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时候,季羡林家里早已经从万丈高楼跌落到了平地,只能常年以红高粱饼子 为主食,小孩称为吃“红的”,而用玉米面做成的黄饼子,被称为“黄的”。“黄 的”有两种,一种是用玉米面、小米面做成的饼子,这种饼子在季羡林家里也是很 难吃到的东西,但相对来说还是有机会吃的;另一种是黍谷做成的黄粘糕,则一年 只能见一次,所以也就成为幼小的季羡林心中的珍品。 季羡林五岁时,为了能多吃一顿玉米面、小米面饼子,常给邻居二大爷家打牛 草。春夏之交,青草已经长出来,高粱也长高了。他便去割点青草,或劈点高粱叶, 当然都不多,送到二大爷家里,便觉得是立了功,“赖”在二大爷家里不走,总能 吃上一顿玉米面饼子,打一打牙祭。年糕也叫粘糕,就是在二大爷家吃到的,但这 种机会很难得,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这种好吃的东西。 童年时这些与吃有关的事,永远地留在季羡林的记忆之中,至今仍深深地刺伤 着他的心。 在众多日子堆成的石子阵里,饥饿的感觉始终最硌人。但关于单色的童年记忆, 季羡林总是珍藏着一些闪亮的贝壳。 在他的回忆文章里记有这样一件事,让我们既看出季羡林小时候生活的一斑, 又能从中体会到更多的那种令人动容的温暖——大概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对门住的 宁大婶和宁大姑,每年夏秋收割庄稼的时候,总带我走出去老远到别人割过的地里 去拾麦子或者豆子、谷子。一天辛勤之余,可以捡到一小篮麦穗或者谷穗。晚上回 家,把篮子递给母亲,看样子她是非常喜欢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麦子比较 多,她把麦粒磨成面粉,贴了一锅死面饼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来了,吃完了饭以 后,我又偷了一块吃,让母亲看到了,赶着我要打。我当时是赤条条浑身一丝不挂, 我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亲没有法子下来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面 饼子尽情地享受了。 这时候,往往是儿子在水里笑,母亲站在岸上也笑。每每忆及这如诗如画的一 幕,季羡林总感到回味无穷。和同龄的其他孩子一样,小时候季羡林在母亲跟前撒 娇、淘气,有时也难免遭到母亲的怒嗔,季羡林知道这是母爱的另一种表现。 夏天。 黄昏。 屋后面是一个大苇坑,差不多有一个小湖那样大,远远看去,一片汪洋。坑里 芦苇丛生,密密匝匝,如烟似雾。夏末,芦苇顶部白茸茸的小花,望过去,像一片 涌动的银海。芦苇丛稀疏的地方,能看到清澈的水面,风吹过来,芦苇一摇一摆的, 像在跟谁打着招呼。 在芦苇的招呼里,小小的季羡林耐不住黄昏的寂寞,常一个人来到坑边。 季羡林经常在黄昏时分独自坐在这喧哗着的芦花丛旁,凝望着水面呈现出的粼 粼的清光。蓦地,芦苇丛里发出异样的声音,季羡林吃了一惊,接着,有一两条小 鱼跃出水面,嬉戏着,充满自信地向季羡林展示着自己的身姿。看着看着,季羡林 高兴起来,爹娘的叮嘱便被抛诸脑后。于是,跳下水去像小鱼一样地体验一把是免 不了的了。 那种悠然和惬意,非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所能理解。 早晨,如果太阳还没出来,水面就会沉静许多,颜色也会含蓄很多,静静的, 呈着绿色,芦苇丛里面能够看到的小块水面颜色就会更深。这个时候,有另外一种 吸引人的地方。季羡林不像一般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睡懒觉,他喜欢早早爬起来,沿 着这弯曲的水坑走,这时候,人们多还没有起来,连小鱼也在酣睡。 起这么早不是季羡林失眠或者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心事。其实,他还真想做点什 么。这不,他走到一处水浅的地方,把细细的手臂伸到水里去。他在干什么呢?很 快,他脸上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然后他往四面看看,还好,没有其他人,连一只 鸟都没有。然后,他慢慢从水里抽出胳臂,这时,他手里攥着一个东西,白白的, 看不太分明。慢慢地,季羡林把手掌摊开了,把那个白白的东西放到眼底下看,似 乎不太认识这物件是什么。噢,真的,不错,是真的,一个大大的野鸭蛋!于是, 小小的脸蛋上绽开了一朵花。回去吧,他对自己说,娘会挂念的!季羡林此时似乎 已经看到,娘对自己的赞许。 秋天的翅膀扇动,庄稼开始熟了。一望无际的鲁西大平原上,高粱红,谷子黄。 绿豆啦,玉米啦,黄豆啦,也都在向人们报告着丰收的喜悦。 五六岁的季羡林最喜欢走进高粱地,他感到高粱很神奇,竟然比他的身子高出 那么多!走进高粱地,便有一种走进大森林一般的感觉,尽管季羡林从没有进过一 望无边的森林。透过高粱密叶的间隙,能看到上面的蓝天,这时候看到的天是多么 奇怪啊。每天早晨,朝露还未退去,季羡林便来到高粱地里,用手拨拉高粱叶子玩。 叶子上的露水,像一颗颗珍珠闪着淡白的光。有的大水珠,还能照出自己像一粒芝 麻那样小的有点变形的脸来,小小的他,自然感到又有趣,又新鲜。 老玉米也长得比季羡林高得多,踮起脚尖,才能掰到棒子。季羡林非常羡慕它 们,也盼着自己能快点长高。 绿豆和黄豆都比他矮,所以季羡林也喜欢在它们中间走一走。走在绿豆黄豆中 间,他觉得轻松,一点也不闷得慌,要是有过路人的话,他们就可以看到他,说不 定还会夸他一句呢! 矮小的作物不知道,它们无意间给了这个孩子一种自信。 因此,他喜欢在豆子地里帮助大人干点活。他总是缠着母亲,母亲走到哪里, 他便跟到哪里,像个影子一样。往往是午饭以前,他跟着母亲到地里去摘绿豆荚, 到家以后,把豆粒剥出来,回去煮午饭吃,黄豆真香啊! 对这段生活,季羡林后来回忆说:总之,这一片豆子地就是我的乐园,我说话 像百灵鸟,跑起来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干起活来,更是全神贯注,总想用 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绿豆荚来。但是,一检查成绩,却未免令人气短:母亲的筐 子里已经满了,而自己的呢,连一半还不到哩。在失望之余,就细心加以观察和研 究。不久,我就发现,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奥妙,关键就在母亲那一双长满了老茧 的手上。 后来,离开了母亲,但母亲的面影和这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时时出现在眼前。 多少年后,公共汽车上,偶尔发现老妇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马上会想到母亲的手, 母亲的面影也就同时出现在面前。虽然只有6 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但母亲的面影 却是终生都不会忘记的。 季羡林在回忆童年的文章里提到的宁大婶和宁大姑,是他喜欢和敬重的乡邻宁 家三口中的两位,还有一位是宁大叔,他们家大概有两三亩地,全家就以此聊生。 小时候,季羡林特别喜欢宁大姑,同她腻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夏天的晚上,屋子里 仿佛蒸笼一般,清凉的梦境距季羡林的村民们有足够的遥远,这样,季羡林的母亲 和宁大婶、宁大姑,还有一些住在不远的地方的大婶们和大姑们,就会凑到一起, 坐在或躺在铺到地上的苇子席上,谈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眉飞色舞之间,一 种朴素的乡邻之情便被铺染得浓郁。与此同时,她们手里驱逐蚊虫的大蒲扇丝毫未 停,摇着摇着,摇得夏夜深深而静寂。但季羡林和宁大姑对谈论这些事情都没有兴 趣,乡情浓浓的喧嚷里,只有他们躺在席子上,眼望着天。乡下的天好像是离地近, 天上的星星也好像是离人近,它们在不太辽远的天空里向人们眨巴眼睛。有时候有 流星飞过,他们称之为“贼星”,究竟为何会有此称呼,小时候的季羡林并不知道, 似乎也不愿很刻意知晓。 毫无疑问,季羡林是聪慧过人的。大概在四岁到六岁之间吧,他开始识字了, 家穷上不起私塾,为他开蒙的老师是本村的马景功先生。岁月的流逝,带走了许许 多多或让人喜悦或让人悲伤的东西。开始识字的季节,私塾之类的场所,《百家姓 》、《千字文》之类的书籍,似乎从来就不曾真地走进童年季羡林的生活里去,因 为他实在想不起关于它们的样子,哪怕仅仅是一丁点儿的影子。 令人心酸的是,在季羡林的家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本书,就连带字的什么 纸条子也没有光顾过,只有摇摇欲坠的房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是认识了一 些字,这就让季羡林觉得,那类似私塾的地方,那开蒙的书本,还有邻居马景功先 生,的确是勿庸置疑地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让季羡林记忆时刻不曾淡化的是他的小伙伴。如果他的童年可以说是枯燥的话, 小伙伴的存在则从某种意义上大大改观了这种令人遗憾的窘状。 1986年,已经七十五岁的季羡林欣喜地挥动着他含情的笔——(关于小伙伴) 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个:一个叫杨狗,我前几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现在还 活着,一字不识;另一个叫哑巴小(意思是哑巴的儿子),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 他姓甚名谁。我们三个天天在一起玩水、打枣、捉知了、摸虾,不见不散,一天也 不间断。后来听说哑巴小当了山大王,练就了一身蹿房越脊的惊人本领,能用手指 抓住大庙的椽子,浑身悬空,围绕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腊月,赤身 露体,浇上凉水,被捆起来,倒挂一夜,仍然能活着。据说他从来不到官庄来作案,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绿林英雄的义气。后来终于被捉杀掉。我每次想到这样 一个光着屁股游玩的小伙伴竟成为这样一个“英雄”,就颇有骄傲之意。 读完这段文字,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季羡林皱眉的回忆、含泪的欣喜之情跃然 于字里行间。 1917年,季羡林六岁的时候,他生命的河流发生了重要的转折,这次转折对于 他的意义至弘至远。 在季氏家族,季羡林父亲的兄弟中,只有排行老大的那位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但不幸的是,此子早早夭亡,让季家人一下子陷入后嗣乏人的泥淖之中。季羡林出 生后,就成了季家的下一代中唯一的男孩子。在那个年代里,这意味着什么,想必 大家都非常清楚。在济南的季羡林的九叔(叔父在家族中排行第九)只有一个女儿。 于是为了季家的下一代,兄弟俩一商量,就要把人事不更的季羡林送到济南念书, 以求他光宗耀祖。 事情其实始于一个相当偶然的事件:当季羡林的叔父和婶婶回到官庄时,看到 了六岁的季羡林因为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而在胡闹,完全与当时和他同龄的乡下孩 子没什么两样,甚至和泥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叔父婶婶非常痛心,这才产生了接 他到济南的想法。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天冷极了,风硬极了,像针,刺在人脸上生疼;孩子要离 开家到遥远的济南的消息也像针,刺在季羡林母亲柔弱的心上。我们可以想到,当 时季羡林的母亲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如何的痛苦,但又没有办法,毕竟此举是为孩 子好。再说,即便她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小叔子随便找个理由把孩子带走,她一个 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拦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