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最初课本还是文言,后来则也随时代潮流改了白话,课本里的寓言越来越多, 内容也五花八门,不但骆驼能说话,连乌龟蛤蟆都说起话来,季羡林的叔父这时却 已经见怪不怪,置之不管了。 对新育小学,季羡林是记忆深刻且满含深情的。他这样写道:这个学校靠近南 圩子墙,校园很空阔,树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丽的。在用木架子支撑起 来的一座柴门上面,悬着一块木匾,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循规蹈矩”。我当时并 不懂这四个字的涵义,只觉得笔画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从这个木匾下出出进进, 上学,游戏。当时立匾者的用心到了后来我才了解,无非是想让小学生规规矩矩做 好孩子而已。但是用了四个古怪的字,小孩子谁也不懂,结果形同虚设,多此一举。 我“循规蹈矩”了没有呢?大概是没有。 在季羡林的小学和中学中,新育小学不能说是一所关键的学校。可是新育三年, 斑斓多彩,他记得特别清楚,校舍和人物,以及在那里的学习和生活,琐琐细细, 林林总总,均深刻地印在他的记忆中。 新育小学很新潮,已经男女同学,男学生即便看到学校里缠着小脚的女生,大 家也不再以为自己碰上了妖怪。学校里还有一个女老师,年纪不大,教美术和音乐。 季羡林没有上过她的课,不知姓甚名谁。这位女老师新到新育小学时,颇引起了一 阵街谈巷议,但是不久大家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泰然处之了。 一位管庶务的职员,为学生代买写毛笔字(当时叫写大仿)的纸,因为多克扣 钱,买的纸像大便用的手纸一样粗糙坚硬。当时,人们称手纸叫草纸。从此,“草 纸”的尊号就被学生们赏给了这位庶务先生。 新育小学的校门朝东,校园靠南墙是一排平房。这里住着季羡林的班主任李老 师。 李老师,大概有四十多岁,在九岁的少年季羡林的眼中就算是一个老人了。他 是季羡林一生难忘的老师之一,为人非常诚恳忠厚,如齐鲁大地一般朴实无华。他 从来没有训斥过学生,说话总是和颜悦色,春风和煦,让人感到分外亲切。 李老师教英语,他教学生认字母,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说英文字母f 就像一 只大马蜂,两头长,中间粗。这个比喻,季羡林现在还记得。 李老师教的课很多,连劳动也和学生们在一起。有一年初春的一天,李老师带 着全班同学到大圆池附近去种菜,自己挖地,自己下种,无非是扁豆、芸豆、辣椒、 茄子之类。大圆池旁的春草刚刚长齐,天上下着小雨,“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 寒杨柳风”。于是碧草如茵,嫩柳鹅黄,一片绿色仿佛充塞了宇宙,伸手就能摸到, 随意一抓就立即盈握。季羡林和他的同学们蹦蹦跳跳,快乐得像一群初入春江的小 鸭。他在晚年回忆到这一天的情景时说:这是我一生三万多天中最快活的一天,至 今回想起来还兴奋不已。 在季羡林记忆里镌刻下深刻印象的是另一位教员,他是教季羡林珠算(打算盘) 的。季羡林记得此人好像是姓孙,脸盘长得像知了(生物学名字是蝉),因此同学 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季羡林记得叫ChaoQian,却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就是这位 ChaoQian公,对小孩子制定出的规定让季羡林他们印象特深,难以忘记:打错一个 数,打一板子。在算盘上差一行,就差十个数,结果就是十板子。果然,他和希特 勒不谋而合的教学方法引起了全班学生的愤怒。小学生们被法西斯分子赶到穷途末 路,山穷水尽之后,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造反,把他“架”(赶走)得了! 有几个比季羡林大几岁的男孩子带头提出了行动方略:在上课前把教师用的讲桌倒 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然后他们都离开教室,躲到那一个寥落的花园假山附近的 树丛中,每人口袋里装满了上面提到的那些树上结满了的黄色的豆豆,准备用来打 ChaoQian的脑袋。 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们完全不懂什么组织要细密,行动要统一,意见要一致,要 保守秘密,便贸然行事起来。季羡林喜欢热闹,便随着那几个大孩子,离开了教室, 躲在乱树丛中,口袋里装满了黄豆豆,准备迎接胜利。但是,过了半个多小时,他 们都回到教室里,准备用黄豆豆打教师的脑袋时,全都傻了眼:大约有三分之一的 学生安然坐在那里,听老师讲课,教桌也早已翻了过来。原来形成的统一战线,现 在彻底崩溃了。学生分成了两类:良民与罪犯。季羡林这些想造反的人当然都属于 后者。ChaoQian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看到有人居然想砸他的饭碗,其忿怒 之情当然可以想见,他满面怒容,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竹板戒尺拿在手中,在等 候季羡林这一批自投罗网的大逆不道者。他看个子大小,就知道,谁是主犯,谁是 从犯。他先把主犯叫过去,他们自动伸出了右手。只听到沉重而响亮的啪啪的板子 声响彻了没有人敢喘大气的寂静的教室。那几个男孩子也真有“种”,被打得龇牙 咧嘴,却不哼一声。轮到季羡林了,他也学着那些死党的样子,把右手伸出去,啪 啪十声,算是从轻发落,但手也立即红肿起来,刺骨地热辣辣地痛。用刑过后,季 羡林走出教室,用一只红肿的手,把口袋里的黄豆豆倒在地上,走回家去,右手一 直痛了几天。 季羡林他们这第一次朴素的“造反”行动就这样失败了,失败得似乎一点儿都 不悲壮。 几十年后,季羡林回想起来,仍然像个孩子似地思考:莫非他们根本就没有造 反的细胞?因为,他们不单在行动前没有进行过研究,用心制定一下行动的注意事 项,更没有列出多一些预案;甚至,失败之后,他们也没有认真总结一下教训。可 能是红肿而疼痛的右手把他们的兴致赶跑了吧?老年之后的季羡林想,之所以失败, 一定是他们的造反队伍内部出现了叛徒。但岁月如烟,小伙伴们早已成白发老翁, 又有谁还真地去思考这些?反正,自那次被扑灭的“起义”之后,谁都老老实实地 上珠算课,心甘情愿地挨ChaoQian的竹板子打,从此以后,天下太平无事。 新育小学坐落在南圩子门里,圩子门是朝山街的末端。朝山街是季羡林上学的 必经之路,就像他晚年回忆童年和少年往事总绕不过新育小学一般。出圩子门向右 拐,有一条通往齐鲁大学的大道。季羡林的家就在距离新育小学并不算远的地方。 虽然有的地方巷子很窄,但都是青石铺路,走上去极为平坦,舒适,并没有难走的 地方。 济南地势,南高北低。到了夏天下大雨的时候,城南群山的雨水汇流成河,顺 着一条大沙沟,奔腾而北,进了圩子墙,穿过朝山街、正觉寺街等马路东边房子后 面的水沟,再向前流去,济南人把这一条沙沟叫“山水沟”。山水每年夏季才有, 平常日子这条沟是干的。附近的居民就把垃圾,以及死狗死猫丢在沟里,根本没有 人走这里。可季羡林就选了朝山街的山水沟作回家去的路,里面沙石满地,臭不可 闻,根本没有人愿意走。少年时的季羡林有时候也表现出这样的特立独行。 重阳节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节日,每到这个节日,古风纯朴的济南城便热闹起来 了。重阳节庙会(实际上并没有庙,姑妄随俗称之)就在南圩子门外大片空地上, 西边一直到山水沟。每年,进入夏历的九月不久,就有从山东全省一些地方,甚至 全国一些地方来的艺人会聚此地,有马戏团、杂技团、地方剧团、变戏法的、练武 术的、说山东快书的、玩猴的、耍狗熊的等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他们各圈地 搭席棚围起来,留一出入口,卖门票收钱。规模大小不同,席棚也就有大有小,总 数至少有几十座。每到夜里,各个席棚都有灯光亮起,照亮了远近的夜,甚至和天 上的星星亲密地联结在一起,颇有古人所说的“夜深千帐灯”的气派。白天看上去, 方圆几十里,气势动人心魄,让人流连忘返。再加上临时赶来的,卖米粉、炸丸子 和豆腐脑等的担子,卖花生和糖果的摊子,特别显眼的柿子摊——柿子是南山特产, 个大色黄,非常吸引人,这一切混合起来,形成了一种人声嘈杂、歌吹沸天的气势, 仿佛能南摇千佛山,北震大明湖,声撼济南城了。这就是济南重阳节庙会的场景。 晚年的季羡林饶有趣味地回忆了他独特的庙会感受:我们的学校,同庙会仅一 墙(圩子墙)之隔,会上的声音依稀可闻。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能安心上课吗?即 使勉强坐在那里,也是身在课堂心在会。因此,一有机会,我们就溜出学校,又嫌 走圩子门太远,就近爬过圩子墙,飞奔到庙会上,一睹为快。席棚很多,我们光捡 大的去看。我们谁身上也没有一文钱,门票买不起。好在我们都是三块豆腐干高的 小孩子,混在购票观众中挤了进去,也并不难。进去以后,就成了我们的天地,不 管耍的是什么,我们总要看个够。看完了,走出来,再钻另外一个棚,几乎没有钻 不进去的。实在钻不进去,就绕棚一周,看看哪一个地方有小洞,我们就透过小洞 往里面看,也要看个够。在十几天的庙会中,我们钻遍了大大小小的棚,对整个庙 会一览无余,一文钱也没有掏过。可是,对那些卖吃食的摊子和担子,则没有法钻 空子,只好口流涎水,望望然而去之。虽然不无遗憾,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还在季羡林在新育小学念书的时候,在他们住的佛山街中段一座火神庙前,有 一座旧戏台,已经破旧不堪,门窗有的已不存在,看上去,距离倒塌的时候已经不 太远了。季羡林每天走过这里,难免会看上几眼,但是,好多年过去了,没有看到 过一次演戏。有一年,不知道是哪一位善男信女,忽发大愿,要给火神爷唱上一天 戏,就把旧戏台稍稍修饰了一下,在戏台和大神庙门之间,左右两旁搭上了两座木 台子,上设座位,为贵显者所专用,其余的观众就站在台下观看。但季羡林虽非簪 缨富贵之家,规矩极严,看戏是绝不允许的。小孩子——又是整个季家唯一的男孩 子——哪里能忍受得了呢?没有办法,只有在奉命到下洼子来买油、打醋、买肉、 买菜的时候,乘机到台下溜上几眼,得到一点满足。有一次,回家晚了,还挨了一 顿数落。至于台上唱的究竟是什么戏,还在童稚时期的看戏者完全不懂,就连是什 么剧种也不知道。几十年之后,季羡林反复想来,竟也难以确定,只好利用排除法 :反正不会是京剧,也不会是昆曲,更不像后来的柳子戏,大概是山东梆子吧。前 二者属于阳春白雪之列,而这样的戏台上只能演下里巴人的戏。对于季羡林来说, 只瞥见台上敲锣拉胡琴儿的坐在一旁,中间站着一位演员在哼哼唧唧地唱,唱词完 全不懂;还有红绿的门帘,尽管陈旧,也总能给寥落古老的戏台增添一点彩色,吹 进一点生气,这样,看戏者心中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兴奋,就十分满足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些演员的名字季羡林至今仍记忆犹新。女角叫云金兰,老 生叫耿永奎,丑角叫胡风亭。胡风亭就住在正谊中学附近,季羡林后来到正谊念书 时,还见到过他,他看来并不富裕,同后来的京剧名演员梅兰芳、马连良等阔得流 油的情况相比,有天渊之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