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玛丽搬到画室来了。 浴室里,除了印有吐鲁斯- 劳特累克家族徽的系列化妆品外,还摆着廉价的梳 子、发夹、卷发夹子,至于刷子和磨指甲刀,玛丽都用享利的,还不客气地用高价 肥皂,毛巾上染上了口红,长袜被揉成一团,滚到了地上。屋里飘着白粉的气味, 家具上扔着衬裙,亨利一天天习惯了这种邋遢的生活。 岂止是习惯,甚至都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亨利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女人神秘的生活。洗澡、抹口红、画眉毛、卷 头发。窥视女人这些后台生活,确实会使人感到兴奋。这并不逊色于把女人的肉体 占为己有,也是所有的一种形式。没看到过女人化妆,就谈不上了解女人。 我第一次有了情妇,不,还不能说完全彻底的拥有……。 “如果你还希望我来的话,那就要付钱了。”一天早上,玛丽这么说道。 这时,亨利想,这并不是她贪得无厌而说的,而是把金钱视为肉体交换的妓女 的思想方法促使她这么说的。对玛丽来说,身子是商品,她一定是想说无论是以小 时为单位,还是以一夜为单位的出借。这是维持生计,无法忍受不付报酬的寻欢作 乐“如果想整个晚上呆在一起的话,”她从亨利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于是在脑海里 翻开了价格表,“对了,要付十个法朗。”当亨利说白天也想呆在一起时,玛丽用 难以置信的目光盯视着亨利:”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迄今为止,没有人这么说过。 不过,这样也行,如果你说请务必留下来的话……。 玛丽脑袋里又开始了复杂的计算。片刻之后,她说:“那就要增加五个法朗。” 她原打算亨利嫌太贵时而适当减价的,所以当亨利二话没说答应下来时,她觉得十 分惊奇。这人一定是个有钱人……。 两三天后,又一个失望袭来。 亨利想向那些喝咖啡的朋友炫耀一下玛丽,目睹他们羡慕的目光,但是,玛丽 打消了他的这种幻想。她说: “我不见你的那些朋友。我又不懂画画什么的,即使听了艺术论也还是不行的。” 她也不愿同亨利一起去红磨坊、德维昂。她说:“我可不想去那些被待者瞧不起的 装腔作势的地方。”亨利知道玛丽不用说野心,就连过好日子的热情都没有,她不 像每个女工们那样梦寐以求找到一个有钱的丈夫。她虽然出身于贫民窟,但并不打 算逃离那儿。亨利有些担心,如果不如实地接受她,是不是就会失去她呢?她不是 那种可以为我改变生活方式的女人,要让玛丽留在自己身边,看来只有改变自己的 生活方式了。 而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亨利放弃了朋友和在红磨坊度过傍晚短暂时刻的习惯。两人一直到天刚放亮还 没入睡,不到冬天的太阳洒满大地的下午,不起床,因此,同时也就把工作都搁之 一边了。亨利不去库退尔老爹那儿,没有完成同沙拉约好的画,齐德拉的海报也忘 得一干二净。他既不出席经营委员会,又躲避同莫里斯的见面。就这样,亨利的生 活规律被一只无形的手搓揉似地破坏了。 两人的关系不允许他们还有其它的友情和消遣。他们的关系有点避人耳目、故 作神秘。他们慢吞吞地穿衣,出入于价格便宜、但又不太卫生的饭店,由穿着拖鞋、 挽着袖子的店主服待,早中两餐合成了一顿。而且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卡尔曼酒 吧度过的。这儿是妓女、揽客进出的污秽肮脏的店铺。 它使玛丽想起了塞帕斯波尔地区的廉价酒店。两人在那儿坐上几小时,几乎不 说话地吸烟、饮洒,凝视着打着台球、等待夜幕降临的揽客者,然后就是回画室。 因为玛丽不喜欢坐马车,所以常常是步行回去。 两人的关系刚开始时,亨利多次问自己,为什么会容忍这种迫不得已的生活, 会容忍她的。然而不甚了了。他焦躁地嗫嚅:“我究竟成了什么样儿了?”然而, 回答也往往是相同的,那只能是我需要玛丽。我要她的堕落,她的情欲,以及日益 感到新鲜肉体的快感。而要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就必须忍耐她就在自己身边这一事 实。……放开她是危险的。一个生来就是街娼的女人,再给她男人,那就会再也不 回来了……。 玛丽头脑迟钝,有点傻里傻气,因此令人焦急。她情感的抒情味和肉体的独创 性令人瞠目结舌。与迟钝的头脑相比,简直无法解释。正如有的人天生就赋有音乐 和数学方面的才能那样,她生来就有不道德的才能,除此之后,另无它说。 亨利憎恨那个对玛丽的条件唯唯诺诺的自己。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存在着怯懦的 一面,自己的手正不知不觉地伸向沉淀在心底的浅浅的污泥之中。亨利从了解自己 中学会了宽容。 亨利不想用任何别的东西更换自己的状况。她是我的,这苗条、柔软的肉体, 每处都是我的。每晚,抚摸到的手、胸、身体都有一种新的冲动。一天十五法朗弄 到手的玛丽,亨利希望使她的全部都完整无缺地属于自己。 三月的一天早晨,玛丽比平时醒得早。 “有烟吗?”玛丽隔着窗户眺望着窗外,吸了半天的烟。不久,她钻出被子开 始穿衣。 她一边穿着长袜子,一边问:“怎样才可以去银行存款?”看来她早就在考虑 此事了。 “很简单。”亨利心想,她问的真怪。可是只字不提自己的这种想法。”普罗 德街有储蓄银行的分行,你在窗口说要开帐号,就行了。”“就这些?不会问很多 问题吧?”“递上钱,人们就不会乱问了,但是名字等还是会问的,因为要写在帐 簿上。”“就这些,是吧?”玛丽用手指抚弄着脚,叭的一声把吊袜带固定在膝盖 上,身子朝前弯着,手朝另一只长袜伸去。“真的,什么也不问的,是吗?”“不 问。”“需要时,无论何时都能取吧?”玛丽在长睫毛下,向亨利投去谨慎的目光。 “呀,能取。”突然萌发的储蓄冲动,是她第一次让亨利看到的家庭侧面。这 难道是有组织家庭的意思吗? “你怎么会对储蓄感兴趣的呢?”玛丽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想取回行商的许 可,”声音里回响着对于受尽饥饿折磨的童年时代的回忆。“妈妈常说,手上有钱 了就要存起来,用来取得行商的许可。如果一直可以推着行商的手推车的话,就不 会没吃的了。”“那要多少钱呢?”“一千五百法朗。”玛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说。 “不过一次取到了,就终生有效。”“你现在有多少钱?”“再差一点就有三百法 朗了。”亨利刚要说给她补上差额,马上又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给了她,也就会 失去她了。“那,很快就会积到这个数目的。”从银行回来时,玛丽像孩子似的乐 得欢蹦乱跳。她抖动着存折,“瞧,窗口的办事员什么也没问。你说得对,就只问 了名字。”存折上用漂亮的大写字母写着玛丽·弗朗索瓦·夏尔露。里面的存款额 就是每晚同亨利一起度过的荒唐的日日夜夜的报酬。 “祝贺你。”亨利装出笑脸。“拼命存的话,马上你就会成为个有钱人了。” 从那之后,存折开始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了很大的位置。她把它放在手提包里,带着 它外出,有时,还会拿出来,瞧瞧里面,像是要确认一下它的存在。无论是白天黑 夜,无时无刻地说着储蓄的事。 一天,玛丽忽然说:“你去过摩菲塔尔街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玛丽朴 素的话语,唤起了对于赤贫如洗的贫民窟街的生活的回忆。戴着涂满油脂的皮围裙, 穿着鞋底钉钉的鞋子,满手水泡的木桶制造工和罐头工,以及车夫的生活。佩尔修 隆种的驮马拉着装葡萄酒的四轮车,来来往往,铁锤敲打着木桶盖的声音回荡着。 酒底子紧紧地站在直径十五英寸左右的圆石头上,发酵槽的异臭混杂着腐烂的生活 垃圾的臭气,朝鼻子扑来。 她想起了潮湿的庭院和梳发辫的女孩一起玩耍。父母亲都喝醉了,连晚饭都不 做。一个饥寒交迫的星期六晚上,由于吵嚷着肚子饿了而被母亲搧了一把掌,被父 亲打了屁股,哭着睡过去时,又看到了父母用一种孩子无法理解的充满慈爱的柔情 看着自己。 “爸爸脱掉我的裙裤,打我的屁股。我在床上哭泣着,一会儿,他们走了过来, 吻了我又说,是我们不好,对不起。”玛丽回忆着,忽然停了下来,用一种穷人对 富人的怨恨的目光盯视着亨利。 “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些呢?你从没有挨过饿,是不会明白这些的。”这种时 候,亨利决不死乞白赖地央求。于是过了一、二个小时,玛丽又会意想不到地说了 下去。 “我十四岁时,一个星期日的夜晚,我被带到了家正门大厅的楼梯里面。 这人是和爸爸在同一个仓库工作的木桶制作工他醉了,不过给了我钱。是一个 法朗。我就用这钱买了扎在衣服上的绸带。”玛丽说,以后,和父母吵了架,我从 家里出走,转到了寒巴斯特波尔地区的姐姐那儿,姐姐是过那种生活的,在一旁看 着学着就成了街娼了。玛丽扬扬自得地谈起了第一次赚钱买的帽子、花边。还说没 忘掉在烟雾弥漫的酒店,和头上抹着发油的乡下人第一次跳华尔兹的情景。 “一天,我遇到了贝贝尔。”玛丽的眼里,忽然带着梦幻般的色彩。“这是个 很有男子气派的人,女孩子们都对他着了迷。”然后,她又说:“我可没有瞧他一 眼。”这只不过是她流利地在说着学会的谎话罢了。 不久,和同行女友吵了架,……这是听玛丽说的——于是就不得不离开那一带。 从此以后,开始了逃避警察的眼睛,睡在公园的长椅上和廉价的旅馆,在巴黎市内 过着流浪的生活。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我流落到了蒙马特尔。那时,要不是遇到你,我就会被 流放去圣·拉扎尔了。那天晚上,你干的真不错呀。”这时,亨利才第一次从玛丽 的声音中听出了感激之情。玛丽饶有兴趣,却又是怜悯地盯视着享利。“你是个相 貌丑陋、双脚残废的人,但是,是个好人,你对我真好。”三月即将结束,气候微 寒的那些日子是两人的恋情最为欢快的时期。 不久,对于存折的稀罕感也淡薄了。玛丽现在仍然去银行存款,可是已没有刚 开始时的那种新鲜感了。她不再讲述自己的事。而且常用发呆的眼神看着亨利,又 出现了一段时间已经改变了的冷漠态度。 随着春天的到来,玛丽也变了,就像从冬眠中醒来蠕动着身子的动物那样,冬 季行动迟缓的她逐渐失去了安静。亨利守候着紧蹙着眉峰、呆望着室外,或者坐在 长椅子上漠然仰视着屋顶的玛丽,感到一阵不安。 “她已经厌倦了。”亨利惧怕地颤抖着,心里嘟喃着。他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 为她买价格昂贵的服饰。放着洋溢着春天魅力的无边女帽的箱子、系着粉红色 的缎带送到后,玛丽嫌麻烦似地解开缎带,一只手拿着帽子往头上戴,就轻轻地扔 到了一旁。她开始对亨利横加指责,做些离奇古怪的事和亨利对着干。唉呀!准备 出去?我想呆在家里。从外面回家时,听着亨利的喘气声,却说还想走,固执地坚 持去其它酒店,而且,又必定是离得很远的酒店。玛丽常盯着他的脚,支使他走路, 回来又说太晚了,而大声谩骂。 “真没办法,你就不能走得再快一点吗?”即使如此,亨利还是拼命地要想挽 留玛丽。 一天下午,亨利约她去凡尔赛兜风。 “为什么?”“宫殿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庭园的景色也很秀丽,空气新鲜, 精神会为之一爽的。”玛丽没有回答,转过身去。 “那么去看戏怎么样?沙拉贝尔那正在文艺复兴剧院演出‘拉·达姆·奥·卡 梅里阿’……或者去音乐厅怎么样?”“我不想和你去任何地方。”玛丽忽然加强 了说话的语气。“我可不想让人看到我和畸形人在一起走路!”亨利的脸色刷地变 得苍白,走开了。 无聊引起了潜伏在玛丽内心深处的冷酷的爆发。为了消磨时间,她故意伤害亨 利。隐藏在内心的阶级仇恨,穷人对于富人的敌意,驱使她玩弄亨利。 她想看看,这个不知饥寒的富有的残废人到底能忍耐到何时。不管她是否意识 到,这就是玛丽的动机。 玛丽揶揄他近似于病态的洁癖。“你注意服饰都有点令人厌了。你觉得自己那 么可爱吗?我知道的男人里,没有像你这样又洗手、又用刷子刷衣服的。那倒也是, 他们都是些真正的男子汉,不是残废。”她明知亨利听了残废这话会不寒而栗的, 可是就像是想要观赏亨利因为痛苦而痉挛的模样,故意经常这么说。 两人开始了争吵。亨利实在招架不住玛丽偏激的感情。她不议论,只是大叫大 嚷,做着下流的动作,嘴里吐着令人生畏的话语,刺耳尖利的声音在大楼里回荡。 大楼的门都开了,大楼里的住户都集中到门厅,倾听着大声的谩骂。管理人室里, 鲁贝夫人在流泪。 当发现亨利的忍耐已达到极限时,玛丽又悄悄地走近亨利乞求原谅,又安抚、 哄骗似地引诱亨利去床上,然后又用极快的、优雅的动作,解开衬衣钮扣,揭下裙 子,舌头像毒花的雌蕊似的,悄悄伸进了双唇之间,于是,旧魔法又展示了效果, 亨利在呼吸交融中忘记了耻辱和对于玛丽的嫌恶。于是,玛丽的心情又晴朗了一、 二天,又变得温情脉脉了。 亨利让玛丽当他的模特儿,是在这种令人作呕的休息时间,奇怪的是她立刻就 答应了下来。 “我的肖像?是替我画真正的肖像画吗?”“是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玛丽跑到楼上,走进浴室,花了很长时间化妆和卷头发,下楼时穿着黑色的棉平绒 时装,就是那件花了五十法朗的时装,一边的肩上搭着羽毛制的围巾。 他最初几乎冲动地想叫她去换件衣服,但是,想到这样做的危险,就又咽了下 去。说了又会吵起来,他不想惹恼这两天心情颇好的玛丽。 她果然不愿意按亨利说的作姿态。 “我的脸从侧面看最美。”说着,她登上模特儿工作台,轻轻地拨弄一下头发。 “你把嘴画得小些啊。”玛丽完全失去了自然感。天生秀丽的她,是个不合格的模 特儿。 片划之后,她又厌倦了,说:“一动不动地坐着,我都累了你能不能画得快一 点儿?”一会儿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付多少模特儿费?”“我们不大雇专 业的模特儿,可是,行情是一个上午付三个法朗,一天付五个法朗。”“那你也应 该付给我。”她扭过头说。“因为是你让我当模特儿的,我又没说想让你画我的。” 如果说什么最令人讨厌的话,再也没有比妓女要钱的恶习更令人讨厌的了,因为它 夺走了自发地给与的欢乐。诚然如帕特所说,玛丽也许是一只烂了的苹果吧。 “我不是说过把画给你的吗?那不就足够了吗?”亨利兴趣索然地问。 “我每天付的钱怎么样了?”玛丽猛地转过身来,47. 亨利用过的画箱睁眼看 着亨利。“这难道不是因为我和你呆在一起才付的吗?不过,我话要说在前头,五 个法朗就可以一天呆在一起的女人是没有的。多干了,就应当付钱。给我法朗。” “模特儿要赚这些钱,就要做四个小时的姿势。你不是连一小时都没到吗?”玛丽 从模特儿工作台上走了下来。“你不付钱我就不干了。”说完,她马上穿过屋子, 从挎包里取出烟,又回去看画。“一点都不像,我比这漂亮得多。我知道你的画不 行,但没想到会这么不好。在汤盘上画画的他……”“你给我滚!”亨利吼叫起来。 “你让我一人待一会吧!快去他那儿! 去你喜欢去的地方吧!反正我怎么都行!”“三法朗怎么不给我?如果你以为 不干了就可以不给我,那可是大错特错了。”讲道理给她听也是白费口舌,这已经 充分体验过了。亨利拿出三枚小银币,扔给了她。玛丽腾空接过,放入紧身连衣裤 朝门口走去。 “哪儿去?”“去哪儿不是我的自由吗!你不是说滚嘛。所以我走了。这种地 方,谁愿意来呢?你,我已经讨厌了。你感到寂寞时,可以出钱去买一个别的女人。” 说完,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一小时后她又回来了,面带笑容,表示歉意似地说:“对不起,”她二腿跪在 地上,脸贴在亨利的膝盖上“我不是有意同你吵架的,只是老被关在屋里,心情就 变得不愉快了。”所以我不是几次三番让你一起出去的嘛,亨利好容易才控制住自 己,没让差点溜出嘴的话说了出去。其实,说了又有何益呢? “我从来没有长时间呆在一处过,如果……”“如果什么?”亨利悲哀地抚摸 着玛丽的头发。 “如果偶然可以外出,让我去见见姐姐,就不会焦躁不安了。这样,我对你也 就会更好些……。”亨利当然知道这是撒谎,然而,即使是撒谎不也行吗?玛丽会 在塞巴斯特波尔的酒店和咖啡馆闲蹓跶,对过去的情人送秋波,不断地炫耀存折, 认为富人的轻信是活该吧。玛丽正在离我而去……我也知道离我而去的一天总会到 来,然而,现在太疲倦了,没有考虑的余地,我已无法忍受不断的争吵了。只要她 晚上回来……。 “和残废人一起生活一定没有味吧?”由于痛心,亨利用无神的目光凝视着玛 丽。“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如果你想见姐姐的话,就去见吧。”玛丽跳了起来, 戴上亨利买给她的帽子,跑上了楼梯。亨利怀着悲哀的心情看着跑下楼去的玛丽突 然想,她从没为我戴过这顶帽子,然而,却戴上这顶帽子去给塞巴斯特波尔的朋友 们看。 在门口,玛丽挥了挥手说:“我马上就回来。回来后一定对你百般柔情。 我走了。”亨利默然无语。 就如快乐的小鸟振翅飞翔,玛丽的脚步声远去了。 上午,玛丽睁开眼睛,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要了钱后,就出去了。直到傍晚 才回来。也许一天过得很愉快吧,两颊通红,双眸炯炯有神。她一边脱衣,一边明 显地胡扯说只去看了姐姐一人,在那儿护理了一天。由于不太聪慧,说到一半就说 不清楚了,忽然又说漏了嘴,说去跳舞、逛市容、坐旋转木马了。 从她不得要领的话里,亨利明白了她和妓女们又恢复了旧交情,同姐姐二人, 用亨利给的钱在街上逛着。然而,亨利几乎什么也没说,并不戳穿她的谎言,装出 一副完全相信的样子。突然有了空闲,倒觉得闲日无聊起来。 在椅子上躺着的玛丽的影子不见了,“有烟吗”这听惯了的声音消失了,莫大 的画室又是孑然一人,重新回到了以前的情景。而仅如此,这一切就已经奇怪地显 得那么生疏。两人不再争吵。到了傍晚,玛丽准时回来,夜生活一切都还照旧,也 许这会长久持续下去吧,亨利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想开始工作,可是一拿起画笔,就发现自己不可思议的竟激不起创作热情来, 红磨坊的海报用铅笔敷衍地勾了线条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亨利在画室茫然无措地度 着时光,昏昏沉沉地坐在长椅子上。 一天下午二时左右,响起了战战兢兢的敲门声,门口站着巴尔塔扎·帕特。亨 利明白他是领着女儿一起来的。 他的女儿鼻子长得很长,鼻下面长着柔松的毛,是个长得很丑的女子。 亨利忽然思绪飞到了她的结婚对象那年轻的看守身上,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同 情。 “说实话,我们是为了肖像画才来的。”帕特说了这句话后,有些不好意思地 摆弄着赛马帽。“如果您方便的话,吐鲁斯先生。”尤拉里连着三次坐在模特儿台 上,暗红色的紧身衣裤上戴着鲸鱼骨头做的项链。她神色拘谨,一动也不动。 警官看着肖像画,淌下了热泪。 “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才好。 即使女儿不在身边了,有了这,我也会忘掉寂寞的。”他又说,女儿的结婚仪 式是在七月举行,下午有舞会,请务必参加。帕特只差没划十字,恭恭敬敬地坐着 说:“警察总监也要来。此外,还有警官和局长等五、六个人参加。”亨利非常高 兴地接受了邀请。 快要离去时,帕特骨碌碌地环视了一下屋子,洋洋自得地小声地说:“我闻到 了白粉的香味,是不是她还在这儿?”亨利点了点头。 “很遗憾你不听我的忠告,吐鲁斯先生。”帕特反复考虑似地捋了捋胡子。 “那个女人不行。但是,我知道一被女人迷住也会变得毫无办法的,这种情况 我见得多了。关进监狱的人中间一半是因为女人的缘故。要是迷上了一个坏女人, 可是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呐。”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耸了耸肩。“哦,这是你的事 情。在我管辖的地区,只要不干不正派的事,我就不予追究。但是只要你来报告了, 我马上就把她送到圣·拉扎尔去。”完成尤拉里的肖像画后,亨利在画室外度过了 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他去看望了母亲。他心里惦念着,却还是在母亲那儿多呆了一 天。临别时,母亲的眼里含着担心的神情。小声地说: “嗳!亨利,求你了,一定要注意啊。”亨利去拜访了莫里斯,两人一同用了 餐。莫里斯很快就发觉了亨利难以形容的坐立不安。 “你怎么啦?有什么烦恼的事吗?还是脚痛?看来是为了女人?”亨利强烈否 认道,不,没有那种事,是工作过度了。 “马上就是夏天了。我打算去什么地方的乡下借一幢小别墅,第埃普还是特尔 维或是阿尔米翁周围。”亨利去了咖啡店,已有好久没有去了。他不在期间,他的 那些画家朋友,坚持治愈着难以忍受的喉干,同往常一样,把画商和评论家说得一 钱不值。 亨利和戈齐一起度过了半天,他正在画商品目录的插图。他又去访问了昂克坦, 他正在同时画四幅基督升天图。亨利又找到了德布坦的画室。年老的蚀刻师正穿着 污秽的浴衣,眨着睡眠不足的双眼,往画上涂硝酸溶液。 他去罗浮宫美术馆,在那儿,学习了利比和波拉沃罗的画技。又去剧院看了日 场的戏,在那儿的一等席上睡了一会儿。在动物园里,他给象吃了蓖麻籽,观看着 猿的生态。在唐吉老爹的屋里,呆了很长时间,寻找浮世绘,又订了并不需要的颜 料。 唐吉夫人从屋里出来,请他共同用餐。 “月底,挑一个天晴的日子,傍晚一定要来这儿。”她邀请道。唐吉指着屋的 里院,“那儿不错,有乡村风味。”访问了迪奥兄妹之后,亨利才了解到塞扎尔· 弗兰克被车压了。“我正在担心可不要发生那样的事哪。”克莱曼蒂内皱着眉头,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毫不在乎车辆,满脑子都是音乐。”他也去了红磨坊。齐德 拉走到桌旁,恳切地希望能早日着手画海报。 “你看,一半的桌子都闲着。”亨利坐马车,饮科涅克白兰地,谈论着,甚至 哈哈大笑,然而,他如同在一旁观望着不认识的人似的,没有现实感。他谈论着画, 谈笑风生地闲聊着学画时代的生活。偶而,“玛丽现在又会在干什么呢?”这一念 头会在脑里一掠而过。在回家紧紧拥抱玛丽之前,亨利的所做所为就像影子似的, 缺少实体。 一天傍晚,玛丽脸涨得通红、兴奋地回到了家。她说,得了怪病的姐姐总算康 复了。“所以你想想我们干了什么了?”她像说谎特有的那样,口若悬河似地说: “我们一起去了酒店。不是已好久没见姐姐了吗?大家都很高兴,还有女人来到我 们桌旁,一起喝酒了呢。于是,我谈起了你那漂亮的画室、浴室和画,她们都不相 信,于是我就说,如果不相信的话,那就来看看吧。他们明天晚上来,还要在这儿 开个宴会……”“开宴会不行,你的朋友来这儿也不行,我不想见到他们。”玛丽 猛地推开身子,“你是说像我朋友那样的下层平民你不想见到他们吧,你看不起我 们!那,我也有要说的……”亨利厌倦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么说过,我只是说 不想见她们。”“我的姐姐也不想见吗!”“哦!你的姐姐也不想见。”玛丽榛色 的眼睛一下子愤怒地燃烧起来,亨利一看就明白休战已告结束,玛丽一定会报复的。 然而,玛丽想,对于亨利果断的声音还是不要过于固执己见为上策。“那就这么办, 我原以为你会同意的。洛兹喜欢的拉杰内带着手风琴来,讲好大家一起跳舞的,不 过,你如果说讨厌的话由于这个原因,宴会没有开成,但是,也因为这,玛丽回来 得晚了。她回来时,带着去那儿度过整个下午酒店的气味和手风琴演奏的音乐回声, 绷着脸,噘着嘴,说话时,就像咆哮似的。 “去哪儿是我的自由。一个连我的朋友都不愿见的人,没必要一一告诉他我和 谁在一起了。”如果什么都不问的话,她又会说一些煽起你妒嫉心理的台词。 “回家的路上,有个男人跟着我,是个非常优雅的男人,还对我送秋波,我以 为他会跟很长一段路的。”不然的话就提起脚的事。 “那怎么会折断的?”“你说过的,从床上滑下来时,摔倒了。”“你一定是 在干什么吧?孩子经常会摔倒,但没听说有折断腿的。你不是用松叶杖了吗!” “啊,那是片刻间的事。”“你母亲又怎么呢?你……”“烦死了,你给我滚!” “唉唷,又生气了。你这个人真是个难弄的男人。不是只说了脚的事嘛。”“我叫 你不要再说了。”玛丽没有说够似地嘲弄着亨利。马上又改变了态度,用鼻音嘟喃 着说,把姐姐和朋友带来没关系吧。而亨利却认为,只有这点是绝对不能让步的。 问题也就越来越恶化了。于是,玛丽提出要离开这儿。 “走了之后我就不再回来,不管怎么等,我都不会回来,怎么办?瞧,你脸色 都白了,你还是希望我回来的嘛,是吗?”这次她提出要更多的钱。“十法朗不够, 我要二十法朗。”一周后,二十变成了三十,又变成了五十。 亨利想,她还在和贝贝尔见面吧。这样想的原因是因为她要钱时是那么执拗。 这样,等待的痛苦又添上了妒嫉的苦恼。原先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和 他人分享时,还会受到如此的创伤。她是个妓女,妓女不就是共有之物吗?她有没 有中意的男人,这与自己无关,亨利试着这么说服自己,他也知道,越是急躁就越 是不可能。 不久,神经就宣告支撑不住了。亨利经常会发肝火,常受侮辱,使他变得频繁 地大声叫滚。 傍晚,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互相骂起了脏话。到了晚上,无论肉休怎么合成 一体,通过缝隙吹入的冷风般的焦躁不安,使谩骂变成了更为热烈的爱抚。然而这 也是瞬息间的事,两人喘息,消耗着精力。张着大口的心灵空虚,又导致两人充满 了相同的敌意。 玛丽不在身边时,亨利感到难以抑制的怠倦,连稍稍动一下身子也要付出很大 的努力。白天,他总是洗澡、穿衣和吃饭。连咖啡店也不去,朋友都不会了。衰弱 的神经已承受不了路口的喧闹。他对于指责画商和评论家已觉得非常生疏,甚至对 于咖啡厅里的闷热只觉得恶心。他躺在画室的长椅上,思念着玛丽,在爱与恨交错 织成的情感里,反复考虑摆脱的手段。他喝着科涅克白兰地,喝着喝着,脑子朦朦 胧胧,模糊起来。玛丽的形象若隐若现地浮在眼前。喝得酩酊大醉,痛苦也减轻了, 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一天下午,莫里斯来看望他。那时,亨利正处于这种状态。 “你说是工作过度。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因为你和平时判若两人。 还记得封丹纳学院吗?你比谁都用功。 这种状态究竟为了什么?”“你就随我去吧。工作怎么样?今天好像不是星期 日吧?那本杂志没有你就寸步难行了吧。”“别说聪明的挖苦话了!”莫里斯在扶 手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帽子扔在桌上,点燃了香烟。 “下午请了假。我很担心你的情况,你不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回去。” “见到布索先生了吗?”见莫里斯点了点头,他继续说:“怎么样?”“是个非常 好的人。如你所说,他正为提奥的事担心,听说最近一段时期画廊也不很景气,他 也知道提奥有点劳累过度,但没有雇用助手的力量了。 于是,他记下了我的住处和名字。说好有什么事就和我联系。……唷,我看没 什么指望了。不过,我今天可不是为讲自己的事来的,是来看看你的,我知道一定 发生了什么事了,我再重复一遍,你不说我就不回去了。”“别人的事,你就随它 去吧。”“那可不行。”“行了,你就随它去吧。”“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究竟为 什么事苦恼。在你告诉我之前,我一步也不动。”说到这儿,莫里斯朝前欠了欠身 子,语气显得非常认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该闷在心里。即使不是我,也 总有可以坦露心怀的对象。 你一定还记得吧,我们不是血誓盟友吗?”“知道了!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我 邂逅了一个女人,名叫玛丽。“没有她,我就无法生活下去。我这件事,都说了, 这下满足了吧?”“你爱过这个女人吗?”“爱?哼!”亨利耸了耸肩,抑郁地笑 了。“我没有说过我正在恋爱,我只是说没有她,我活不下去。这种谈话只是浪费 时间,其理由之一就是‘爱’这个字其实有各种含义,这在于并不明白你说的爱是 什么意思。有对神的爱,也有对薄质妇人服的爱,爱母亲和爱狗。喜欢伦勃朗和喜 欢洗澡,同样是喜欢,性质却是截然不同的,如果你担心我是不是爱上了玛丽,那 我清楚地告诉你,我不爱她。月夜里,我不想握她的手,也不想写几行短诗赠予她。 然而,我爱她的双唇,她的乳头,她接吻的方法。我恨她本人……比谁都恨,从刚 见面的瞬间起,对她的所做所为,都感到怒不可遏。本来一开始说的……”令人奇 怪的是,亨利在谈着玛丽的事时,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和一种近似于欢喜的感情。 他谈了夜晚在什么地方遇到的玛丽:关于帕特警长的小插曲,在路灯下她怎样骂亨 利难看,她的愚昧无知、粗野和强烈的性欲,以及和她的肉体融为一体时的陶醉。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恨她,却还要搂抱她,这连我也不明白。但是,有一点我 是清楚的,那就是,憎恨也许就是最强烈的媚药。也就是说,被愤怒驱使而做的爱 是最惊险的。”亨利望了良久天花板。 “最苦恼的是无法熄灭情欲,不能带来心灵的平静和安宁。”亨利直起腰,揉 灭了烟,慢悠悠地倒着科涅克白兰地。 “……并且会慢慢儿变疯的。”莫里斯的目光落在猛喝着科涅克白兰地的亨利 身上,等着他把空酒杯放到窗台上,阀道:“什么东西使她那么具有魅力呢?”他 那沉静的眼里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亨利的嘴角上荡漾起饶有兴趣似的、忧郁的微笑。“我想你会这么问的。 我已几百遍地、几乎是难以数计地询问过自己。但是至今尚未找到答案。是的, 莫里斯。如果被性欲缠住了的话,就会失去自己的立足点,就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甚 明白,无论见到什么都会轮廓模糊不清的,但却能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即使你认 为没有比自己更正常、更正直的人了,但是到时留心一看,曾几何时,自己已成了 一名施虐狂,强奸魔,同性恋者,或者落得个要请精神科医生看病的下场。情欲这 个东西宛如深层的海洋,任何时候都是黑夜笼罩,甚至根本无法探知其中有些什么 样的怪物在蠢蠢爬动,也许你会问我,玛丽什么地方有魅力,这也只能回答说不知 道。她对于其他男人来说并无魅力,因为她十四岁就和男人睡觉,没有一个男人为 她干过愚蠢的事。”亨利短促地一笑,“除我之外。”他用一条胳膊支着,将上身 半撑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莫里斯的双眸,眼镜片深处茶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她被一个不知从何处乡下来的拉客人迷住了,男的似乎没有一点这种意思,但是 我为什么会被她吸引的?我也不知道。最初,我想是因为她举止优雅的缘故。无论 怎么说,她的姿态有一种天生的造型美。和她一起生活,就像旁边放着一幅那达拉 的画像。当然这不是因为她的举止。于是,我想,或许是被她的淫荡和渗入身心的 做爱手段吸引住的吧。要说的话,她全身都是性爱,是女人。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 富有诗意的猥亵性吧,她有着无法形容的吸引人的魅力。”亨利忽然停了下来,过 了一会又说:“这样说你懂吗?也许是因为她的冷淡,是因为她那就像根本没看见 我似的、勃然大怒般的眼神。你不是个残废,无法理解。你又不曾被女人这么注视 过。可是莫里斯,如果有比情欲更深、更复杂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自傲——不是社 会性的自豪,而是作为人的自豪。她看我就如同看着蝼蚁之辈和蟾蜍。就好像我是 装扮成人的稀奇古怪的动物。她身上的那种嘲笑般的、侮辱性的冷淡,就是受这个 驱使的吧。我读过第一次征服马塔豪伦山的人的故事。他七次向这座望而生畏的山 脉挑战,终于到达了顶峰。后来有人问这位瑞士人说,你是受什么驱使,每年冒着 危险登山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他是这么说的,‘那座山,就橡个轻佻的 女人,在嘲笑我’。我对于玛丽的感情真是这样一种感情。一想到可以自由地抚摸 她的身子,但不能使她倾心于我时,我就会勃然大怒,就被她迷恋,变成了所谓的 偏执狂。说起来,玛丽可以说是无数对我毫无兴趣、侮辱我的女人的具体化身。” 黄昏已悄悄地降临在屋里。颇大的窗户外面,天空正呈现出一片紫色。 “现在怎么样呢?”莫里斯冷静地问。 “现在?我们就像是被同一张网套住的莱斯拉,拼命地互相伤害我想让她看着 每天付给五十法朗的有钱的矮子。她说要带朋友来,我没答应。她威胁我说,不按 她说的办,就离开这儿。此外,还用各种手段侮辱我,折磨我。 我一心恨她,拥抱她,因为,性欲是对女人最大的侮辱,作为憎恨和轻视的排 泄口,正合适。”刹那间,两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好像污垢扩散似的,屋里 渐渐地暗了起来。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亨利耸了耸肩,“不知道,将来总会有办法的。不久, 她就会离去,如果这样的话,事情也就结束了。或者是我鼓起勇气把她赶走。…… 也许对她会感厌倦……不知道……我无法占卜未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