如何制造、丢掷手榴弹, 而是点燃他们心中的火———这正是社会进化的秘诀。
“地下大学”做的就是教育群众的工作。成员互相传授知识, 再将新习得的转
授出去。他们晚间在某个成员家中聚会, 一些大学教授冒着入狱的危险, 来此教授
历史、解剖学、社会学等。
玛丽起先心存疑虑, 但不久便极其热衷起来, 还把布洛妮亚也带了去。才十七
岁, 她已经不再相信宗教, 而在实证主义中找到理性的架构和进化的信念。从实证
主义观点来看波兰的现状, 也让她找到行动的方向。
她曾寄一张照片给朋友, 照片中她和布洛妮亚并肩而立。她在背面写着: “致
一位理想的实证主义者: 两个实证的理想主义者赠。”可能对她发生影响的另一股
力量是马克思主义。她身边另一群研究马克思的朋友, 认为实证主义是妥协方案,
是对资产阶级的卑躬屈膝。但是今天回顾, 从玛丽一贯的立场看来, 这种激进思想
并没有真正为她所接受。
她在生命的晚期, 曾经追忆起这段日子, 在沙皇鹰犬的鼻息之下, 她如何将知
识的火焰带进一家成衣厂, 为工人设立图书馆。她写道: “我们所做的不多, 效果
也有限, 但我至今仍相信当年引导我们的理念, 是真正能带来社会进步的惟一理念。
不先提升每个人, 不可能建立更好的世界。”
无怪“地下大学”的师生获悉俄国当局不怎么忧虑他们的秘密活动时, 会感到
失望了。不过, 信仰社会主义的那群学生处境却艰难得多。他们当中约两百人被捕
,其中几人遭枪毙,他们的领袖死于狱中, 据说是饿死的。
在玛丽的一生中, 这段时期虽短暂, 却紧凑。她无师自通地累积了许多知识。
在她所做的笔记中, 普鲁东(Sully Prud ’homme)、布朗克(Louis Blanc) 、陀斯
妥也夫斯基、缪塞(Musset)、雷南(Renan) 和伯特(Paul Bert) 等大作家的身影交
叠出现。
1885年9 月, 十七岁的玛丽怀抱着满腔雄心和理想, 前赴一家职业介绍所, 想
觅一个固定的工作。
今天遥想大科学家玛丽·居里“要在一个好人家找份工作”, 很多人可能大为
感慨, 或认为这恰证明了她的独立精神和特立独行。事实上, 年轻未婚的女子做有
钱人家孩子的家庭教师, 在当时是很普通的事, 而且不仅波兰, 法国文学作品中尽
多这类描述。
再说, 玛丽也别无选择。值得注意的, 倒是她支配薪资的方法。
布洛妮亚给人补习两年, 存的钱够付她往巴黎的车票和第一
年的大学学费———“是梭尔邦大学。”玛丽说。她是除却梭尔邦, 心目中别
无大学了。
布洛妮亚申请到梭尔邦了。可是接下来几年的学费还没着落。学医要很长的时
间, 她现在去不去得成? 还是得再多等一段时间?
一定是开过家庭会议, 达成协议。布洛妮亚即可启程, 玛丽寄钱支持她。玛丽
的工作供食宿, 可以把薪水全部省下来给她。“等你当了医生, ”她说, “你可以
反过来供我读书。”
布洛妮亚有没有迟疑过让小妹妹为她牺牲? 玛丽的求学计划得延缓五年, 为何
不能让玛丽先去念书?
“你20岁了, 我才17。我们务实一点吧。”玛丽说。于是布洛妮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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