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看到了?”“看到那个了吧。”早晨嘟哝的东西,当夜幕降临时,已成了沸 腾般的合唱。“你说看到了的是什么呀?”“当然是那张海报!女的在跳舞的那张!” “那够厉害的!”“不、是了不起的艺术品!”“极端地不干净!”“是杰作!” 突然出现的无聊之作,难以抵抗之作,然而,它的存在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人们 被它吸引,受其打击,整个巴黎哗然了。到处贴着海报,既无法躲避,也不能忘却, 它从墙上、小卖店、公共厕所里跳了出来,海报前是黑压压的人群。从他们的嘴里 跳出了淫乱的笑话,闹: 得交通都被阻塞了。警官督促、威胁人群散开,甚至扬起手臂大发雷霆。 “在大厅,看到了女人裸露的屁股吗?讨厌,滚开!滚开!”这时,有人在左 边叫道:“是劳特累克!”“劳特累克!”“劳特累克!”“劳特累克!”这个名 字在咖啡店、车间、俱乐部、理发店、裁缝的工作地、时髦的香榭丽舍餐厅,以及 那些马车夫们边盯着马车、边舀汤的廉价食堂,从一张嘴传到了另一张嘴里。 报纸也不甘落后地大书特书起来,也有大声疾呼那张海报是恶魔的行为,应立 即撤除,也有人赞扬这种东西是前所未闻的卓越的艺术。有识之士和道学者发出警 告,这将损害巴黎未成年人的纯真之心,叹息这么一来,女性将不能在巴黎的街头 阔步。 另一方面,很多画家和评论家主动起来拥护海报。把它誉为是具有高度道德的 艺术作品,对本世纪末道德的绝妙讽刺,还有的说它是濒死的文明的墓志铭,红磨 坊的海报画是幅力作。譬如,把春天的剪影说成是荷尔拜因的作品也不奇怪,戴着 帽子、的确使人有种不吉利之感的削瘦的男人,真是和“死的舞蹈”高手这一称呼 极其相符。由于这幅海报石版画从坛子的标签和雪茄烟的纸袋印刷上解放了出来, 加入了画刊、艺术的行列,怎么说也并不言过其实。吐鲁斯- 劳特累克将艺术从小 巷里拖了出来! 在巴黎最感惊讶的是劳特累克本人。在溪谷里投上一颗小石子,爆发了一场大 雪崩,他的心情真是如此。 “真是难以理解。这哗然究竟是怎么回事。”亨利对莫里斯吐露了心曲。 “你的海报可以说是一种冲击。这点,你也必须承认。”“你在说什么呀,海 报本该就是这样的嘛,我只是帮助了红磨坊招揽顾客,并不是引起一场革命!” “哦!不要这么兴奋,吃饭吧。你的母亲会怎么想呢?”“是呀,她什么也不和我 说,我不知道,连她是否看过也不甚了解,这些就不去管它了。托它的福,我的生 活似乎也成了乱糟糟的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无法工作了呀!也不知是 从哪儿听来的,很多人拥入我的画室,让我替他们画海报,不用说有紧腰衣、香水 和油脂的制造商,其中甚至还有剧场主和女演员。”“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让他们回去了。每天早晨,鲁贝夫人拿来一叠邀请书,发邀请书的人尽是些不 认识的人名。”“邀请书怎么处理呢?”“让她作火炉的引火物烧了,没有其它处 理方法了。”“偶尔打开看看也没什么不可以吧,平时和那些抬不起头来的人交往, 所以和上流社会的人们见上一面也会使心情舒畅的吧。不过你打算在蒙马特尔住一 辈子吗?”“嗯!”“晚上,仅仅去红磨坊不觉得乏味吗?和聚集在蒙马特尔的‘ 残兵败将’们一起固然不错,但是,也不妨试着和那些人生成功者,具有良好教养 的人稍稍接触一下。如有这份闲心的话,我可以请纳顿逊夫妇介绍。纳顿逊夫人是 巴黎第一美人,而且是个知识妇女,事实上,是她提出让我带你一起去的。……” “我哪儿也不想去。去红磨坊就很幸福了。他们都了解我,待我很好。说起红磨坊, 我想起了有一位在那儿跳舞的新来的女孩,想让你见见面,名字叫简·阿弗莉尔… …”这五、六年,亨利和父亲的关系处得不太好。在母亲的指责下,他也偶尔去看 望过父亲,但见面时,双方都苦于掩饰自己不很平静的心情。 一天早晨,父亲咕咚咕咚地走进了画室,那是海报在街头披露后不久的事。他 说了“你画那种东西”之后,好一会儿冉也没说什么,因为生气,脸色变得苍白。 “舞厅的海报上竟写上了我们家的名字!如果你不是残废的话,我会给你一鞭子的!” 血从亨利的脸上褪去,耳边响着父亲发怒的的声音。亨利有好一会儿盯着伯爵握着 金手杖嗦嗦发抖的手。 突然,恐怖从亨利身上消失,相反,怒气不断涌来。给我一鞭子是什么事,不 管是不是残废,我不还是吐鲁斯- 劳特累克家的一员吗? 亨利抬起头。 “这次访问的目的好像不是建设性的。”亨利沉着地冷冷说道,厚厚的镜片深 处的双眼没有一点恐怖。“我的作品不合父亲的意,这很遗憾没能一起驱车行驶在 香榭丽舍也是件遗憾之事。”“我知道,因为我是个残废,父亲觉得脸上无光,就 是我也觉得丢脸,因为我并没有希望你们生下我却生下了我来。然而,遗憾的是我 是个独子,应该继承家业。父亲讨厌我,我说不准也同样如此。我先声明在前,我 不怕父亲,从前崇拜你,然而现在不了。以前,我和妈妈需要父亲的爱情、理解, 更需要一起生活。但是,父亲背弃了我们的期望,所以,这种争执已经结束了,以 后我希望互不干涉地活下去。关于我的作品,我按自己所弃欢的署名,在自己的创 作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不需要什么谦虚吧。”“什么创作!”伯爵嘲笑似地说。 “你打算把这也算作创作吗?”他对着挂在墙上的画,挥着手臂。“这只是黄色的 劣作!是在妓院和舞厅纵饮、沉溺于玩乐的借口!”“我称之为创作!”亨利重复 道。 “什么是创作,什么不是创作,没有创作过的父亲怎么会理解呢!因为你认为 我们是大领主,是剑的领主,因此不干活也行,活是农奴和资产阶级干的。你认为 虽然我们失去了所给的一切,但是,社会对于我们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过于 高尚,充满着自傲和偏见。坚持近亲结婚的结果,造就了个无用人。只会骑在马背 上杀死毫无防备的野生动物。充其量运气好的话,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战死。我们 被家族姓氏的光荣所包围,就像出生在这个家是个惊人的业绩。说实在的,我们的 世界已和凡尔赛宫以及玛丽·爱德华共同死去。也就是说,我们是过去的化石,遥 远得几乎能与恐龙相提并论,没有存在价值的。父亲说我同妓女交往,是的,当然 在交往,毋宁说我感谢她们和我交往。除了妓女之外,有什么女人会同我交往呢? 连喝酒也遭到了非难。事实上我是在喝。而且不仅仅是喝,酒量在日益增大。什么? 因为饮酒能忘记自己的丑陋、孤独和脚痛。父亲如是我的话,会怎么样呢?如果像 我这样必须要拽腿而行的话,你会是怎么一种心情呢?当然,我饮酒,如果是父亲 的话,就不饮了吗?准都有个逃避现实的办法。妈妈有祈祷,父亲不是有鹰和马吗? 我有科涅克的白兰地。我要问一句,父亲要让我干什么呢? 你想说,一生躺在长椅子上度过去吗?我试过,忍受不了,也许父亲也难以忍 受吧!”亨利闭上嘴,凝视着父亲。 伯爵在亨利面前,像画中人似的始终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燃烧般的怒气从眼里 消失,站在那儿的是一个自傲、孤独、已到暮年的老翁。刹那间,带有绸领子的大 礼眼褪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站在那儿的是披着金色盔甲、连环甲和长长的雷蒙四世 木盾的吐鲁斯伯爵,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四处响彻着战马奋勇向前的嘶叫声和 嘹亮的喇叭声……。 幻觉消失,父亲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打着漂亮的绑腿、戴着阔领带的巴黎游客。 一瞬间,亨利对于出生在五世纪末、放荡不羁的封建领主感到无限的亲切,如果可 以的话,他真想握住父亲的手说,你的心情我明白,我痛切地了解父亲的悲伤,病 态般的自傲,对于过去的无益的崇拜,也许我是个残废,但是我毕竟是个行将消亡 的社会阶层的一员,吐鲁斯- 劳特累克家的直系。然而,说了又会怎么样呢?什么 也不会变的……。 “亨利,这是最后一次了。”父亲的声音是那么的嘶哑,不知为什么显得那么 遥远。“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就干你喜欢干的,按你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吧。但 是,你不要来找我请求帮助,我不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对 于将来我也不抱希望。”伯爵像客人般地倾斜了一下帽子,迈着滞涩的步子向外走 去。 倾刻间,亨利感到一阵寒气袭来,他拖拽着双腿来到桌边,往酒杯里倒着科涅 克白兰地。 海报张贴出来五、六个月了,亨利至今仍然无意离开蒙马特尔。 “对红磨坊你还不觉得腻啊。”莫里斯再三问。”每晚去同一个地方,见到的 老是这些面孔,随声附和那些肆无忌惮地贬低画商和评论家的家伙。 你恐怕是巴黎最成功的画家吧,却和抬不起头来的家伙一起生活,这又是为了 什么?如果你想同那些即使在巴黎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有教养的人、名人交往的 话,可以任意挑选,你却奉陪那些吹牛大王和敲诈勒索之辈,这有什么趣味呢?” “我不愿同那种只看到我的脚的俗人交往。”“又是脚!一直脚、脚的说个不停, 讨厌!就像人家只看到你的脚似的。 这是错觉,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明白。我说起过纳顿逊夫妇的事吧?也许没有 比遇到这对夫妇,更令人心情愉快的了。米西亚·纳顿逊几个月之前就说了让我带 你去她家,她是个杰出的钢琴家,而且绘画的造诣也很深,她收集了不少精品呐。” “女人是不会对画感兴趣的。”亨利瞧不起似的耸了耸肩。“特别是社交界的女人。 说收集画,其实那只不过是收集画师的一个借口。女人理解不了画,那只是为了可 以喋喋不休地论画作借口和姿态。我要问你一句,红磨坊什么地方不好?我可是喜 欢它。那儿的噪音、照明、庸俗、尘埃飞扬,这一切我都喜欢。同沙拉和康康舞女 闲聊、格外快乐。齐德拉特别殷勤的款待,让侍者往我的桌子送香槟,不要钱,这 使我有些不安……”“不是靠了你,顾客才盈门的吗?是一些便宜货吧。”“你不 要说个没完。你有纳顿逊夫妇,我有红磨坊。”亨利嘴上说喜欢这儿不想离开,其 实,对于蒙马特尔亨利并不见得没有厌倦,对于一跨进咖啡馆、就朝他走来的那帮 人,他并不寄于幻想,他已经听烦了他们的豪言壮语和对于这个世道的怨恨。康康 舞的舞女也变了,爱丽舍·蒙马特时候的清澈见底、天真无邪已经不见了,红磨坊 开业仅建三年就把她们变成了厉害的商业女了。由于海报的成功,拉·古吕红了起 来,成了康康舞的女王,同时她也染上了令人讨厌的傲慢。她坚信,每天晚上舞厅 里济济一堂的顾客都是慕自己的魅力而来的。她的傲慢是无止境的,有一次,她边 跳着康康舞,一边朝威尔斯亲王大声说:“这不错,威尔斯!今夜我请客喝香槟!” 在亨利看来,她早已不是蒙马特尔百姓开朗的象征,把她作为画画的素材他毫无兴 趣。可是,要驱走可以算之为病态的留恋,把他从这个断言一生居住的地区赶走的 话,需要一系列戏剧性的变故。 一天晚上,进行大型的劈叉演出时,一名舞女死了。三天后,亨利的好友贝尔 特来访问了画室,含泪说,有一名舞女被男人杀死了。听她说格利舞厅被警察封闭 了。她在安布瓦兹街的妓院找到工作之前,在画室住了三天。 其余的女子分散在整个巴黎。 亨利刚从这些打击中振作起来,马上又传来了简·阿维利尔去弗里·贝舍尔酒 吧工作的消息。 受最后一次打击的是一个月后。 那天晚上,齐德拉来到亨利的桌边,同往常一样,他的嘴里含着没有点燃的雪 茄,搓着手: “总算干起来了!契约也都互换了。我把红磨坊让给了别人,吐鲁斯先生,瞧, 我说过可以抓百万元钱的吧!抓到了。但是,我不是那种坐着算帐度日的人,我要 开新店,地点在香榭丽舍,名叫‘巴黎花园’怎么样?我把沙拉带去。”亨利突然 想起了母亲说必须去上学的那个遥远的九月的下午。现在和那时的心情完全一样。 周围的世界在嘎吱嘎吱地崩溃。没有沙拉和齐德拉的红磨坊已不成其为红磨坊。那 么,今后怎么办呢?有关红磨坊的画已画了不少,想说的也已经说了,今后也只是 重复而已吧。也许正如莫里斯所说,应该离开这儿,与不同的人们接触了,亨利忽 然这么想。 当天夜里,亨利看了康康舞,却没有画素描,表演结束后,亨利走到酒吧,同 沙拉告别,接着是格斯顿,这是亨利喜欢的侍者。临走时,同特莱莫·拉达握了握 手。亨利在挂在大厅里的那幅马戏团画前停下脚步,看了许久。 他从开始启动的马车窗里往外眺望,红色的翅膀闪烁着、转动着。也许是感伤 的缘故吧,亨利想,这翅膀是为自己,只是为自己才转的,它就这样,慢悠悠地转 动着表示告别了,亨利无法不这么认为。 “再见,红磨坊。”亨利如同和老朋友道别那样微微地挥动着手,接着更小声 地喃喃说:“再见,蒙马特尔。”莫里斯把他介绍给纳顿逊夫妇是两三天后的事了。 门口穿着制服的仆人取走了两人的帽子和手套,帮着脱下了无袖外套。两个青年穿 过大厅,在通往客厅的宽阔石阶上停下了脚步。他们调整了一下呼吸,飞快地瞟了 一眼过于宽畅的屋子。到处放着用细缎做灯罩的灯,大理石的壁炉里木柴燃烧着, 冒着通红的火焰,屋子里却显得昏暗。屋子一角的大钢琴就像竖琴的灵枢。 日用器具处挂着有花边的平绒,到处集聚着穿着嵌有珠宝的晚礼服的女人。 男人们留着胡子,衬衣的胸前闪闪发亮,一边啜着西班牙的葡萄酒,一边在殷 勤地交谈着。带着白手套的仆人,一手托着盘子到处兜来兜去。 亨利一眼就注意到了米西亚·纳顿逊。这并不是因为她最美,而是因为他突然 感到了这屋子的主人一定是这位女性。 她有点拘谨。手提着带有玫瑰花图案的波纹绸长袍的裙边,满脸含笑,一只手 向前伸着,在衣服沙沙的磨擦声中走了过来。 “啊!裘扬先生,您把朋友带来了,我太高兴了。”接着,她转向亨利: “初次见面,吐鲁斯- 劳特累克先生,总算见到您了。”低低的音色里有着斯 拉夫音。“也许你没注意,我几个月前就千方百计地请他带您来。都等得不耐烦了。 让我单独留一会吧,行吗?”说着,她那充满魅力的微笑从正面同亨利打了个照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