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季羡林晚年有这样的回忆: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 建桪,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 就是其他杂课他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 柢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柢,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国文则同叔父 的教育和徐老师是分不开的。 少年时期的季羡林过上了快节奏的生活:每天下午从正谊中学下学回到家中, 匆匆吃过晚饭,又赶回城里向冯先生学习英文。当时他只有十三四岁,精力旺盛, 毫不觉得疲累,往往在一天紧张奔波之余,每天晚上九点下课后,还不赶紧回家, 而是在灯火通明的十里长街上,抖落掉一天积攒下的劳顿,以轻松的心情看看街上 扎眼的夜景,浏览一下各家商店的装饰一新的橱窗,特别是那些卖水果的大铺子, 让少年季羡林特别感兴趣:门口挂上一盏大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下面摆着 摊子,在冬天也陈列着从南方运来的香蕉和桔子,再衬上本地产的苹果和梨,红绿 分明,五光十色,真正诱人。季羡林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过屠门而大嚼, 徒饱眼福。然而他却百看不厌,每天晚上必到,甚至忘记了回家。直到忽然被夜风 吹醒,才哑然失笑,收回野马一样的心思,慢腾腾地披着夜色走回家去。第二天一 大早就又要长途跋涉了。少年的心性啊,每每在这样的夜色中得以抚慰和纵容。 季羡林就是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正谊中学时期和几乎同样长的尚实英文学社时期,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 这种貌似优游的生活引起了季羡林叔父的注意。他显然认为,必须给聪慧过人 的侄儿再加点儿压力,这样才能让他真正地收收心,否则,单靠学校的学习和课下 的补课难以让侄儿付出更多的努力。于是他决定,给季羡林再加点码,让这个能跑 的小马驹再负些重。谁让他承担着如此多的重任呢!他亲自为季羡林选了一些正统 的古文,并亲手用毛笔正楷一笔一画地抄成一本书,名之曰《课侄选文》。为了让 他自己发明的课本能够真正地起到让侄儿成龙的奇效,叔父有空闲之时,还亲口给 季羡林讲授,以督促侄儿。叔侄的教学活动往往是这样一幅感人的场景:老相渐生 的叔父尽量正襟端坐,有些惴惴的孩子局促地站着,很多时候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 叔父的腰有些酸了,他直起身子,不时用未拿书的那只手轻轻捶几下发疼的部位, 然后继续教授“玩劣”的侄儿,侄儿呢,腿酸得难受,甚至有些软,他多想找一个 矮凳坐下呀,因为毕竟已经经过了一天的学习和额外的补课呢!看侄儿有些站没站 相了,叔父看了侄儿一眼,眼光里有温和的关心也有明显的责备,于是侄儿又不得 不“站如松”。 关于这点儿,季羡林在一篇文章里坦言:要说我真感兴趣,那是谎话。这些文 章对我来说,远远比不上叔父称之为“闲书”的那一批《彭公案》、《济公传》等 等有趣。我往往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来偷看这些书。 在正谊中学度过了愉快和紧张参半的两年半时光之后,季羡林就毕业了。在过 往的那一段光阴里,他自觉懵懵懂懂,模模糊糊,似乎什么都没学,又似乎什么都 明白了很多。但究竟什么东西不明白又明白了什么东西,他实在说不清楚,意识上 似乎介于明白与不明白之间,看什么事情往往有模棱两可的感觉。按现在的话说, 此时季羡林的年龄,大概已经或者开始进入青春期,许多汹涌澎湃的新念头怪想法 足够折腾他的了。他已经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生活中的一些无奈,嗅到了一种叫做 矛盾的气息。这无奈这气息就鲜活地存在于他的身边,充斥于他的生活里,像空气 一样。比如他的学习,就充满了无奈和矛盾:主观上并不勤奋,客观上又非勤奋不 可;从来不想争上游,实际上却从未沦为下游。 不论如何,两年半以后,季羡林离开了他可爱的齐白石大虾和娇憨可人的青蛙, 从正谊中学毕业了。自此,季羡林告别了他青少年时期的这个含金量颇高的阶段, 挥一挥袍袖,走上了他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前方,还有更大的世界在等待着他,有 更多更美的风景在期待着他呢。 那年,季羡林十五岁;那年,是不寻常的1926年。 季羡林毕业的时候,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空气里似乎充满着兴奋的眼睛和耳 朵。 高中,原本应该充满新奇的高中,却有些令季羡林失望,因为他虽然告别了初 中的学习,但仍然只能就近在正谊高中学习。用今天某位诗人的句子来表述,就是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年级变了,上课的地址没有变,虽然仍然在一山一水一 草一木都美丽不凡的大明湖畔,但由于这个原因,到底有些令人产生不足之感。此 时的季羡林不由得涌起的一定是王安石的“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 远,而人迹之所罕至焉”这句话。 遗憾是有,但遗憾有时会孕育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