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假期已剩下没几天,马上就要回学校了。回公馆后,又和从前一样替大家画画 肖像画,在弯弯曲曲的走廊里玩捉迷藏,或是去马厩看看,一上午坐在小马驹的马 鞍上到处蹓跶。偶尔又回到从前的生活,也还是非常愉快的。 当然,也给结拜兄弟莫里斯写了信。关于在加拿大干的事,亨利写了许多自己 的设想。总而言之,这是个非常忙、然而却很愉快的暑假。 还是刚进入九月初的事情。亨利和妈妈及马内特一同出发去了塞莱兰,妈妈的 娘家就在那儿。妈妈的娘家是幢宽畅的四方形的房子,装有绿色的百叶窗。这幢房 子仅仅建立二百年左右,当地人习惯称它为塞莱兰公馆。公馆盖在长长的白杨树林 荫道的尽头。 同往常一样,外公穿着白色细夏布衣服,戴着巴拿马草帽等候着,八字胡中微 笑的嘴巴,就像是弯弯的月牙。马车刚驰进台阶,他就挥动着手帕,从楼梯上跑了 下来。鼓起的大肚子上,金链子晃动着,以后同往常一样,一时充满了刚到时的嘈 杂声。马夫拉着满身汗津津的马嚼子,约瑟夫跑去放踏脚板。接吻、贴脸,互相表 示了再见的欢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外公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亨利的房间,大声嚷嚷:“喂,年 轻人,快起来!小鸟几小时前就起来了。”他坐在床边,“让我看一下你的脸。嗯, 不错不错,稍有点儿苍白,这个冬天没病吧?”“没病,外公。”这时外公脸上的 表情感人极了你想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吧,亨利?像你爸爸那样?”这问题问得有 多怪,当然想作一个坚强的男人啰。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会成为这样的人的。 这难道还需要问吗?!即使不能长的像爸爸那样高大,但也一定能长成外公那样。 外公是个胖胖的矮个老人。 这天,两人骑马去了葡萄酒酿造厂。勒诺多·塞莱兰不时拉一下缰绳,让马停 下,用当地话和雇工、需忙于干农活的,以及在葡萄园收葡萄的女人们打招呼: “这是我的外孙。”他用手指指亨利,重复着同一句话:“怎么样?是个强壮的年 轻人吧。”在葡萄酒酿造厂,光着大腿的男女们在令人吃惊的大木里跳舞,跳的好 像是印第安人的出阵舞。亨利把这场面画了下来。第二天,两人又骑马去了粮食贮 藏所。粮食贮藏所的隔壁是养鸡场,对面是奶酪场和牛棚,到处都是写生的素材。 驾着堆满了肥料的驴车的车老板(这幅车老板的水彩画成了画有许多农夫和动物的 习作,现在保存在阿尔比美术馆),站立在木架上悠然自得的雄鸡,还有鹅、鸭、 羊、母牛等等…… 到了傍晚,宽畅的屋里充满了音乐声和笑声,主人正在举行盛大的晚宴。 外公穿得很雅致,淡茶色的骑装上一件斜纹西装背心。他坐在上座,往大家的 盘子里搛菜、切肉,一边大声说笑着,请客人喝最好的塞莱兰葡萄酒。待到上饭后 的水果和点心时,外公已在客人们中转得差不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杯 含糊不清地为大家的健康祝酒。 亨利微笑着沉浸在对塞莱兰的回忆之中。这时传来了妈妈的脚步声。 妈妈手里拿着封信。 “爸爸来信说,让你去鲁利打猎。”话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哀。 “妈妈也去吗?”妈妈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两眼己失去了刚回塞莱兰时的光 泽。 “妈妈,你去吗?”于是妈妈弯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亨利的脸。 “妈妈不去。不过,约瑟夫……”“那,我也不去!不去!不去!绝对不去! 妈妈不去,我也不去!妈妈,你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呢?……”妈妈用手指捂住 嘴。 “嘘!好孩子是决不该说这种话的。爸爸想把你培养成自己那样的出色骑手。 爸爸给你做了一套带有漂亮粉红色上衣的出色的骑马服。不能说是红的,因为好事 情是粉红色的。你跟着爸爸去打猎,会结识不少卓越的人物,会有许多愉快的事情。 当把你介绍给男人们时,你应该行礼,并说:‘能和你认识,感到非常荣幸。先生 ……’另外,如果女人要同你接吻时,你不能像平时那样,把脸扭向一边。还有, 不要忘记梳头、刷牙、祈祷。”温柔的声音,堵住了亨利嘴里的抗议声。亨利又沉 浸在马上能见到爸爸的喜悦之中了。就要穿上华丽的、大红的、不是粉红色的上衣, 骑马奔驰在森林中了。 这天晚上,他梦见了自己和曾祖父的祖父,三代前的爷爷雷蒙四世两人在耶洛 撒冷森林里,站在穿着粉红色上衣的骑士们前列打猎。 “噢,来了。来,计我瞧瞧。”亨利穿着小小的猎装,骑在屋子的门槛上。屋 子的房梁是极粗的橡树做的。屋里挤满了人。穿着长筒靴、粉红色上衣,头上戴着 闪闪发光的绸缎帽的男人和穿着长长的骑马长裙的女人。银制的高脚酒怀里斟满了 酒,都在谈笑风声,谁也没有注意到亨利。穿着猎装的父亲,个子很高,看了叫人 生畏。 他留者梅迪奇式的胡子,微笑着用鞭子一个劲地敲打着长筒靴。 “向右转!好,不错,很合身。我让母亲给你准备了件衣服,不过,头发太长 了,回巴黎后把它剪了。鬈发看上去有点儿像女孩子,你也一定很不愿像女孩子吧。” 他哈哈哈地大声笑着,拉着亨利的手,把他带到了倚在暖炉旁的客人们那儿。“女 士们!先生们!这是我的儿子亨利。”他兴致勃勃地介绍道:“我想带他去看看打 猎。这也是学习嘛。学习是不受年龄限制的。”他俯身向前,指着客人一一介绍道 :“亨利,这位是吐尔杰克兰子爵夫人。这位是沃班男爵夫人……。这位是桑蒂维 伯爵……,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德拉德维尔公爵,他的马获得去年赛马比赛的头等奖, 他也是骑手俱乐部的会长。你可要听他的话,不然他会不要你的。”亨利拼命地回 忆着妈妈教他的那些话。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亨利一 边寒暄,一边看着鞋尖,一个人嘟哝着。 “这孩子有点内向吧。”公爵面带笑容地说:“不过,不久就会变的不用担心。 近来的孩子全都这样。”介绍还在继续着。“亨利,这是罗兰公爵夫人。这位是维 尔努维候爵,接下来的这位……”名字一个接一个,而且又都是些很长的名字,怎 么也记不住满面笑容地寒暄一番,轻轻地拍一下亨利的面颊……男人们三言二语地 说了几句,捏了捏亨利的手,就又回到他们自己的领域中去了。所以倒也没什么, 倒是妇女们纠缠不休。她们围着亨利,弯下腰,撩起面纱,亲吻亨利。下面就更烦 人了。“啊,穿着小小的粉红色上衣,多么可爱啊。孩子,几岁了?多可爱的鬈发 ……今年冬天一定来我家玩啊。”说着,还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拢着头发,接连不 断,喋喋不休,真让人受不了。“是的……;不……;我已经八岁了……;马上就 九岁了……”亨利很有礼貌地回答。此后,就是把亨利搂过去,嘴唇在他的脸上印 满了红印。这时的亨利拼命想着母亲的叮嘱:”不能把头扭开”,使劲地忍耐着。 呆在鲁利的一周忙极了。亨利抽空溜到马厩,给马吃方糖,乘马夫高兴,还被 允许在那儿画了几张写生。他画了狗、马,也画了骑在马鞍上,面纱随风飘动的贵 妇人(在鲁利的写生,现在大多被收藏在阿尔比美术馆。很多作品被复制,受到人 们的欢迎)。 当然,亨利也跟着去打猎了。 负责猎犬的人牵着狂吠着的狗,马夫牵着前蹄不时跃起的马。绅士们一脚跪在 地上,双手搭在一起,帮着贵夫人上马。亨利知道一点打猎用语,又学过打母鹿的 严格的礼仪。在约瑟夫的监督下,他越过低低的栅栏,涉过浅滩,拼命跟着。助手 告诉了他们可以狩猎的五六岁牝鹿的藏身之地。他们一会儿拉拉缰绳让小马停下, 一会儿迎风扬鞭直追猎物。亨利慢慢也掌握了一些打猎的要领。当猎物被迫得走投 无路时,悲壮的猎笛吹响了,眼前就出现了杀死猎物的情景。气喘嘘嘘的牝鹿流着 泪下跪求饶的样子。实在是目不忍睹。亨利扭过头,暗暗地想,什么打牝鹿,可真 令人讨厌。 不久,和父亲告别,回巴黎的日期到了,亨利不知不觉地高兴了起来。 新的任课教师雅真神父是个很严厉的人。互相对答案、偷看书、在桌底下偷偷 地传递笔记本等等都做不成了。神父透过眼镜目不转睛地望着你时,你就会觉得自 己的内心都暴露无遗。都被他看透了。 紧张的学习又开始了。约瑟夫一早就敲门说:“七点了,亨利,该起床了。” 接着,匆匆忙忙地洗过澡,喝了冒着热气的可可,从衣帽架上拿过无沿帽和外套, 从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上飞奔下去。 晚上,在起居室灯光下做作业。妈妈坐在暖炉旁的扶手椅上看书、做针线活, 有时也帮忙解难题。搁在炉台上的阿拉巴斯塔小台钟打九下时,妈妈就说:“今天 就到这儿,睡吧。”接着亲切地吻了一下亨利。于是,被算术、拉丁语动词塞满脑 子,却又很想睡觉的亨利急忙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当然也不全是学习,休息时弹弦琴、跨栏,星期天在蒙梭公园玩印第安人的战 争游戏,同莫里斯和封丹纳学院的同学们一起在科尔尼大理石群像拉班德内下玩乐, 在草木繁茂处搭起帐篷,在闪烁的篝火旁围着系着飘带、老态龙钟的老奶奶,低头 看报的男人们,还有那些在齐膝裤上穿件伊顿高级制服式服装的伊洛科依族人高声 喊叫着跳着舞。 就这样,在巴黎度过的第二个冬天,在学习和玩乐中过去了。 亨利九岁了,完全是个巴黎小学生的模样了。繁华大街的喧闹、手推车、让人 受不了的马车的车轮声、与百姓争执不休的警官,亨利对于这一切,都已经司空见 惯了。有时,他也去饭店看望父亲。 “妈妈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住呢?”一天,亨利问母亲。她慌忙解释: “因为爸爸是个忙人。今天,学校有什么事吗?”沿着马尔泽尔市大街的公寓, 渐渐地成了他们的住宅。马德伦教堂非常华丽,教会职员们戴着羽毛帽,募捐用的 盘子是涂金的。这座教堂取代了历史悠久而典雅的阿尔比教堂,成了他们每周必去 的地方。母亲在近邻的妇女中有了一些熟人。有时,从学校回来,看到她正在客厅 和她们说话。其中普鲁斯特夫人是位名医的妻子,就住在前面第三幢房子。她常带 两个儿子来玩,儿子名叫马尔塞和罗贝尔。偶尔医生自己也来。亨利觉得他是一位 非常出色的人,这并没有什么其它原因,只是他每次来都要对亨利的优秀奖章称赞 几句。 那年,举行了首次圣餐式,在举行这一重要的仪式之前,他接受了严格的基督 教教育。就寝之前唱十诫,检查信仰、希望、慈善、悔恨等诸方面行为,与在地上 人间时受尽磨难,过着悲惨的生活,而现在在天堂享受着荣耀的圣者、殉教者、修 女、信誉音,以及圣灵、三—神、圣母玛利亚、天使和大天使等亲热交往。 对神,亨利的心里暗暗有些怀疑。他也相信神是个非常强大的存在之物。 讲义和圣经中写着很多神的行为,和令人吃惊的业绩。但是,回到现实中想想, 就会发现神兑现的比他许诺的要少得多。亨利也有二三次虔诚地祈求出现奇迹。但 是,每次神都没有听到,或是因为忙没有承诺。 结果,亨利得出一个结论,神是很强大又很宽宏大量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神 从不轻易给人们以力量和赠与。神有点像奥顿老爷爷,都说他是有钱人,可他只在 圣诞节那天寄来过一张明信片。除此之外,从来没有想过要送我些什么。 又是一个春天了。马尔泽尔市大街沿街的花蕾绽放了,它们使人联想起逗人的 小手。伯爵表示一定要带儿子去参加伊比克比赛。那是上流社会人士集聚的交际场 所巴黎的赛马盛会。一周后的星期天,伯爵夫人做完弥撒之后,领着亨利坐马车去 了饭店。一路上,她不断地叮嘱亨利,要多多注意行动举止,不要多问,别人不和 你说话,你不要主动地打招呼等等。”总而言之,希望你做个好孩子。”伯爵夫人 说着,一边替他拉了一下白色水兵服上的折皱。 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伯爵夫人雪白、柔软的手替亨利整了整宽沿麦秆帽和别 在衬衣上的优秀奖章。 亨利飞快地吻了夫人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在门那儿又回过头来飞吻了夫 人,向约瑟夫挥了挥手,就消失在饭店的走廊里了。亨利被领到房间时,伯爵正在 镜子前整理领带。 “怎么样,今天是个好日子吧。”伯爵对镜子里的亨利笑笑。“妈妈终于带你 去剃头了,真不错。”他把白色的石竹花别在真丝衣领上,从侍者手里拿过带有金 把手的手杖,轻轻地拍了拍绸缎帽,向门口走去。 马车到达田园堡时,伯爵突然宣布:“明年,我们不要这辆老掉牙的马车了。 骑马去布洛涅森林。绅士应当是骑在马背上,而不是跟在后面的。”亨利热心地环 顾四周,左右马车络绎不绝。有四轮箱马车,四轮带篷马车、四轮马车和出租马车, 络绎不绝。裹着缎子的骏马乱踩铺着木砖道路时发出的声音,使人想起了绵绵不断 的雨声。骏马和马具在春天艳阳的映照中生辉发亮,贵妇人的太阳伞和花帽子使仆 人简朴的工作服也变得鲜艳夺目起来。 “噢,带着优秀奖章呢!”伯爵像是刚注意到似地说,“不错,好,太好了。 我从妈妈那儿听说你在班里是最优秀的。”伯爵得意地哧哧笑了起来。 “但是不能做书虫子。书这种东西是放在书架上的,如同画画、音乐之类是女 人欣赏的东西。人生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情。”他不时地看见老朋友,也就常常 中断谈话,挥动一下帽子表示问候。他一生努力学到的世俗智慧,在打招呼上充分 显示了出来。对鲁昂公爵夫妇的寒暄,使人想起了旧制度下恭恭敬敬的礼仪:对最 近结婚、爬上了贵族阶层的银行家的女儿略带蔑视的神情:对坐着新的四轮马车、 傲慢的女演员索菲·克鲁瓦塞特,伯爵除了兴致勃勃地打招呼外,还意味深长地挤 了挤眉眼。 “不过,已经开始学击剑了吗?还没有!那可不行。击剑比数学啦、西塞罗的 演说重要得多。只要掌握了击剑就能对人直言不讳。交谊舞学的怎么样?这也应当 稍花点功夫学学。伟大的业绩都是建筑在交谊舞灵巧的双脚上的。”马车绕过凯旋 门时,伯爵俯身向前,用手杖的把手敲了敲马夫的背。“普蕾·卡特兰,快!”说 着,身子倚着靠背,微笑着又看了亨利一眼。“去过普蕾·卡特兰吗?”他脸上汤 漾着笑容,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不会去的。首先,你的母亲不会让你去的。她不喜欢你的轻率。”餐馆 的草坪上伫立着穿着艳丽春装的贵族太太们,旁边,站着有胡子、戴着绸缎帽的绅 士们。也有的在条纹图案的太阳伞下,坐在白铸铁圆桌旁,喝着饭前酒,一边等着 汽艇。亨利在父亲陪同下,向用玻璃隔开的凉台走去。 “来瓶西班牙葡萄酒。”伯爵边脱手套,边吩咐男侍者。 “另外,给这位年轻人来杯粉红色的石榴果汁。”亨利兴奋地环视了一下拥挤 的房间。从盆栽的棕榈的遮荫处,传来了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在从穹形的窗外射入 的阳光照射下,玻璃杯口闪闪发光。 贵妇人佩饰的宝石也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屋子很大,但是圆形房屋里荡漾 着贵族沙龙特有的亲热气氛。男绅士们到其它桌上去互相寒暄,妇人们伸展双臂, 友爱地微笑着和熟人打着招呼。 “窗边不是有个下巴留着白胡子的人吗?”伯爵的上身挨近圆桌,悄声地说: “那是维克多·考格,上院议员,当然是共和党员。最近连阿狗阿猫都成了共和党 员。他正在写作,是政治方面或是文学方面的书。真是可怜,法国托政治家与文学 家的福,才得以奄奄一息。”伯爵站了起来,向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当着亨利的 面,他弯腰吻了吻贵妇人的指尖,又笑着同与她同来的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回到 了自己的圆桌旁。倘如说伯爵离开自己的座位是突然的,那么他离开对方的座位同 样是出其不意的。 “你看到那个四方脸、留着络腮胡子、戴着一只眼镜的男人了吧。”他看着斟 满西班牙白葡萄酒的酒杯说:“噢,就是正在与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说话的人,那 是比利时国王莱奥波德。”“唉,国王陛下?”亨利不由得屏着气,扭过头去,目 不转晴地看着年老的绅士。 “不要盯着看,盯着看人是失礼的!何况他是悄悄地来的。”这时,肩膀被谁 的手拍了一下,伯爵回过头来。 “啊,你好!德拉德维尔,还记得我的儿子亨利吗?在鲁利时介绍过的。 下午我要带他去伊比克比赛。在这之前,我想让他先体验一下巴黎的生活。” 亨利急忙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个躬。 公爵笑着用手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摸一下,和伯爵说了几句就随便离开了。 一会儿,又有一个绅士在他们两人的桌旁停住脚。要快!亨利轻轻地站了起来, 低下头说:“能和您认识真是荣幸。”一会儿爸爸开始站了起来,向站在对面角落 里的几个人走去。二、三分钟后又回到了桌旁。 “看见那边一个戴白手套的女人了吗?她名叫莎拉·伊尔娜,是个法国影星。 又有了新的男人……不不……那是表兄。”亨利想,多半大人们都是这样交际的。 品尝着白葡萄酒时,朋友走过来聊聊。然后是去其它餐桌,在贵夫人的手指上吻吻, 说几句笑话。喝喝白葡萄酒,又是朋友过来轻轻地拍一下肩膀。…… “我们一起去俱乐部吃午饭吧。”伯爵看了一下表说,“肚子饿了吧。”骑手 俱乐部的餐厅缭绕着淡淡的蜡烛烟、旧木头和哈瓦那雪茄的烟雾。 也许是常年弯腰致意的缘故吧,侍者领班的背都变驼了。他无声地从一张桌子 走到另一张桌子,像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吃过饭后有水果和点心,伯爵像往常一样 又要了拿破仑白兰地。郁金香形状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伯爵喝完后,心情愉快地说 :“去换一下衣服吧,接下来马上就要去赛场了。”一八五五年举行的万国博览会 留下了规模巨大而华丽的产业馆。这个产业馆座落在田园堡。这是个由雕成蝠蛇图 案的灰泥屋檐及柱廊构成的庞然大物。为了使它能合法地保存下来,当局常在这儿 举行各种活动。譬如,举行一次数千名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规模巨大的社会性活动, 即通常称之为沙龙的法国有名艺术大师的绘画和雕塑作品展。也在这儿举行家畜评 比会、慈善义卖、爱国者集会,以及具有浓厚贵族气息的、时髦的伊比克比赛等等。 伯爵对亨利说:“你要好好看看跳跃选手。”这时两人刚好跨进刚换过布景的 玻璃屋顶的会场,向骑手俱乐部的会员席走去。 “骑马,只要受过训练,谁都能骑好,可是跳跃是由天生才能决定的。 你要好好看看跨栏时向前倾倒的姿势。”到了看台上的座位后,伯爵拿着双眼 镜到处转,对着焦距。 “帮助马让它跳起来的技巧可是个秘诀。我们有一次打赌,小型的四轮公共马 车能不能跨过去。就是凭这个要领,极其漂亮地跳过去的。”说到这儿,突然停住 了。他的双眼镜正好对着一位坐在隔着一圈的看台位子上的女性。 “你坐着别动,”伯爵离开座位,“我去一下朋友那儿。”然后他将身子朝前 挪了一下,对坐在隔壁第一个座位上正一心埋头写生的矮矮的、大腹便便的老人说 :“普兰斯特先生,有件事想拜托您,我的……”老人没有回头。于是,伯爵用更 大的声音喊到:“喂,普兰斯特先生,有件事想拜托您。……”伯爵说到一半停了 下来,耸了耸肩,“真没办法,听说全聋了。亨利,你去他那儿吧。只是聋子一定 也是哑巴,你和他说话也是徒劳。你就看看写生吧。他画马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流。 所以我们让他坐在俱乐部的看台上的。表演结束后我会回来的。”普兰斯特先生脸 上含着迷人的微笑,这是不易接近的人特有的微笑。他让亨利坐到他身旁,打开写 生簿,让亨利看铅笔画的马。一会儿两人就成了好朋友,点头、微笑,夹杂着手势 会意地谈着。 乐队奏起了进行曲,矫健的马越过障碍,全速跑着。每次裁判授给优胜者银杯 和绶带时,观众席上就响起了掌声。对亨利来说,这可是个难忘的下午。旁边的那 位老画家,仿佛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的喧闹声,在继续他的写生。 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小本子。 “想画吗?”这句话不是说的,是用笔写的。 亨利看了那纸条,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普兰斯特笑嘻嘻地把写生簿递给他。亨利在聋哑画家的面前,画了两匹 慢跑的小马,画家和蔼、温柔的目光顿时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好长一段时间,他用 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亨利,接着用因兴奋而有些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本子:写上 “你画得好极了”,又在“好极了”三个字下面划上一条线。 这天傍晚,亨利气喘嘘嘘地跑上了楼梯、跨进母亲的房间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 事告诉了母亲。“妈妈,妈妈!”亨利连吻吻母亲都忘了,一个劲地喘着气。“我 遇到了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是个了不起的画家。他称赞我的画,画得很好,这位老 人不能说话,所以这不是他说的,是写在小本子上的。他的耳朵也听不见……” “哎呀,看你急成这个样子。”妈妈微笑着把亨利搂到怀里,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发, 耳朵贴在白色的制服上,听到心脏像报警钟似的,怦怦直跳。 “你先静下来,吻吻妈妈。是跑着上楼的吧。不能说话的老人怎么样了? 从头开始说吧。……早上,妈妈送你到爸爸住的饭店,后来怎么样了?”亨利 一口气说完了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事。 “以后,我们又去了普蕾·卡特兰。当时,国王陛下也偷偷地在那儿。”亨利 故作神奇地说道,“和女人在一起。”“偷偷地这个词的意思你懂吗?”母亲就是 常常喜欢问这种问题来为难人!亨利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就是羞于让人知道自己在干的事或者同自己在一起的是什么人,于是就隐瞒 自己的名字和身分的意思。”“不过,那女人可真漂亮。”“这种事,你就别管了。” 妈妈疾言厉色地说,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还干了些什么?”亨利又说了骑手俱乐 部的午餐和比赛。然后,说了遇到聋哑老画家的事。 “看了我的画之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本小本子,写道:‘你画得好极了。’ 妈妈!”亨利见妈妈似乎并不怎么赞赏,急忙说:“真的,妈妈,那位老人还在‘ 好极了’三个字下面画了条线呢。”“嗯,真是个好人。”母亲平静地说,“那以 后,又干了些什么呢?”是啊,看过马表演之后,又去了一家名叫兰普尔玛依的店。 在那儿亨利吃了二个很大的朗姆水果蛋糕和一块巧克力奶油点心,然后回到了饭店。 爸爸第三次换了衣服,这次换的是晚礼服。爸爸看上去真帅。晚饭是在一家叫勒吕 的店里吃的。“在那儿,爸爸要了野鸡和一瓶红葡萄酒。爸爸说:在这种场合,这 个时候,应当喝葡萄酒,这是很重要的。爸爸还说,要学击剑和跳交谊舞,这比西 塞罗的演说要重要得多。还说了,书是女人们看的东西。”伯爵夫人想,这倒符合 他的性格。不是知识阶层的人无论何时都蔑视知识,就像素养是怎么学也难以学会 的那样。他们极力赞扬无知,这又是为什么呢?夫人无法不这么想。但是,她只是 在心里嘀咕着,对亨利却是和颜悦色地说:“是呀,是一件大事。”“不过,真正 的绅士除了击剑和交谊舞,还懂得很多其他知识呢。通过读西塞罗的演说来记住语 法,学习数学,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过来亲一下妈妈,说声晚安。”她紧紧地抱 了一会儿亨利,脸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我的儿子,我可爱的利利!把这孩子培养 成一个无用的、没有男子气概的俱乐部人,我可受不了。决不能让任何人这么做。 即使是他的父亲。 “好,去睡吧。”伯爵夫人微笑着拍了拍亨利的背。“今天一天尽是些让人高 兴的事啦,可不要忘了祈祷。”次年秋天,决定抽出些时间让亨利学习击剑和交谊 舞。 每周六下午,亨利去击剑场,穿上绸练功裤,戴上大小适中的胸甲,一付法国 绅士的打扮。 教官布希马先生,滴酒未沾,却满脸通红,使人想起了生牛肉。教官很关心人。 当问起他有什么特长时,他谦虚了一番,说对自己的胡子感到洋洋自得。下巴上的 胡子共有十三吋长。胡子的两端在其貌不扬的面孔上,倒像弯曲刀似的优美地翘了 起来。胡子使他显得厉害、狞猛,但也使他更富有男性的魅力。一想起布希马先生, 浮现在眼前的只能是他的胡子。胡子成了禀性的象征。他双手高举小剑,躬体问候, 喉咙咕噜噜地大口吸着空气。胸部胀得鼓鼓的,大喝一声“准备”时的姿势真是值 得一看。 与此相反,少年交谊舞学院的院长阿鲁埃特小姐却有着老姑娘的风韵,窈窕的 身材。可惜上帝没有赐给她美丽的容貌,却在上面留下了天花的痕迹。 然而,她的声音却像蜜蜂般甘甜,微笑不露出牙,像是经过反复操练似的。 每周两天,到了傍晚,亨利坐马车去阿鲁埃特小姐家,一般都是和母亲同去的。 亨利笨拙地后退、前进、鞠躬,对那些头发上系着绸带、穿着浆过的裙子的少女们 送上木偶似的微笑。人群的后面是钢琴在伴奏,阿鲁埃特小姐仿佛是一个幽灵,大 红的缎子裹着身体,一边拍手,一边喊一、二、三……。 到了圣诞节,总算能跳波尔卡、华尔兹、四方舞和踢跶舞了。伯爵夫人打算乘 这机会,举行小型的交谊舞会,也算是尽一次社交的义务吧。需要邀请的客人名单 早已拟好,经过修改,又添了几名。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熟人。铜版印的邀请书 已经发出。伯爵心情十分愉快,答应派二名仆人和厨师去帮忙。 三点,客厅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到了四点,客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到了。 为了这个舞会,被重新布置成客厅兼鸡尾酒会餐厅的起居室里到处挤满了人。 普鲁斯特夫人一来就热闹地到处应酬,一再为丈夫不能到场表示歉意。 她说,从事医生这种职业的人是不能视为依靠的,因为无论何时,哪怕是最重 要的日子,只要有人来请,就得出诊。 亨利把那些由父母陪来的同学请到客厅。他们简单地相互问候后,就互相凝视 起来。由于是和父母一起来的,这使他们多少有点拘谨。一本正经的夜礼服使他们 觉得很不自在。 一会儿,乐队奏起了四方舞曲。少年们忽地变得神采奕奕、一本正经起来。他 们疾步走到早已定好了的舞伴身边,羞怩地行了礼,戴上白纱手套,沐浴着母亲慈 爱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迈起了在阿鲁埃特小姐那儿学来的舞步。在一阵文雅的喝采 声中,舞曲结束了。孩子们像一群小鸟似地奔出房间,向食品贮藏室跑去。那儿冰 淇淋、布丁、粉红色的石榴汁在等着他们。 五点,走廊里开始了“印第安之战”。少女们被撇在一边。她们靠在墙边,抱 怨地看着她们的兄弟和表兄被“剥光了头皮”。但是,“战斗”也在六点半结束了。 晚上很晚了,母亲问道:“愉快吗,亨利?”“嗯,好极了。妈妈,我们常过 圣诞节吧!”“是啊,那当然不错。”母亲微笑着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亨利没能起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