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普迪尚街的路上,亨利有点情不自禁。 “是的,那一定会是幅了不起的海报。你不这么认为吗?达·芬奇去过处刑场, 画过男人脸的素描。不过,我并不是把自己比作达·芬奇……。画家捕捉到的最为 恐怖的恐惧表情是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党的天顶描的《最后的审判》。那是被宣 布堕落地狱时人的表情,并且只看到半张脸,但是所谓血凝住了就是那种表情。不 过,你朝我点头是为什么?”“我没有点头啊。我只是希望你画海报而微笑着。试 印时,让我看看,好吗?你认为库退尔老爹会反对吗?”“当然不会。他会捋捋胡 子,摇摇头,做出一副正在干世界上最难办的事情的样子,但是,内心肯定是高兴 的。话得说开了,你认为迪普雷怎么样?”“我不太喜欢,脑子不错,但有点粗野, 非常自负,很想炫耀自己的富有。什么有赛马场啦,在蒙特卡洛有自己的游艇啦等 等,说了不下十回。”马车在房门前停了下来。米丽阿姆把披肩朝肩上裹了裹,吻 别了亨利。 “今天很愉快,我想请你上去,不过已太晚了。”“知道了。”亨利一边掩饰 着自己的失望,一边点了点头。“那,明天见面,是吗?”“嗯!明天也不见,这 一周几乎每晚都出去,我想偶尔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后天吧,行吗?”“当然,行 啊。”亨利面带微笑,很不满,但没办法。他感到似乎难以忍受这几天的不见面。 “晚安。那么星期五,老地方。”米丽阿姆穿过被雪覆盖着的马路,踝子骨的 周围裹着裙子。她走到门口,又一次回过头来挥了挥手,接着只剩下黑呼呼的、梦 幻般的夜晚。 第二周整整一周没有机会见到米丽阿姆,她时时地制造个借口,拒绝在老地方 见面。但是,亨利驱赶着马车,揣着她不会是同谁有约会吧这种期待与恐怖交织在 一起的心情,远远地窥视着出入口。可是,米丽阿姆常常是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回家。 即使这样,一见面,他的猜疑就会抬头,总是刨根寻底地盘问,找寻着回答中的矛 盾。 就连米丽阿姆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这种状态,你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一天晚上,她用手指按住 太阳穴,大声叫了起来。”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的!”“你是说 我可怜吗?是因为我是个残废而同情我吗?是这么回事吗?那就干脆给我说清楚!” “别说了,亨利!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因为你,什么都完了,我没遇上你就好 了。噢!是的,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这话使亨利猛醒了过来。他脸色变得苍白。 “求你了米丽阿姆,不要和我分开!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你是我的一切, 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我不再怀疑你,所以你别离开我。”米丽阿姆怀着绝望的心 情凝视着亨利那充满苦恼的双眼,视线从微微颤抖的厚唇往可怜的脚下移去。 “好吧,我再努力一次。”这话与其说是说出来的,毋宁说更接近于呻吟。 两人又去了罗浮官,眺望米罗的维纳斯。他说起了菲力浦、利比和玛利亚的事 就是这些日子中的一天。 “她名叫路克莱西亚·布迪,是佛罗伦萨出生。她年轻,满头金发,而且是个 修女。他当时已过中年,是个托钵修道会的修道士。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修道院的 礼拜堂画壁画时,他恳求修道院长让她作为自己的模特儿,就这样坐在模特儿台上, 慢慢地两人萌发了爱情。壁画完成之时,他们私奔了。 因此,法国人传说他们有了很多后代。他们结了婚,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 一天,亨利对米丽阿姆说:“知道乔治的书的故事吗?我终于开始着手画插图了。 上次说过的是描述犹太人的短篇小说集,因此,作为参考,你是否愿意陪我去教堂 地区呢?我没有去过,我想去画一些写生。”对亨利来说,坐着马车行走在犹太人 地区如同观光位于巴黎正中的外国领土似的。这儿的招牌都是用希伯来语写的,听 不懂人们说的是什么。米丽阿姆告诉亨利,在贫困与孤独中成长起来的住所,说给 他听各种场所及各种人的逸事。在逾越节卖不放酵母的面包的店铺,纳扎雷德街的 犹太教堂,为了抓药,把母亲的戒指当在国家经营的当铺等等。途中,从不太干净 的小街深处传来了小提琴声。这儿有着像是出现在伦勃朗作品中的那种房子结构, 有卖破烂的店铺,有陈列着旧货的地下店铺,驼背老人戴着无沿帽裹着土耳其等国 男子穿的有腰带的长袖长袍,蹲在那儿,空想着规定的土地。两人在充满洋葱和油 炸食品味的食堂里用了午餐。吃饭后水果时,米丽阿姆说起了犹太人,两人同声笑 了起来。这已是好久没有的事“为什么我们不经常这样呢?这样好多了。”米丽阿 姆在回家的马车上深有感触地说。 亨利带着米丽阿姆去凡尔赛官,那是另一个星期日的事。转瞬即息的风吹拂着 贴在腿上的裙子,新产品的赛马帽像要被风刮走似的。两人看了国王的起居室、镜 子间、礼拜堂,浏览了这充满悲哀的屋子,领略了金碧辉煌的洛可可风格。他们在 庭园里散步,坐在石凳上,倾听小鸟叫。 “那儿有窗户,是吗?”亨利用带有橡皮帽的手杖指了指。“那是路易十五的 爱人蓬巴杜夫人的房间,听说她就坐在窗边咽气的,你也知道她不能躺下。”亨利 反复叙述她抹上口红,坐在扶手椅上,眺望着我们现在看着的风景死去的情景。然 后又说:“多么好的死法啊。”三月的一个微寒的黎明,亨利目击了卡依埃特的处 刑。头被剃光的杀人犯脸上抽筋,穿过铺着小石子的洛凯特监狱的里院,两腿发抖 地走到断头台边。亨利马上画在纸上。只听见眼前钢刀一晃,鲜血四溅,忏悔神父 为死者作了赦免的动作。一小时后,亨利在阵退尔老爹的小屋里开始潜心于石版画 的制作。 海报两三天后完成了。米丽阿姆来看了最初的试印。她脸上表情兴奋,着迷般 地看着。老手艺人在滚轮上抹上油墨,嘴里喃喃地说不简单的事就要发生了,然后 把无沿帽往后挪了挪,放好石版,用手推住平台印刷机的把手。 “啊!真漂亮。”米丽阿姆伸手摸着印好的海报,大声叫了起来。“真怕人, 但太美了。亨利,你实在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两三分钟后吉尔·迪普雷出现了。 他对于自己的迟到道了歉,然后向亨利说了些恭维话。“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杰作。 从伦敦回来时,它肯定已被到处张贴在墙上了。一定的!”四月即将结束的一天, 亨利带米丽阿姆去了埃拉尼,和毕沙罗一起呆了一天。两人坐一早的班车离开巴黎, 不久就换了支线。不知什么道理,火车隔五分钟停一停,汽笛声呜呜地叫着,喀嚓、 喀嚓地行驶在还没完全从沉睡中醒来的乡村中。毕沙罗在车站等候着,他围着长长 的宽松的披风,戴着圆圆的帽子,穿着粗皮革的衣服,走的模样就像圣经里的牧羊 人。刚发芽的栗子树下放着一张桌子,由服侍孩子的佣人侍候着吃了早饭,饭后, 甜食及水果送上来时,老画家嘴里衔着大大的、弯曲的烟斗,开始讲起了印象主义 的摇篮期,又回忆了在盖尔波瓦咖啡店同马内、德加、左拉、塞尚、雷诺阿、修拉 他们彻夜讨论的情景。关于屋外和阴影,没完没了的激烈争论,长年累月的贫困生 活。然而不断地眨着眼的老画家的眼里却没有悲痛。 “想想这已是很遥远的过去的事了。比你出生还要早得多。”说着,他隔着桌 子笑了起来。烟雾缭绕的对面那半隐半现的脸,总使人想起了奥林匹斯山神。“我 想我如果不离开生我的故乡圣维尔京群岛就好了。噢!我收到了高更的来信,他住 在马克萨斯群岛的小屋里,生活很苦,又很孤独,都快死了,真可怜,这人也是不 能顺应人生的人之一。凡·高也是这样。这种人只有死后才能得到安宁。”他们在 杂草丛生的、狭窄的院子里散步,察看被古树围着的巨匠的画室。 当坐在小而舒适的马车上送客人去车站的路上时,华沙罗出乎意料地说:“遇 到德加时,代我问好,那德莱弗斯事件后,就中断了往来,但是长期以来的友情就 因为这种事而断绝,可太遗憾了。据他说,犹太人宛如德国间谍人。 持有这种想法的人,无论说什么我都不明白。德加也是个可怜的人,不太幸福。 像我这样,眼睛是不行了,但是,年老后只有失望与孤独陪伴着他的话,那是死了 也不能瞑目的。”去伦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随着这一天天的逼近,亨利渐渐地失 去了平静,心情变得阴郁起来,想到要把米丽阿姆一人留在巴黎,他就陷入了漠然 的不安。出发前三天,亨利向莫里斯提出不去了。 这对莫里斯来说莫过于晴天霹雳。他惊呆得张着嘴巴。“什么,不去了?”惊 慌一阵过后,他满脸怒气,“不去?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疯了?”“画去了不就 行了。他们需要的是画,并不是想看看我的脸,有什么必要去呢?”“你说有什么 必要?”莫里斯的蓝眼睛喷出了火花。“好!那我就说给你听:因为为了这个展览 会,我从一年以前就开始准备了,因为你要去的消息早就在报上发表了,因为已约 好你要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为了你,计划举办晚餐会的;还有马恰恩德说了在举办 你的画展之际希望得到你的教诲;还有,威尔士王子……”“啊!是嘛,巳决定由 他致辞。我忘了,那家伙倒是值得重视的。”“岂止值得重视。喂!你究竟怎么啦? 难道你不知道英国王子的光临是莫大的荣誉吗?”“荣誉?”这次轮到亨利面红耳 赤,怒发冲冠了。 “喂!莫里斯,你听着,作为友好的举动,重视王子的访问,那是可以的。但 是,若要说起名誉之类的话,我就要问,究竟是谁给谁荣誉呢?你把我看作什么人 才用这种口吻说话的?莫里斯,我是吐鲁斯伯爵!吐鲁斯家的祖先率领十字军奔赴 圣地。萨克森马布尔克家还是平民时,我的堂兄已是英国国王了!”让亨利同意去 英国,必须由莫里斯、米西亚和米丽阿姆三人来说服。”知道了!”亨利勉勉强强 表示了同意。“不过只去一周,一天也不能多。”米丽阿姆送到车站,她一直坐在 亨利的包厢里,直到火车启动。 “只是一周,但是……”亨利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米丽阿姆美丽的脸庞,喃喃 道。“你会给我写信的吧,地址是格罗乌纳·斯克埃阿,克拉利齐。如果有什么理 由,必须和我见面的话,就给我打电报,什么理由都行,不用客气,这样,我就会 飞回来的。”说完之后是一片沉默。两人倾听着所剩不多的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而 去的声音。 “回来后,也许围着我的事情又有些变化。”米丽阿姆一动不动,看来不像是 听到了亨利的话。犹如眼睛要说话似的盯视着亨利的脸。 “不久就是夏天了。”亨利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再去阿尔卡西翁吧,海湾、 露台,那小屋都还记得吧……那儿真愉快呐。”米丽阿姆的脸上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嗳,非常愉快。我,难以忘怀。”火车机头发出了震裂般的汽笛声,一阵轰隆隆 的声音,车颤动了一下。 “再见,亨利……”米丽阿姆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再见……不要忘记了我。”火车一启动,亨利从窗口探出身子,双肩全都露 在窗外。他挥动着手帕,大声说:“只是一周!”远去的米丽阿姆的脸渐渐变模糊 了,眼鼻已经看不清楚了。亨利的头发被风吹拂着,瞪着虚幻的双眼,继续挥动着 手帕。 古比尔画廊是幢结构豪华、富丽堂皇的建筑物。贫苦、憨厚的人也许会被招入 天堂,但是,却无法走进古比尔。仪表堂堂的守门人一眼就能看穿来访者的银行户 头,一会儿是一副阿谀谄媚的态度,一会儿又是副傲慢的态度。 步入大楼,里面是一片宁静,趣味是高雅的。大街上那些噪音被厚厚的丝绒窗 帘拦在了外边。日光透过维多利亚王朝风格的铅玻璃窗,照在含有沥青的金画框里 的画上,那儿荡漾着可以称之为高尚、不屈的倦怠的气氛。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艺 术之神坐在这挂着天鹅绒窗帘的屋子里,但永远打着哈欠。 犹似大教堂里面一般微暗的地方悄悄地举行像是仪式似的交易。悄悄做着交易 的是身穿条纹裤燕尾服、领子高高的、好像是哪里的教士的销售员们。 经理的人影不常见到,他从来就是出现在高价画是否好销这种微妙的时候,只 有在这种场合,他才从办公室里出来。他赤红的脸上荡漾着招人喜欢的微笑,并显 露自己这方面渊博的知识。而且这一切又是显得何等地精湛。 这时发挥威力的是女人的功夫,得体的甜言蜜语。首先是柔声细语地把踌躇的 顾客拉到身边,阿谀奉承,搧起他的虚荣心,用“绘画音调的对比法”、”色阶的 神秘统一”等,使其大脑麻木,最后把他带到充满着上等西班牙葡萄酒和哈瓦那雪 茄香味的经理室,画也被移到了这儿,在哈瓦那雪茄和葡萄酒的陪伴下听经理的解 说,慢慢地使画的爱好者理解潜藏在作者内心深处的意图,使他在那幅他怀有兴趣 的画上又发现了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美。在朋友们羡慕的眼光下,匆匆忙忙地开了支 票。 亨利踏进经理室时,经理特别高兴地把他迎了进去。 “越过海峡身体受得了吗?好好休息了吗?看上去比昨天精神了一些。 旅馆怎么样?那就好了。请允许我免去客套。货单刚才到了,我想先生的画下 午能够运到了吧。能见到您的画,我高兴得心都有点怦怦直跳呢。”“还没看过吗?” 亨利吃惊地问。“一幅也没……”“很遗憾,没有这个机会。听说全都画的是巴黎 的夜生活。如果是从法国来的话,接触一下现实主义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哈,哈, 哈!不,这是玩笑,请不要介意。是脂粉扑鼻的花都巴黎啊!实话相告,一八八九 年的万国博览会我去了,也曾经去看了那儿的娱乐街。我近来常想,我们的画廊是 否也应该面向现代美术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次是求之不得的机会。画廊也是 这样,发展到了我这样的规模,就不能停留在一处,对各种手法和试验有必要予以 广泛的注意。这点您认为如何?”“言之有理。”亨利心不在焉地表示了赞同。 “我听说您去年在裘扬画廊举办的个人画展博得了好评。连塞尔维亚国王及卡 蒙德伯爵这样挑剔的收藏家都购买了画。于是我考虑古比尔务必要在伦敦介绍先生 的大作。这就是大致经过。于是我就马上同裘扬氏联系,进行蹉商。这真是一次值 得满足的经历。您寄来的简历已在各报刊登,在美术爱好者中间唤起了可以称之为 异常的兴趣。星期四,伦敦人——不,是伦敦的适当的人——将来到这儿,王子殿 下的副官来这儿,当我听到开幕这天王子将亲自出席这一消息时,觉得这对我来说, 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了。总之,这是史无前例的荣耀。不过,先生,你将在这儿作 短期逗留,在这期间会有各种活动,希望您能出席,你能大致光顾一下吗?”对于 亨利来说,以后数日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无论是威风凛凛的纪念碑似的建筑,还 是毕躬毕敬的英国国民,他对于伦敦怀有很好的印象。皮卡迪利广场和特拉法加广 场,还有把凶猛的狮子作为台座的纳尔逊纪念碑——这和旺多姆的圆柱极其相似— —也很觉亲切。坐在四马座车上在市内行走时,戴着奇妙的盔形帽、白手套的警官 看上去就像是放大了的玩具。受到了各个时期在巴黎认识的画家们,如罗赞斯塔因 等的款待,又重温了友情。 然而,没有来自米丽阿姆的问候,这使得享利的愉快减去了一半。首先,到达 这天电报没到,使他大失所望。但是,他想这是由于米丽阿姆太客气,而慎重从事 的缘故吧,以此得到自我安慰。这一定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急事,所以克制自己吧。 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消息。焦躁终于变成了苦恼,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说呢?对于 自己走后马上派人送去的花束,为什么没有答谢函呢?是忙得没有时间写吗?还是 病了呢? 不安像凶兆在头上回旋。记者在招待会上反复提着重复的间题,而回答的却总 是心不在焉,几乎都不得要领。结果,在切尔西……俱乐部举行的午餐会上的致词, 在亨利听来只是噪音。为什么米丽阿姆保持沉默呢? 亨利所画的残酷的现实主义使马恰恩德受到了打击。亨利刹那间想以此作为自 己逃脱的口实。 “您说得很对。”亨利把膝盖挨近他,表示同意。 “太肮脏、残酷了,不适合于这样的场合。也许避免不了严厉的评论了吧。何 况不是一幅都没有卖掉吗?干脆就下决心停止展出吧。花去的费用全部由我来付。” 画商摇了摇头,亨利的愿望像朝露一般地消失了。“太迟了,先生。王太子殿下要 来了,评论家也要来了。邀请书都发出去了,所以已毫无办法。 除了习惯它之外,用我们英国人的话说‘是不沮丧地干下去’,此外别无他法。” 开幕那天,神经几乎就要断裂了。打给米丽阿姆的两份电报音讯杳然,连打给莫里 斯的电报也没有回音。到了这地步,早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而 且是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来英国这么远的地方呢,做这种没意思的事。亨利昨夜在 饭店一人独自喝威士忌,只想乱挠头发,把脸埋在手臂里,各种幻想不由得袭来。 米丽阿姆在色鬼般的富豪面前,穿着胸口摊得好大的时装让其观赏;米丽阿姆与具 有男子汉气魄的、有钱的求婚者一起,在凡尔赛共进晚餐;米丽阿姆病了!会不会 是她现在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头无法从枕头上抬起,不能同我联络吧;米丽阿姆遇 到事故,被送到医院正在濒临死亡吧。 那天下午到达画廊后,亨利由于担心,总觉得心神不定,再加上高热,门厅中 盛着鲜花的花篮和那些穿着燕尾服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映入眼帘。他像用手杖推着自 己身体似地,步入了人口处挂着丝绒的展览厅。这儿每日空荡荡的,没有人。唐菖 蒲的香味使他呛了起来。画廊静得简直无法使人忍耐下去。 是的,发生什么事了。我应该留在巴黎的。坐在挂着绿色灯芯绒帷幕的沙发上, 明天会发生什么,这是可想而知的。去多佛的火车,今夜六点发车。 对,我一定要坐上它!这样,马上回旅馆,扔掉这身傻燕尾服,坐马车直接去 车站的时间还是有的。那样,明天就能到巴黎……这种令人痛苦的事决不会有第二 次了。明年如果去纽约,一定要和米丽阿姆同去。我的眼睛怎么可以离开她呢…… 那么她又为什么沉默不语呢?这可不像她。不是那个为了把日本版画选集弄到手而 历经辛劳到处找寻的她吗?即使这样,在火车包厢里度过的几分钟里,她的眼里有 着怎样的悲伤啊。总觉得这是悲哀。是爱……。 嗨,这屋太热了……。 抬起由于睡眠不足而有点滞重的眼帘,在高领和脖子间插进一只手指,转了一 圈。没有换气孔……画廊这东西,无论何时温度都显得过高……莫里斯那儿同样如 此……他发现自己仍戴着绸帽,就脱了下来,小心地倒放在地毯上,然后瞟了一眼 时钟。还必须等上一个小时!明天也要等吧,但那是在老地方的幸福的等待。啊, 米丽阿姆! 米丽阿姆从帕甘的工作人员出入口出现了,并且疾步朝马车的方向走来。亨利 躺在沙发上。 米丽阿姆挥动着手,从马车的窗户里朝我微笑。她显得很高兴,脸上红扑扑的, 很有精神。她对我说,真想见你啊,我发了电报,写过长信,不知为什么没有寄到。 真不可思议……可是,你已回到了巴黎,我以电报、信就随它去吧……更重要的是, 你不在期间,我明白了你爱着我。问题就是这样,我明白了你爱着我…… 最初脑子里思考的事在梦中继续着。他双手放在胸前,嘴角绽放着微笑,沉睡 了过去。出现在梦中的是他心灵的憧憬。 “喂,喂,先生!这太过分了!有人告诉我,你会喝得酩酊大醉的,要注意! 嗨!法国人就这点伤脑筋!”亨利第一次感到身体在摇晃,耳边总觉得有怦怦的声 音。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这是谁的手搁在自己的肩上,有谁在一个劲地呼唤自己。 通过半睁着的眼帘,亨利看到人们团团地围着自己。马恰恩德气得脸都发紫了,他 皱着眉,身子像是要压上来似地弯着。亨利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马恰恩德这个样 子,一边眨着眼睛,直起上身,揉了下眼睛。 “我像是睡着了。”亨利喃喃地说着,语音含糊不清。他突然想了起来,“不 好了,王子要来了!”“王子殿下已来过,并且已经回去了!”马恰恩德的声音里 充满着怒气。 “来过了,已经回去了,你明白吗?”亨利凝视着他。“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你间为什么吗?是王子殿下说,让你这么睡着吧。”马恰恩德气得脸都歪了。 王子不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吗?亨利脸上仍然堆着微笑,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 视了一圈,突然一下子变得一本正经,“对了, train,火车! Quelleheureestil?现在几点了?”他一边将脱口而出的法语改成英语,一边 掏出了怀表。 “是五点。”有人说。 “五点!那不得了啦!”他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亨利戴上绸帽,拿起手杖、 将身体往上撑似的站了起来。 在门口,他又回过头来,朝人群低下了头说:“对不起,我必须要马上坐上火 车,因为有十分火急的事,请原谅。那么,再见了,祝大家愉快…… 请向殿下转达我的歉意。……”说完,他又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走出了屋 子,天鹅绒的帷幔一瞬间摇晃了起来,然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火车飞驰在巴黎 郊外。看惯了的埃菲尔铁塔剪影黑呼呼的浮在那儿。亨利两手托腮,注视着窗外飞 过的电线杆,为了解闷儿,他试着数窗外的电线杆,可是马上就忘了。再过三十分 钟就到巴黎了。去旺多姆广场之前,先去一下家,洗个澡的时间有吧。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一个想法在脑海里闪过。这打击太大了,以致使亨利在 瞬间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入神地端详起映在窗上的脸来。多么蠢啊!这以前一 直没有发现过!不言而喻这是解决问题的良策。在阿尔卡西翁,说给她钱,会是对 米丽阿姆的侮辱,但是这是应该干的事。这不是别的,就是向米丽阿姆求婚。我从 没想到,以往过于惶惶不安地怕失去她,最有效的使她成为自己的方法,就是结婚。 说不定米丽阿姆就是期待着这个,所以我说拿钱给她时,那么刺伤了她。她说得对。 比我正确一千倍以上。毫无疑问,钱只会使两人的关系恶化。我应当给予她的不是 钱,是名字。啊上帝!请帮忙不要使这想法已为时过迟吧! 今夜在她的小屋里,我将偿还一切。 我将说:“米丽阿姆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并且,我们俩手拉着手凝视一会 儿火光。然后,慢慢地把呼她“米丽阿姆”。她一定无愧于从中世纪以来就延续下 来的我的家属姓氏:吐鲁斯- 劳特累克伯爵夫人米丽阿姆……同那些和吐鲁斯- 劳 特累克的祖先结了婚的异国名字的女主人们,如塞浦路斯公主利西尔德,还有卡斯 蒂利亚的公主埃尔维尔平起平坐了……。 火车驶入站内。车身一阵摇晃之后留了下来。车刚停,亨利马上就下车厢,来 到月台上,用胳膊肘推开人群,在人群中匆匆忙忙地走着。刚走到出入口,他发现 旅行包忘在包厢上了,但他没有回去取。 “去土拉克街。”亨利朝车夫叫道。“如走得快的话,我给你五个法郎小费。” 回来太好了。带有八字胡的警察,女人们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卖花人的手推车,打 着条子图案遮日幕的咖啡馆……墙上贴着煎饼磨坊的海报。但是亨利心不在焉,只 是此起彼伏地想着。 “在这儿停一下。”亨利在家门口对车夫说。“两三分钟后我就回来。”管理 人屋里不见鲁贝夫人的影子,她不在,这使亨利的心顿时变得忧郁起来,会不会在 画室呢?亨利登上楼梯,还是没有。屋里微暗,火炉没有生火,红彤彤的夕阳照在 莫大的窗子上。 洗完澡,换上衣服,正准备离开画室时,传来了鲁贝夫人沉重的脚步声。 门开了。 “这台阶真陡啊!”传来了鲁贝夫人气喘嘘嘘的说话声。“感到一年比一年陡 了。唉呀!您回来了?我不在家,对不起,吐鲁斯先生。我去教堂了……”“出了 什么事了吗?”亨利直截了当地问。 一种直感使亨利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她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亨利就像脚上生 了根似的,一直站着,从头到脚,身体哆嗦嗦起来,就像那天玛丽哆嗦那样……。 “出什么事了?”亨利重复道。 鲁贝夫人这时才开始看着亨利。那睁得大大的眼里没有眼泪,却有着真正的悲 哀。 “坐下来吧,吐鲁斯先生。”那天,我对玛丽说的也是这话……亨利想着,他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盯视着鲁贝夫人。过了一会儿,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了一 封信。这时,亨利的目光集中在信上,身体哆嗦,牙齿格格打颤,死时一定也是这 种心情吧……。 “那个小姐拿来了这个,你出发的那天。”亨利拆开信封,把信凑近近视的眼 皮底下。 “今晚,我将和迪普雷先生一同离去,我认为这样较好……” -------- 泉石书库