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学习上,小时候的季羡林可以说是素无大志,一点也不想争学习的状元。相 反,他对学习特别用功,学习成绩优秀的同学非但没有敬意,还颇有点轻蔑的意思, 觉得这样的人一定非我族类。 上课时,季羡林不是玩小动作,就是不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脑袋里不知道在 想些什么,常常走神儿。每当这样的时候,在讲台上“表演”的老师,举手投足, 无异于窗上的剪纸或民间艺术里的皮影。有时,他很留意教室窗外四时景色的变化, 春天繁花似锦,香气袭人;夏天绿柳成荫,欲牵人衣;秋天风卷落叶,萧萧似诉; 冬天白雪皑皑,脉脉含情。旧日有一首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迟迟正好眠, 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好过年。”既可以说是因他而生,又可以说是他的写照。 据季羡林回忆,他在三年之内,曾考过两个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两个 乙等第一,总起来看,属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原因非常简单,他当时并不用功, 玩的时候多,念书的时候少。而他们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死记硬背,刻苦 努力,天天皱着眉头,不见笑容,也不和同学们打闹,但成绩年年都是第一。对此, 季羡林往往嗤之以鼻。 爱因斯坦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黑格尔说:要是没有热情,世界上任何伟大 事业都不会成功。这哲理,少年时期的季羡林就已经体味过。小说是他的兴趣所在, 看小说是他的热情所系。 在学校里,用不着防备什么,一放学,就是季羡林的天下。他往往躲到某一个 地方,比如一处工地,或者一点假山背后,拿出闲书,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 看起来。常常是物我两忘,不知身在何处,有时候到了大黑,才悄悄摸回家去。看 小说多了,季羡林对小说中的绿林好汉非常熟悉,他们的姓名都背得滚瓜烂熟,连 他们用的五花八门的兵器也如数家珍,并且他自己也喜欢做这样的梦,梦见自己已 经成为书里面顶天立地的英雄。 有这样一件事足以证明他看小说的痴迷。 有一回,一个同伴告诉季羡林,把右手五个指头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 而三,一直到几百次,上千次。练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换上沙粒,用手猛戳,最终 可以练成铁沙掌,五指一戳,能够戳断树木。这与季羡林的梦想不谋而合,因为他 非常想拥有一副杀伤力极强的铁沙掌,于是他就信以为真,猛练起来,结果把指头 戳破了,鲜血直流。 在家里,看小说则时刻面临着危险,因为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说叫做“闲书”, 而闲书是不许季羡林“觊觎”的。但聪明的季羡林早已想出了对付叔父的妙计:书 桌下面有一个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垫”。他坐在桌子 旁,桌子上摆放着《四书》,这些书摆给叔父一个人看的,而他看的却是《彭公案 》、《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小时候的季羡林不喜欢《红楼梦》 等小说)。正如饥似渴地看时,若遇叔父蓦地闯了进来,他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 书往里一丢,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与叔父的斗智斗勇中,季羡林在逐渐长大。 除了看小说,还有学英文是让季羡林心动的:每次回忆学习英文的情景时,我 眼前总有一团零乱的花影,是绛紫色的芍药花。原来在校长办公室前的院子里有几 个花畦,春天一到,芍药盛开,都是绛紫色的花朵。白天走过那里,紫花绿叶,极 为分明。到了晚上,英文课结束后,再走过那个院子,紫花与绿叶化成一个颜色, 朦朦胧胧的一堆一团,因为有白天的印象,所以还知道它们的颜色。但夜晚眼前却 只能看到花影,鼻子似乎有点花香而已。这一幅情景伴随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 学习英文,这一幅美妙无比的情景就浮现到眼前来,带给我无量的幸福与快乐。 这是季羡林几十年后的真切体会。 学习英文对当时的季羡林来说,的确是一种魔力四射的东西。他认为,越是神 秘的东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对于季羡林就有极大的吸引力。方块字是天经地义, 而英文竟然不用方块字,只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还居然能发出音来, 又能表达各种各样的意思,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万没有想到望之如海市蜃楼般的可 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竟然唾手可得了,事情的轻易的确让他不由得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学英文的起因大概是一位教员会点英文,他答应晚上教一点,只是需要收点学 费。于是,一个业余英文学习班“应运而生”了,参加这种新鲜至极的学习的大概 有十几个孩子。虽然时候好像并不太长,学到的东西也不太多,但给季羡林非常难 忘的印象。他当时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问题竟然难倒了多路英雄豪杰— —当时的老师答不上来;到了中学,英文老师也答不上来。这问题是——为什么 “是”和“有”是动词,它们一点也不动嘛。 有一年秋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游开元寺。 开元寺是季羡林经常来玩的地方,坐落在千佛山东群山环抱之中,是济南名胜 之一。寺里松柏参天,柳槐成行,一片浓绿,间以红墙,仿佛在沙漠里走进了一片 绿洲。虽然大庙那样的林宫梵宇、崇阁高塔在这里找不到;但是也颇有几处佛殿, 佛像庄严。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静虚亭。最难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泉 水是上面群山中积存下来的雨水,汇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冷洌, 即使冬天也不结冰,庙里住持的僧人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都从泉中取水喝。用此水 煮开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亚于全国任何名泉。有许多游人是专门为此泉而来开 元寺的。寺上面的大佛头尤其著名,是把一面巨大的山崖雕凿成了一个佛头,其规 模虽然比不上四川的乐山大佛,但是在全国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季 羡林很喜欢开元寺这个地方,虽然过去曾多次来过,但这一次随全校来游,兴致仍 然极高,虽归而兴未尽。 回校后,学校就此次“旅行”举行一次全校作文比赛,比赛的作文题目是《游 开元寺记》,并把最好的文章张贴在教室西头走廊的墙壁上。前三名被从曹州府来 的三位姓李的同学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教师的评语是“颇有欧苏真气”。季羡林 也榜上有名,只是名次不靠前而已。 春天已经展示完了她的新装,夏天要打着唿哨风风火火来了。季羡林的心情却 像初夏的河水,涨得快且多了很多波纹,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满足。在学校里,在 桌上刻花、在书本上画人头,已经腻烦了,沙着声念古文的老师,更让他讨厌得难 以忍耐。那个老实的中年人,不管说什么离谱的荒唐话,都再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渴望着有一个新的天堂在等着他。 第三节那泉,那湖,那人,那事如果说小学时代是一个人的童年期,这期间虽 然纯真,虽然不乏精彩,但毕竟眼界有限,而进入到了中学时代以后,他才视野开 阔起来,涌进他眼帘的精彩才更多起来。 季羡林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也是一个幽默的人和谦虚的人。他在他的《我的 中学时代》一文的开头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幼无大志,自谓不过是一只燕雀,不 敢怀“鸿鹄之志”。小学毕业时是1923年,我十二岁。当时山东省立第一中学赫赫 有名,为众人所艳羡追逐的地方,我连报名的勇气都没有,只敢报考正谊中学。这 所学校绰号不佳:“破正谊”,与“烂育英”相映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