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933年初秋,正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季羡林突然接到母亲逝世的噩耗,他痛不欲 生,立即赶回故乡奔丧。 先是在火车里闷了一天,紧接着又在长途汽车里颠了一天之后,季羡林终于回 到了故乡——这八年多以来他从未回过、日思夜想的地方。 踏上故乡的土地,土地似乎还那样亲切,但他已感觉不到;路边,树丛里,虽 然还残留着一点翠色,他也已经熟视无睹。他看到的只是在高得可怕、淡远得单调 的苍穹下,那一片片黄雾,透着令人揪心的凄凉。远处,是瑟缩在惨淡烟云下的小 村,季羡林忽然想到死去的母亲,就躺在这烟云里的某一个凄冷的角落里,便感到 好像严冬里的厚冰堆积在心头,忽而又感到有一团烈焰在心里烧灼。 季羡林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的家,眼睛仿佛看不清什么了,一切都在泪光里抖 动。屋子里,一团浓浓的寂寞冷落紧紧锁着;污黑的墙上,灰尘和蛛网满布着;屋 子正中,放着一个大而黑的棺材,棺材盖已经钉死。这就是说,季羡林已经不能再 见母亲最后一面,他只能抱恨终天矣。薄薄的棺材无情地装走了母亲,也装走了季 羡林全部的希望和闪烁的幻影。 季羡林心里忽然幻出这样的情景,只是这情景已经不太清晰——1917年,天气 阴冷,北风怒吼着,快过春节了。但季家人的心里似乎全无过年的氛围和心情。因 为季羡林就要随叔父婶母到济南去了,就要离开他生活了六年的家了,就要离开最 疼爱他的娘了!母亲哭得像泪人似的,季羡林也紧紧拉着母亲的胳膊,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离开,最终也要离开。父亲在催促着,叔父也在催促着。 离开了,母亲慢慢淡离了他的视线,他也慢慢离开了母亲的视线。 在对母亲的极度思念中,时光慢慢捱过去。其间,除了大奶奶病故季羡林回家 一次与母亲匆匆见了一面;这以后,谁料竟是永诀! 此情此景,怎不令季羡林痛断肝肠! 季羡林曾写过这样一句话:为母子一场,只留得面影迷离,入梦浑难辨,茫茫 苍天,此恨曷极! 以此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和未得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深深的痛悔。 俗语说:“孩儿见娘,无事哭三场。”八年前,季羡林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 那时他并没有哭;但是,母亲却哭了,溢出的泪水打湿了她的前胸。 夜晚,季羡林枕着母亲枕过的枕头,他尽力让自己的头贴近这枕头,他想以此 尽力贴近尚未走远的母亲,他想仔细地嗅母亲曾经躺过的床,想以此走进母亲想儿 盼儿的心里。破旧的枕头啊,它一定记得母亲是怎样想着自己的儿子,怎样在这枕 头上流着泪水,怎样在这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季羡林再也止不住思亲的泪, 于是,他一任这泪水横流。枕着这枕头,季羡林怎么也睡不着。朦胧中,他看到淡 淡的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冷冷地照在棺材上,黑漆的棺材上一时间发出微弱的清 光。娘啊,是你吗?你知道儿子回家了吗?你回来见儿子了吗?季羡林忘了身在何 处。 送殡这一天到了,这是乡间阴阳先生按照天干地支找出的所谓“好日子”。从 早晨开始,季羡林就穿上了白布孝衫,听着一个人的指示。指示他哭,他就跪在地 上冲着棺材嚎啕地哭上一阵;正哭得淋漓的时候,又指示他停止,他也只能顺从地 收了眼泪。就这样,不知循环多少次,他被一个人牵着东走西走,跪下又站起,站 起又跪下,一直弄到莫名其妙,不知该是站起,还是跪下,再次忘自己在做什么, 在哪儿。眼泪似乎流干,就像河流已经露出了裂纹的河床。终于看到有几十个人去 抬母亲的棺材了。 跟着棺材,沿着水坑,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到了墓地。在墓地,又被人拖着 转了几个圈子,不知道怎的脑筋里一闪,又给人拖到家里来了。 母亲活着时,不在身边;母亲去世,总算赶回来为母亲送了葬。虽然没能见母 亲最后的面容,季羡林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 母亲姓赵,五里长屯人,离官庄大概有五里路。根据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观察, 母亲的娘家大概很穷,季羡林从来不记得姥娘给过他什么好吃的东西。姥娘家的西 邻是一家专门杀牛卖酱牛肉的屠户。他只记得,一个冬天,从姥娘家提回来了一罐 子结成了冻儿的牛肉汤。季羡林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肉,一旦吃到这样的牛肉汤, 简直可以比得上龙肝凤髓了。而母亲只是尝了一小口,其余全归孩子包圆儿了。季 羡林那时全不能体会母亲爱子之情,一味地猛吃猛喝。季羡林母亲活了一辈子,最 终连个名字都没捞到,临走时还是一个季赵氏。可怜的女人,可怜兮兮地活了一辈 子,最远的长途旅行是从官庄到五里长屯,共五公里,再远的地方没有到过。至于 她长得是什么模样,对母亲见得太少太少的季羡林,却难以用准确的词句进行准确 地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