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亨利,妈妈真为你感到自豪。”“真的?您真是那么想的吗?妈妈。”“是 的,当然是这么想的,亨利。”伯爵夫人用慈爱的目光在暖炉那头瞧了亨利一眼。 这孩子从小就爱表扬,现在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夫人想起了亨利一心想让自己看看 他的优等奖章,上气不接下气地突然闯进屋来的情景。“说真的,真是难以相信, 拉下这么多课,居然还能补上。”“我知道您会这么说的,所以我才那么拼命努力 的。”亨利调皮地笑着说。“当然,是为了妈妈您,我才攻读毫无意义的学士课程 的。至于我个人,是不是学士都无所谓的,我想您是了解这点的。”回巴黎后不久, 亨利就向这通常难以做到的事进行了挑战。时间过的真快,打那时起,已经有一年 零四个月了。亨利请了一名家庭教师,开始了拼命的学习。教师是刚从巴黎神学院 毕业的,名叫泰塔尔。内客厅的桌上堆着厚厚一叠书。轮椅的扶手上安着一块可动 式搁书板,上面放着本厚厚的法语辞典。几个月来,什么语法六格啦,历史年代啦, 代数的函数啦,等等,震动了屋里的空气。如今总算告一段落了。这天,亨利获得 了学士称号。“来,来这儿坐。”伯爵夫人指着搁脚处说。“你小时候,可是经常 坐这儿的。”亨利好容易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柱着橡皮包头的拐杖,摇摇晃晃地 走了两三步。看着,伯爵夫人的脸一下变得忧郁了。“泰塔尔先生说你也许还能获 得硕士学位。”亨利好容易才走到伯爵夫人的身边。这时,夫人边说着边向前欠了 欠身子,“怎么样?试一试吧,书籍会成为莫大的安慰的,也许最大的安慰吧。” 毫无疑问,书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恩惠。孤独时,听说血誓挚友同全家一起离开 巴黎时,或者知道医生的误诊时,书曾使自己摆脱了绝望。的确,轮椅是不需要了, 站起来,不用拐杖也能走几步了,但是,说是治好了,也就是这个样了。亨利明白 不能有更多的奢望了,腿无法伸得更直了,骨折处也不能愈合到能够完全正常地行 走,疼痛也是不可能全消失的。亨利决不会提这些事儿的,不过,这些伯爵夫人也 都知道,夫人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这一切的。就算书籍能使他忘却过去的一切,但 它却无法帮助他生活下去……。 “知道吗?书是最忠实的朋友,也是永久幸福的源泉。”就这样,伯爵夫人踌 躇地说出了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考虑的计划。今后,亨利是否可以与书籍为伴,逃避 尘俗,过一种清高的学究生活呢?可是当她看到亨利摇头否认时,猛地闭口不言了。 “不行,妈妈。我不打算攻读什么硕士学位。书是不错,不过,一生只读书, 不干点其它的话,那无聊得简直可以去死。”“那么,写点东西怎么样?”“写什 么呢?要写就必须先要生活。”亨利看出了夫人的失望。“对不起!妈妈。”他声 音低沉,心情郁闷。 “那么,打算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问道:“怎么打发时间呢?” “是呀,我也不知道。”亨利转过脸盯着火看。“我必须想一想。”们爵夫人茫然 地抚摸着亨利的头发。这孩子渴望与爱情共同生活,一心一意地想活下去,根本没 想到等待着自己的残酷人生,这真叫人可怜。 “亨利!”夫人忽然用严肃的口吻叫道:“你还在祈祷吗?”亨利紧闭着嘴。 “不,不祈祷了,妈妈。”他早已作好思想准备,为这事会受妈妈责备的,但 是,妈妈却什么也没说。亨利接着说:“在尼斯的那天起,我就不祈祷了。那天, 就是妈妈哭的那天。我明白,上帝会惩罚那些不爱他的人,但是他为什么还要惩罚 那些爱他的人呢?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他们呢? 妈妈,您不也是无言可答,只能哭泣吗!!我想,费神地为上帝的这些行为辩 解、说明,还不如干脆认为上帝是不存在的更好些。”亨利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伯爵 夫人。“因此,我希望妈妈能理解我。妈妈,我不能对难以理解、无法宽容、不热 爱、不敬仰的上帝继续祈祷下去。”她静静地反复地看着亨利。可怜的利利,腿瘸, 又长得这么丑,不断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连朋友都没有,他失去了从祈祷中得以 自慰的信心。而这却恰恰又是忍受命运之神安排的唯一精神支柱。也许超过一定的 限度,越是年轻就越不会宽容吧。 “我知道。”伯爵夫人淡淡地说,“有时会觉得上帝根本就不慈悲,但不久, 又会发现,如果没有上帝,那么生活将会更困难了。”这样,两人在伯爵夫人新购 置的玛罗美公馆度过了夏天。他们本来就不习惯阿尔比那种抑郁豪华的生活,何况 亨利遭难之后,那儿更是难以接受了。 玛罗美对于伯爵夫人和亨利都没有辛酸的回忆,这是个带有一座小塔的十七世 纪式的公馆,四周长满了古树,在离波尔多不远的吉伦特,葡萄园和连绵起伏的丘 陵同夫人的出生地塞莱兰像极了。 亨利很喜欢玛罗美公馆。高高的铁门,铺着砂子的停车场,围着围墙的庭园里 有个盛开着五颜六色大理花的花坛。他去马厩,给马喂上胡萝卜,同马夫聊天,坐 在开着百合花的池塘边,眺望着深绿色水中遨游的金鱼,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午 饭后,他躺在后阳台上的藤长椅上午睡。一般都在那儿用餐。有时也嘲弄蒙蒂内 “姑妈”她说好从阿尔比来小住两三天,结果却呆了整整一个夏天。有时也同常来 公馆和他们共进晚餐的本地医生谈论些什么,或者坐马车去附近的圣坦德尔镇的神 父家,同斯拉克神父对弈。他喜欢上了这个素朴、善良的乡村神父。下午的兜风往 往是坐着蓝色的四轮带篷马车和母亲两人在安静的乡村小路上散步。赶车台上约瑟 夫仍然穿着侍者服,鼻子里哼着什么。 那是谈起明天要回巴黎的那个傍晚。亨利和伯爵夫人坐在阳台上,聆听着蝉鸣, 享受着清爽的暮色气氛。 忽然,他把脸转向母亲,嗫嗫嚅嚅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似的。“妈妈,我, 我想做一名画家。”伯爵夫人不由地抽了口气,反问道:“什么?当画家?”在人 们的头脑里,往往把画家和低级趣味联系在一起。不错,是有两三位优秀的艺术院 院士,但是说起画家,人们就会联想起在蒙马特尔的顶楼房间,过着肮脏放荡生活 的那些不道德的波希米亚人。他们不是喝苦艾酒、画裸体女人像吗?他们同官员、 作家、音乐家一起,在社会的外围转来转去。 只有头脑活络的商人儿子才去做画家的。这决不是一个有社会地位、有钱的青 年所从事的职业,更何况像吐鲁斯·劳特累克家这样的名门望族的后裔……。 “画家?”伯爵夫人重复道。“不过,亨利……”“我知道妈妈想说什么。” 亨利早就估计到了夫人的反对,于是就插嘴说:“不过,我没有挑选的余地。我该 怎么办呢?妈妈。说实话,除了画画,我又能干什么呢?画画,那倒是从小就画过。 对了,我不是在公馆里经常画肖像的吗?我不是曾经想替大主教画一头牛的吗?当 然……”说到这儿,亨利很快地又说道:“首先是要确定我有没有才能。我考虑过, 普兰斯特先生…… 对了,还记得吧,我在伊比克比赛上遇见过的那位老年画家,我想他一定乐意 担任我的启蒙老师的。”伯爵夫人郁郁不乐地凝视着秋天的夜空,让他上些绘画技 巧课也没有什么不好吧。而且,忙了之后,也许会使他忘记寂寞的,最主要的难道 不就是要让这孩子解闷、散心吗? 年老的聋哑人和17 岁脚不方便的少年从一开始就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他们用 点头、微笑、不满意等表情作为语言,万不得已时,就在小小的记事本上飞快地写 上几笔,以此来勾通相互之间的感情。 普兰斯特本人并不能说是个出色的画家,但是他立即承认了学生非凡的才能, 甚至对这些画从心底里感到狼狈。怎么回事,这少年天生就有印象主义的气质。他 有色彩感,直截了当,富有独立性。然而,这不行,人们不喜欢明快、具有独创性 的绘画,而喜欢自己所画的那种平淡、有光泽的精细的画。为了他,也要对他限制 颜色,首先不让他用华丽的色彩,只许他用黑色。 一天早晨,亨利发现桌上放着一匹奔腾着的马的石膏像。仔细一看,自己的画 版上夹着白色的画纸,还放着几支削好了的炭笔。亨利喜不自禁地在画架前坐了下 来,急忙地画好写生给先生看。普兰斯特先生点点头,似乎说,嗯,不错,然后转 动了两三次石膏像,又没有笑容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一直到傍晚,地板上到处都 是奔腾的马的写生,毫无立足之地。亨利瞪着怨恨的眼神,发着牢骚在画第二十八 张写生。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都有新的石膏像和一大叠新画纸、炭笔在等待着亨利。 亨利常常感到十分恼火,抗议道:“普兰斯特先生,您打算不让我用颜色吗?” 普兰靳特习惯地摇了摇头。亨利没办法,只好又回到了画板上来,有时用刺人的目 光看看老师。而他却装着没瞧见似的。 “每天都画清一色的嘛!”亨利在晚餐席上愤愤地说。“妈妈,您知道今天一 天,同一匹马我画了多少张吗?三十七张!托他的福,现在,我闭着眼睛都能画马 呢。我是想专门画肖像画的,却……”伯爵夫人对亨利深表同情,同时暗暗地希望 他能玩够了,不想再画了。 但是看来亨利不仅没有放弃画的意思,而且每天固执地往返于艺术家的工作室。 一天清晨,亨利无意中发现自己的画架上挂着块雪白的画布,旁边小桌上放着新的 颜料盒,盖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上面写道:“勒内·普兰斯特赠给亲爱的才华横 溢的弟子。”“谢谢!普兰斯特先生。”亨利感情丰富的表情和手势有力地证明了 他的感激之情。“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亨利早已打开颜料管盖子,颜料像飘 带似地挤在调色板上。 “唉!怪事儿。”亨利皱着眉头嘟嚷着,弯腰仔细地看了排列整齐的颜料筒。 “没有黄色!……也没有绿色!!蓝的、红的也没有!!!亨利的声音逐渐大了起 来,目光炯炯地盯视着感谢过的先生。 “普兰斯特先生!”亨利拄着拐杖,躬着背读着纸条。 “听着!烟茶色、生赭色、栗色、熟褐色、桃红色、琥珀色、淡黄色、黄褐色、 土绿色,另外当然还有黑色,象牙黑,黑色中的灯油色。黑色多得可以画火车机头 了。”亨利对正在和陪审员说话的老师克制地诉说道:“生赭和油烟色又怎么能画 画呢?普兰斯特先生,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时,一本小小的记事本被递了过 来。 “明朗的颜色是危险的。”老画家写道:“那些颜色应当控制使用为好。 伦勃朗能把灰暗画得透明,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是,我不是伦勃 朗。”亨利瞟了一眼记事本,马上就大叫道: “我不愿像伦勃朗那样画画,伦勃朗太落后了……”普兰斯特已转身向自己的 画架走去。亨利叹着气,在调色板上挤了些熟褐色,开始画了起来。 这样的幸福生活持续了几个星期。 在温暖、安静的画室里作画,时间也就走得格外的快。外面,冬雨敲打着窗户。 也许生赭、熟褐、土绿色等接近于冷色,不属于那种极妙的颜色,但是,它也有自 己的妙处,这就是好比只能在低音区弹琴那样,即使如此,还是比没弹要强得多。 有时,他瘸着腿,走到先生的画架旁,用说话的眼神加上演剧般的动作,请求 给他一点儿鲜艳的颜色,哪怕给一点点也好。“求您了,普兰斯特先生,给我一点 儿黄颜色吧,我需要黄色。如果您认为我是在胡说的话,那么您可以过来看看。” 老画家脸上现出能理解的神情,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画布,然后,回 到颜料盒边,拿起一筒颜料,在亨利的调色板上挤了极少一点儿奶黄色。 接着又递过来小小记事本,上面写着:“黄色是所有颜色中最危险的,必须要 谨慎使用。……就如音乐的铙钹那样。”注视着在看记事本的亨利,这位胡子刮得 干干净净的老画家的圆脸上露出了充满爱的微笑,眼角边的鱼尾纹在极短的一两秒 钟内舒展了,但那只是,一瞬间,随即就又摇着头回到了自己的画架前。 圣诞节前夕,普兰斯特得了重病。他病卧在床上给伯爵夫人写了封信,表示想 离开巴黎。关于亨利,信中说,他已经具备一个肖像画画家的基本素养,应该让他 去有名的画室学习。在信中他还提到了勃纳尔教授的名字。 “在家上课怎么样。”伯爵夫人等亨利读完信之后说:“只要把一间屋子改变 成画室就行了。”“不过,妈妈,我想在家画和去画室是完全不同的。”亨利的抗 议中含着微妙的感情色彩。“请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在勃纳尔那样的画家手下学习作 画的益处。他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肖像画家之一。”“是的,不过,在先生的画室 学画,你也许会不习惯的,特别是像你这样从学期中途开始插进去的。”“不上任 何人的画室学画,又怎么能成为肖像画家呢?我不能一生都画石膏像。”亨利说到 这儿声音低了下来,补充道:“另外,每天去画室学画,还能结识新的朋友。”夫 人被这充满憧憬的声音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她觉得这些话语就像鞭子抽打着自己, 说道:“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不过,也同时存在着危险,年轻人有排他的一面,不 会接受一位突然闯入的人,而你又是个认生的人。如果你不去接近人的话,会被认 为是假装一本正经的。还有,你还没有到十八岁,而在那儿学习的人大约都过了二 十了吧,你不能理解那些人,他们也不会下功夫去理解你的。”讲到最后,伯爵夫 人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感染力。 “妈妈的担心我知道。”那双充满悲哀的大大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夫人,这双 眼睛,最近常常含着悲哀。“我也在担心,不过,总不能永远隐居在家吧,是吗?” 莱昂·勃纳尔教授双手放在背后,在画架之间走来走去,进行着一周一次的绘画现 场检查。有时,他停下脚步看看学生的画布,一边走着,开始讲: “肖像画是绘画艺术最高的表现形式,而且在金钱上也是最有收益的。作为肖 像画家要想成功,必须遵守如下列举的基本原则。即,模特儿是行动的人,如果是 将军、实业家、政治家,就画站着的姿态,脸是威严的,两只手指像拿破仑那样插 在西装背心里。如果对方是思想家、科学家、小说家,或是宗教界的要人,那就得 请他们坐下,画一张手托着下巴、正在思考的肖像画。 请参考我画的罗马教皇的最高顾问拉维吉利的肖像。”亨利紧张得瑟瑟发抖, 坐在低低的折叠椅上,躬着背,犹豫地拿着画笔,略微望了望模特儿,一个劲地眨 巴着眼睛,他用大拇指量了量距离。这次勃纳尔会说什么呢?会不会像以往那样, 说些贬低的话,在众人面前嘲笑我呢? “但是,在任何场合……”担任艺术院院士的勃纳尔教授在画架之间穿来穿去, 继续说着,“技巧是相同的,首先要决定人物的位置,要注意在小心地画好草图之 后,用富锰棕土色画上阴影。知道了吧,是富锰棕土色。”他忽然提高嗓声重复了 一遍,“不能用其它颜色。 自称为印象派和独立派的那帮不正经的家伙用蓝色和紫色,但是你们必须坚决 用富锰棕土色。”接着,他走到了亨利的画架前,停了下来。他中断了讲课,一直 看着亨利的画布。他神经质似的一刻不停地捻着山羊胡,画室里笼罩着充满期待的 沉默,一周一次的解闷儿马上又要开始了。“你也许不把这也叫做画吧。”他那极 其温和的语调里,充满了讽刺。“如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必须警告你,错了!”接 着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是怎么称呼它的吗?我称它为冒牌货。”他对 着亨利一个劲地说着,学生们都哄堂大笑起来。“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不休地来这儿 呢?”勃纳尔教授等笑声静下来之后,又继续说道:“你真以为你能成为画家吗? 你绘画的直感错了。你毫无才能,这要说多少遍你才罢休呢?你的眼里只有丑陋, 没有识别美的能力。本来你就不能画画,别再让我看见这种奇形怪状的、拙劣的画。 你还不如呆在家里,这对我们更为有益。”他似乎还要说下去似的,搔了一会儿下 巴。接着耸了耸肩从屋里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从衣帽架上取下绸帽子,穿上 大衣离开了画室。 台上模特儿又重新摆起了姿势,披上了一条略微有点脏的披肩、然后拿出了报 纸,用火柴棒剔着牙齿,一边看起报来。学生们在颜料盒上放了块调色板,围着画 架,到处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亨利拼命眨着眼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一边继续画着,他每周都要受侮辱, 受画室里为数众多的、充满敌意的大个子学生们的嘲笑。为什么还能继续画下去呢? 妈妈是说过,他们是不愿意理解你的。外人果真像妈妈说的那样吗?亨利怯生生地 同他们打招呼时,他们却冷淡他,表示出一副没什么可谈的神情。为什么他们那么 讨厌我呢?不会是由于我的脚是个残废的缘故吧。 不,不会是的,他们是不满意我的年轻、价格昂贵的服装,和每天早晨由身着 制眼的马车夫用马车送我来画室这一事实。在他们的眼里,亨利是个外行,是个用 画画来消磨时光的有钱人家的小崽子。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 然而,没有必要让他们理解,再在他们中间画下去也是徒劳的,还是别画了吧。 不画画,按妈妈的希望攻读硕士学位吧。 “不必为那老朽说的话而抽抽嗒嗒地哭泣!”背后有人大声地说道。亨利一下 子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坐在凳子上回头一看,一位顶天似的大个男人正笑着望着 他。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上衣,底下是一条条子裤,还随便地系着一条蝴蝶图案的 领带。因为他那罕见的个子,缓慢高音夹杂着法国南部的方言,再加上他有着像黑 泡沫似的遮住脸的卷曲的胡子,亨利早就注意到他了。 “你让他乱说吧。”这位南部的男子汉声音嘶哑地继续说道。“你付学费了吧? 那就没什么可介意的了,他不能赶走你的,你可以朝他的眼睛啐一口唾沫嘛。哦, 我叫拉肖,亨利拉肖。我们一起去阿戈斯蒂娜的店里吃一顿午饭吧。然后,如果高 兴的话,看看我的画室也行。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可以一眼望到蒙马特尔墓地。 你去过那儿吧。”亨利和拉肖两人在角落边一张小桌坐下来时,正是阿戈斯蒂娜经 营的餐馆最挤的时候。穿着黑灯芯绒上衣、头戴一顶大毡帽、头发浓密的蒙马特尔 画家,像是要把整张桌子覆盖起来似的,贪婪地吃着煨饭。到处飘着呛人的洋葱味。 人们挥着皱皱的餐巾,互相乱嚎着。一位长着一双水汪汪眼睛、有着美丽的浅黑色 皮肤的女人,气派堂皇地带着两头狼狗,毫不在意周围的喧闹声,捧着冒着热气的 意大利浓肉汁菜汤,装模作样地谈笑,放肆地大笑着。 “那就是阿戈斯蒂娜”,拉肖用烟斗柄指了指这个女人耳语道。”从前是个模 特儿。”阿戈斯蒂娜·塞加托利有三十九岁,常成为蒙马特尔的话题。十六岁时, 她离开生育她的故乡西西里,到巴黎时,裸露双足,身无分文。然而,她是个绝代 佳人。六个月后,作为画家的模特儿,她成了巴黎头号的、大家争抢的红人。艺术 院院士的名画家们抢先一步聘她做了模特儿,并把她捧为至宝。 雕刻家们对这无可挑剔的骨骼形状也是垂涎欲滴,更加使劲地抡着敲齿的铁锤。 令人心荡神迷的胸部和端正的侧面,二十多年来,一直成为每年举行的美展上的展 品。她那充满肉感的身体变换着各种姿态——月亮女神狄安娜、民主主义的象征、 马赛曲的守护神,装饰在无数的广场上。她生来就是个浪漫的女性,在她当模特儿 的画室里,毫不吝惜地献出了自己,爱抚、安慰了无数抱怨怀才不遇的艺术家。三 年前,她开餐馆时,许多画家怀念那短暂的浪漫史,怀着感激之情提出要资助她。 她不能接受所有人的资助,于是决定请他们在墙上一排挂着的小手鼓上每人画一幅 画,店名也来自于小手鼓,这为数众多的小手鼓证明了阿戈斯蒂娜是如何慷慨地将 她的爱施舍给人的。 亨利见她弯腰站在一个顾客身边,那顾客留着枯叶般的下巴胡子,是位雕刻家。 她担心似地皱着眉,故意让人听见地耳语道:”求求您了,别吃煨饭了,我在里面 加洋葱了。是的,您不是说过吃了洋葱会作恶梦的嘛,要吃就吃胡椒的吧,吃了这 个热血就会沸腾起来,今晚,你就会和妻子寻欢作乐,让她欢乐的是吗?”说着, 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就浪声笑了起来,一边又把矛头指向了这两位学画的学 生。 “唉呀!是个婴孩。”学画的学生不管年龄和体形,对阿戈斯蒂娜来说都是婴 孩。”肚子饿了吧,食欲不错?那么先吃意大利浓肉汁菜汤,然后,给你们吃会使 你们惊讶的煨饭。你们从来没见到过的东西,像音乐般的东西,我要让你们的肚子 填个饱。”阿戈斯蒂娜的顾客们早已习惯了她那抒情般的表达。这种表达宛如那黝 黑色秀发的波浪那样,极其自然地从口里滚出来。 “然后,我……”“想要的,你都给,是吗?您经常这样吧。”拉肖抢先说道。 整个用餐时间,他几乎一直沉默着,张着大嘴,大口地吃着,但是,亨利却因 为过于兴奋而咽不下饭。这儿真不错,我不曾到过这么有趣的餐馆,这奇妙的气味 和喧闹,画家们挤满了屋子,他们挥动着手臂,和身边的或是屋子另一头的人互相 大叫着,热烈地议论着。 其中有一个矮胖、目光温柔的老人。亨利不时地被这位老人吸引过去。 他嘴里叼着有烧焦痕迹的弯弯的烟斗,正与一位留着金色下巴胡子的青年人谈 话,看上去青年是个眉清目秀的人。 “那边不是有个留着大白胡子的老人吗?那就是毕沙罗。”拉肖嘴里塞满了食 物说。“他是个印象派,对方叫提奥·凡·高,是蒙马特尔大街的画商。”他看到 亨利的盘子里几乎没动,就提高嗓音威胁道:“奇怪,你吃煨饭呀。不吃,阿戈斯 蒂娜会生气的。”饭后,两位学画的学生步行了一段路来到了加努隆的拉肖的画室。 “怎么样?风景不错吧!”拉肖推开门,指着墓碑和天使像林立的风景说。 “简直就像生活在罗浮宫美术馆的雕刻展览室。我简直难以相信死亡给予女人的影 响。特别是火葬场,她们害怕得要死,变得非常的热情。”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破 旧的躺椅,盖被上的花纹是模仿东方的。”所以我把床安置在这儿,可以看看她们。” 他无意地伸出了令人联想起猴子的手臂,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曼陀林琴,弹起蒙马 特尔的恋歌“痴情的人”。 亨利渐渐地经常和拉肖一起共进午餐。在他的画室度过整个下午的时光。他们 作画,唱流行歌,眺望陆续不断地从窗下走过的送葬行列。和那些来请他们画肖像 画的殡仪马车的车夫、掘墓人、火葬场的看坟人碰杯,对酌廉价的葡萄酒,分亨着 快乐。这种为数不多的舒坦机会,对亨利来讲是极为珍贵的。 一天,拉肖盯着亨利的脸说:“你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然,还是个孩子模 样的人。”拉肖个儿高,已二十二岁了,所以他俯视着亨利,说话口吻俨然像个长 辈。”但是,你真的不是傻子,什么也不是,你不是会故意拖音、装模作样的说话 方式吗?你大可不必介意勃纳尔的话。”对亨利来说,没有比这种客套话更值得感 谢的了。对于这位成了自己伙伴,语言粗鲁的大个子,亨利满怀难以言表的感谢之 情。”唉!拉肖,我该怎么谢你呢!”“太烦人了!”这雷鸣般的吼声是想告诉亨 利,学生之间最忌讳感情的外露,友情包含在粗鲁的言语之中,要把挖苦当作家常 便饭。 “你最使人为难的是。”他不顾亨利的难堪,继续说:“想的太多了,过于恭 恭敬敬,服饰过于干净、漂亮,譬如,看看指甲,多少有点污垢也没关系嘛。还有, 如‘混帐东西’、‘畜生’、‘吐你一口唾沫’等粗话你能说吗?要像其他人那样, 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你是个怪人了。”以后的几周,拉肖授予亨利地道的画画学 生的隐语、习惯和举止。 三月的一个开花时节,阴天的下午,拉肖突然说:“假如我现在正在和你议论, 什么问题都行,就算议论鲁本斯吧。如果我说:“鲁本斯是最伟大的画家,那你得 如何回答呢?”“我会说我不知道。”亨利的回答使拉肖感到很难受。他盯着亨利 看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就像是在和一位智力低下的孩子说 话。“你要说:‘鲁本斯?别开玩笑了,用你的鲁本斯替人家擦屁股吧!’懂了吗? 那样,你想说的才能与大家相通。”他那猪眼似的小眼睛俯视着“部下”,闪着慈 祥的目光。 亨利那时认为,推崇领导者的拉肖是为了使自己登上学生界才穿着注意起来的, 以后才知道果真如此。一天下午很晚时,拉肖若无其事地对亨利说: “去‘黑猫’吧,我给你介绍两三位我的朋友。”“黑猫”是酒吧,是拉·努 维尔·阿泰娜酒吧的省略,位于比加尔广场的画家休息场所。屋里烟雾腾腾,他的 朋友们都是在勃纳尔的画室里学画的学生,弗朗索瓦·戈齐、路易·昂克坦,鲁内· 格莱尼埃三人。他们同拉肖一样,住在蒙马特尔。 好像他们都很照顾拉肖的面子。总之,他是个红人。 对于亨利,他们的态度很是冷漠,冷淡地互相问候之后,他们就把亨利扔在一 边,只顾自己说话去了。亨利边喝着啤酒,一边不使人注目地沉默着。 奇怪的是,打破他们对于亨利的偏见的正是这种沉默寡言的态度。遇到个天生 爱说话的人,极想要有一个听众,只要愿意听,无论是谁都行。他们知道亨利会热 情地听他们诉说情怀和苦恼,他们苦恼的事从来就是金钱。 第一个相信亨利力量的是戈齐。一天,在教授的画室里,他走近亨利。 这是五分钟休息时间,离上次在“黑猫”见面还不到一个月。 “昨晚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戈齐一副再次回味那难以忘怀的记忆的神情, 开始说道。这是个有着一张消瘦的脸,脸色灰暗天真的男子。对于自己貌不惊人的 长相,不乏自信,对于才能却是毫无信心。而实际上对于长相的自信似乎可有可无、 无关重要的。他确实有画画的才能。他华丽的西装背心非常讲究,花了不少钱,他 确信女人对催眠木和喷香水的下巴胡子是述恋的。于是,他在镜子前仔细琢磨吸引 女子的目光,把稀疏的胡子放在紫丁香水中浸泡过。 “回家途中,”他从亨利的眼光中得到了默许,于是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突然顺便去了马路角落的小酒店,你猜,在那儿看到了什么?”一位年轻、 貌美的女郎正孤身一人在流泪。他走近询问为何这么悲伤,她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 说,因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戈齐听后深表同情,他一边向她飞去极富诱惑 力的媚眼,一边使劲地把自己的胡子凑了上去。 两人互相诱惑,最后,一起离开了酒店,设法回到了戈齐的屋子。几乎是同时 产生的友情变成了爱情,并且立即燃烧起来。在这难以忘怀的绵绵之夜,他完全明 白了巴贝特——她的名字——是一位有着非凡的理解力、奔腾的情热和妩媚的魅力 的完美的女性。 戈齐叹了口气说,只是有一件事有点为难,如果没这点的话,那就是完美无缺 的了。我的人生中出现了巴贝特是好事,但是来的不是时候啊。 “说实话,两天之前我刚买了这身西装背心,因此……”说着,他指了指柠檬 色的考究的西装背心。 亨利立刻就明白了。他悄悄地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二十个法朗金币。戈齐瞟了 一眼递过来的金币,不愿意似的,却又是极快地接了过去。 一周后,这次亨利是安慰昂克坦了。 “我失去她了。”他垂头丧气地说。“是个十分可爱的女人。”但是和戈齐不 同,他不是整天唉声叹气的,失去之后,反而把女性理想化了。“是我没带她去罗 浮宫。”昂克坦长着一头金发,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但却很有男子气派。金色的络 腮胡,戴青破旧的绸帽。他向过路人打个招呼的话,那么只要是年轻的女子,就没 有人不回头的。他的挫折,完全在于他对女人抱有幻想。首先,他极其讨厌她们的 无知和无聊,因此拼命想方设法陶冶情妇的情趣。人世间为了提高女子的道德而煞 费苦心的男子不乏其人,但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结果都是一样,以失败而 告终。应该默默行动时,他却总是蝶蝶不休地说着许多深奥的道理,或者带女友去 罗浮宫美术馆,让她接触伟大的艺术气氛,然而随之而去的女性,本意却是只想留 在家里,玩个痛快而已。 “是的,我在弗朗德·普利米蒂维的房间里失去她的。”昂克坦叹了口气, “我再也不去那个美术馆了。”他向亨利坦露心扉时,似乎心情已经痛快多了。一 星期后,他又为了提高一位在舞厅认识的洗衣女的智能而拼命努力了。 最迟克服对于亨利偏见的要算是鲁内·格莱尼埃了。冷漠逐渐变成了坦诚,很 快又发展成了真挚的友情。他领亨利去了沿着方泰努街的画室。“那儿能看到窗户 吧。”说着,用手指了指里院的对面。“那是德加的画宝,经常可以望见他在看报, 或是吸烟。”亨利感到自己被大家接受了,总算有了朋友,这么一想他感到非常幸 福。 六月的一天清晨,勃纳尔教授来到了画室,三角脸堆满了笑容。他对学画的学 生说,由于个人工作太忙,只得关闭画室。 “但是,不必担心。”为了抑制学生们的欢叫声,他补充道。“我已经拜托艺 术院成员、我的同僚、有名的弗尔南·柯尔蒙,你们中间愿意继续学下去的,可以 去他的画室学习。”今天是最后一堂课了,学生们都高兴得沸腾起来。 克利西广场的一角,弗朗索瓦·戈齐正攀在电灯柱上向来往的女性送上一个飞 吻,拉肖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路易·昂克坦合着口琴吹奏的东方音乐跳着拍肚皮 舞,鲁内·格莱尼埃在转帽子玩时,两位留着络腮胡子的警察走了过来,说是怕伤 风败俗,予以制止。 “而且你们影响了交通,”其中一个捻着胡子说道,“如果大家都在路上跳肚 皮舞,那将会怎样呢?”大家对警察乱解释了一通,一会儿又强调爱国心,一会儿 又是打招呼,结果,双方和解了,临别时,还开玩笑似的约定下一次什么时候一起 去喝上一怀。 学画的学生们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里大声吵闹着,吃完了午饭,又一起拥进了黑 猫酒吧。时间还早,所以店里人很少。喝多了白兰地,一个个都变得醉酗酗的。一 个嘶哑着嗓子,脸醉成红红的家伙在斜眼的出纳员脸上亲了一口,又摇摇晃晃地回 到了桌旁。静了一会儿,现在干什么呢?他们茫然不知所措。 也就在这时,拉肖提议去妓院。 “怎么样?什么事都要敢于尝试,一起去吧,反正勃纳尔的画室关闭了,这没 有人不高兴的。”他大声嚷着,手在铺着大理石的桌上轻轻地敲打着。 “怎么样?我知道那儿有很多漂亮的女子,离这儿并不远,漂亮得简直像画上 的美人儿那样。而且都是一丝不挂的,我们去玩玩吧。”接着他赶忙补充道:“并 不是一定要和她们睡,只是喝喝酒就行了。”“这不挺有趣的吗!”亨利打着嗝儿 说,“去,嗯!去去也行。”格莱尼埃说:“不过,要多少钱呢?”“是啊,这可 是个问题。”戈齐和昂克坦异口同声说。 他们不停他说着女人,互相竞争谁俘虏的女人多。可是亨利对妓院的妓女与她 们铺着红灯芯绒帷幕的卖淫沙龙感到一阵厌恶。 “这样好的日子,有谁还会计较钱的事呢?酒钱就包在我身上〕”!”拉肖怕 着胸脯说。他往往醉后气也就变粗了。 就这样结束了议论。他们吵吵嚷嚷地走出咖啡馆,“喂,赶车的!”拉肖大声 招呼道。”斯塔固格尔克由的佩洛丸·占利酒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