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开那个“乡间小洞”, 玛丽呼吸顺畅多了。但是这时的她已无大志, 一心只
想与父亲住在一起, 找个寄宿学校的教师职位。
她的父亲已自教职退休, 另谋了一个不太愉快而待遇不错的工作: 华沙附近一
所监狱的典狱长。现在他可以资助布洛妮亚, 玛丽则可以开始为自己存钱了。她的
新工作也不错。
她再度受聘为家庭教师, 期限一年, 主人是一个年轻阔太太, 既迷人又高雅。
她的服装都购自巴黎, 身边围绕着眩惑于她的美的艺术家, 华沙社会名流往来不息。
这美妇人却为玛丽着迷, 认为她可爱又出众, 把她介绍给各界名流。这对玛丽
是人生中一段可喜的间奏, 在此期间, 她有机会向自己证明奢华于她如浮云: 她看
不出奢华有何必要, 自己的物质欲望不高, 对那些名贵的东西也欠缺品味。
在这一年(1890 年)3月, 布洛妮亚写信来, 宣布她与一个也叫凯希米的学生订
了婚。信上说:
明年你就可以来巴黎, 与我们同住, 食宿就不用愁了。不过, 你还是需要筹个
几百卢布, 缴梭尔邦大学的入学费。
……我敢担保你会在两年内拿到学位。你仔细考虑一下, 存点钱, 放在安全的
地方, 可别借给别人。也许立刻兑成法郎比较好, 因为现在汇率低, 以后可能会调
高。
布洛妮亚真是细密周到。玛丽的答复古怪得很。她似乎认为自己“前途已毁”
,显得抑郁、彷徨又绝望。她回信道:“我是个愚人, 终此一生也都会是个愚人。或
者说, 我素来运气不佳, 以后也一样。巴黎曾是我梦寐以求的救赎之地, 可是长久
以来, 我已经断了这样的念头。现在机会忽然出现, 我不知如何是好。”
她长篇累牍地叙述家中状况, 要借钱帮约瑟夫开业, 要给海拉怎样的支援:
“我的心情黯淡悲伤, 我知道不该谈这些, 大扫你的兴头。你是我们当中惟一可称
幸运的人, 请原谅我, 请你了解, 这么多伤我心的事, 很难让这封信有个愉快的结
尾了。”
我们知道玛丽很容易沮丧, 但是什么事伤了她的心? 现在无由确知凯希米·佐
洛斯基在这段期间与她的关系, 不过他们确实重逢了。玛丽的父亲写信给布洛妮亚
:“若是你们俩都嫁给名叫凯希米的人该多新鲜哪!”看到玛丽日益消沉, 斯克洛道
斯
卡先生忧虑起来, 怕“玛丽又会为那些人跌入悲伤的谷底”。
虽然时过四载, 凯希米的感情并没有变, 反而好像愈挫愈勇。在玛丽眼中, 他
也仍然深具魅力。
只是他不知道, 现在他有了情敌, 而这情敌竟然是一间实验室!
玛丽一个叫约瑟夫·波古斯基的表兄, 成立了一间“工业农业博物馆”。博物
馆是幌子, 其实就是一所秘密教学中心, “地下大学”的教师们在这里向波兰的年
轻人讲授科学。
波古斯基曾在圣彼得堡担任著名化学家门德列夫(Mendeleev) 的助手, 他的另
一位老师又曾与发明光谱分析的德国化学家本生(Robert Willhelm Bunsen)做研究。
这些人的大名在波兰年轻人听来都是如雷贯耳, 更让他们兴奋的是“博物馆”里还
有一间小实验室, 他们在里面学做初级实验。
玛丽在僻居乡下期间, 曾写信告诉哥哥: “信不信? 我从书本上学化学! ”
在实验室里, 她发现了书本永远没法传授的: 重做一个实验的感觉———不管
成功或失败。
“我没多少时间可做实验, ”她后来写道, “通常我只能在晚饭后或周日去,
独自一人……有时候实验结果出人意料。不过, 整个说来, 在这些最早的尝试里,
我的确尝到了实验研究的滋味。我知道科学研究的进展是快不得, 也容易不了的。”
自从布洛妮亚来信邀她赴巴黎, 匆匆又是18个月。1891年夏末, 凯希米与玛丽
共赴一间山中农舍, 度了两天假。大约他此时再
次恳求父母同意他们的婚事, 玛丽也要求他如此, 可是心中明白答复必然是否
定的。她于是决定与他分手。当她宣布“我走了”时, 无疑是有一种洗脱羞辱的悲
惨快感吧。
“高傲不逊”, 斯克洛道斯卡先生后来如是形容女儿对待凯希米的态度。
她装得若无其事, 其实心旌震动。她立即写信给布洛妮亚: “现在, 请你给我
最后的答复: 你的家是否真的可以容纳我, 因为现在我可以来了。如果你还养得起
我, 不至于让自己太苦, 写信告诉我。我会非常高兴, 因为如此一来, 我又可以在
精神上独立自主了。今年夏天的残酷考验足以影响我的余生。”
由此看来, 那个性格软弱但富有魅力的凯希米在玛丽的一生中是有其分量的。
另外一位凯希米, 布洛妮亚的丈夫, 可有趣多了。
他那时35岁, 有个性、富幽默感, 长得也很英俊。他出身波兰的一个富裕人家
,但是法国内政部档案中有一些关于他的资料,据此, 法国将永不接受他归化入籍。
原来他早年在圣彼得堡念书时, 有参与谋刺俄皇亚历山大二世之嫌。他不得不
逃离波兰, 先是在日内瓦寻求庇护, 在那里办了一份革命报纸; 以后来到巴黎, 得
到政治学学位之后, 又开始习医。
简言之, 凯希米·德鲁斯基的一切都让斯克洛道斯卡家的这位年轻姑娘喜欢。
便是在巴黎的波兰移民圈里, 他也是极受欢迎的。
惟一的问题是他不能重返俄国统治下的波兰。因此, 他和布洛妮亚取得医学博
士学位后, 双双留在巴黎执业。他们最早的病
人是住所附近的屠夫。布洛妮亚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她一接到玛丽的恳求信( “你可以随便把我放在那儿, 我一定不给你招惹麻烦、
不扰乱你、不挡你的路……我求你答复我, 但是要坦白! ”) 立即要她“快来! ”
玛丽当然本来就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的, 只是她不免有些罪恶感。能念梭尔邦大学
是极令她快乐的事, 美中不足的是担心住在姊姊家, 于人不便。布洛妮亚那时又怀
了身孕。
往来华沙与巴黎之间, 要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 斯家姊妹却全不以为意。若
不是火车票贵, 她们一定会经常往返其间的。
这在当时“上流社会”的人看来, 原不足为奇。上流社会的人有国际视野, 而
当时欧洲各国间的疆界比现在开放得多。
可是玛丽却像要搬家似的准备她的远行。她遵照布洛妮亚的劝告, 先托货运慢
车运去铺盖、床单、毛巾等物, 又用一只大木箱装满两三年内可能用上的各种东西
,在巴黎是什么也不用买了,就连茶叶也不必———两姊妹喝茶可喝得凶。
玛丽存下以及父亲能给的每一块卢布, 都得用在刀口上。她坐在随身携带的小
折叠椅上横越德国, 因为四等舱是没有座位的。
那年代的年轻人皆如此。
谈到用钱的精打细算, 也是当时的常规。出手阔绰只是为了“面子”, 而斯家
人素来不重面子。生活中总有些东西是必需的, 而玛丽有时候连这些基本的东西都
没有。
好在1891年秋, 这24岁的波兰女子抵达巴黎时, 法国法郎的币值相当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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