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单身出门, 独居巴黎、伦敦或柏林———二十岁左右的法国女子很难想像这样
的生活, 东欧女孩却习以为常。有这份行动自由的观念, 玛丽才得以展开她的学术
生涯。
在最艰苦的时期, 她写信给哥哥说: “我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妥当。‘良家妇女
’总是有许多不便, 但我仍希望不要全然埋没, 籍籍无名。”
“良家妇女”当然有所不便, 好在她至少不为自己制造困扰, 笃信自己的独立
自主是不须言说的。她也从不打算勉强自己改变害羞、胆小、鲁莽的个性。
职业介绍所很快地为玛丽安排了一个华沙的律师家庭。
当年12月, 玛丽写信给表姊韩莉, 文字既佳, 观察亦敏锐:
这是一个地狱。就连我的死敌, 我也不忍心让他住在这里。我和B 夫人的关系
其冷如冰, 已经再也不能忍受。我也坦白相告了。她同样厌恶我, 我们彼此倒是充
分了解。
像很多有钱人家一样, 这家人在一起时讲法语———低俗的法语。账单可以积
压六个月不付, 吝啬到苛刻点灯用的煤气, 却大把大把地乱花钱。家里用了五个仆
人, 假装态度开放、思想自由, 其实蠢到极点。他们用甜如蜜糖的声音诋毁别人,
没有一个人不受他们言词毁伤。
在这里, 倒是有机会对人性有更多认识。我现在知道, 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人物
真的存在。我也学到, 决不要和那些被财富腐化的人有任何瓜葛。
另有工作机会, 玛丽便离开了。新的工作薪水较高但地点极偏远———从华沙
要先坐三小时火车, 再坐四小时雪橇。离家这么远, 到这样荒僻的地方会不会痛苦
难耐? 即使会, 她也没有表现出来。1886年1 月1 日, “玛丽小姐”开始在佐洛斯
基家上工了。
这家里有佐洛斯基夫妇, 两个女儿, 各是18岁和10岁, 两个小小孩。此外有三
个儿子在华沙念书。另有仆人若干名, 养了四十匹马、六十头牛。
从玛丽的信中, 可以想像这座乡野间的大屋, 有游廊、有棚架, 厨房里是陶制
的大灶, 庭院草坪大得可以打锤球。还有红色屋顶的谷仓、马厩、牛舍。宾客来来
去去, 共坐饮茶、聊天或静思。这景况不免让人联想起契诃夫(Chekhow) 笔下的世
界。
佐洛斯基先生种植甜菜出售, 收入不坏。从玛丽房间的窗口望出去, 外面是两
百多亩的甜菜田, 和一座甜菜糖厂, 上面有冒着烟的烟囱。农艺家佐洛斯基掌管着
这一大片农地, 也是糖厂的大股东。
他能干又开朗, “是个老派人, 可是常识丰富、为人明理, 挺可爱的。”玛丽
这样形容。他的妻子原是教师, 现在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但是“只要知道怎么跟她
打交道, 她其实蛮好的。我想她还蛮喜欢我”。
这家的大女儿很讨人喜欢, “是希世之珍”。玛丽写道: 这一带的年轻人乏善
可陈: 女孩子轻易不开金口, 虽然舞艺都颇精, 人也不坏, 有些还很聪敏。只是她
们所受的教育并没有开启她们的心灵。这里的节庆活动很频繁, 结果只让她们的头
脑更散漫。至于男孩子, 几乎没有一个好的, 连一个聪明的也没有。“实证主义”、
“工人阶级的问题”这类词语, 他们根本没听过。相形之下, 佐洛斯基一家太优秀
了。
简言之, 玛丽在那儿可算是个女学者, 而她能托身佐洛斯基家, 实属幸运。佐
家当然也同样幸运。
“你可以想像, ”她写信给韩莉, “我在这里堪称典范。周日必上教堂, 从不
假托头痛、感冒赖在家里, 几乎从来不谈女性的高等教育问题。总而言之, 我言行
谨守本分。”
因此, “玛丽小姐”也就受到别人的尊重甚至喜爱。
不过, 这位实证主义者的理想成分并未消失。不久她便想在这乡间做点启蒙工
作, 相当于把“地下大学”的理念应用到那些年轻、贫穷而无知的农民身上。佐洛
斯基先生的大女儿布朗嘉把玛丽这大胆的计划告诉他, 而他基于对玛丽的好感, 也
就默许了。
靠着布朗嘉的积极协助, 玛丽找来了十二个孩子, 每天两小时在玛丽的房间里
学习读、写、背诵本国历史。
孩子们是从一座由田野直通玛丽房间的楼梯上来的, 那时候这样的教学活动仍
被视为颠覆行为, 因此楼梯上稍有响动, 黑板立刻收起来, 外面能看到的只有俄文
字母。其实他们并没真正遇过危机, 有时候孩子们的父亲也都挤进房来, 热切地看
着小儿女堂堂进入知识圣殿。
如此过了一年, 佐洛斯基家的三个大男孩从华沙返家过圣诞节, 那不可避免的
事情便发生了。长子凯希米爱上了玛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玛丽没把她自己的感受告诉任何人。也许她还分说不清, 不能承认陷入凯希米
为她设下的情网并不明智。可是, 经过次年夏天一整个暑假两人一同散步、跳舞、
骑马、聊天之后, 她显然是准备嫁给他了。佐洛斯基夫妇当然反对。为什么要娶一
个家庭教师? 何况旁边还有五个嫁妆丰盛的年轻女孩可供选择。
凯希米原以为父母一定会同意的, 如今只好心烦意乱地回华沙去, 继续研读农
艺。但他没有放弃。玛丽则忍气吞声地留在佐洛斯基家。这里的待遇好, 她不能辞
工不干———布洛妮亚正在巴黎孤军奋战, 仰赖她这份薪水过日子呢。
凯希米走后, 玛丽表现得非常平静自持, 佐洛斯基一家也就一句话也不多说,
留下了这位优秀的女教师。
日子就这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过去。玛丽内心的痛苦, 只能从一些信件中看
出。像这封写给哥哥的信, 谈到姊姊海拉原本准备结婚, 后来却未成的事:
我可以想像海拉的自尊心受到多大的打击。这种事真让人看穿了他们的另一面
!他们不愿娶穷人家的女儿,就让他们去死吧! 可没人求着他们。可是他们凭什么羞
辱海拉? 为什么要去扰乱这无辜女孩的宁静?
你问我对未来的计划, 我没有, 或说是太平凡无奇了, 不值一谈。反正我就是
尽力而为, 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向这世界道别吧。我的离去不会给这世界造成什么损
害, 人家不会太怀念我的。
这是我目前仅有的计划。有人说, 不论如何我总要染上几场名叫“爱情”的热
病, 这可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过去我有一些别的计划, 后来都烟消云散了。我
把过去的梦想埋葬、封锁、遗忘, 原因正如你所深知, 尝试实现那样的梦有如以头
撞墙, 墙永远比头来得厚实坚硬。
次年的心情也无好转, 她写道: “只要能再过独立自主的生活, 有自己的家,
我愿付出一半的生命。”
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三年, 她像是被埋葬在这穷乡僻壤了。她勤于写信, 但有时
候连邮票都买不起。1880年3 月, 她写信给
哥哥:
亲爱的小约瑟夫:
这封信上所贴的, 是我的最后一张邮票了。我已身无分文, 真的是一文钱也没
有。所以, 除非是天上飞来一张邮票,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写信给你了。
我写这封信主要是祝你生日快乐, 如果你收到得太迟, 那是因为我没钱买邮票。
我为此苦恼极了, 又不能开口去要。
……亲爱的约瑟夫, 我好想念华沙, 好想回去几天呀! 我还没谈到我的衣服呢
,都穿破了。唉,多想走开几天, 脱离这冷死人的空气, 脱离闲言闲语、无休无止的
监督。在这里, 我永远得谨言慎行。我需要暂时离开, 正如热天里需要冲个凉一样
迫切。理由还有很多。
……布洛妮亚好久没写信给我了, 一定是她也没有邮票……如果你还省得下邮
票钱, 请务必写信给我。好好写, 仔细说明家里的一切, 因为父亲和海拉的信里只
有怨言, 我不知道情况是否真的那么糟, 但我大受折磨。更糟的是我在此也很痛苦
———居里夫人的形象被印制在各种邮票上
详情我不想说。要不是为了布洛妮亚, 我会另寻去处, 即使待遇较低亦在所不
惜。 佐洛斯基家并不重视她, 但她坚持忍耐, 显然是打算牺牲自己, 只要牺牲得
值得。她在世俗生活中注入了宗教式的超凡入圣精神。以后科学成了她牺牲奉献的
对象, 但在22岁的此时, 她牺牲是为了布洛妮亚, 还有约瑟夫———在华沙一直还
没能立业的约瑟夫。她写信给他:
在小镇开业, 你便不能继续深造和做研究。那等于是把自己掩埋在一个小洞里
,没有前途可言。如果你变成这样,亲爱的, 我会极其难过, 因为我现在已经失去了
雄心壮志, 我的野心全都寄托在布洛妮亚和你的身上了。你们两人至少要规划一个
与才华相匹配的人生计划。我们的家人无疑是有才华的, 不可任其埋没, 总要有人
发挥出来。我愈对自己感到遗憾, 对你们的期望愈高。
在佐洛斯基家待了四年, 合约到期, 孩子也都长大。她已先行另觅工作, 结果
找到华沙一个工厂厂主的家。
她的苦修生涯总算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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