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玛丽在巴黎的生活, 除了刚开始的一小段序曲之外, 前一阶段有如在修道院中。
布洛妮亚和凯希米工作勤奋, 却也喜欢自娱。他们并不富裕, 但很好客, 大门永远
为旅居巴黎的波兰裔青年而开。
这些年轻人总爱围聚在他们家的茶炉和钢琴边争辩不休, 一边吃布洛妮亚做的
蛋糕, 一边纵论天下大事与波兰时局。偶尔, 他们也会一道去看戏或听音乐会。
他们会去为一个弹钢琴的朋友捧场, 或举行午夜的盛宴, 或排练业余表演。在
一次波兰节庆中, 玛丽穿着深红色短上衣, 金发披散肩头, 扮演“波兰挣脱束缚”
的主角。她很高兴自已获选演出这个角色。
但是她写信告诉父亲这一切晚间活动之后, 换来的却是一顿严厉的教训:
你该知道, 在巴黎有很多人在密切注意你的言
行……你会惹来大麻烦……。
如果你以后还想回华沙讨生活, 不招致各种危险, 就该小心谨慎, 免受瞩目。
玛丽不可能因此而突然沉寂下来。但是四个月过去了, 她发现自己的物理和数
学两门课跟不上。她的法文不错, 但是教授讲课速度很快, 她听不太懂, 尤其是那
些科学的专有名词。若不全心投入, 她恐怕度不过这难关。
3 月, 她搬到梭尔邦附近的一间小公寓去, 如此她可以走路上学, 省了时间,
也省下车钱( 住在德意志路, 上下学还得转车) 。可是她得要付房租钱了。她写信
给哥哥: “当然, 要不是德鲁斯基( 凯希米),我决不会这样安排。住在这里, 我比
以前用功一千倍。在德意志路时, 我那位小姊夫总是不断地打扰我。他完全不能忍
受我在屋里做别的事, 而不和他愉快聊天。为此, 我还得费力与他抗争。”
“愉快聊天”当然不是她擅长的事。那位热情的“小姊夫”其实大她12岁, 受
斯克洛道斯卡先生之托照拂她。他早就笑说她对他“既不尊敬也不顺从”, 笑她喜
欢夸大事态。
也许吧。再怎么说, 布洛妮亚求学的环境与玛丽差不多, 但她并没得到诺贝尔
奖, 也没有人为她立传。而玛丽之成为一则传奇, 是与那几年的苦读脱不了干系的。
多年以后, 玛丽当年的苦读成为法国妇孺皆知的故事。小学生都能叙述“居里
夫人”住在没有壁炉的小房间里的情景。脸盆里
的水结成了冰, 她把衣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铺在床上, 还在被子上加一张
椅子。
其实, 房里是有一只炭炉的, 只是她那天一定是忘了买炭, 或是没有钱, 又不
愿赊欠。独居的日子, 她真是过得很艰苦, 只是这种俭朴, 有时候是基于一种自虐
的心理。
不要说布洛妮亚家永远等着她去共餐, 父亲尽全力给她的资助虽然不多, 却也
不至于让她挨饿, 她却只吃萝卜、喝茶。有一天, 一定是有人目睹这情景, 告诉了
德鲁斯基, 他跑来硬把她拖去德意志路家中, 吃了一顿牛排。
她总是穿着束腹, 两顶帽子轮流戴, 身穿仔细缝补过的波兰服饰, 昂首自梭尔
邦的讲堂走向实验室, 走向图书馆, 走回住处。她和波兰青年男女的接触愈来愈少
,到后来完全断绝了。
这金发娇小的女子现在因减食而瘦下来, 有些同学仰慕她的美, 很想和她攀谈
,但是她完全不愿与人亲近,拒他们于千里之外。一般人直呼她玛丽会冒犯到她, 这
一点她终其一生都不能忍受, 没有人敢昵称她。
惟一和她建立起友谊的是一名叫狄汀丝卡的波兰女子, 原因是她曾挺身而出为
玛丽打发一个过分热情的青年。但是玛丽并不需要别人保护, 她会照顾自己。
学年结束时, 她没有打好必要的根基。因此暑假她留在巴黎, 补习数学、勤练
法文。
到开学时, 她的波兰口音已经完全消除, 只除了那R 字的轻微卷舌发音法, 至
死未改, 透露出她的斯拉夫出身, 却也让她本就
好听的声音更添魅力。还有, 她计算数目时永远是用母语。
学校的课程方面她已有进步, 这可以从她的笔记本看出。她的笔记本像小学生
写的, 清楚、干净、工整, 新学到的科学名词特别标明。20年后, 有一位笔迹分析
专家看到她的笔记本, 不知道她是谁, 但看出以下迹象:
深思的、细密的心; 能够狂热而不遗余力的工作。头脑训练有素, 做任何决定
都经过慎思明辨。敏感却不渲染, 习于退缩自省, 心扉不易开启。稳健、冷静而端
庄, 全无娇媚风情。不关心俗务, 却亟欲发展自我、出人头地。
甘于寂寞, 一丝不苟, 有一种神秘的洞察力。忠诚可靠, 惯以坚强的意志压制
一切弱点, 因此常能克服神经质的毛病。
正是因为“亟欲发展自我、出人头地”, 让她避开所有转移她注意力的事情。
当然, 也是因为她情有所钟———她爱上了科学。从李普曼、艾培(Paul Appell) 、
潘立夫(Paul Painlev é) 李普曼、艾培、潘立夫、玛丽的老师们
等人的课堂上, 她开始了解科学、灵活运用科学的语言。
要考试了, 她写信给父亲, 说她恐怕还没准备好, 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进入
考场时, 她紧张得简直要病倒。考试若通不过, 表示别人认定她不够格, 那是她没
法接受的事。
结果她不但通过, 还是第一名。玛丽·斯克洛道斯卡获颁巴黎大学物理科学学
士学位。太棒了。
30年后, 她回忆起这两年孜孜筞筞、闭门读书的日子, 说是“我一生最甜美的
记忆”, 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打完这漂亮的一仗, 她把行李寄存在布洛妮亚家, 坐火车回华沙去了。回国定
居? 不, 还早。人一旦开始学习, 便会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在实验室里, 她已经看
出要深入研究物理和化学, 她得在数学方面加强训练才行。
然而, 要再修一个学位, 又得面临老问题———缺钱。她已经一文不名了。这
次是狄汀丝卡帮忙: 暑假中, 这仰慕她的波兰女子代她奔波, 终于为她申请到亚力
山卓维奇助学金, 是波兰政府为奖助特别优秀的学生在海外深造而设的。
曾经令斯克洛道斯卡先生忧惧万分的政府间谍, 一定是没有注意到玛丽在巴黎
参与爱国活动的情形。反正, 她后来也不再参与这类活动了。
助学金六百卢布, 这在玛丽来说简直是一笔巨富! 玛丽每个月大约只靠四十卢
布度日。后来她一开始工作赚钱, 便偿还了这笔助学金。有关钱的问题, 她显然是
要弄得清清楚楚的。
她用钱的谨慎, 无人能及。终其一生, 每一笔支出她都记账。她过了很多年捉
襟见肘的日子, 有时候缺钱真的成为严重困扰, 但她从不放松她严谨的道德标准,
她对别人的最高评价便是“廉洁无私”。
有了助学金,1893 年9 月, 她迁到一间有拼花地板和窗户的房子去, 租金每年
一百八十法郎。从姊姊家取回家具、行李, 她以愉悦的心情重新开始读书。这次不
像前两年那么紧张, 她选了一门潘立夫的微积分学。一门艾培的理论力学。
七月, 她以第二名成绩, 获得数学学位。姊夫所笑称的她的“英雄时代”, 现
在结束了, 她可以回到她挚爱的波兰, 利用她的知识来解救她的同胞了。
她可能根本没有注意, 就在她学科考试的前一天, 法国总统遭人暗杀。那是6
月24日, 星期天, 卡诺总统(Sadi Carnot) 赴里昂巡视途中, 被一个意大利裔的无
政府主义者刺杀于马车之中。
那时候几乎每周都有暗杀事件, 报纸标题总说凶手是“无政府主义者”。到了
12月, 国会下院正在开会, 一枚炸弹从旁听席上丢来, 国会于是通过“邪恶法案”
①以图遏止暴力。总统遇刺的消息先是封锁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才传到巴黎,
第三天才见报。这事一定在梭尔邦引起一阵骚动。
玛丽当然不会像十二年前, 闻说亚历山大二世遇刺时那样, 开心地站上椅子跳
舞。她不再相信暴力能解决问题, 再说卡诺总统
不但举止高尚, 还是一位物理学家之子, 数学家之孙!
玛丽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如何? 也许她根本没有与人讨论过。即使有, 也很短暂
,讨论的对象则是一位结识才几周的物理学家。他常到她房间来与她谈话。别人可能
会带一盒巧克力来, 他却会带一篇文章的复本, 标题可能是“物理现象的对称、电
场与磁场的对称”之类的。文章前面会有题字如下: “谨以敬意和友谊, 致赠斯克
洛道斯卡女士。作者P ·居里谨识。”
他们在一起时, 相谈无尽期, 话题也许关于物理, 也许关于他们自己。但是正
如大家所知, 你若不是爱上某个人, 是不会耐烦听他谈起童年琐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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