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跨越欧陆的蒸汽火车把玛丽送到巴黎北站的那天, 《费加罗报》头版正刊出年
轻的国会议员巴尔斯发表的一篇评论, 主题是法国国会最近热烈讨论的问题: 小学
生应否停止学希腊文和拉丁文, 改学英文和德文? “议员们已将辩论的层次升高,
这问题变成爱国与否的情绪问题了。他们声言希腊、拉丁与法兰西文化当中的珍贵
资产, 是英格兰、日尔曼和斯堪底那维亚文明所完全欠缺的。”
法兰西自认是世界灯塔。
头版的另几条新闻分别是: 特里莫公爵与诺里公爵昨晨赴伦敦、蒙本西公爵夫
人患严重肺炎、贵族大狩共猎得雉100 只、兔300 只、鹿50头。第二版则报导: 巴
斯德卡莱斯煤矿区明天将宣布大罢工。矿场动乱已是一个长期问题。
在歌剧院, 维尔第正在彩排“法尔斯塔夫(Fal
staff)”。声誉如日中天的小说家左拉, 刚刚出版了18巨册的《银子》(L’Argent)。
作曲家德彪西已谱成“牧神的午后”, 高更刚画了马拉末(Mallarmé) 的画像, 正
要启程赴大溪地。罗丹正受命塑一座巴尔扎克像, 独居的塞尚则在秘密研究认知事
物的各种方法。巴黎的林阴大道上已装设了最早期的电力街灯。
工程师艾菲尔建造的铁塔已在巴黎的天空展露了两年。虽然是工程技术上的杰
作, 却连美国也不愿仿作。
法国是艺术天堂, 既不关切工程师, 更不重视工业。很少人看重科技进展, 更
没人想到科技最终会改造了社会。
以中产阶级与自由派为骨干的法国第三共和, 已有20年历史。1870年普法战争
的战败余波荡漾, 巴黎公社的影响力犹存。在巴黎的工人阶级住宅区, 支持布朗热
将军(Georges Boulanger) 的仍大有人在, 虽然这位逃亡到布鲁塞尔的英俊将领已
经自杀身亡。
共和体制蹒跚前进。主张君主复辟的、主张贵族主政的、主张民族主义的、主
张社会主义的, 左右夹攻政府。在国会下院, 布朗热将军派和社会主义派联手要求
容许工人分红, 让“资本与劳力紧密结合”, 还要求排斥外籍工人, 保护法国工人。
失业情况严重, 上流社会和工人阶级都兴起反犹太风, 新教信仰则已经不再流行。
民族主义右翼人士和社会主义派虽然在殖民扩张问题上互相对立, 却都担心机
械广泛使用的影响, 并且痛恨工业投资与牟利行为。他们认为只有继承而来的财富
没有沾染罪恶。
有一位神学院院长说, 火车于周日隆隆驶过镇上, “既惹恼了我, 也亵渎了上
帝”。当时恐怕有很多法国人同意他的说法。
1891年5 月1 日, 是一个悲惨的日子。早在五年前, 美国有30万工人罢工, 争
取一天工作八小时, 自那以后, 第二国际固定每年5 月1 日罢工一天, 争取同样的
工作时数。1891年, 罢工更形扩大, 有些地方政府动用武力阻止罢工。
北县(department Le Nord)有一个名叫福米(Fourmies)的小镇, 是一个纺织工
业镇, 由于纺织业萧条, 有些工人遭到减薪。他们决定发动示威, 争取调高工资、
每日工作八小时, 以及组织工会。厂方事先获悉此事, 要求北县长官派军镇压。4
月30日, 两个步兵连开来,5月1 日, 警察驱散示威群众无效之后, 军队开枪, 打死
了九人, 其中五人未满20岁, 还有一个两岁幼儿受伤。
结果受到审判的却是筹划罢工的工人。他被判六年徒刑。福米事件至今仍是法
国五一罢工史上最血腥的事件。
国会为之震动。但法国工人的悲惨生活素来是大家避而不谈的问题。除了左拉
之外, 任何人的文学作品、戏剧、绘画中都不提, 它似乎不存在于巴黎社会的意识
之中。
毕竟, 在巴黎人看来, 乡镇地方是太遥远了。再说, 除了纺织厂、矿场和冶金
厂外, 别的工业都极少雇工五人以上。
首都经过奥斯曼(Haussmann) 重新设计, 焕然一新。奢侈品交易兴盛。造价昂
贵的大楼纷纷在新铺大道上耸立, 但艺术家、白领阶级之类赋予巴黎品味、创意、
智慧的人, 还没有向郊区迁移。
自成一格的拉丁区, 缤纷、活泼、亮丽的学生世界, 是欧洲知识
分子的心脏地区。有12000 名男生和极少数的女生在此上大学。“林阴大道两
旁遍是咖啡屋, ”据《巴黎人报》描写, “法国的精英人物或成群而来, 或单身一
人, 聚集在这迷人而著名的地方。这里是巴黎也是全世界的聚会场所, 流行风潮在
这里底定, 成为全世界依循的准则。”
这篇文章的作者感叹林阴大道上出现了“胸罩”这种东西: “那是只应存在于
充满野蛮男子、粗俗女郎与低劣啤酒的未开化国家的(such as exist only in savage
countries full of savage men and savage girls and savage beer.) 。”
这种以法国传统自豪的语气, 在当时极为普遍。有一则推销“处女仙丹”的报
纸广告, 标题是“科学与爱国心”, 广告文案如下: “外国人可能利用我们内部的
困境, 攻击我们, 把我们看作退化的民族。其实这是拥有最知名学者、最伟大发明
的国家。”到底“处女仙丹”是什么呢? 原来是“治疗女性更年期痔疾、静脉瘤等
所有疾患的良方”。
好在, 对于不远千里前来寻经的玛丽·斯克洛道斯卡而言, 法国的科学还是有
点水准的。法国至少有一位大科学家, 那是风烛残年的巴斯德(Pasteur) 。
巴斯德的研究成果既重要又能赚钱。狂犬病疫苗奠定了他的名望, 还有好几种
发明都已应用在工业上。例如法国啤酒业, 就是拜他之赐才得以和德国啤酒业竞争
,法国全国都因此受惠良多。那时候,只有德国懂得把科学研究应用于工业上, 而且
是有系统的开发。
巴斯德带动医药、化学和研究方法方面的大幅进步。然而在其他的科学领域内
,19 世纪初期原本光芒四射的法国学界, 却已经减缓了脚步。科学教育更是最弱的
部分, 受到严重忽视。
理论物理方面, 法国只设单一教授职。实验室设备既不如英国, 也不如德国。
只有庞加莱(Henri Poincaré) 领导的法国数学院, 在数学物理方面不落人后。
玛丽若早知道这情形, 会不会改往英国或德国去学物理呢? 大概不会, 一来,
以她当时的学术水准, 在那里学并无差别; 二来, 她像波兰一般规矩人家的女孩一
样, 心向法国。
所以, 她到巴黎来了, 来到德鲁斯基一家居住的德意志路(rue d’Allemagne)。
这是一个安静、偏僻的工人阶级住宅区, 布洛妮亚在此布置了一个华沙风格的家。
1891年11月3 日, 她“穿越梭尔邦大学的校园”, 去办理注册
数学家庞加莱手续, 攻读科学学士学位。再过四天, 她就满24岁了。
几乎是恰巧15年以后,
1906年的11月5 日, 玛丽成为
受聘在这所大学教书的第一位
女性。那时候, 校园的建筑都已
经重新装修或扩充, 只有实证主
义之父孔德的半身塑像, 仍然面
对着校门。
这15年, 在每一方面都是
异乎寻常的: 欧洲的科学在这些
年里飞跃前进, 法国因德雷福斯事件(Dreyfus affair,犹太军官被诬叛国事件
)而形成互相对立的阵营,玛丽的人生也经历了许多变化。
不过就她而言, 这15年实在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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