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年2 月26日晚。 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颁奖盛典。 当主持人大声读出“季羡林”这个名字的时候,全场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 96岁高龄,近一个世纪治学不止,笔耕不辍,历尽艰难挫折,笑对阴霾朝阳, 这就是季羡林,一座令人景仰的高山,一条供人遵行的大道。 季羡林,字希逋,又字齐奘,1911年8 月6 日出生于山东省临清市,北京大学 教授,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东方学家、思想家、翻译家、佛学家、作家、 中科院院士,中国语言学家,梵文、巴利文专家,精通十二种语言。对印度语文文 学历史的研究建树颇多,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大学副校长、 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2009年7 月11日早晨 8 时50分在北京301 医院病逝。 季羡林,以宽宏之心待人,以超然之怀处世,博大仁爱,正直无私,不仅在学 术上、文学上堪称巨擘,更在品德上、人格上无愧高标。 “感动中国”评委写给季羡林的颁奖辞是:智者乐,仁者寿,长者随心所欲。 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学问铸成大地的风景,他把心 汇入传统,把心留在东方。季羡林——最难时也不丢掉良知。 恰切之至,名至实归。 1911年公历8 月6 日,原本是炎热的夏季,在山东省清平县(现改为临清市) 官庄村的一户人家,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这哭声和远处池塘里青蛙的亢鸣浑然 一体,甚至使原来烦乱的蛙鸣为之暂时的静息。这哭声让这家姓季的所有人心里为 之一振,像一个心悸体弱的人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一样。于是,此时的炎热便退去 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的清凉,这清凉直沁入人的心里。 从这嘹亮的哭声里就可以判断出来,这一家刚出生的是一个男孩,他就是后来 被人称为一代国学大师的季羡林。 季羡林出生的这一天,距离辛亥革命爆发的10月10日仅有两个月零四天。正是 有这两个多月的“履历”,季羡林经历了清朝的末年的“末”,所以,成年后的季 羡林常戏称自己是“满清遗少”。 此时的中国,虽然刚刚推翻了清朝苛厉的统治,但神州大地依然一片混乱,一 片黑暗。季羡林就是在这样的新旧交替、百废待举的时刻降临人间的。 七十多年以后,季羡林在他的《我的童年》一文里写道:我最早的关于政治的 回忆,就是“朝廷”二字。当时的乡下人管当皇帝叫坐朝廷,于是“朝廷”二字就 成了皇帝的别名。我总以为朝廷这种东西似乎不是人,而是有极大权力的玩意儿。 乡下人一提到它,好像都肃然起敬。我当然更是如此。总之,当时皇威犹在,旧习 未除,是大清帝国的继续,毫无万象更新之象。 关于当时的经济形势,人们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富南方,穷北方。是的, 南方富庶,北方贫穷,而在贫穷的省份里,山东更穷。专就山东的情形而论,是东 部富裕而西部贫穷。季羡林的故乡清平县位于山东省的西部,是最穷的县,而他所 赖以生存的村庄——小小的官庄又是清平县这个穷县中最穷的村,不幸的是,季羡 林家又是官庄村中最穷的家。 因此,季羡林在《我的童年》的开头这样奠定自己的感情基调:回忆起自己的 童年来,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 其实,季羡林的家族的经济状况并非一直这么惨。在季羡林诞生以前,他们的 家族似乎也曾有过较为富足的好光景,但生活永远不像人想像的那么好,好日子也 似乎不大甘心长久地青睐他们季家。 季羡林的祖父,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叫季老苔。季老苔膝下有三子,老大季嗣 廉,就是季羡林的父亲;老二季嗣诚,是季羡林的叔父。老三生下不久,就因为实 在无法养活而送了人,连名字还没来得及起,就跟着来领养的人姓了刁。 季老苔夫妇年龄还不到五十,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两个儿子孤苦伶仃, 相依为命。地无一垄,房无一间,几乎没有了立锥之地。这两个失去了严父慈母的 孩子,活下去是什么滋味,活着是多么艰难,概可想见。可以说,生活的巨碾像索 命一般追赶着他们,稍不留神就被碾得粉身碎骨。 季羡林的堂祖父是一个举人,住在官庄的村北头,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学问的人 物,做官做到一个什么县的教谕,也是家族里最大的官。他是一个慈爱的人,曾养 育过季羡林的父亲和叔父。可是家大负担重,人多是非多,无法管他们太久,以致 实在饿得不行了的兄弟俩有几次被迫到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聊以充饥。 日子像一辆羸牛拉的破车,艰难地向前滚动,狭窄而崎岖的路上还横七竖八地 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无奈,季羡林的父亲和叔父最后还是被迫弃家(其实家已 经在惊醒前的梦里了)出走,逃难到济南去谋生糊口,并寻找机会振兴家业。 季羡林的父亲和叔父到了济南以后,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四顾无朋,只得拼 命讨生活。他们什么样的苦活都不拒绝,一丁点儿的机会都不放过,以图能够尽快 实现梦想。拉过洋车,扛过大件,当过警察,卖过苦力。天道酬勤,一段时间之后, 季羡林的叔父最终站住了脚,在济南开创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想起当初振兴家业 的誓言,兄弟俩做了一个新的决定:由哥哥(季羡林的父亲)回老家去继续操持田 地,留下弟弟(季羡林的叔父)一个人在济南挣钱。 季羡林的父亲季嗣廉返乡后,就靠父亲季老苔留下的很少几亩地来维持生活。 生活虽然艰难,但勉强还过得下去。几年后,他娶了媳妇,媳妇姓赵,是邻村的, 家境也很穷,连个名字都没起,嫁到季家之后,就成了季赵氏。她就是季羡林的母 亲。 这时候,季羡林的叔父季嗣诚,虽然尽力挣扎,终于还是在济南失了业。民国 元年,他被迫下了关东,用身上仅有的五角大洋买了十分之一张湖北水灾奖券,居 然中了头奖。虽然只拿到了十分之一的奖金,但数目已极可观。叔父回忆说,一夜 做梦,梦到举人伯父教他作诗,有两句诗,醒来还记得:“阴阳往复竟无穷,否极 泰来造化工。”后来中了奖,以为是先人呵护。他用这些钱在故乡买了地,盖了房, 狠狠地阔气了一把。 这笔意外之财让季家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哥哥继续留在官庄,守住大房子和 地,而弟弟有了钱,不再回东北,又到自己已经很熟悉的济南府了。但季羡林的父 亲游手好闲,农活干不了很多,又喜欢结交朋友,不多久,就拆了房子,卖了地, 一个好好的家,让他挥霍殆尽,又穷得只剩半亩地,依旧靠在济南的弟弟接济。 讲到父亲的挥霍,季羡林这样说过:其实他既不酗酒、嗜赌,也不嫖、吃,自 己没有什么嗜好。唯一嗜好是充大爷,有点孟尝君的味道。他能在庙会上大言宣布 :“今天到会的,我都请客!”他去世的时候,我奔丧回家,为他还账,只是下酒 吃的炸花生米钱就有一百多元。那时候一百元是个大数目。大学助教每月工资八十 元,这些东西当然都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他那些酒友。 一场春梦终成空,季家重又成了破落户。季羡林出生以后直到记事,他的家境 仍然是异常艰苦。在小小的他的记忆里,一年能吃上白面的次数非常有限,平常大 部分情况下只能吃红高粱面做成的硬硬的饼子。不单单是白面的危机,因为没有钱 买盐,只得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用在锅里煮水土法加工食盐,以此腌些咸菜, 年头到年尾,一家人就吃这种咸菜,日子的紧巴可想而知。 旧时,山东农村把用小麦面做成的食品称为“面饭”,只要是吃到一次“面饭”, 就算是吃到好的了。季羡林在家,一年最多能吃到一两次“面饭”,所以吃顿“白 的”面食,便成了他的最大愿望。 对于白面的渴望,定格在了季羡林的心中,因此,对生活里的亮色,他记忆特 深,无论多长时间,都铭刻于心。他在一篇文章里用暖色的笔触饱含深情地写道: 举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欢我。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一睁眼,抬脚就 往村里跑(我们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见她把手一卷,卷到肥大的袖子里 面,手再伸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半个白面馒头拿在手中,递给我。我吃起来,仿佛 是龙胆凤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比白面馒头更好吃的东西。这白面馒头是她的 两个儿子(每家有几十亩地)特别孝敬她的。她喜欢我这个孙子,每天总省下半个, 留给我吃。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季羡林一生喜欢吃烤馒头片,据他说,这一习惯的形成,就与小时候的这种最 高享受有关。 有一年的中秋节,季羡林的母亲意外地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月饼。她掰了一块给 自己的丈夫,剩下的一点给了自己的儿子。这是季羡林生平第一次见到月饼,他兴 冲冲地接到这一小块月饼,蹲在院里的一块石头边吃起来。月饼太小,他舍不得大 口大口地吃,只是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地、慢慢地品尝着月饼的滋味。这时候,母 亲只是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心爱的儿子,拿着这一小块月饼,大快朵颐似地享受 着。年少的季羡林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只知道母亲一口也没有尝。不但是月饼, 连其他“白的”,母亲也从来没沾过边,都留给儿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