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还没睁开眼睛之前,就已明白这是个无可挑剔的夏日早晨,屋里阳光明媚,天 空蔚蓝清澈,从打开着的窗户传来了海边孩子们玩耍的喧闹声和波浪的冲击声。气 流微微地飘过,告诉人们现在刮的正是午时十一点的微风。 亨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安详地倾听着睡眠中轻微的呼噜声。米丽阿姆睡在 他的身旁,一丝不挂,极其疲倦地熟睡着。这是无论怎样的人生都有过一次的美妙 的一刻。清澈、灿烂夺目,心中充满要涨裂般浓浓的喜悦。而这一切在这夏日的清 晨终于来了。今天他是一秒一秒地在度过这宝贵的时光。 没有比这两三周的亨利更幸福的人了。米丽阿姆给了他一切,不是出自怜悯, 也不是给予恩惠,是她自己主动、高兴地投入情欲的深渊之中的,这也是对于不当 之举的一种报复。她想补偿戴尼兹、玛丽,与童年的孤独、丑陋的肉体,以及脚痛 给予他的痛苦。她想通过主动献上自己的肉体这一举动来改变人生的不平。 爱着一个聪明、美丽、具有纤细感情的女子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亨利以前不知 想过多少次,却不甚明了,如今明白了,那是最好的美酒,为此,必须说,在天国 被追逐的亚当是聪明的。 米丽阿姆是贪欲、奔放的。但是,缺少贪欲和奔放的性行为又是什么呢? 米丽阿姆什么也没有拒绝,她想体验一下一生一次的爱的恍惚。或者什么都给 予,或者什么都不给。米丽阿姆就是那种女人。在巴黎公寓昏暗的灯光下,在这海 滨夏日夜晚的蓝色之中,米丽阿姆为亨利所有,她为一切被亨利所夺而狂喜。 自己给了米丽阿姆快乐,这点是毫无疑问的,这可以从身体的反应中感觉到。 在爱的行为面前,容貌的丑或美不成其为问题。两人成了把脑袋、名声、社会地位、 所有一切都抛置一边的两头野兽。在暮色笼罩中,不存在美女与丑男子,两人成了 狂风,互相给予对方,又互相争夺对方。 亨利是决不会忘记她的。米丽阿姆也不会把他从记忆中磨去。米丽阿姆一定一 生都会记着如此热烈、如此温柔地热恋过自己的相貌丑陋的残废者。 欣赏勃拉姆斯的交响曲第一乐章时的他,经过凡尔赛和旺多姆圆柱去罗浮美术 馆时的他,留存在米丽阿姆大脑的某一角落,心灵的某一地方,女子的某一部位, 即使分别之后,他也将继续活在那儿。两人也许会分手吧,他们的这种关系是不会 永远持续下去的。人生不能宽容他们两人,不发生些什么事来离间他们的关系是决 不会罢休的。 米丽阿姆不爱他,这他也知道,今后也不会爱他的。她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 但并没有把心也给他。如果他更年轻一点,是一个傻瓜的话,也许他会像在玛罗美 那样渴望得到她的心的。然而,胡子都已花白了的三十三岁的今天,他明白那只是 个无法实现的梦,而不再渴求得到它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得的道理之一就 是某种达观或死心是聪明的作法,也就是明白了对于无法躲避的事只有屈服,这样 就不会说想要得到同意了。 亨利爱着米丽阿姆,几乎是全身心地爱着她,并且对此感到深深的悔恨。 可能的话,他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这办不到。但这是自己的问题,必须要 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住,对于米丽阿姆说谎话的报应来了吧。 分别的时刻一到,一定干脆、漂亮地说声再见,我只是不想强画一幅悲欢离合 的悲剧场面。 此外,分别毕竟是将来的事,米丽阿姆这时正在这儿,在自己的身边。 还将在阿尔卡西翁呆三周,三周的海水浴,扬帆远行,在阳光明媚的露台上吃 午饭,长达三周的仲夏之夜正在等待着……。 亨利悄悄地从床上爬下来,穿上衣服,走下楼去。走廊上,罗兰坦穿着晨服站 着,一看到他,马上就做出一副正要忙着工作的样子。 “你早,伯爵大人。”手中的鸡毛掸子举在半空中,满面含笑地说:“这种天 气坐船出去可是没话可说的了。”说着习惯性地叹了口气。 因为和年轻的夫人在一起,老爷的品格完全变了,酒量明显地减少了,也不怎 么和男仆人交谈,早晨也不钓鱼了。现在伯爵大人根本顾不上谈话,因为他是带着 一位美丽的夫人一起来钓鱼的,所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位从巴黎带来的年轻女 子,岂止美丽,也很直爽,一般夫人常有的那种一本正经、板着面孔的样子一次都 没见过。话虽如此,女人的力量真是可怕的东西,把什么都改变了。 “起风了。”罗兰坦擦着走廊栏杆,若无其事地说。“让它这么白白地吹着, 似乎太可惜了。”“那你就给我准备好船。”亨利独自关了起来。“我在露台上。” 亨利坐了下来,点燃了烟。 海湾到处飘浮着张着白帆的船只,海滩上,孩子们一个劲地拼命挖着砂子,旁 边大太阳伞下,化着妆的母亲在编织着什么,有的正在读着用黄色包皮纸包着的小 说。穿着条子游泳衣、戴着麦秆帽的男人们利用跃入海水之前的片刻做着展臂运动。 玛利走了过来,圆圆的脸上含着微笑。“天气真不错啊,伯爵大人。”说着, 把盆子放在桌上。“阿尔卡西翁不管怎么说还是夏天最好,当然冬天也不错,不过 ……”补充说的话就像是为了维持情面似的。 为了不吵醒二楼正熟睡着的年轻夫人,老夫妇压低了嗓音说了几句,然后罗兰 坦从栏杆后笑嘻嘻地伸出头来。 “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起航了。”他脱去了工作服,穿着开襟衫,戴着顶 旧麦秆帽,褪了色的蓝裤脚儿卷着。 片划之后,两人驾船离去。亨利躺在甲板上,享受着暖暖的阳光。罗兰坦手把 着船舵,胸毛被风吹拂着。他打开了话匣子。 “伯爵大人,刚才穿过去的船上不是有两个穿着很花俏的人吗?那好像不是夫 妇。但从拉拽着男人的情况来看,又像是夫妇……还有,但是那个住在维拉·莫· 普东吉尔的女人……看那长睡衣……”“你怎么知道是睡衣?”亨利忍不住笑了起 来,他支起上身,“喂!罗兰坦你真是个比爱说长论短的老太婆还要难对付的人, 我想请你帮着管家,你不会老望着钥匙孔吧?”“这儿早就长着眼睛呢,伯爵大人。 而且,对面那个佣人是个喜欢说话的家伙。”上了年纪的渔夫从座位底下拿出了科 涅克白兰地。“和以往相同,游泳之前先干上一杯怎么样?伯爵大人。”“不,不 喝。不过,你不必客气,喝吧。反正你会躺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一点点喝的。”亨 利又独自一人笑了起来。 到了海湾—这儿是一个被沙丘和松林围住的小海湾。亨利摘下眼镜,把手指泡 在水里。然后两手伸向船边,跳进海去。几秒后,他重新出现在船尾那边,头发紧 贴在额头上。 亨利一边喘着气,一边鼓起面颊,呼吸着,小小的身子朝清澈的、碧绿的水中 压去。他朝罗兰坦挥了挥手,又一次潜了下去,然后做了个漂亮的反侧动作,把船 踢开。 “不要游得太远了。”罗兰坦一边提醒他,一边手朝杯子伸去,又喝了一口。 亨利改变方向,扬起水花,游了一会儿,回到船上,抓住渔夫骨节粗大的手, 爬上了甲板。 船渐渐地靠近岸边,米丽阿姆的身影映入了眼帘。她穿着白色衣服,站在港口 顶端,不停地拍着手。亨利一挥手,刚才的情感不由地又涌了上来,这是一种对上 帝充满感激的情感。赐于我如此幸福的上帝啊,我再也不会恨你、怨你了。她离去 后,请你想方设法把我带去,不要让我继续生活在眷恋之中……但是,现在请用你 的手让时间流逝得慢些,就像牛走路那样,不,像蜗牛走路那样的缓慢…… 两人有时出去散步,有时钓鱼,躺在甲板上仰面朝天,手拉手闭着眼睛。 他们互相说着充满幸福的人常说的那些无聊的话,为无谓的事发笑。无论白天 还是晚上,都在露台上用餐。赶着马车行驶在“冬天的城镇”上。他们去沿海岸的 小咖啡馆品尝阿尔卡西翁的特产牡蛎,喝着波尔多葡萄酒,消磨着时光。 亨利也去了土产商店,买了圣弗朗西斯的陶像,送给了鲁贝夫人。这个陶像是 立在一个大牡蛎壳上的,上面刻着“阿尔卡西翁特产”几个字。到了晚上,两人又 忘情地拥抱着,周围是一片漆黑。到了早晨,又可以看到快乐之后熟睡的两人。 过了八月中旬,莫里斯和鲁内来看望了他们,呆了两三天。晚饭后,女人们谈 论着时装,莫里斯展开了他未来的计划。 “在伦敦举行的你的个人画展已准备就绪,戈皮尔的管理人中有个叫马齐扬德 的先生在伦敦,他把你排入了春天的计划中去了,决定在五月中举办两周。明年就 是纽约,有个海尔·莫拉乌的人物在德雷斯顿办着画廊,他也请求让他办画展。他 买下全部画,再加上运费由对方负担。这样下去,五年之后,你就可以和德加平起 平坐了。”朋友夫妇离去之后,亨利和米丽阿姆又回到了每天沉闷的生活之中。又 举行了两三次惜别的远行,傍晚基本上都是在露台上度过的。可是,米丽阿姆的休 假所剩无几,无论干什么,两人都感到迫在眼前的分别,忧愁难以忍受般地压在两 人的头上。回巴黎的前一夜,两人并排坐在椅子上,凝视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的明 月。这么晚了,还有两三人在游泳,他们从波浪中伸出头来,擦着眼睛。微风已平 息下来。 米丽阿姆伸出胳膊挽住亨利的手。“这样愉快的夏天,我还是第一次过。 这梦幻般的一切,我一生都忘不了。”亨利感到自己的内心会被识破,于是缄 默了片刻。想想未来,真是难以言状的恐怖。巴黎成了正摩拳擦掌地等待夺走她的 情敌。 “亏了你,我也过得很幸福,你也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我也幸福。”亨利 低头望着米丽阿姆的手,喃喃地说。“所以我不愿意结束。”“不过,不是没有完 吗?回巴黎之后,也同样如此啊!”亨利摇了摇脑袋。“不,不一样,在巴黎,我 们是在马车和餐厅见面,只能在晚上一起呆上两三小时。还有星期日……”“不过, 去年冬天你不是说过,那样就很幸福了吗?”米丽阿姆的眼里含着温和的责备,注 视着亨利。“你不是说就现在这样就感到很满足了,并不奢望比这更好,难道你忘 了?”“我是想说,我不该期望不可能的事,不过我认为这是极简单的事。”“什 么是……?”“在这儿度过秋天,圣诞节结束之后回巴黎,就是这事。”在米丽阿 姆手的触摸下,在渗透了身心的忧愁的引诱下,这话终于不慎从嘴里溜了出来,亨 利意识到了米丽阿姆的手指在使劲,一边说。“请原谅,我没有其它……。”“你 在爱我吧。”这次不是讯问,而是大胆地、毅然决然地说着事实的口气。“不久以 前,我就感觉到了,但是缺乏自信。”亨利点了点头。突然间,他对于伪装感到厌 恶极了。就像疲于四处躲避、突然自首的罪犯的心理。 “是的,米丽阿姆,我爱你。说实话,是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了。我不仅仅 盼望友情,我虚张声势,然而却是爱你的。那晚上我说谎说得不错吧? 那完全是为了不想失去你。打那之后,便是做假得更厉害了,我怕被你知道就 麻烦了,在心里暗暗起誓,决不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你知道了,那也没办法,那 我就提一个要求,是否可以让我照顾你?”亨利抬头恳切地看着米丽阿姆。 “我知道你不爱我,而且,我也没有期待过你爱我。但是,你对我怀有好感吧? 你可以给我一个同其它男人相同的机会吗?你一生所追求的东西简告诉过我,我可 以给你,所以,米丽阿姆,求你了。”不等亨利的话说完,米丽阿姆的手就从亨利 的手心里飞快地抽了回去。 “会是这样的结果,我感到很遗憾,遗憾但又没有办法。”这声音低而悲哀。 “我并不因为你说谎感到生气,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想我也那么做了。 这使我们都变得非常幸福,遗憾的是这些将受到挫伤。但是我们哪怕是稍微变 得幸福一点也是好的,因为我们都不是生来就幸福的人。”米丽阿姆停了一会儿, 又继续说:“你说不期待我的爱,那是错的,亨利。爱人的人无论是谁都想被人爱 的。你不也是如此吗?不用说不。如果你温柔,举止宽容,一直显得很有耐心的话, 我的心里就会萌发爱情的萌芽,你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你说过你爱过人,现在已大 彻大悟之类的话吧?那时我相信你这话,现在不了。你没有大彻大悟,也没有吃一 堑长一智,你没有死心。你一边憧憬着什么时候出现一个爱自己的人,一边却是憧 憬毁灭,心灵受到创伤地生活着。我现在似乎就在伤害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 和我处于同样的立场,两人都在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就是两人都寻求爱情,又都得 不到爱情这一点。其理由,是的,我是抛奔了他,你是因为身体不自由。”他被这 话摧毁了。如果米丽阿姆开口了,那听上去就是绝望的最后通牒。 突然,天空看上去灰濛濛的,空气也变得冷嗖嗖的,海湾成了铅色。 米丽阿姆见到血色从亨利的颜上褪了下去,然而,她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 “是的,你身体不自由,而且很难看,你一直想忘记这点,而且努力使别人也忘记 这一点,但是,这依然是徒劳的。无论哪个女人,你想被她爱,她也不会爱你的。 我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这么做,因为我努力试过。不过,还是不行。”亨利打算拦 住她的话。 “等一等,让我说。”米丽阿姆显得非常疲倦似地做了个手势。”我不爱你的 理由你一定是明白的,因为我还在爱着安德烈。我同你说过的吧,我要与之结婚的 那个男人的事?即使是你在德波瓦大街为我买了一幢美丽的私宅,不管送我怎么贵 重的服饰、毛皮和宝石,我也无法爱你。岂止如此,相反我们的感情会淡漠下去, 就会对你没有好感,你就成为一个单纯的有钱人了,我害怕因为你有钱这一理由反 而使对你的好感成了憎恶。这些东西,我决定从那些我既不喜欢、也没有其它感情 的男人那儿得到……我讨厌从你那儿得到,亨利。也许你会不相信的,但这是真心 话。我不由地感到以后我和你的关系会变得疏远了。我是一个对于热恋我的人采取 冷漠、无所谓这种态度的女人,如果我爱了,那立场就变得软弱了。也许我伤害了 你,不过我是不想伤害你的。我满怀着没有爱也可以有的好感,并想一直这么下去。 钱只能亵渎我们的关系,把美好的东西变得丑陋了。”米丽阿姆看了一会儿手。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不再见面了吗?我早在心里决定了,如果你对我 怀有爱情的话,我就这么做。”米丽阿姆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在夜阑更深的光线 里,她的眼睛使人想起了“黑洞”这个词。“但是,我也是个软弱的女人。因为我 喜欢你,喜欢得难以控制自己,所以我又无法不见到你。去年冬天,我过得很幸福。 去罗浮宫,在炉边度过的夜晚,在电影场里几乎休克般的害怕,我想还能得到那种 状态的。不过,可千万不要说什么爱呀、恋呀的。这要看你的了,亨利。”太阳消 失在砂丘的背后,两艘帆船慢慢地驶回了停泊所。海湾已是一片黑夜的宁静。 两人回到了巴黎。 亨利感到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生活硬挤入了两人之间。 在阿尔卡西翁两人形影不离地生活在一起之后,亨利已无法满足只在晚上见面 了。与在船的甲板上半裸体地穿着透明的白衣服的米丽阿姆不同,回到巴黎,她又 成了一个戴着帽子、手套、时髦的时装模特儿了。面纱里面的面容看上去显得很远 很远。米丽阿姆必须早起,必须睡眠,因此,不太有作爱的时间。夏日晚上长时间 享受的性行为,变得匆匆忙忙而偶然的事了,留下的只是没能得到满足的感觉。但 是,亨利遵守着两人的约定,决不再提“爱”字。他驱车去旺多姆广场,于夕阳笼 罩下来来往往的马车中等待的生活又开始了。又是以前生活的重复:去凡尔赛蹓跶, 米丽阿姆边笑着,边议论着;去音乐会,去歌剧院包厢听卡门的绝唱,去看电影; 再就是在普迪尚街的小屋里凝视着暖炉的火焰……。 两人都想恢复去年那种饶舌的朋友关系,但是两人的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活泼开朗的背后隐藏着不安,会突然沉默起来。于是,两人又都会慌忙地摆出笑脸, 发作似的说起什么,以此来填补沉默。两三个月之前那极其自然的友情成了有意的 欺骗。 如今,亨利为周围混杂的人群生气。即使被人瞧见和米丽阿姆呆在一起也不觉 得得意,连英俊的男子对她眉来眼去都会感到害怕,甚至米丽阿姆的美貌和优雅也 会使他生气。他不带她去纳顿逊家,不把她介绍给社交界的朋友,恐怕那儿也有诱 惑她的男人。 米丽阿姆也许会离自己而去的念头使亨利变得更垄断了。只要她稍微迟来一会 儿,他就会想,她会不会是穿着大领子的衣服在让好色的富翁欣赏吧。 于是对来到身边的她一再寻根问底。甚至坐在暖炉旁,都会让他觉得她是在考 虑着什么。米丽阿姆感到了亨利的嫉妒,受到了伤害。亨利不止一两次地注意到了 米丽阿姆望着自己时那充满苦闷的眼睛。 不幸的爱情同肉体的疾病一样,要经过同样的过程。或者逐渐恶化,直至丧命, 或者有所好转,最后治愈,决不会停留在同一状态之中。一周过去了,又是一周过 去了,在这一周一周中,亨利单方的爱情破坏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夺走了两人呆 在一起时的欢乐。亨利想到自己恋着米丽阿姆、又伤害着她时,就不断自责、自嘲, 并且反复发誓,见到她再也不说了。 嫉妒同欲望相同,是不理会理智的劝告的,而且亨利已明白了心灵是和肉体并 列的独裁者。一想到米丽阿姆要离去时,亨利就坐立不安起来。常在梦中见到她不 在了,于是就猛地醒了过来。为了看一眼她离家去工作的样子,亨利早晨很早坐着 马车去普迪尚街。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就又开始喝起酒来,但又害怕这被当作米丽阿姆离 去的口实,所以酒量有所控制,同玛丽·夏尔露交往时也是这样。不和她在一起时, 觉得时间都停止流逝,一天的时间长得没完。他又出现在蒙马特尔的咖啡馆。他的 那些先前的同伴们在那儿贬低着学院派,谩骂大众那些盲目的眼睛不理解自己的画。 亨利又开始毫无目的的坐着马车到处徘徊,忽然走访友人,以此来消磨时光。一个 雨天的下午,他访问了正在创作歌剧曲子的德彪西。访问格齐画室时,他说最近就 要结婚。“那是个完美的女性,很漂亮,非常纤细苗条,很温柔,另外,只是在这 儿说说的,她还带来了一些钱……”他还去了普雷赞斯,亨利·卢梭让他看了自己 的画,弹拉小提琴,读了在下次经营委员会上进行的预定的长篇演说草稿。他又去 地下室访问了年老的蚀刻师德布坦,他穿着破睡衣,鬃毛般的白发矗立着,从烟雾 弥漫的屋里悄悄地伸出头来。 “啊!这,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劳特累克先生!请进!”把亨利请到椅子上 坐下后,他又慌慌张张地兜起圈来。他继续说道:“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好。海报不 是评价很好吗。可是,劳特累克,你身上有没有五十法朗?最近,我的作品卖了就 会有大量收入的。这房东一直催促、真是烦人极了……”这样的访问得不到多大安 慰,只是更增加了孤独感。他们有他们的烦恼,对自己的苦恼已没有关心的余地, 他不能把自己强加给他们。与自己情如手足的只有莫里斯一人,然而他很忙。细细 想来,见了他又说什么呢。说由于嫉妒,如今自己似乎已经死了;说一想起米丽阿 姆离开之事,他就坐立不安;由于自己的愚蠢,好像要失去她了,等等吗。哭声中 说这些又会变成怎么样呢? 就在这样的生活里,秋天即将来临,被雨淋得湿透的云覆盖着天空,雨从屋檐 上滴落下来。这样,十月份结束了。 一天早晨,亨利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台灯上的小花束和鲁贝夫人的卡片,上 面写着,祝你生日愉快。 过了一会儿,她就蹦了进来。因为兴奋,呼吸变得急促。“祝你生日愉快,吐 鲁斯先生……!那男人被捉住了!”“哪个男人?是谁?”亨利边打着哈欠边问。 “是去年冬天杀死年轻女子的那个男人!”“是吗,是到逮捕的时候了。因为 已经将近一年过去了。”“在马赛逮捕的。说马赛离这儿可有几千里路呢。”“没 有几千里,只有八百里就到那儿了。”“你知道怎么逮捕他的吗?好像是他打算把 那女人戴的戒指卖给珠宝商时被通知警察的。”亨利吃着早饭,了解了逮捕的详情。 犯人爬到屋顶,朝警察扔砖瓦等,像狼似的进行了抵抗,终于被警方追得无路可逃, 被戴上了手铐。 “好像为了审判要被带到巴黎来。如果不砍头的话,什么正义不正义都没有了。” 按照生日的习惯,亨利和母亲一起用了午餐。根据惯例,除了厨师和佣人,也受到 了约瑟夫和马内特的祝福。他参加了极不自然的生日祝贺,对于祝贺他来到世上三 十四年的精心安排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开始下雨了。亨利像往常那样在旺多姆广场的拐角等着,却迟迟不见米丽阿姆 出来。他点燃了烟,神经质似地吸了两三口,同母亲一起吃午饭使他那郁闷的心情 变得更厉害了,他更加憎恶起自己来。可怜的妈妈!我让她看了一张多么不愉快的 脸哪,她一定直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感到恐惧。感到恐惧这点我也同样如此。 米丽阿姆离去之事,自己的将来,还有酒。下一次生日究竟会在何处迎接呢?那时, 米丽阿姆已经不在了。她还不离去,只是因为她温柔。她没有责怪你嫉妒和疑心, 让你离她而去只是因为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 透过被雨淋得模模糊糊的窗子,亨利看到最后一批工作人员从出入口走了出来。 为什么不见米丽阿姆的影子呢?是什么把她留住了呢?是不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酒 色之徒边装出一副要为妻子买件衣服的样子,一边死皮赖脸地向她求爱呢?她一边 笑着,一边将名片朝身上放去……。他一边赶走这令人不快的形象,一边想道,即 使如此,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难道有制约她干什么或不干什么的权力吗?她 说了,她并不爱我。不是她的不好,她不是比任何女人给我的都多吗?不,我并不 满足这些,我还要拥有她没有给我的一切。纠缠着爱那些虚有其表、闪闪发光的东 西,语言、表情、叹息,在公园里低声交谈的天真的私房话,亨利希望得到这些。 也许坠落情网是不明智的,但是,至少不能不洞悉到这点就分别吧。已经三十四岁 了,却像个为初恋而烦恼的学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在阿尔卡西翁,贪婪地 享受着天堂般的幸福时的那个早晨,亨利在心里坚定地起誓,一旦分别时刻来临时, 决不演那流泪而愁断肝肠的场面。现在,这个决心怎么样了。为什么要对她纠缠不 休呢?那是因为爱,那是唯一的理由,除了因为爱,没有别的……。 爱上了一个人就不再有公平与理智,都变得与这些没有缘分了。就会变得不是 用脑、而是用心来思维,成了冷酷的、利己的白痴。 “来晚了,对不起!亨利。”他没有注意到米丽阿姆的到来。有那么一两秒钟, 亨利仍旧没有见到她,一刻不停地眨着眼睛。“怎么,是你呀!”亨利说着放下心 来。“我刚才还在想你怎么了。”“今天是你的生日,真对不起了。我怎么也回不 来,就要关店时来的客人老定不下来买什么。我把衣服全都拿出来了,他还是这也 不行、那也不行的犹豫着,结果买了手套,这人。啊,真累啊!”米丽阿姆戴着面 纱的脸微笑着,握住了亨利的手。 “你,今天干什么了?”在达尔加餐馆两人吃了晚饭。亨利要了香槟。彼此间 装出来的欢乐靠着香槟的帮助,大致成功了。 “作为庆贺,我带你去什么地方吧?你想去哪儿?”“带我去家里吧。我想在 火炉边休息,我累极了。而且……”米丽阿姆无精打采地笑了笑,“我有件使你吃 惊的礼物要赠送给你。”亨利知道了所谓礼物是日本版画选集的精装本。封面是摩 洛哥皮革制的,刻着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族徽。亨利一兴奋就常常会语塞。他哑 然地吞了口气,用手指抚摸着封面,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米丽阿姆。 “买这么高级的东西……”好不容易开口,说出的只是这么一句话。 “我不知送你什么才好。”米丽阿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身子贴了过来。 “你什么都有,想着想着,想起了你曾说过喜欢日本版画,因此,就买了这个。 你喜欢吗?”“这种事你根本可以不做。”亨利温和地斥责说。“花了不少钱吧。 你只需送我两三条手帕就行了。”“我想,你一生部会珍惜这个东西的。”“那自 然。”两人脸贴着脸,窃窃私语起来。 过了一会儿,亨利在米丽阿姆的耳边说:“你宽恕了我,谢谢你。所谓爱恋是 病态般的东西……不久就会好的……”“你真是那么认为的。”米丽阿姆的眼里闪 出了悲哀与疑惑。 那天夜里,可以说是以前愉快生活的终结。亨利告诫自己,打算使举止显得特 别快活。无奈他没有演员的素质。脸部表情无疑是悲伤的,大大的眼睛朝着米丽阿 姆哭泣着。 “为什么我们要来往?不只是互相伤害吗?”一天晚上,米丽阿姆似乎烦恼地 嚷道。 亨利用最大的嗓音抗议着,发誓改变态度,米丽阿姆也就同意以后再见面。亨 利比以前更加努力,他知道米丽阿姆对于勉强装出来的快活劲比痛苦的表情更难以 忍受。 与两人的努力相反,裂缝变得越来越大。两人呆在一起的时间里,充满着不能 用言语表达的责备和小心谨慎的目光。吃饭时,亨利观察着米丽阿姆的每一个动作, 每一种表情。在剧场,他拒绝中间休息时候去客厅,害怕遇到熟人。而且,亨利开 始吹毛求疵起来。米丽阿姆坚决主张这次要分手时,亨利又是道歉,她又一次的原 谅了他。 就连亨利也不能不承认米丽阿姆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只要见面,就必定会发 生争执。只要现在暂且把她置于自己身边,就可以与他人共同享有她,如果最后失 去了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亨利想出来的最后办法也就是这些。 这样,亨利开始把她介绍给了社交界的朋友们。他带她去了五、六次夜总会, 又带她去纳顿逊家,米西亚打心眼里欢迎这位美丽的穿着谨慎的女子。 两人各自对对方怀着的好感在这完全不同的身分地位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那天晚上,亨利带着米丽阿姆出席了纳顿逊的晚餐会。米丽阿姆肩上围着亨利 在圣诞节送给她的黑貂披肩,穿着有着黑格图案的袒胸露肩的时装,坐在客席的一 角。亨利看着米丽阿姆忧虑地凝视着窗外的倩影,心想,从未见过她这么美。他本 想就像观看勃拉姆斯音乐会的那天晚上一样,把这话告诉她。那时她是高兴的,嘲 笑时,就朝他吐吐舌头,皱皱眉头,那时是幸福的。然而,如今两人的友情像退潮 似的失去了自然。结果亨利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不由地这么想,要想起来的尽是些必须要说的事。 “乔治先生和左拉先生也来吗?”经过凯旋门时,米丽阿姆问。 “也许来吧。”两人似乎都迷上了米西亚,而且又是美食家。“不过,如果因 为上次(德雷费斯)事件受到拘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上次我已说过了,他们为 了证实(德雷费斯)无罪,活动得非常活跃。”米丽阿姆突然冲动地将手放在他的 手上。这是近来没有过的事。“你给我机会认识到了这些有名人物,我非常感谢你。” “他们才感到高兴呢。”亨利这么说后笑了起来。“因为名人很多,而美女却是不 常见的。”对于亨利的奉承,米丽阿姆报之以不一定如此的神情。“事件(德雷费 斯)真能早日解决就好了。如果他是无罪的……”“不是如果,无罪是肯定的。如 果是用自己的头脑思维的人的话,无论谁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也希望如此,不 管怎么样,希望能早日结束。”米丽阿姆有点犹豫,然后说:“说实话,我们店发 生了一些问题,有点不好办,我不知道我能工作到什么时候。昨天,有客人不客气 地问我是不是犹太人,我回答说是的,她叫来店主,说今后不在这个店里买东西了, 就差没说把那计划卖给德国的是我!”听了这话,亨利感到心情复杂,如果被解雇 了,经济上她会依赖于我吧。 不过另一方面,她不会轻易地答应别人的诱惑吗?不安感又在脑子里升起。 “不会就为一个愚蠢的客人而解雇你的吧。即使真的被解雇了,你也会轻易地 找到工作的。”“是啊,会怎样呢?其它店也为了我而失去顾客的话就不好办了。 总之,这种令人不快的事件快结束吧……”去的地方一点儿也没变。大理石的走廊, 深施重礼表示欢迎的、戴着白手套的仆人,客厅的暖炉上挂着穿着粉红珠罗纱时装 的米西亚的肖像,穿着长袍的淑女和穿着夜礼服的绅士交谈着的情形也都和过去相 同……。但是,对亨利来说却又是似乎一切都变了,周围孕藏着一种不好的预感, 充满着惨案发生之前的紧张。男人的表情显得沉重,说话声很低,女人们失去了娇 媚,事件(德雷费斯)使这儿也罩上了一层阴影。 走完通往客厅的大理石台阶,他们突然停住了脚步。这时听到了左拉沉重的说 话声,他正看着手里的一叠稿件,一边读着:“……我不客气地指责。”读完后, 屋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片刻之后,响起了熟悉的乔治的笑声。 “这封信发表后,出席过这次晚餐会的极其忠实的人中就会少去两个人的,米 西亚。罗斯特和费尚两人会被送到监狱的。”纳顿逊·米西亚急忙过来迎接他们。 “对不起,左拉先生在读他刚完成的论文。说要在《黎明》上发表。”不久, 他们开始去餐厅。 “诸位,求你们了,不要再谈德累费斯事件了。”米西亚看着餐桌说。 “歇弗说过,光议论而不品尝菜肴,那只能是浪费时间。你们用不着担心才能 得不到发挥。今天我们谈谈绘画和音乐吧。丑闻也没关系,不过,不许谈政治。” 然后她把脸转向正在摆弄餐巾的阿娜托尔·弗兰斯,“进了法兰西学院了吧?最近 在干些什么呢?”这位学院会员叹了口气。“在写啊。米西亚,一个劲地在写。到 了这种年龄,感到愉快的就只有写了,是毫无价值的欢乐。”似乎有魔法在起作用, 热闹又回到了餐厅,男人们在幽默上下功夫,女人们回忆着趣事。亨利摆弄着菜肴, 同左右客人谈着没有意思的事,同时倾听着桌子另一侧交谈着的对话。 “女人既能成为非常的好的妻子,也能成为一个绝妙的情妇。但是,对同一个 人提出两方面的要求是不可能的呀!你……”“你不该借书给我,米西亚。因为我 的藏书全都是借来的了……”“听说新出来一种叫汽车的东西,你见过吗?”“那 么,也许耶稣是原谅了通奸的女人,但不是自己的妻子。”“被称为现代美术收集 家的那帮家伙,自己的肖像还得请学院派来画。”亨利隔着桌子悄悄地观察着米丽 阿姆。她在听吉尔·迪普雷谈着,这是个欧洲最富有的、脖子粗粗的家伙。亨利想, 她会不会瞧这儿一眼呢?然而这个米丽阿姆眼睛朝下,嘴边浮着谜一般的微笑。值 得庆幸的是她不会觉得有点无聊了吧……。 和亨利四目相对的是吉尔·迪普雷。他将上身往前倾了倾。 “我们正在说一个名叫卡依埃特的事。是不久以前杀了一个女人的蒙马特尔拉 皮条的。我打算等审判结束、处刑完了之后,出版一本关于这人的辑子。你知道这 事件吗?”“不仅是知道,我公寓的管理人一年来一直在唠叨着,听说好不容易抓 住了他,被带到巴黎来了。”迪普雷点点头。”这的确是写书的好选题。我命令部 下对事实多少作些粉饰,决定出辑子。三个月后开始出版。你愿意替我出海报吗?” “不,不愿意。”亨利吃惊地这么应道。“最近我不常画海报,而且三个月后我要 去伦敦,在那儿要举行我的个人画展。”米丽阿姆在桌对面朝亨利微笑着。亨利觉 得自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自己的眼神,似乎在说,您试试吧。 “不,稍等一下!我试试看吧,朝绞刑架走去的男人作为海报的主题,真没什 么可说的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