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临离家时,我思绪万端。叔父、婶母、德华(妻子),女儿婉如牵着德华的手, 才出生几个月的延宗酣睡在母亲怀中,都送我到大门口。娇女、幼子,还不知道什 么叫离别,也许还觉得好玩。双亲和德华是完全理解的。我眼里含着泪,硬把大量 的眼泪压在肚子里,没有敢再看他们一眼——我相信,他们眼里也一定噙着泪珠— —扭头上了洋车,只有大门楼上残砖败瓦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闪。 到北平以后,季羡林先到沙滩赁了一间房子,存放自己的那两只大皮箱,然后 立即赶赴清华园,在工字厅招待所找到了一个床位。同屋的是一位比他高几级的老 学长,是什么地方保险公司的总经理。此时正值暑假,学生几乎都放假回家了。偌 大的一个清华园,被幽静占据。此时的清华园,风光更加旖旎:颀木参天,浓阴匝 地,花乱绿丛,蝉鸣高柯;曲折的荷塘里,荷花正迎风招摇,放眼望去,西山的紫 气依旧奇幻,梦一样美。眼底风光虽秀美,怎奈寂寞锁愁心。 五十多年后,季羡林能够仔细梳理那时的心境之时,他写道:仅仅在一年前, 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那众多的小伙伴都还聚在一起,或临风朗读,或月下抒怀。 黄昏时漫步荒郊,回校后余兴尚浓,有时候沿荷塘步月,领略荷塘月色的情趣,其 乐融融,乐不可支。然而曾几何时,今天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又回到水木清华,睹物 思人,对月兴叹,人去楼空,宇宙似乎也变得空荡荡的,令人无法忍受了。 我住的工字厅是清华的中心。我的老师吴宓先生的“藤影荷声之馆”就在这里。 他已离校,我只能透过玻璃窗子看室中的陈设,不由忆起当年在这里高谈阔论时的 情景,心中黯然。离开这里不远就是那一间临湖大厅,“水木清华”四个大字的匾 就挂在后面。这个厅很大,里面摆满了红木家具,气象高雅华贵。平常很少有人来, 因此幽静得很。几年前,我有时候同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等几个好友,到这里来 闲谈。我们都还年轻,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说话海阔天空,旁若无人。我们不是 粪土当年万户侯,而是挥斥当代文学家。记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时,我们几个人 在这里碰头,议论此书。当时意见截然分成两派:一派完全肯定,一派基本否定。 大家争吵了个不亦乐乎。我们这种侃大山,一向没有结论,也不需要有结论。各自 把自己的话尽量夸大其词地说完,然后再谈别的问题,觉得其乐无穷。今天我一个 人来到这间大厅里,睹物思人,又不禁有点伤感了。 这次重回清华园,季羡林有的是空闲,就拜见了几位老师。首先是冯友兰先生, 据说同德国方面签定合同,就是由于他的斡旋;其次是蒋廷黻先生,据说他在签定 合同中也出了力。他恳切劝季羡林说,德国是法西斯国家,在那里一定要谨言慎行, 免得惹起麻烦。季羡林十分感谢师长的殷殷叮嘱。在这期间,季羡林也拜见了闻一 多先生,这是季羡林同他第一次见面;不幸的是,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十一年后, 等到季羡林学成回国时,闻一多先生早已被国民党反动派暗杀了。他是一位季羡林 异常景仰的诗人和学者。回忆起当时谈话的内容,季羡林已经完全忘记,但是闻一 多先生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他心中。 有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孤身无聊,信步走出工字厅,到朱自清先生的《荷塘 月色》中所描写的荷塘边上去散步。于时新月当空,万籁无声。明月倒影荷塘中, 比天上那一个似乎更加圆明皎洁。在月光下,荷叶和荷花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了灰 蒙蒙的一个颜色。但是缕缕荷香直逼鼻管,这美景使季羡林仿佛能看到翠绿的荷叶 和红艳的荷花。荷叶丛中闪熠着点点的火花,是早出的萤火虫。小小的火点动荡不 定,忽隐忽现,仿佛要同天上和水中的那个大火点,争光比辉。此时,宇宙间仿佛 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前面的鹏程万里,异乡漂泊;后面的亲老子幼的家庭,都暂时 离开他远远的,远远的,陷入一层薄雾中,望之如蓬莱仙山了。 多年之后,季羡林用笔记下了出国前的情景:但是,我到北平来是想办事儿的, 不是来做梦的。当时的北平没有外国领馆,办理出国护照的签证,必须到天津去。 于是我同乔冠华就联袂乘火车赴天津,到俄、德两个领馆去请求签证。手续决没有 现在这样复杂,领馆的俄、德籍的工作人员,只简简单单地问了几句话,含笑握手, 并祝我们一路顺风。我们的出国手续就全部办完,只等出发了。回到北平以后,几 个朋友在北海公园为我饯行,记得有林庚、李长之、王锦弟、张露薇等。我们租了 两只小船,荡舟于荷花丛中。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在太阳的照射下,红是红,绿 是绿,各极其妙。同那天清华园的荷塘月色,完全不同了。我们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臧否人物,指点时政,意气风发,所向无前,“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真仿佛成 了主宰沉浮的英雄。玩了整整一天,尽欢而散。 1935年8 月31日,季羡林在朋友们的相送下,在前门老车站乘上了前往苏联的 列车。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临别时朋友们当然又免不了一番叮嘱,三番 祝福。在一脚踏上火车车厢踏板的那一瞬,一句诗冒出季羡林的脑海:“万里投荒 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